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城》2021年第5期|李铁:升学宴(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5期 | 李铁   2021年09月16日08:39

李铁,六十年代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锦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在文学期刊发表大量小说作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冰雪荔枝》《乔师傅的手艺》《杜一民的复辟阴谋》等。作品多次被转载,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多次入选年度小说排行榜,曾获《青年文学》创作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多个奖项。

编辑推介:

参加闺蜜儿子升学宴的张晓楠,离席出来,在耀眼的阳光下,抱着自己的母亲大哭。这哭,是哭自己有着和母亲同样的宿命,而这哭泣中的悲愤成分,过后,也会化成麻木。世事沧桑,沦落的是人心。小说于人物关系的细微变化入手,不动声色地划开一道道裂痕,显露出人生的深沉底色。

升学宴(节选)

李铁

刘晓爽给张晓楠发来微信,告诉她为庆祝儿子升学,本周六中午十二点,在富贵酒店圆满厅请客吃饭。刘晓爽和张晓楠的办公室只隔两个房间,一向爱窜来窜去的刘晓爽居然没过来亲口告诉她而是选择了微信,张晓楠心里咯噔一下。她想回:现在有纪律,不让公职人员办升学宴。打出的字却是:好的,准时去。刘晓爽接一句:现在不让办升学宴,只是家里人和最好的朋友聚一聚,就一桌,算不得升学宴。像是有意在解答她没出口的疑问。

中午在食堂碰面,二人都没提升学宴的话茬儿。刘晓爽端着盘子冲她笑一笑,一屁股坐到另一张桌子旁。在那张桌上,有张晓楠最讨厌的小李和小赵。小李是女的,年龄比她小几岁,是个乖戾的女人,说话声音极高,见了啥都爱大惊小怪。小赵是男的,公认的马屁精,见了上级笑眯眯的一副八字眉,见了同事撇着嘴,眉毛立马翘起来。张晓楠边吃边瞥那一桌,小李还是高声调地说话,她的声音全食堂的人都听得见,小赵倒是眉毛没翘,冲小李说,祝贺你呀,马上就是全单位的指挥了。小李说,就是指挥唱歌,小意思。小赵说,九十多人听你指挥,还小意思?刘晓爽接茬儿道,小李谦虚呗!小赵说,谦虚使人进步,我看小李是堪当大任的人呀!刘晓爽说,那是,不然领导能把指挥权交给小李吗?小李哈哈大笑,引得其他桌的人都扭头看她。

张晓楠知道,市里要举办合唱比赛,各单位都很重视,领导们都参加。在他们这个单位,称得上有音乐细胞的除了小李还有张晓楠,二人唱歌的水平不相上下,都嗓音透亮,擅长唱民歌。但二人性格迥异,小李高调外向,张晓楠低调内敛。小李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展示特长,张晓楠要不是身边人逼着,绝不会主动出头一展歌喉。选指挥,领导选中小李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小李说,我这是赶鸭子上架,合唱和独唱不同,独唱是个性的艺术,合唱是共性的艺术,要把五花八门的嗓子统一起来,做到整齐划一,不容易,还要分声部,声部与声部之间还要有层次,还要和谐,不容易呀!刘晓爽说,再不容易,能难倒你呀?小赵说,是呀是呀,我相信领导的眼力,领导能选中你,你就绝对能胜任。小李说,大家这么看得起我,我要是不胜任,我还是人吗?又是一串的笑声。

笑声落下去时,小赵转移了话题,聊起近日热播的一部电影。小李嚷,电影没意思,还是唱歌有意思,晓爽姐,有空时咱找个歌厅唱歌,啥《小苹果》呀《社会谣》呀,唱起来没难度没意思,要唱咱就唱《青藏高原》,唱《走进新时代》,唱起来真痛快!小赵还是顾自说,我有个朋友把家里地下室改成了家庭影院,一面墙做背投屏幕,还有一套德国音响效果特好,咱约一下一起去看电影,看完讨论,算是个电影沙龙吧。刘晓爽说,好呀,啥时候去?小赵说,周六下午吧。刘晓爽说,改个时间吧,周六我另有安排。小赵说,那就改周日下午。刘晓爽说,好,就周日下午。小李说,家庭影院能唱歌吧?小赵说,能唱歌。小李说,那我也去,看累了我唱歌助兴。小赵说,你俩可以各带一个朋友来。小李说,太好了,我带一个闺蜜去,她唱流行歌曲最好听了,是那种沙哑的烟嗓。小赵说,晓爽姐你带谁?张晓楠的目光立马躲开那一桌,她预感刘晓爽要说出她的名字。就这时,她手机响了,她没听见接下来刘晓爽说的话。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说她要做年糕,周六给她送过来。张晓楠说大老远的,不用送。母亲说,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掺和了五仁的那种。张晓楠还是说,不用送。母亲固执地说,要送要送。接完电话,张晓楠的注意力又集中在那一桌。

张晓楠和刘晓爽曾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曾”字是张晓楠暗自加上的,一个“曾”字明确了她俩目前的状况。张晓楠也跟刘晓爽聊过电影,但聊的不多,聊的更多的是家庭,是母亲和女儿小苞。再不爱讲话的人也有倾吐欲,张晓楠的倾吐欲只对刘晓爽打开,只要和刘晓爽在一起,她就觉得自己有说不完的话。而这说不完的话百分之九十是有关母亲的话题,剩下百分之十有一半是有关女儿小苞的,一半则是杂七杂八。

张晓楠和母亲的关系不好,她把自己对母亲的怨气几乎全倒给了刘晓爽。用刘晓爽的话讲,我就是你的“垃圾桶”。张晓楠对父亲的印象很好,但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是有“雪花”的。有一天,父亲带她去冰场滑冰,去的时候还没下雪,她在冰面蹲下,父亲拉着她的双手,背对前方和她一起前进。雪是在父亲租了冰车的时候下起来的,她嚷着要坐冰车,父亲就去冰场边一个小木房子里找人租,父亲拖着冰车回来时他的头顶和身后就都是飘舞的雪花了。她对父亲的印象几乎就定格在这个场景上,父亲其他的形象都变得不甚清晰了。这之后没多久,父亲没了,她和母亲单独相处的日子拉开帷幕,那一年她十二岁。

张晓楠跟刘晓爽讲,母亲不胖,却有个肥大的屁股,在她儿时的记忆里,母亲的屁股就是座山包,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家的房子五十多平米,母亲撅着屁股忙乎,擦地、洗衣、做饭、叠被子……满眼都是她夸张的屁股。她给母亲起个外号“大屁股”,只要和母亲吵架,她就大屁股大屁股地叫,母亲就事论事地跟她吵,从没对大屁股的称谓表示不满。这个外号被她叫了很多年,上大学后她不这么叫了,再吵架,她也叫妈,妈这妈那的,大屁股的外号不翼而飞。

刘晓爽说,我小时候也给我妈起过外号,叫郭大扎。咱这儿都管乳房叫扎,跟我和我爸相比,我妈的乳房大得出奇。这个外号我只叫几次就被我爸叫停了,他虎着脸冲我凶,说再没大没小说不好听的话,看我不抽死你!我就不敢再这样叫了。张晓楠笑了笑,她眯起眼睛想,好像她这样叫母亲时父亲还在,或者父亲已经不在了,有关父亲的记忆总是模糊的。

张晓楠跟刘晓爽讲,我妈太爱吵架了,总是毫无预兆地跟你吵,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事都有可能成为她跟你吵的由头。我这人你知道,别人不惹我我绝不惹别人,可别人惹我,我绝不会屁都不放就拉倒。我妈跟我吵,我就跟她吵,最初那些年总是我先让步,我不吭声了,她吵吵就没劲儿了,风波也就平息了。我上大学后诸事不顺,心情不好,就不让步了。这之后最先让步的变成了我妈,她不吭声了,我吵吵也没劲儿了,风波也就平息了。刘晓爽说,毕竟是亲母女,打是亲骂是爱。张晓楠说,我跟你讲一件事,听了这件事后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张晓楠讲,没了爸,我和我妈的日子过得很清苦,我妈原本在一家国企上班,坐办公室的,工作很体面,后来企业破产了,我妈就到外边打工,干过很多种活儿。这件事发生在我中考那年,我没考好,分数跟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差三分。发榜那天我妈嚎啕大哭,她摔了家里一只茶杯,指着我鼻子说,晓楠呀晓楠,你太不争气了,无论我咋样说,平日你就是不用功,你知道差这三分意味着啥吗?意味着你被重点高中挡在门外了,意味着你考不上正经大学了,意味着你没有全日制文凭了,永远进不了正经单位了,意味着你将跟我一样,到处打工干不正经的活儿了……我妈的正经不正经之说令我觉得好笑,我顺手摔了一本课本,也指着我妈的鼻子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上不了高中上不了大学我照样能活出个人样来。

张晓楠接着讲,我接受了落榜可我妈不接受,她开始四处找人托人,可凭她的社会地位,她能找到啥样的人呢?刘晓爽说,是呀是呀,落榜生进重点高中那是非常难的,要有相当硬的关系才行,我老舅的儿子中考离重点高中只差一分,你知道托啥样的关系才进去的吗?托了一个副市长呀!张晓楠说,我不知道我妈找来找去找的谁,她居然把这事办成了,我以自费生的名义进了重点高中。刘晓爽感叹道,哇,你妈真厉害!

张晓楠讲,我妈高兴,订酒店办了一场对我家来说盛大无比的升学宴,她把亲戚朋友,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全请来了。她站前边讲了一通,讲完还让我讲,我满脸通红,硬着头皮讲了几句,没觉得光彩反觉得丢人。更丢人的事随后发生了,吃饭途中我去卫生间,挨卫生间有一个空着的小包房,门半掩,里面好像没窗户,黑漆漆的,没开灯。我路过时随意朝里看了一眼,这一眼一下子把我妈钉在了耻辱柱上。我看见我妈被一个男人抱住,她半推半就……我气往上涌,出手按下包房门口的电灯开关。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中,那个男人扭过脸去,我没看清他的脸,他与我擦身而过,狼狈逃出。我妈满脸通红,嘴里咕噜咕噜不知说些啥。

刘晓爽说,你妈长得挺漂亮的。张晓楠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没接刘晓爽的茬儿,接着讲,从这以后,我总是躲着我妈,再没跟她主动沟通过。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