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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9期|田兴家:病树(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9期 |  田兴家  2021年09月16日08:26

田兴家,贵州人,1991年生。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 《山花》《西部》《广州文艺》《湖南文学》《湘江文艺》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

1

我梦到一棵树生病了,因此我醒来就开始哭。梦中的季节是初夏,在青绿的森林里,那棵树却满身黄叶,偶尔被风吹落一两片。父亲突然出现,他捡起枯叶卷成一支烟,坐在石头上点燃,惬意地抽起来。我喊几声“爸爸”,一声比一声尖,但父亲没有任何反应。我感到心里很难受,于是就醒过来。我哭了一会,看到对面的床是空的,估计父亲已去做活路。我整理一下情绪,翻身起床。

不用揭开锅盖,家里没有可吃的东西。一只蟑螂钻出碗柜,晃动着触角睁大眼睛瞪我,它似乎很生气。我用手指比作枪闭上左眼瞄准它,它立刻张开翅膀猛地朝我扑过来。我闪身一让,它扑到蛛网上、挣扎着,那只拇指般大的蜘蛛很快将它缠住。我无声地笑了笑,来到屋后的小溪边,捧溪水洗一把脸,顺便往水中撒一泡尿。

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思虑一番决定去地里找父亲。在竹林遇到杨粉和她的母亲,她们各自提着一个竹篮。我想她们应该是去摘菜回来,可走近后我看到竹篮都是空的。杨粉的母亲喊道:“杨树,你去做哪样?”我说:“去找我爸爸。”杨粉的母亲问:“你妈妈不回来了?”我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歪到一边让路。杨粉突然对我说:“昨天班主任叫我问你还读书不。”我说:“不读了。”她们走远后,我喊道:“那你咋不去读书呢?”杨粉回头说:“我中午再去,我不喜欢上早上的课。”

我往地里走去,想起母亲,有点想流泪。那天父亲和母亲又吵架,父亲提着菜刀、指着母亲吼道:“你给老子滚远点!”母亲气冲冲地走进森林,爬上一棵高大的树。天快黑时我去树下叫母亲,父亲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拉住我往家走,边走边说:“不要管她。”晚上我悄悄流泪到半夜才睡着,第二天早上再去森林看,不见母亲了。我回来向父亲哭诉:“我妈不见了,我妈去哪了?”父亲点燃一支烟,淡淡地说:“你妈消失了。”抽了几口,他又补充道:“我早就晓得会有这一天的,我去算过命,我和你妈的八字不合。”自从母亲消失后,我就不再去学校读书。我都没有妈了,还读书干什么呢。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表示赞同,并说我是个有理想的孩子。

我来到地里,父亲正蹲着拔草。苞谷高齐膝盖,杂草也很茂盛。我准备开口,父亲抬头看到我,高兴地喊道:“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些苞谷。”他站起身来,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我抬头看向山顶,只见太阳的一点影子。我准备开口,父亲又抢先说道:“杨树,你晓得不,我为哪样要提前一个月栽苞谷?”我疑惑地摇摇头。他说:“等别人家的苞谷出天花,我们就可以吃上嫩苞谷了,这就是提前栽的好处。”我感到有点饿,吞了吞口水。父亲继续说,“这一点,在寨子里,我算是最聪明的。”说完他笑了两声。

我对苞谷没多大兴趣。我把昨晚上的梦告诉父亲,并问他:“我在梦中喊你,你为哪样不答应?”父亲刚才兴奋的脸顿时惊恐起来,他四处看了看,然后严肃地轻声对我说:“在梦中,我不敢讲话,那些魔鬼就在暗处守着,只要我一讲话,它们就朝我扑过来,所以睡觉之前,我总是用棉花堵住耳朵。”我说:“哪有魔鬼,我咋没看到?”父亲说:“你的眼睛是看不到这些东西的。”他走近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杨树,好多事情你还不懂,但你要学会理解我。”一只黑色的鸟忽地从苞谷深处飞起,我的目光跟着它飞进森林里。

父亲又蹲下身去拔草,稍一停他吹起口哨,我听出是风水先生唱的大曲,有点儿阴阳怪调。一群黑色的鸟集中到森林边,绕来绕去地飞,它们也学着我父亲吹口哨,并朝我挤眉弄眼的。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不高兴地对父亲说:“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父亲停止吹口哨,抬眼看我,问道:“在梦中你也没吃吗?”我说:“没有,我的梦里都没吃的。”父亲叹一口气,站起来搓着手,似在想办法。我看他那模样,多半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的。那群黑色的鸟也停止吹口哨,都飞回了森林里。我说:“要不我们去打鸟吃吧。”父亲恍然大悟一般,笑着说:“这个主意不错,你还别说,好久没吃那玩意了。”

我和父亲很快来到森林里。那些黑色的鸟蹲在树枝上,树叶再茂盛也挡不住它们肥硕的身体。我用手指比作枪,朝其中一只开了一枪,没有子弹射出,鸟安然无恙。我又开了几枪,还是没有子弹射出,我有些沮丧。那些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我有些愤怒,骂了一句粗话。父亲止住我,说:“等着看我的。”他去地里拿镰刀,到不远处的竹林里,砍下一根不大不小的竹筒。回到森林,父亲捡一颗小石子放进嘴里,然后含住竹筒的一端,对着一只鸟发射。小石子击中那只鸟,它惨叫一声掉下来。父亲得意地笑着对我说:“你看,如何。”我跑过去捡起那只垂死挣扎的鸟。其他鸟惊慌了,窃窃私语着什么。父亲又捡一颗小石子放进嘴里,朝另一只鸟发射,它也惨叫一声掉下。其他鸟惊呼着飞走了。

我们提着鸟回家。在小溪边看到杨粉,她把折好的纸船放进水里,脚边是一本没有封面的书。杨粉看到我们,似被吓一跳,捡起书往边上退了几步。待我们跨过小溪,杨粉突然问:“杨树,你提这鸟去搞哪样?”我说:“拿回家吃。”她惊恐地说:“这种鸟吃不得,它们是专门吃死人肉的。”父亲回头朝她吼道:“你一个小姑娘懂哪样!”回到家里,我们就赶紧烧水烫鸟,拔净毛后开膛破肚,父亲切细放进锅里炒。不一会工夫,香喷喷的鸟肉上桌了。父亲拿出酒瓶,已经空了,他只好舀一碗水当作酒。我们动筷子吃起来。父亲喝了一口,夹一块鸟肉放进嘴里,边嚼边对我说:“以后在梦中,你千万不要喊我。”

2

女人端一碗灰色的药往卧房走去,奇怪的药味总让她想起腐烂的尸体,从而想起已去世多年的祖母。(祖母是进深山挖草药摔死的,七天后才找到正在腐烂的尸体,当时在场的人几乎都吐了。)男人听到女人走到床边,便翻过身来接住碗,稍稍抬起上半身,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女人转过脸去,她不想看到男人喝药的样子。

男人喝完药,把碗放在床边的桌上,擦了擦嘴重新躺下。“是哪样一直在外面叫?”男人说完咳嗽了几声。女人拿起碗,说:“是那种黑鸟,天还没黑就飞来了,现在整个寨子都遭它们包围了。”女人说着往那扇小破窗望去,远处的山已经模糊。她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又看到鸟从天边飞过来,黑压压的一大群。

他们收养的女孩在门边探头进来,说:“那种鸟是吃死人肉的。”女人朝她吼道:“快去写你的作业。”女孩收回头,说:“我们老师讲的,那种鸟专门吃死人肉。”女人提着碗出了卧房,拿了三支香、几片纸和火柴,直径走到屋外,把男人的药碗埋进粪堆里,然后点香烧纸(据说这样能让病好得更快)。男人含糊地说道:“我估计快要死了。”他以为女人没有听到,但其实女人听到了,因为她正好进屋顺手关上门。

女人没有理会男人的胡言乱语,从那个看不清原色的柜子里取出针线盒,她一天到晚总有着做不完的事。这时候一群鸟试图从门缝飞进来,大门被撞得咯吱响,女人丢开手里的东西,迅速抬着桌子抵住门。正在写作业的女孩吓了一跳,因桌子被迅速搬走,书和作业本掉在地上,她不情愿地捡起,模糊不清地抱怨了两句。外面的鸟还在试图撞开门,女人端一盆水泼过去,那些鸟“啊”地叫一声,改变攻击的方向。

男人突然痛苦地呻吟起来。女人意识到什么,提着扫把冲进卧房。两只鸟正飞进窗户,女人一扫把将它们打出去。女人朝女孩喊道:“粉,快找一块木板来。”女孩找来一块过大的木板,把窗户给封住,女人扔掉扫把,急忙去找钉子和锤。借着从隔壁房间射进来的昏暗灯光,女孩看了看男人,觉得他像是一头猪。男人翻一下身,继续痛苦地呻吟。女孩说:“这种鸟是吃死人肉的。”男人停止呻吟,说:“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你看看,我的脸变色没有。”女孩嗫嚅着要回答什么,女人提着钉子和锤进来,吼道:“你最好不要讲话。”不知道她是吼男人还是吼女孩。

封好窗子后,女人喘着气,那些鸟在屋顶上绕着圈,吹起响亮的口哨。女人听出是风水先生唱的大曲,有点儿阴阳怪调,不知道男人听出没有。她看了男人一眼,拉女孩走出卧房。这时隔壁老王扯着嗓子喊,要召集大家商量。女孩说:“喊半天了,估计是商量处理这些鸟。”女人没理会,她把房间收拾好,拿起剪刀剪掉油灯顶端的一点灯芯,油灯比刚才亮多了。女孩试着问:“这种鸟可以吃吗?”女人没好气地说:“不可以。”女孩说:“今天我看到杨树和他爸爸提这种鸟回家吃,我说这种鸟不能吃,他们还不信。”女孩似乎有些得意,女人没再回应她。一段大曲结束,屋顶上的口哨声越来越细,那些鸟好像正慢慢散去。

女人估摸着人差不多到齐,她叮嘱写作业的女孩几句,到门边移开桌子,慢慢把门拉开一条缝,确定没有鸟在门外才挤出去,从外面锁上门。女人到达老王家时,整个院子已经被占满,人们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你一句我一句听不出到底说些什么。女人在边上听着,那些鸟躲在暗处,不时发出一声怪叫。大家争论一会,老王卷好一支烟点燃,抽几口后大声说:“我们寨子里肯定有人做了亏心事,所以这些黑鸟才会成群地飞过来。”女人脑海里冒出一点“点”,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她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突然在昏暗的电灯下停住眼睛,一张年幼的脸和一张憔悴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女人的心一阵猛跳,她抬头看那盏昏暗的电灯。寨子里有三分之二的人家都用了电,电灯还是比煤油灯亮,十盏油灯也比不上一盏电灯。女人这样想,心还是猛跳着,她又看向电灯下那张年幼的脸和那张憔悴的脸。女人再也忍不住,大声吼道:“今天寨子里有人吃了鸟。”所有人朝她看过来。女人往人群里挤去,前面的人纷纷让出路。女人走到中央,又大声吼道:“今天寨子里有人吃了鸟。”人群里窃窃私语起来,有人说怪不得会出现这种稀罕的事情,有人轻声问是谁家吃了鸟。女人又看向电灯下那张年幼的脸和那张憔悴的脸,两张脸上透出些许惊恐,好些人随着女人的目光看过去。

老王抽了一口烟,慢腾腾地说:“我早就料到的。是哪家干的坏事,最好自己承认。”所有人安静下来,等待着有人站出来承认,但是始终没有听到谁站出来,只听到老王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女人做一次深呼吸,说:“我家粉今天看到的,有人提这种黑鸟回家吃。”人群里开始有骚动,有人说:“是哪个,快承认吧。”有人附和道:“就是呀,不要一人做坏事,危害整个寨子。”人们说呀说呀的,电灯下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轻声说了句:“是我。”他身边的男孩也跟着站起来,他搂住男孩的肩。所有人一阵惊讶,朝他们看过去,接着又看向抽烟的老王,等着老王发话。

老王丢下烟,站起来说:“那就对不住了。”他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接着又说,“其实也没哪样对不住的,是你先把坏事做在前头。”老王说着从屋檐下拿出一根绳子,丢给几个强壮的年轻人,命令道:“动手。”那几个年轻人早就蠢蠢欲动,接到命令后一齐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满脸憔悴的中年男人捆好。旁边的男孩哭起来,中年男人低下头看他,说:“杨树,不要哭。”男孩仍然哭着,哭声断成一截一截似的。

那几个强壮的年轻人把中年男人押往森林里,很多人跟在后面看热闹。有人用手电筒到处照,那些鸟不知哪去了,一只也不见,有人往路边的蒿草中扔石头,也听不到任何鸟的怪叫声,有人不停地说着:“怪事了,怪事了。”很快就到了森林里,人们商量一番,把中年男人捆绑在一棵高大的树上。男孩说:“我参与吃鸟的,你们把我也捆在这里吧。”中年男人说:“他没吃,我一个人吃的,我用来下酒。”接着向男孩吼道:“杨树,回家。”人们也对男孩说:“跟我们一起回家吧,这里很危险。”但男孩说:“我要在这里陪我爸。”一个强壮的年轻人一把拉住男孩,愤怒地说:“你想死吗?回去。”

3

第二天我突然醒来,感到手脚无法动弹,睁开眼睛看,发现自己被一条蟒蛇缠住身体。我这才想起昨晚上的事情。昨晚上我被强行拉回家后,他们怕我半夜偷偷跑回森林,商量一番,决定去老王家借蟒蛇。听说蟒蛇正在睡觉,被惊醒后有点不高兴,于是缠我的时候力度过大。我想当时我应该是昏过去的。现在蟒蛇睡得正香,头部放在我胸口上。我大叫几声,蟒蛇的头部动了动,很快又睡过去,竟然还打起呼噜。我用力动着身体,这一次蟒蛇醒了,它抬起头来,朝我吐了几下舌头。我说:“天亮了。”蟒蛇点点头,离开我的身体,朝半开的窗子爬出去。

我起床去屋外看,天刚麻麻亮。废弃的猪圈旁有一堆鸟毛,昨天还是黑色的,今天却变成了粉红色。我觉得有点儿刺眼,回屋里拿火柴出来。我还没走到近旁,那些鸟毛忽地腾空而起,往灰暗的天空飘去。我想,今天应该不会有太阳。我扔掉火柴,寻思着去森林看父亲。说来也奇怪,我内心竟如此平静,无事一样慢慢地走着。身后传来吱呀 吱呀的声音,我回头看到杨粉的母亲,她挑着水桶正朝水井走去。我跟她打招呼:“你好早呀。”她看着我,愣了几秒钟,吃惊地叫道:“杨树,你长大了。”我点头笑了笑,继续往森林走去。既然我长大了,就应该有长大的样子,我背着手昂着头挺着胸。我认为这是长大的标志,因为寨子里很多男人都喜欢这样走路,特别是老王。

不觉就到了森林里,我朝那棵高大的树走去。虽然一路上很平静,但眼前的情形还是让我惊讶不小。我父亲不见了,树下空留绳子。绳子摆成奇怪的形状,我仔细观察一番,觉得应该是一个字,但究竟是什么字,我不认识。我听到口哨声,是从树上传来的,难道父亲在对我做恶作剧?我抬头看,两只黑鸟站在树枝上,一只显得很忧郁,另一只鼓着脖子吹口哨,我听出是风水先生唱的大曲,有点儿阴阳怪调。我用几声别扭的口哨回应,吹口哨的那只停住,大张着嘴对我笑,忧郁的那只“呱呱”地叫了两声,随后它们一齐飞走了。这时我突然发现,这棵树正是母亲消失前爬上的那棵,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完全平静下来。我想,父亲也消失了。我捡起绳子走出森林。这是老王家的绳子,我得拿回去还给他。

老王现在和一条蟒蛇住在一起。多年前他老婆第三次生育时难产死了,只生出半截身体的孩子也跟着死去(听说是个姑娘)。老王倒是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二十岁那年犯事坐牢,至今没有出来,大儿子坐牢后小儿子就出门去了,至今没有回家,据说在外面赚了大钱,但没见他寄一分钱给老王。老王以抓蛇为生,他平均每天抓一条蛇。传说以前后山毒蛇成群,时常见到一群蛇盘在一起,自从老王经常进山以后,就见不到这样的情形了。老王抓蛇在我们这一方是出了名的,有人说他的身体含有比蛇毒更厉害的毒,即使被毒蛇咬到,他也不会受伤,有人说他会“锁蛇术”,只要指着蛇念几句咒语,蛇就会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去抓,蟒蛇就是用这种方法抓住的。这条蟒蛇非常听老王的话,有很多从外地赶来的人出高价他都舍不得卖,一直养着。他经常跟别人开玩笑,说等他死了,就用这条蟒蛇陪葬。

到老王家门口时,他和蟒蛇正在吃早餐。老王坐在一张板凳上,蟒蛇盘在另一张板凳上。他家的板凳都只有一只脚,别人一坐下去就倒,但老王和蟒蛇坐却不会倒。他们的早餐是两条活着的小蛇,在盘子里扭动着身体。蟒蛇一口咬住小蛇的头部,三下五除二就吞下去了。老王拿起小蛇,捏住七寸,从尾部开始吃,小蛇痛得大喊大叫,眼泪都流了出来,但它的身体无法动弹。老王似乎感到很兴奋,咔嚓咔嚓地嚼碎,然后吞了下去。

我在门口站了半天,老王和蟒蛇都没有发现我,我故意咳嗽一声。他们一齐转过头来,蟒蛇还朝我吐几下舌头。我说:“你的绳子。”老王张着血嘴说:“就放在那里吧。”说着他又朝小蛇咬一口,小蛇又大喊大叫起来。我把绳子放在屋檐下,酝酿着要说点什么,老王突然问:“你要吃一条吗?我给你拿来。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蛇。”我摇摇头说:“谢谢了,我已经吃过饭。”其实我并没有吃饭,而且此刻肚子还真饿了,但我吃不下蛇,因此撒谎。

老王看着我,愣了几秒钟,把小蛇放进盘子里。小蛇想趁机溜走,被蟒蛇忽地一口吞掉。老王拍了拍蟒蛇的头,站起来对我说:“杨树,你长大了。”我对他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我感到有些得意。老王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爸的眼神。”我说:“我爸已经消失了。”老王并没有惊慌,那表情像是在思考什么,眼睛不停地眨着。稍一停,我接着说:“我刚去树林里,我爸不见了,只剩下这绳子,所以给你拿回来。”老王思考了好一会,终于开口:“从今天起,你可以去任何一家吃饭,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我抬起手对他做一个感谢的手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知道去哪,就只能回家。屋里空荡荡的,一只老鼠从墙缝伸出头看我。我突然觉得这只老鼠无比可爱,想走过去摸摸它的胡须,但它受到惊吓一般忽地缩回头。我无声地笑了笑,到床上躺下,想我以后的生活。我想,老王以抓蛇为生,那我就以抓老鼠为生吧,哪一天我抓到一只又大又胖的老鼠,我也留下来一直养,然后跟别人开玩笑,说等我死了,就用这只老鼠陪葬。想到这我不禁笑出声来,感到极其骄傲。我似乎看到一群小老鼠围在我床边,吱吱地叫着,等着我下令。我心里装着无边的江山,战争正从远方蔓延过来。我对这群小老鼠说:“战争就快到这里了,你们去打仗吧。”这些小老鼠接到命令,齐刷刷地向我敬了一个军礼,往门外汹涌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饥饿中睡着了。在梦里,我听到有人走进屋,脚步声很漂亮,正越来越近。我醒过来,看到杨粉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我翻身坐起来,杨粉微笑着说:“杨树哥,你怎么不去我家吃饭,等了好久都不见你去,我妈就叫我给你端过来。”杨粉突然改口叫我哥,我有些不习惯,但心里却喜滋滋的。我说:“杨粉,你知道吗?我长大了。”杨粉说:“知道呀,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你已经长大了。”她的脸有些红润,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害怕。我感到很满意,伸手接过杨粉手中那碗沉甸甸的面条,她轻声说:“里面有两个荷包蛋。”我朝她挥挥手,她转身走了。

我搅拌一下面条,吃了一个荷包蛋,把另一个放在墙角,我打算用来引诱老鼠。面条的味道还可以,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到一半时,我发现碗里的面条会动,再仔细看,那根本不是面条,而是一只只蚯蚓。我瞬间想发火,但随即平静下来。我把半碗蚯蚓倒进水缸里,它们扭动着身体在水里游来游去,显得很快活。我找来一个簸箕盖住,心想,等它们长大了,会不会变成蛇呢?

4

家里的草药剩下不多了,女人又要进山采药。出发前她去床边问男人:“你要屙屎屙尿不?”男人知道女人要进山,不由得伤感起来,他说:“这一次,你会不会不回家了?”女人有些气愤,不耐烦地说:“不回家我去哪?”男人的眼角好像噙着眼泪,他说:“我担心你留在山里陪她。”(女人曾经对男人说过自己的祖母,男人听完后坚定地认为她的祖母并没死,而是以另一种形式生活在山中。男人生病之前总是对女人说:“你去山里陪陪她吧。”而生病以后,他就总担心某一天女人会留在山中陪她的祖母。)看到男人的眼角,女人的心软了,她又问道:“你要屙屎屙尿不?”男人费力地摇摇头,女人说:“那你在家,我下午就回来。”说着她走到屋外,拿起药袋和镰刀,往山里走去了。

女人走后,男人努力让自己入睡(他认为在梦中可以看到女人在山中的情景),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卷起嘴唇吹口哨。男人是厚嘴唇且门牙间有宽阔的缝隙,口哨吹得不好,他试了几次才终于把舌头放到合适位置,口哨声稍微响亮了一些。这个寨子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男性要学会吹口哨才找到对象,男人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花了很长时间才吹出声音,两年后终于找到对象。刚恋爱时,对象总嫌他的口哨声不好听,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在两年后正式成为他的女人。现在男人吹着口哨,想着往事,不知不觉眼睛就完全被泪水蒙住了。

男孩走到院子,听到屋里传来口哨声,他听出是风水先生唱的大曲,有点儿阴阳怪调。男孩想,这户人家一定有老鼠,应该进去帮帮忙。他喊了几声女孩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估计女孩已去学校上课。她不是不喜欢上早上的课吗?男孩觉得奇怪。屋里的口哨声一直响着,男孩静下来听,无端地想起寨子里妇女的哭丧声,越发凄惨。男孩再也忍不住,一脚踢开门走进屋,顺着口哨声来到男人的卧房。

男孩问:“你在用口哨声吓走老鼠吗?”男人停住吹口哨,疑惑地看着男孩,似点头又似摇头。男孩说:“口哨声对老鼠没有用。我来帮你抓老鼠吧,我现在以抓鼠为生。”男人说:“我家里没有老鼠,老鼠已经很多年没进过我家了。”男孩问:“那你为哪样吹口哨?”男人说:“因为我想念我的婆娘。”说着他费力地伸手擦眼泪,然后惊讶了一下,有些兴奋地说:“你是杨树吗?”男孩点点头。男人说:“好久不见,你长大了。”男孩找一张板凳在床边坐下来。他想,作为一个长大的人,应该陪男人聊聊往事,他认为往事对生重病的人来说很重要。

“把你的往事讲出来吧,不要压在心里喘不过气来。”男孩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男人说:“对不起,我不能讲,如果我把往事讲出来,我的心里就会空荡荡的。”男孩觉得男人的思维异常清晰,他抬起双手做出望远镜的手势,对准自己的眼睛望向男人的头部。男人瞬间头痛起来,要炸裂一般,于是他的身体离开了床,飘浮起来。男孩放下手,男人又坠落在床上,呻吟了两声。男孩说:“我看到一些黑色的细菌,它们将会长成蘑菇,从你的耳朵里冒出来。”

男人觉得男孩真了不起,他动了动身体,问男孩:“你的《自然》课本学到哪一章了?”男孩想了片刻,不知道是否有这一科目,于是说:“我早就不读书了。”男人并没有愣住,马上回答道:“像你这样的人,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也不需要读书了。我家粉就不行,不能跟你比。”男孩觉得男人的话可笑,杨粉就是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跟一个长大的人比呢。稍一停男人又说,“要不你帮我想象一下山里的情景吧,我想知道山里都发生了哪样事。”男孩没想到男人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他思虑一番说:“我试试吧。”他闭上右眼,左眼的眼皮轻轻动着,一会快一会慢的,许久后才睁开右眼。男人迫不及待地问:“你想象到了什么?”男孩说:“一个女人在山中采药……”

山中草木非常茂盛,女人用镰刀砍出一条路,然而她刚走过去,被砍掉的草木又恢复原样。那些比较粗的树枝对她“哼”了一声,像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有的树枝甚至还猛地摇过来,拍打在她头上或者脸上。就这样过了大半天,女人只找到几棵草药,她像是被淹没在绿色的海洋中,有一种快喘不出气的感觉。又艰难地走一会,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出现在眼前,女人毫不犹豫地坐下来休息。周围嘁嘁喳喳地响,女人知道有不明的野兽在窥视自己,她用镰刀敲击石头,发出声音以吓走这些野兽,这是她多次上山找草药学会的。果然很有效果,周围的异响马上停止,可她刚一放下镰刀,又嘁嘁喳喳地响起来,她又拿起镰刀继续敲击。

这一次女人不再停下,“当当当”地一直敲着。她边敲边想着男人,男人的命太苦,没有生育就算了,竟然还瘫痪在床。男人是某天早上突然瘫痪的,头一天晚上睡觉时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醒来就不能起床了。因为他的病,女人没少奔波,请人抬去乡卫生院,查不出原因,只能不停地给他吊盐水,但是没有任何用处,又请人抬回家。费了几只大公鸡,请几个先生过来看,说什么的都有,最后一位说需要一种名叫“草血药”的草药才能治好,这种药是透明的,它的体内是红色的血,能不能找到就要看缘分。女人进山无数次了都没有找到这种草药,只能用其他草药欺骗男人喝下,但骗得了男人却骗不了他的病,喝了那么多药,一点好转都没有。有时候女人想,也许跟草血药没有缘分,有时候她又想,只是缘分还没到。每次都抱着厚重的希望进山,比如今天。

女人突然看到什么东西一闪,她停止敲击,朝树叶缝隙看去,一个白发苍苍、瞎了一只眼的老妇人正盯着她。她吓了一跳,坐直身体仔细再看,老妇人消失不见了。女人的心瞬间狂跳起来,她所认识的老人的脸一张一张地在脑海里闪现,闪现了很多张以后终于停住,脑海里只剩下死去多年的祖母的脸,瞎掉的那只眼时常流着眼泪。女人想起男人的话:“我担心你留在山里陪她。”她想,此刻男人要是知道这一情形,该是多么绝望呀。她的心里一阵发紧,赶紧起身继续寻找草药。

就在女人挖出一棵草药的时候,一眨眼看到前面有一棵透明的药,体内装着一半血。女人差点叫出声来,她四处看了看没有任何异常,揉了几下眼睛,那棵药还在。女人的心比刚才跳得更猛,她几乎是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爬过去,然而快碰到草血药时,草血药忽地向前移动两米。女人又继续往前爬,这一次更加小心,可还是重复着同样的情形。这样爬了好大半天,女人的手都磨出血,就在她打算放弃时,草血药变成一个人。女人一眼就认出是老王,老王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那棵药是我变的。”老王说。一条手腕般粗的蛇从老王的包里钻出来,头部一伸一缩地朝女人吐舌头,女人又羞又气,举起镰刀砍过去,蛇“哎呀”地叫一声,头掉在地上,剩下的身体一扭一扭的,全部从老王的包里扭出来。老王说:“不要生气,兴许我还能帮助你。”

女人本想对老王发脾气,但她怕把老王惹怒了,吃亏的是她自己,于是一直强忍着。现在听老王说兴许能帮助她,于是她的心稍微缓和一些。老王依旧笑眯眯的,女人做了一次深呼吸,问:“你打算咋帮我?”老王说:“跟我来。”说着转身往前走去,女人紧跟在后面。越走草木就越深,且都带着刺,女人几乎不能走了,而老王却像是走在平地一样,不时回头看女人,示意她快跟上来。女人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不要把我带迷路了。”老王笑着说:“放心吧,这些山里,再没有人比我熟悉了。”走了很久,一个洞穴出现在面前,老王像进自家门一样走进去,女人犹豫一下也跟着走进去。

……女人躺在凸凹不平的石头上,老王在她身上不急不缓地动着。女人紧闭着嘴,让自己别发出声音。她看到洞口外的天空,那些云有节奏地快速流动,让她感到很舒服,忍不住地呻吟两声,又赶紧控制住。突然地,洞口被什么挡住,女人眨一下眼睛,一个白发苍苍、瞎了一只眼的老妇人正盯着她。女人一阵惧怕,拍打着老王的肩膀,老王喘着粗气哼两声,一下子趴在她身上。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