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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1年第9期|张国庆:火焰(长篇小说 节选1)
来源:《啄木鸟》2021年第9期 | 张国庆  2021年09月14日14:33

小编说

有着百年历史的民生街17号洋房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具陈年女性尸骨。尽管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谋杀案,可时隔太过久远,警方一时束手无策。为了给自己十二年的警察生涯一个交代,即将辞职的法医袁晓媛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提取了尸骨的DNA,意外发现死者竟然与自己有直系亲缘关系——她是袁晓媛的亲外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袁晓媛遍查史料档案,寻访知情者,七十年前一个代号“火焰”的中共地下情报小组的轮廓渐渐清晰……

建党100周年之际,本刊特别策划长篇小说《火焰》,在过去与现实的交织中,用支离破碎的回忆,拼接出一段浸透着血色的往事;跨越历史时空,在时代洪流奔腾不息的大背景上,投射出每个灵魂的善恶美丑。

火 焰

文/张国庆

引子

假若没有民生街17号杀人埋尸案的现场,或许你们不会知道这样一个故事,更不会有这么多的人,会突然关注民生街17号这个冷清而孤寂的百年院落。

我要讲述的这些往事,已被岁月的尘埃浇铸成久远的历史,如同民生街这条被碾压了一百多年的街道。

我真心请你们原谅,因为我的讲述不仅惊扰了你们平静的生活,还将你们拖进一片幽深的记忆沼泽,穿过黑暗和泥泞,在迷乱的时空隧道里,寻找那些早已被时光覆盖的记忆碎片……

“还会有人记得她吗?”

“我相信,一定有人记得!”

第一章 女法医

天刚亮,奶牛场门前已停满了警车。

D区公安分局当天的报警记录是这样的:2018年10月12日6点45分,D区Z镇一家私人奶牛养殖场内,饲养员杜金生在饲料库装运草料过程中,发现饲料垛里有一来历不明的人头骨……

奶牛场的位置有些偏僻,手机导航显示,从刑科所到奶牛场的最近距离约二十六公里。袁晓媛驾驶警车挣扎出拥堵的市区,终于上了外环。一夜的秋雨,浸透了远近的树木和空旷的田野,外环路上,不时有大货车呼啸而过。

警车从湿滑反光的柏油路拐进一条狭窄的乡村土路,前方的路面越来越泥泞。袁晓媛看着土路上那些杂乱的车辙:“应该快到了。”

“我说姐啊,能开慢点儿不?晃得我快吐了……”坐在副驾驶的法医高波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一手举着矿泉水瓶,一手抓着上方扶手,身体上下左右剧烈摇晃着,腮帮子还一鼓一鼓的。

“再坚持一下,还有最后三公里。”袁晓媛无视他的痛苦,警车速度丝毫不减,沿着七扭八歪的车辙,在泥地上摇摆颠簸。

奶牛场里站着几个警察,他们是先期到达的D区属地派出所的出警民警,零星地分散站在隔离带之外,注视着一位刑警领着两位法医,在细雨中走进了光线昏暗的库房。

现场情况与110报警记录完全一致——饲料库的一个昏暗角落里,细碎的玉米秸上,有一个完整的头骨。高波端起照相机在不同角度拍摄,已穿好勘检服的袁晓媛站在几米之外,环视着四周。

饲料库很空旷,几百个白色编织袋整齐地摞成垛子,空气中弥漫着特有的草香味。先期赶到的属地刑警介绍说,中心现场仍保持着原状,他们已在饲料库周边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与骷髅头骨相关的可疑物证。

头骨非常完整,只是表面上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和腐败的草叶,喉部及后枕部有不规则的切口,显然是某种锐器切割后形成的。

饲养员老杜早上喂牛,拽动高处的一袋饲料时,这东西突然从上面掉下来,先是砸了他的肩膀,之后滚落到地面上。奶牛场每天饲料的消耗量很大,饲料补充的频率也很高,这些被粉碎的麦秸和玉米秆,都是经加工厂打包封口后转运至此的。

袁晓媛目测眼前这个饲料垛,高度为一米八左右。她俯下身,借着手电光仔细观察骷髅头骨外表凹凸部位那些深褐色的污垢,用镊子轻轻取下一缕,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了许久,又轻轻捏了捏,有明显的湿度,应该是绿藻一类的植物。

外面的秋雨仍没有停歇。除去库房大门经常敞开之外,库房顶棚的防漏遮挡性非常好,可以排除漏雨的可能。这样看来,这些带有明显湿度的绿藻应该来自外面某个水塘或是沟渠,也就是说,骷髅头骨是从外面带进来的,而且时间不长。

“已经查清楚了,这个东西是野狗从外面叼进来的。”库房门口突然传来男人洪亮的声音,随即,一个披着雨衣的矮胖身影走了进来,“大门口装着摄像头呢,具体时间是昨天晚上23点12分。”

逆光中的轮廓在隔离线外停住脚,三十出头、娃娃脸、高平头,是刑侦局大案队的探长王铮。刑侦局大案队负责全市命案和重特大案件的侦破,袁晓媛与这位敦实的刑警常在凶案现场碰面。

“大法医好!”王铮总是这么称呼袁晓媛。

“总是跟小神探一起出现场,就像老天故意安排好似的。”袁晓媛的话引来远处人们的一阵窃笑。

“神探咱可不敢当啊,虽然小。”王铮冲着袁晓媛双手作揖,笑脸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儿。

饲料库逐渐安静下来,角落里不时传来秋虫的低鸣。袁晓媛举着手电筒,指导高波提取骷髅头骨上的附着物,小心翼翼地装进几个物证袋里。

看过高波画的现场勘验图,袁晓媛来到院子里。奶牛场位于郊外的一片荒野之上,占地约有十几亩,四周用木栏和铁丝网圈起来,形成一个不很规则的四边形。奶牛场的北面建有四间简易板房,东边是一个三百多平米的草料库,西边是半封闭的奶牛圈,三十几头黑白相间的荷兰奶牛或站或卧,微闭着双眼,陶醉地咀嚼着草料。

站在歪歪扭扭的木栅栏门前朝远处眺望,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两侧都是杂草丛生的开阔地,盐碱化严重的土丘高低起伏,倒伏着成片的乱石。肆意蔓延的蒿草丛内,各种被丢弃的建筑材料时隐时现。奶牛场往北千米之外,是一条东西方向的高架桥。站在奶牛场的院子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高架桥上来往的车辆。距高架桥不远,一台深黄色的挖掘机孤零零地静立在荒野之上……

探长王铮带着大案队刑警及属地派出所的十几位民警,将奶牛场内外及附近的沟渠、涵洞、废弃的水泥管甚至每个沟沟坎坎,地毯式搜了几个来回,也没找到那条黑狗的踪影。

“大早晨就遇到这么个东西,真他娘晦气!当初就不该收留这家伙。”

奶牛场的板房里,袁晓媛正询问饲养员老杜。奶牛场的位置很偏僻,除去运送饲料的货车,一般少有人来。那条黑狗是半年前自己溜达进奶牛场的,到处搜寻残羹剩饭,要么就是躲到饲料库房里睡觉。它的出没时间比较固定,基本是踏夜而来,黎明即去,不惊不扰,与员工相处得倒是很融洽。

摄像头的记录表明,半夜时分,黑狗衔着白花花的骷髅头骨进了库房,根据其兴奋程度不难看出,它是将此物作为稀罕宝贝带进来的。袁晓媛测量了头骨的尺寸以及牙齿磨痕,得出初步结论:死者为女性,年龄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死亡原因系头部遭钝器重击。

“现场物证先不要动,马上打电话把警犬调过来!”一个穿黑色休闲装的高个子男人站在饲料仓库门前,大声对大案队队长胡小光说。

这个发号施令的男人是刑侦局副局长焦正义。五十五岁的焦副局长,长脸平头,大眼浓眉,曾经是省篮球队的前锋,一米九的身高鹤立鸡群。他是一个小时前从市局座谈会现场匆匆赶来的。

雨还在下。一条威猛的德牧低着头,在水沟和杂草丛中上蹿下跳,时缓时急地搜寻着。十几个藏蓝色的身影,在细雨中缓缓朝前移动……

这是袁晓媛第一次跟随刑警在现场进行实地搜寻。这本是大案队刑警们的差事,但以前袁晓媛从没参与过这样的行动,加上对物证来源的好奇,她让高波暂时留在现场,自己则穿上藏蓝色的雨衣,跟随焦副局长一起走进了泥泞的旷野。

焦副局长撑着伞走在前面,待袁晓媛靠近,他压低声音问:“小袁啊,我听郑所长说,前几天,你向所里交了份辞职报告?怎么回事?工作不顺心吗?”

刑科所归刑侦局领导,焦正义不仅是袁晓媛的上级,也曾是袁晓媛的丈夫肖锋的老领导。

说起来,袁晓媛初次与这位大个子局长打交道,还是十一年前。当时,焦副局长还是市局团委的宣教科长,因为在市中心的文化街路边违章停放警车,被在派出所实习的袁晓媛贴过一张罚单。火冒三丈的焦科长带着部下肖锋找到派出所理论,却被伶牙俐齿的袁晓媛给数落了一通……

后来,袁晓媛嫁给了焦副局长当年的部下、市警察博物馆筹备办公室主任肖锋。在婚礼上,焦副局长不仅是他俩的证婚人,还以介绍人的身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虽然事先他对他们的爱情故事毫不知情。

世事难料。冥冥之中,有些机缘巧合,似乎上天早已安排好了。

听了上司的发问,袁晓媛从雨帽中露出半个脸:“焦局,我工作一直很开心啊!只是对未来的安排,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得了,咱们之间就不用藏着盖着了!如果是工作环境有压力或是有什么其他想法,你说出来,局里可以考虑调整。”

“您说的这些真的不存在,我讲的是实话!”

“辞职可是大事,你是公安世家,各方面都得考虑周全。最近局里事情比较多,估计局党委要开会进行专门研究。”

“领导放心,辞职的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当然,我妈、我外婆还有肖锋都有些顾虑,但他们还是尊重我的个人选择。”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只是觉得你离开咱们这个队伍,实在有点儿可惜啊!”焦副局长叹息一声。

袁晓媛抬起头,用力吐出一口长气,继续大步朝前走,手里的树枝扫过一片湿漉漉的杂草。

从市局警犬队调来的那条叫“金刚”的警犬,循着气味兴奋地一路追逐,很快就将搜索队伍引到距奶牛场两公里之外高架桥附近的一片废墟。这里曾是某企业的厂房,整体占地三十多亩,如今地面建筑基本清理干净,机器设备早已拆走,只留下大片的水泥基座和各种管道支架。

距厂房废墟不远处是一条废弃的污水渠,旁边的空地上停着一台挖掘机和一台铲车。追踪至此,之前还兴奋不已的“金刚”突然停下了,在污水渠前茫然地徘徊着,喉咙里不时发出焦躁的低鸣。

污水渠宽约六七米,大部分被杂草和芦苇覆盖,一条新开掘出来的渠道向远处延伸,两侧堆积着如山的污泥和垃圾。挖掘机和铲车清理的应该就是这条污水渠,只是不知何故,临时停工了。

焦副局长问戴眼镜的派出所副所长:“这是你们所的管界,跟我们说说这儿的情况吧。”

副所长尴尬地笑了,不停地用手扶眼镜:“我是一个月前从局里调来的,对整个辖区的情况还在熟悉之中……”

“那赶紧找个熟悉情况的民警过来。”焦副局长一眼瞥见袁晓媛伸出一只脚,朝水渠堤坡下试探着,“慢点儿!袁法医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采点儿水样带回去。”袁晓媛收住脚。

“你等等。”焦副局长抬手示意站在对岸的王铮,“王探长,你代劳一下吧!”

三天以后,对奶牛场骷髅头骨案的调查有了初步进展。

现场研判会是下午两点开始的,专案组的几路刑警都聚拢在一起。会议开始前,焦副局长先宣读了一份舆情通报——D区奶牛场出事的照片被人偷偷传到了互联网上,照片上可以看到奶牛场外的几辆警车和穿着雨衣的警察,文字提示大意是说这里八成发生了命案,不然不会来这么多警察。

显然,这是某路人的随手拍,虽然只是案发现场的外景以及对案件的臆测,但自媒体的传播速度实在太快,奶牛场出了人命的消息迅速在坊间传播开来。市局网安部门转来的最新舆情简报上,有市政府及市公安局相关领导的批示,大致意思基本相同,核心就是抓紧破案,安定民心。

破案没有任何头绪,压力却先到了。焦正义眉头紧锁,认真听着刑警们的发言。

经鉴定,骷髅头骨上的附着物与废弃厂房外污水渠内提取的水样微生物构成完全相同,可以认定黑狗叼来的骷髅头骨就来自此处,只是具体时间尚无法确定。水渠最深处为一米,污水中含有大量工业酸性废水成分。这片厂房曾分属两家工厂,分别是一家染整厂和一家自行车零部件外加工厂。因长期排放污水,致使地下水遭污染,2011年4月,两家工厂被同时勒令关停,并处以高额罚款。

刑警们认为,在确认被害者身份的同时,还要搞清楚两个问题:一是骷髅的形成时间,二是凶手为什么将死者头颅抛在污水渠内。

关于骷髅的形成时间,袁晓媛结合实验室里的鉴定结论作出说明:头颅基本白骨化,残留组织几乎找不到,这应该是水渠内的强酸性物质长期浸泡所致,推断最少应在五年以上。此地空旷僻静,不熟悉环境的外来者是不会贸然来这里的,换句话说,外来者无法知晓此地还有一条污水渠。将死者头颅抛弃在污水渠内,足以说明凶手对附近的环境非常熟悉。

那么,凶手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抛弃被害者的头颅呢?关于这一点,刑警们的分歧就比较大了:一部分人认为,既然被害者的头颅被抛在污水渠内,很可能与这两家企业的员工有关,应先从两家企业的员工开始排查;另一种观点则是,当时两家工厂都在偷偷往水渠内排工业废水,应首先确定骷髅头骨的准确来源。

工厂关闭前,这两家企业共有三百多名工人,少数是附近村镇的当地人,大部分都是从川陕农村招来的。工厂关闭后,员工们都另谋出路了。据曾在两家工厂打工的几个当地人反映,这两条排污管会不定期地清理疏通,将一颗人头扔进污水渠里,很容易被人发现。另外,污水渠内时常有流动的废水,头颅之所以没有被冲走,可能是在管道的某处被卡住了。

研判会接近尾声时,袁晓媛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她站起身,凑到焦副局长身边低语:“对骷髅头骨的勘检有了新发现,死者的一颗上尖牙是后补种的全瓷牙。”

这是正在实验室里检验头骨的法医高波刚刚发现的。这个发现是意外也是惊喜——若干年前,能花钱量身定制一颗价格不菲的烤瓷牙,说明死者生前的经济状况不错,应该不是普通的打工者。

很快,这颗全瓷牙的照片被投放到大屏幕上,与会众人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

(未完待续,全文见《啄木鸟》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