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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1年第9期|王辉城:往事 
来源:《广西文学》2021年第9期 | 王辉城  2021年09月17日07:48

采 药

一逢阴雨天气,老马就胃疼。先是隐隐约约地疼,后来就扩散到全身。老马躺在床上,拳头顶着肚子。疼似乎缩回去了,可一会儿又冒出来,就更疼了。于是,老马只得“嗯嗯”地叫着,像喘气。

小马立在房门前,扶着木门,远远地望着睡在席子上的老马。老马闭着眼,黝黑的脸上,落了汗。小马踟蹰,张嘴却没发声。老马翻了身,背对着小马。他喉咙里又发出低稳的呻吟。

老马媳妇摘菜回来,见了杵在门口的小马,心里着了火。老马媳妇说,没良心,还不给你爸去采药?小马低了头,拿起木剑和小桶,出了门。外头下着雨,山野一片青,水田一片白。细雨白蒙蒙,像雾水,小马走了进去。

老马媳妇在背后喊,没命鬼,戴个笠帽啊。

笠帽就是斗笠,又笨又重。小马脑袋小,带子系不牢。小马说,雨落不大。

老马媳妇喊,知道要采哪个药吗?

小马知道,狗贴耳、车前草和板蓝根。狗贴耳,像狗贴在脑袋上的耳朵,比巴掌还小,喜欢待在田埂上;车前草,很好认,宽叶子,长在路边;板蓝根喜欢水,叶子长,生在溪边。

小马沿着小溪走,路边的草沾了饱满的水珠。空气凉了,远处沼泽地里,水牛静默不语。小马忽然见到了一株板蓝根,长着五指一般的叶子。他用小铲子挖起,在溪水里洗掉细泥,留下了板蓝根的根茎。

溪水潺潺远去,小马往田野走去。田埂刚被修葺,光溜溜,裸露出泥土。田里的气味,冷而芬芳。只有沼泽田里,才有狗贴耳。小马踏过田埂,水牛忽然不动了,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小马说,蠢牛。牛不响,又低头去咀嚼青草。村里一阵狗叫,孤零零地吵了村庄。小马来到沼泽地里,一大片狗贴耳长在杂草中间。小马捋开杂草,拔了狗贴耳。一股浓密的泥土味和药草味,扑上鼻子来。

忽然,下了大雨。从大山那边,像风那样刮过来。雨水落在脸上,落在身上,隐隐地发疼。老马媳妇站在家门口,大喊,短命鬼,还不归家。

小马喊道,这里有很多药。

老马媳妇进了屋,一会儿披着雨衣,手里拿着一把伞出来了。雨水中,她是一个粉红色的人影。她穿过水塘,穿过沼泽地,来到小马跟前。小马脸上落满了雨水,头发粘住了额头。小马冻得嘴唇发紫,见了老马媳妇,咧开嘴一笑。

老马媳妇轻轻地一巴掌拍在小马头上,说,短命鬼。

小马撑着伞,跟着老马媳妇回了家。

小马先是换了湿透的衣服,擦干了头发,穿上干衣服。可身上还是冷,两排牙齿在打战。老马媳妇一边骂一边烧水。水烧热了,叫小马洗了热水澡。小马从浴室里出来,人就笼罩在白色的水汽里。小马暖和了。老马媳妇见了,骂了一句,去炖药了。

灶台里的火,烧得旺。厨房里是白色的热气,药味出来了。小马掀开锅盖,盘里的板蓝根和狗贴耳,熬出黄色的汤。老马媳妇沥了药,叫小马端到老马房里去。小马端着药,过玄关时,忍不住抿了一小口。甘苦的味道,流过喉咙,变得遥远。

老马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气息沉稳,像是睡着了。小马低声喊了一句,老马睁了眼,望见了药,方慢慢支撑着身子。小马把药端到他面前,老马张嘴喝了,然后又躺了下去。过了一会儿,老马的胃隐隐发疼。他低低地呻吟了几声,拳头紧紧地顶住了肚皮。

傍晚时,小马身上一阵烫,胸口恶心,脑袋瓜子在天旋地转。他躺在床上,皱着眉头,学着老马的模样,把拳头放在肚皮上,顶得发疼。

小马嘴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起 雾

夜里,风吹过梧桐树。梧桐子落在地上,落在草丛中。

公鸡叫了第一声,小马就起了床。打开大门,只见雾水一阵白,望不了几步远。吐清了胸口中的浊气,他便提着小木桶,走进浓雾中。山谷里的鸟啼声,顺着清冷的空气,过来了。村庄空旷,声有回响。眼前是一团幢幢的黑影,呼着热气,是拴在杉树下的水牛。小马从旁边走过,水牛反刍着干草,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小马说,蠢牛。水牛甩着尾巴,赶走趴在身上的苍蝇。

走过杉树,就是柿子树。柿子树往上,是梧桐树。梧桐的叶子比手掌还大,秋天一到,风一吹,叶子就飘下来,堆积在地上。小马踩着湿润而柔软的落叶,来到了梧桐树下。成熟的梧桐子炸了开来,这边一瓣,那边又是一瓣。小马弓着身子,慢慢捡着。也有一些梧桐子,还带着青涩,也被风吹落在地上。它顺着斜坡,滚到了草丛中。小马只得扒开草丛——露珠挂在草尖呢——拾起来,丢进桶里。偶尔,草丛会呼啦一声,窜出一只黑影。

——是雉鸡。

雉鸡划开了浓雾,摔在远处的草丛中。小马大叫一声,忙放下木桶,追着过去。雉鸡几个跳跃,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小马叫,不要跑。但雉鸡哪里会听他的话呢?早就跨着步子,咕咕地叫了几声,钻进草丛,不见了。小马蹚过草丛,搜索了一会儿,心底懊丧。

浓雾慢慢淡了,村庄开始苏醒。先是狗叫,然后是人声、鸡鸭鹅声。男人们扛着锄头,牵着水牛,从路上走过。女人们提着一桶衣服,朝溪边走去。远处有个细细的人影,穿着黄色长袖,拎着小桶,慢慢走来。是夏冬。小马见了,大声喊道,刚才有雉鸡。

夏冬惊讶一叫,飞也似的跑过来。小马指着山腰,长蕨覆盖,蔓蔓青青。小马说,跑到草里去了。两人细心地辨认,草丛似乎出了一道雉鸡飞过的痕迹。他们先是用手扒,然后用脚扫。直到山顶里慢慢照出了阳光,才放弃。

两人各守一边,拾捡梧桐子。小马爬进草丛,扒拉着梧桐叶。很快,小木桶就装不下了。他抬头望了眼夏冬,他的身影藏在茶树林里。

小马喊,你捡了多少?

夏冬说,快要满了。

小马喊,你家里有多少?

夏冬说,好多呢。

秋末之时,会有收垃圾的人进村。鸭毛、废纸、废铁、啤酒瓶、塑料瓶、桐子,他什么都收,什么都要。带壳的桐子两角一斤,去壳的桐子五角一斤。小马家里的梧桐子,已经堆得像座小山。房间里弥漫着温热又苦辛的味道,像药。

太阳明亮了,雾水渐去。池塘如镜,青山了然。村庄热闹,炊烟四起。对面的人,眉眼清晰。老马媳妇拎着一桶衣服,从溪边归来,见了小马,喊道,记得回来吃饭。

小马说,知道啦。

夏冬说,不知能卖多少钱。

小马说,我准备买火药、引线,做大炮。

夏冬说,嘿。

两人湿了裤脚和手袖子,人像是浸在水里。于是,只好提着一桶满满的桐子,分道而行,各回各家。小马回到了家,厨房里一阵响,是青菜落到热锅里的声音。小马放好了桐子,进了镬气如雾的厨房。

捉着锅铲的老马媳妇见了湿漉漉的小马,不由怜爱地叫了声,短命鬼。 

死 者

鞭炮响了。

短促又脆弱,村庄还没醒,就停歇了。

小马从床上爬起,穿了单衫,出了门。四周寂静,空气清冷。他站在门前的石头堆里,朝山上望去。半山腰间,一行人默默蹚过蕨草。领头的是老头,穿着白衫,怀里好像抱着什么;跟在后面的是穿着深色衣衫的老太太,走几步,就把手里的纸钱往空中一抛。于是,纸钱就零零散散地飘落下来。跟在纸钱后面的是挑着担子的年轻人,黑乎乎的衣服,整个人都像隐没在山野里。

他们往山上爬。先是被小竹林遮挡了身影,然后又钻了出来。人影小了一圈,远远望去,像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年轻人走在了最前面。两个老人顿足不前。年轻人放下担子,从箩筐里拿出一串鞭炮,点燃了。火光骤闪,鞭炮声便从空气中洇过来。一缕青烟,缓缓地飘着。待它细细地散了,老头方才继续往上走。

青山铺着了纸钱,花朵一样浓密地开着。小马离开了石头堆,跑上了自家的楼顶。他们的身影看得清晰些了,可一会儿又被山腰的芒草挡了眼光。风微微而来,树木的味道清凉又浓密。小马踮着脚尖往山上瞅,只隐隐地看见几颗脑袋。然后,又爬上了围墙,这时,连脑袋也看不见了。芒草吞没了他们。

忽然,又是一阵鞭炮,细密而长的声音,清脆又响亮。芒草丛中飘出缕缕青烟。纸屑点点红。山野吹来的风,更大了,似有细细声。小马听不清,只觉得耳边一阵痒。他爬下围墙,离开楼顶,顺着屋后的小路,朝山上走去。过了砖窑,过了小竹林,才远远地瞧见了他们。声音清晰了,原来是老太太在哭。

老太太坐在地上,身子倒在老头的身上。年轻人低垂着脑袋,站着一动也不动。忽然。老太太挣脱了老头的手臂,往前一扑,惨叫一声。老头赶紧去扶——也跟着倒在地上,不动了。山顶的鹧鸪,长长地叫了几声。年轻人方才如梦初醒,慌乱地扶起老太太。老头蠕动一会儿,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衣衫,接过了老太太。

天色灰蒙蒙,山顶团着厚厚的乌云。小马小心翼翼地朝他们挪近。看清楚了,原来是住在上村的老卫生员他们一家。年轻人是他们的小儿子,小马叫他贵哥。贵哥开始收拾,把地上的一些东西放进箩筐里。老卫生员搀扶着妻子,慢慢地离开。贵哥拎出一串小鞭炮,点着了,往地上一丢。小马瞧见了噼里啪啦的火光。

他们顺着原路折回,渐渐地,被山脚的栗子树吞没。小马这才手脚并用,朝芒草丛走去。

大风吹了,草絮飞了。一片黄土地,修得清静。方圆三米,没有一丝杂草。平地中央放着水果盘、整只鸡鸭、一杯茶。插在地上的香,烟气袅袅。纸钱里的一团火,挣扎了一番,熄灭了。

老马媳妇摘菜回来。见老马泡着一壶浓茶,坐在饭桌前,便问,小鬼头呢?老马呷一口茶,说,睡着吧。老马媳妇朝小马房间里喊了一句,没有人应,又推开房门,床上只有乱糟糟的棉被。老马媳妇收拾好了被子,才说,打靶鬼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呢。

老马媳妇拿出菜篮子,两人一起择菜。老马媳妇忽然叹了一口气,说,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啊。

老马吞了大口浓茶,也跟着长叹一声,说,上街打劫,哪有不枪毙的?

老马媳妇一愣,忽然跑出屋子,大声喊道,马学文,你在哪里?快给我回来!

火 疤

灶台里的火舌头,忽然往外一掠。

烧火人大惊,仰面摔在了干草堆上。大火似手,揪住了他的脸面。厨房亮堂堂,惨叫慌张张。听到呼救声的大人们赶来,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地灭了火。一个黑乎乎的人躺在地上,胸口起伏不已。人是活过来了,可糊了半边脸。皮肤紧巴巴地黏在一起,扯了牙齿,突了眼珠,人丑着呢。

书是不能读了,顶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同学见了就怕,老师看了皱起了眉。火疤这个名,就这样叫遍了。他爸说,那就回家放牛吧。于是,火疤就回了家。清早时分,他从床上爬起,走到杉树下。牛栏被大雨冲塌,他们把水牛拴在杉树下。黑色的水牛静默地立着,白绒绒的耳朵像手掌一样张开着。他解着牛绳。水牛往前走了一步,靠近了。一根湿热的舌头舔舐着他的手背。

水牛身上的泥土味,扑面而来。他解开牛绳,牵着水牛朝山涧里走去。

清早湿气重,空气仿佛浸了水。圆鼓鼓的水珠挂在草尖上,落在涧水中。水牛踏进溪涧,低着头慢慢地卷着气息浓重的草。路边的竹叶低垂过来了,水牛抬头,用肉色的舌头一卷,嘴里发出细碎的咀嚼声。

远处的山顶,浮着淡而薄的云气。它绕着松树林,静谧又脆弱。松林深处传来了鹧鸪的叫声,水牛愣了,立着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方才低头去吃草。他手里紧紧攥着红色的牛绳,慢慢地挪着步伐。

山脚处是一片小沼泽。一层青草铺了过去。水牛走向了沼泽地。于是,他放开了牛绳,立在路边的斜坡里,居高临下似的看着沼泽地中央的水牛。山谷起了鹧鸪声,自己也跟着大叫一声。声音冲上了天,久久回响,慢慢消逝。山谷、沼泽地重回孤寂。潺潺溪水声,渐渐地迫近他的耳朵。

路口那边的茅草丛一阵响动。风吹过去,又走远了。此时,草丛里露出了两个黑色的脑袋。是小马和夏冬。小马牵着一头水牛,夏冬拎着一个铝锅。两人朝山谷里走来。火疤见了,赶紧爬上了山腰,躲进了灌木丛里。

透过树叶的间隙,火疤望见他们渐渐接近。到了沼泽地旁,小马嘴里发出一声呼叫。水牛受了惊吓,跳进了沼泽地里。两头水牛,短暂地相互望了一眼,又低头安详地吃草。

夏冬说,我去搭灶。

小马说,我去捡柴。

两人准备野炊,在山里炒黄豆吃。他们早就商量好。夏冬拎铝锅和黄豆,小马带油盐。小马出门之时,偷偷地用玻璃罐,装了满满的一罐油。两人分头行事。

夏冬拾了些石块,在平地上搭了个简单的土灶。小马捡些干竹壳和树枝。一切准备就绪,小马拿出打火机,起了火。竹壳烧得快,火光乱窜。夏冬把铝锅放上去,活泼的火苗一下子就被压扁了。铝锅烧得热腾腾,夏冬倒进了猪油。铝锅里发出嗞嗞声,夏冬抓了一把黄豆,扔了进去。铝锅里面开始叮叮当当地响着。

火疤远远望着。

他寂寞极了。

失 牛

小马在草地上睡了一觉。

当时,天光还亮着。太阳在山头,金色的光给大山镀了金。小马躺在草地里,风吹进了耳朵,草的气息钻进了鼻腔。眼皮失去了控制,意识逐渐模糊。待他醒来,天空繁星点点,大山只剩下隐隐的轮廓。

四周没有声息,小马想起了鬼怪,害怕极了。

忽然,山路里传来了阵阵的叫喊声。小马循声望去,只见半山腰里亮着几根光柱。那光柱如同萤火,忽而消失,忽而明亮。喊声清晰了,是老马和老马媳妇焦灼的声音。小马心里激动,朝着光柱大声喊着。

他的声音,穿透了黑夜,在山谷里回荡。

很快,老马和老马媳妇就出现在小马面前。小马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们。老马说,你怎么不会回家呢?小马不应,伸手捉住了老马媳妇的手。三人在电筒光线的引领之下,沿着山路,慢慢走回家。山路是条羊肠小道,两旁野蕨茂盛。裤脚掠过野蕨,嗦嗦作响,像是背后有人跟着。小马哭了。老马只得蹲下,背起了他。老马的脊背,跟着山路在起伏,小马像是乘着船。老马媳妇握着电筒,跟在背后。光线像是镰刀,劈开了黑夜。

三人下了山,路过了田野,跨过了溪涧,到了牛棚。老马对老马媳妇说,看看牛。老马媳妇应了声,把光线移向了牛棚。乌泱泱的牛棚,忽而明亮——啊呀,牛不见啦!老马媳妇尖叫一声。老马心里咯噔一跳,放下小马,跑进牛栏一瞧——果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两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起,下午是差遣了小马去放牛。

老马问,牛呢?

小马摇了摇头。

老马媳妇脾气急,一巴掌拍在小马的脑袋上。

小马说,忘在山里了。

老马说,你怎么不看好呢。

老马拿着电筒,风风火火地进了山。

老马媳妇说,牛要是不见了,看你爸不打死你。小马听了,心里又害怕又委屈,不由哭了。老马媳妇也不安慰,只牵着他朝家里走去。到了家门口的谷场,小马终于停止了哭泣。他瞥了一眼大山,那电筒的光线变成了豆粒般大小。老马媳妇安置好小马就出了门,到山上跟老马一起找牛去了。

老马媳妇借了电筒,踏上了蜿蜒的山路。大山寂静无声,四周里黑乎乎的。往山脚下望去,村庄里只亮着三两灯光。忽而,深山里传来一两声鸟啼,整个村子都空旷了,整座大山都寂寥了。那排排肃立的松树,也仿佛是人影。老马媳妇心里惊惶。瞧见了老马的灯光,是远在山顶。老马媳妇大喊了一声,声音渐渐回荡。

老马媳妇说,找到了没有?

老马说,找到屁哩。

窗外忽然起了鸟啼声,小马惊醒过来。他从床上爬起,进了老马的房,床上无人。于是,就拉开了门闩,开了门。天色冷清清,村庄灰蒙蒙。漠漠水田里,只有三两个人影。山顶那边飘来了乌泱泱的云朵,不一会儿,落起了雨水。先是细雨蒙蒙,然后是一阵疾风,吹来了豆粒大小的雨水。

山腰里出现了两个人影,像是灵巧的动物,冲下了山。小马远远望见了,赶紧跑进灶里,开始烧热水。雨水越落越大,声势浩荡,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大雨落在了山野,落在了水库。

水还没有烧热,老马他们就回到了家。两个水淋淋的人,满脸疲惫,立在小马面前。小马见了,心里害怕,细声叫道,爸,妈。老马听了,心中怒火蹿起,从小马手中抢过烧火棍,一把打在小马腿上。

水牛是四家人合养的,是重要的劳动力。老马挥着烧火棍,一阵乱扫。小马跳出了厨房,四处乱窜。躲到了墙角,老马的烧火棍就追过来。躲到哪里,烧火棍就追到哪里。烧火棍打在身上,身上火辣辣的,像是伤口里进了辣椒水。小马疼得大哭,躲进了大雨中。

老马怒气未消,想要追进雨水中。老马媳妇见了,赶紧拉住了他,说,就算你打死他,也找不到牛。

老马只得气呼呼地丢掉手中的烧火棍。

下午,老马一个人在喝闷酒。雨势渐渐小了,水库已满,望过去是一片汪洋。

分 肉

雨水如同野马,奔腾而来。

大山缺了口子,大树摔倒在地。浑浊的雨水汇聚在一起,冲向了河湾。河水上涨,淹没了两岸的稻田。小马挂在矮门上,望着河水弥漫。雨水停歇了,村庄也明亮了。躲在屋子里的人们,渐渐走了出来,慢慢地充满了田野。

老马坐在厅里,喝一口酒,叹一口气,眉头打了结。午饭过后,媳妇就到下村表舅家借牛去了。他望了一眼墙壁上的钟,已经过了小马放学的时间,却始终不见媳妇归来。这时,大路上走来个红色的影子。是根叔老婆九妹。她立在堤坝上,隔着个池塘,冲着老马家喊道:“老马,石桥里在分着牛肉呢。”

老马站起来,推开矮门,站在门前,也扯着嗓子喊道:“分什么肉?”

“牛肉。”

“哪里来的牛肉?”

“大水淹死了头水牛呢。”

老马一听,心不由一惊,怔怔地愣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来,想问清楚,可九妹已经走远。老马只得匆匆地朝石桥走去。石桥是大伙儿凑款修的,坐落在村口的河湾处。到了村口,便远远望见了石桥那边围拢着一群人。闹腾的人声和轰隆的河水声混杂在一起,挤了过来。空气中飘浮着新鲜的血腥气。这是水牛特有的味道。老马很快就到了桥上。小马背着书包,一脸兴奋地蹲在一旁,看着杀猪佬在肢解水牛。一头硕大的水牛,被开了膛破了肚。下水流出来,血水染了整座桥。一张黑色的牛皮,仿佛是皱褶,趴在桥面上。老马见了牛头,心里咯噔一跳,牛角熟悉着呢。

老马脸色青了,问:“这牛怎么啦?”

小马道:“淹死了呢。”

老马说:“怎么淹的?”

小马说:“大水冲下来的,鼓着肚子飘在河面上呢。”

老马不声响了,往前跨了几步,走到牛头处。那牛眼,惨惨地翻着,看着瘆人。他细细地辨认了一会儿,终于舒了口气,心里也明亮了点。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拍出一支,咬在嘴巴里,慢慢地吞吐着。

烟的香味,溜进了杀猪佬的喉咙。他咽了口唾沫,抬起手臂擦了下额头上的汗珠,然后冲着老马叫道:“屌你啊,就等着吃肉!”老马听了,便笑嘻嘻地拿出烟,送到了杀猪佬的嘴边。杀猪佬张嘴咬住了烟,老马为他点了火。杀猪佬眯着眼,一脸享受地深吸了几口。顿时,他手上的刀,仿佛更锋利了。

你要牛腱,我要牛肚。就连逡巡在一旁的狗,也能分到牛油或者碎骨头。每个人的脸都带着洋洋的笑意,眉飞色舞起来。牛头被猪肉佬要去了,他想搞个牛头煲。煮一锅靓汤,喝几口老酒,日子就得这么过。

老马说:“来点牛腩。”

小马从人群里钻出来,好奇地问道:“牛腩怎么吃啊?”

老马说:“萝卜牛腩嘛,靓得吞口水!”

杀猪佬听了,便切了大块牛腩,往老马手上一丢。老马慌乱地接过——哟,这肉,沉甸甸的,还带着温温的气息。老马对小马说,去拿把稻秆。小马一个箭步,蹿到了田野,抓了一把湿漉漉的稻秆,交给了老马。

老马用稻秆系住了牛腩。此时,天色已逐渐黯淡,牛肉也已分得差不多。大伙儿都提着肉回了家。有的人家,烟囱里已经冒出了白白的烟柱。老马眉眼舒展,提着牛肉,带着小马,往家里走去。路过菜园时,他们拔了几根萝卜。刚从湿润泥土里出来的白萝卜,惹得人心里欢喜。

父子俩一回到家,便忙活起来。老马切肉,小马削萝卜皮。打开了煤气灶,蓝色的火焰,呼呼地燃烧着。装满了牛肉的砂锅一放上去,那火焰瞬间张开来,包裹着整只砂锅。小马听见砂锅里咕咕地响着,仿佛热气要顶开锅盖。

牛肉的香气渐渐出来了。老马关小了火,让牛腩煲慢慢地炖着。天色已暗,外面已经望不见几米远。老马来来回回在厨房和厅里走了几趟,忽然对小马说道:“你妈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呢?”

【王辉城,1988年生,广东人,上海作家协会会员,青年评论家,文章见于《上海文化》《上海文学》《上海作家》《文学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