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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1年第9期|王手:云中飞天(节选)
来源:《作家》2021年第9期 | 王手  2021年09月16日08:24

王手,浙江温州人。近年小说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作家》等刊。小说结集《本命年短信》《讨债记》《软肋》等,长篇小说《温州小店生意经》《谁也不想朝三暮四》《一段心灵史》等。曾获《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非虚构作品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郁达夫小说奖等。

云中飞天(节选)

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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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了一段时间,特别是精神方面的准备,李亲照决定去学民族舞了。老公唐力白对她学跳舞一直都是很支持的,他的支持也是有实质内容的,他说,饭后洗碗我给包了,汗衫裤头什么的,我也自己解决。他还在精神层面上予以了支持,说,有什么不好学的,有什么不会跳的,又不是去考中央歌舞团,就学到社区歌舞团的水平不行吗,反正别人也看不懂。李亲照信心大增,心想,社区歌舞团的水平,我还是能够做到的。

李亲照原来学过广场舞,那是她快要退休的前一年,想着要弄个事情给自己做做,同事们也说,退休以后的日子是非常漫长的,也是非常无聊的,身心会一下子荒下来。怎么办?正好体育局排舞协会的老师来机关普及,机关里也有人一起跟着学,李亲照也就加入了。老师是义务教,她也是义务学,反正不搭本钱,跳个高兴。

每天中午饭后,家住附近的同事,回去了;办公室里的沙发,被头头霸占了;喜欢走步的,也结伴在大院里走上了。李亲照就荡到地下室,那里有一个健身房,那些约起来跳舞的,已经在那里集结了。地下室是一个小天地,从东边的口子进,是农行、移动、联通、理发店、净菜馆、一品蛋奶、东北大米、足够小超市。从西边的口子进,就是健身房、博客猫、小磨咖啡、西京糕点、优幕良纱、正新洗衣店、市府印刷厂。上班时间,这里格外冷清,到了中午饭后,一下子热闹了,到处都有人走动,健身房也是。健身房分里外两间,外面是男生,有一些简易的健身器械,基本上没有人。里面是女生,装修要讲究一些,铺了地板,嵌了镜子,像那些有点模样的练功房,其实以前也没有人,是广场舞给它带来了一丝生机。

广场舞确实简单易学,动作就那么几个,抬手踢腿,像那些广播体操。曲子也是,要么《小苹果》,要么《郎的诱惑》,要么《老婆你最大》,《最炫民族风》算最好了。跳着跳着,常常会被外面一练歌的男声打断,也不知是什么单位的,一看就是个中年油腻男,平时肯定也没有地方可去,这个地下室让他如获至宝,地下室回音好,地下室的声音听起来又浑厚又嘹亮,这让油腻男高兴坏了,也越发唱得卖力了,唱来唱去就是那首《天边》,主歌还稍稍收敛,到了副歌就豁出去了,完全的忘我。这时候,李亲照她们就乱了节奏,不得不停下来。一拨人出来奚落,嘲讽,把油腻男赶走。但没有了油腻男,李亲照她们又觉得索然了,好像旋律里少了配器,舞步里没了舞伴,干巴,单一,不热闹。人就是这样,聚众了才有意思,热气腾腾才叫广场舞。

后来,李亲照不学广场舞了,不是时间的原因,也不是身体的原因,主要还是广场舞的诟病太多,在地下室,在过道上,抑或在大院的空地上,只要广场舞的曲子一响,人家就说她们扰民,说她们档次低,说她们中国大妈,为老不尊。李亲照不想这样,她毕竟还不是老糊涂,毕竟觉得自己还是和文化沾点边的,就自觉放弃了广场舞,而改学民族舞了。民族舞是唐力白介绍的,李亲照觉得这个小众,优雅,也相对合适一点。

2

李亲照工作在统计局,弄来弄去就是些计划,性质和企业差不多。唐力白则不一样,在文化局,管着文化市场这一块,所以他知道,有个跳民族舞的“北大杨”,就让李亲照去了。为什么叫北大杨?是说他早年读过北大,稀罕,凤毛麟角。北大杨之前在外地工作,退休前想叶落归根,就回到了小城。身材好,又会跳舞,本来还想在艺术单位混个岗位,后来看看小城的培训市场不错,就提前把自己退了,办起了学习班。

办学习班的一般都是“三脚猫”,真正的艺术家哪个做这个营生,觉得寒酸,掉价。北大杨也不算艺术家,但因为有个北大的头衔,无端地给他增辉了不少,因此,办班也办得风生水起,人气很旺。据说,北大杨的美誉不光是那个北大,而是多年前曾帮文化馆编过一个集体舞,参加过华东六省市的舞蹈比赛,还获过什么奖。这事不知道真假,但说多了大家就信了。

关键是北大杨的身段确实好,乍一看,还以为是专业团体里出来的,一米八的个头儿,风度翩翩,七十多岁的人了,腰板还笔直。就是和一拨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在一起,也没有觉得突兀和过分。这样的人,跳舞到底会怎么样呢?看过的人都说,真是受不了,跳得太软了。跳蒙古舞,不仅抖肩,手也抖得一塌糊涂,就像是寸寸断;腰也扭得像水蛇一样,叫人不相信男人也可以这么柔软。大家私底下都说他,跳舞跳得有点“色”。

北大杨有时候确实有点色。学习班练习站姿,他会在那些女人后面拍拍她们的屁股,说,屁股要硬,屁股要紧。意思当然是对的,就是要提臀嘛,但这些女人有几个能提臀的,平时从来也没有紧绷过。但拍屁股的感觉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有揩油之嫌。不过,北大杨毕竟是老江湖了,他有处置这些尴尬的经验,把这个揩油化解得不那么揩,也不那么嫌。他会站在你面前提着臀让你看,说,你不要不服气,你摸摸我的臀,看硬不硬,紧不紧,要像石头一样。他这么一说,好像马上就公平了,屁股也瞬间被淡化了,化稀罕为乌有,女人也就没什么好矫情了。

李亲照去的时候,学习班已经有了不错的规模,有百八十号人,分四个小组练,四个组长分别叫春燕、夏荷、秋霜、冬节,每个人差不多都带了二十来个人。平时各练各的,北大杨上大课时,要检验练习成果时,或排演什么新舞时,就集中一下。日常的训练场地就在少年宫剧院舞台,原来在文化宫排练厅,在妇女活动中心也待过,但北大杨怕自己的舞蹈被人偷了去,就换到了少年宫。少年宫平时很少有人,安静,冷清,北大杨说,我们在舞台上练,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如果有机会演出,在台上,别人怵你们就不会怵,而且马上就可以进入角色。这也许是对的。后来,李亲照还听到了另外一种说法,说北大杨就喜欢这种寂寞的感觉,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洁癖”,那些人来人往的地方,那些光天化日之下,开放,闹腾,再好的舞也会变成了广场舞。李亲照喜欢这个说法,她放弃广场舞,选择了北大杨,不就是追求这个意思吗?

李亲照跟的是冬节这个班,学习班的很多事,她都是从冬节那里听来的,或是冬节有意告诉她的。什么意思?就是故事很多。也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故事,有女人的地方,故事也特别多。她想,机关里也是这样,习惯了,姑且听之吧。冬节说,很复杂的,你慢慢就会知道的。李亲照心想,都是退休上下的人了,跳个舞怎么就复杂了呢?搞不懂。冬节又说,每个人跳舞的动机是不一样的,所以,行为的指向也会不一样。这倒是有点道理。

在带班的四个组长里,春燕是最喜欢跳舞的。她是个早餐店老板,因为人长得好,生意也做得相当不错。但春燕觉得做早餐不是自己的价值所在,生意好有什么用,钱多又不能当被盖,唯有跳舞,她的身心才会由衷得花开一样。她是正经拜北大杨为师的,认真的跪拜,不是随便说说的。这倒不是说她在学习班里有什么优越之处,她靠的是自己的悟性。她的肢体语言,她的举手投足,她的眼到情到,她的顾盼一笑,都是那么的自然。因此,无论北大杨编的什么舞,她都是站在场中央,无论她转到边上还是转到后面,到最终亮相的时候,她还是会转回到中央来。

夏荷是心里苦楚了才来跳舞的。她个子高,人也长得标致,大家都叫她菜篮子西施,她在农贸市场卖卤菜,卤猪头卤猪蹄卤猪下水。她老公原来是北大荒回来的,又老又丑,但会做生意,她正好没工作,就跟了他。有老公在,她的个子和标致等于白搭。有这样的老公,市场的其他男人就会特别忙,这个给她端点心,那个帮她起重货。这样的日子,不仅没有半点惬意,反而时刻都是别扭。于是,她去跳舞,这是她逃避别扭的选择,也是她内心苦楚的选择。

秋霜是带了任务来跳舞的。她在保险公司工作,做平安人寿这一块。保险大家都知道,就是好话说尽,不厌其烦地黏人。秋霜也不能脱俗,于是就过来跳舞。她知道,这些跳舞的女人都是有钱有闲的,都是注重保养的,这就是她的公关对象。关键是秋霜舞也跳得好,天生的动作准,行话叫“自来准”。这是唐力白说的。有一次北大杨教新舞,他在舞台上跳了一段,又把动作分解了示范一遍,然后叫四个组长照样演绎。春燕舞得柔软,夏荷舞得舒展,冬节舞得有味,那是李亲照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示范课,她叫唐力白也过来看看,他看了后说,秋霜看似硬了些,但她的动作最准,一招一式都在位置上。没办法,会跳舞的人都是自带灵气的。

冬节的理由最直接,也最实在,她四十多岁了偷生了二胎,又是个女儿,老公看见她烦,她自己也长了膘,就逃出去跳舞了,一跳就是十来年。她是有遗传基因的,母亲当年就是唱越剧的,唱的是范派,小城也算是流行越剧的,但徐派王派占主导地位,徐派铿锵,王派委婉,范派明亮,尤其是气息好,靠的是抑扬顿挫里的啊啊取胜,自然就小众了。冬节遗传了母亲的文艺,搞什么都像,无奈身子也遗传了母亲,长得敦实矮矬,但跳舞是特别地有味。有时候北大杨也会情不自禁地感叹,说你要是身材有一点点像杨丽萍,那还会在家里生小孩的?还生两个?你早就在国家舞剧院跳舞剧了。

李亲照是待过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北大杨的舞为什么不一样的,为什么受欢迎的。这就是北大杨的智慧,上过北大的人,脑子就是不一样,不会墨守陈规,故步自封,知道怎么能别出心裁,怎么能跳出新来。小城跳舞的人是很多的,其实每个地方跳舞的人都很多。李亲照没接触跳舞之前不知道,以为小城的人都在埋头赚钱,小城就是文艺沙漠,后来学了舞之后才知道,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小城跳任何舞蹈的人都有,而且还不少,国标的、民族的、现代的、爵士的,甚至街舞的,广场舞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新冒出一个鬼步舞,那其实不叫舞,步伐倒是很流畅,就是看起来猥琐。北大杨原来是跳民族舞的,民族舞讲究身段,讲究神形兼备,有固定的难度,就像花样滑冰,几个难度动作一定要有,这一点,黄豆豆的舞最有说服力,一般人跳不动,也跳不起来,这就有了制约,否则,会的人就会多,多了就会烂。北大杨是结合了老人的特点,把民族舞做了改良,去掉了一些高难动作,比如劈叉、旋转、腾空,突出了气韵和身形、内涵和意境。俗话说,蹲下不是本事,蹲得好看,蹲得怡然,才是最得体的。让老人能够跳,跳得下来,跳得有滋味,那才是最好的。他把自己的舞叫作“云中飞天”,他是这样解释的:云中即意境,有缥缈之感;飞天即形态,有流动和飞扬之美。舞就是要翩翩起舞,舞不是操,更不是拳。北大杨的舞,曲子也很讲究,根本不是广场舞那一套,不是拿来主义,都是经过认真编创的,按照北大杨的话说,你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曲子里面的画面和诗意。这些,李亲照还听不懂,但她喜欢这种说法,总比那些通俗直白的要好。

3

没想到,跳舞的日子还是挺忙的,这完全出乎了李亲照的想象。她原来以为,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找一个既消遣又有点乐趣又没有负担的事做做,那就是跳跳舞。现在她才知道,学习班就像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平时的练舞雷打不动,还经常要排演什么作品。北大杨的舞都是有位置的,要穿插,要走位,要有形式感,画面感,不是广场舞,也不是太极拳,你要是在哪个位置上,你就退不下来,要是中途发现你不能胜任,那编排就要重新来过。冬节说,跳舞没有捷径,就是反反复复地练。有一次市民艺术节,民间挑了十支队伍参演,我们也算一支,十分钟的表演,每个队只轮到一分钟,曲子一个接一个,队伍这个下那个上,就为了这一段舞,北大杨逼我们练了一个月,上台就像打仗一样,一星期后脚还是痛的。李亲照开玩笑说,旧社会有逼婚逼债,你这是逼跳。冬节说,外面的不说,内部观摩也逼得你不能怠慢,四个组相互切磋,是骡是马拉出来遛遛,有一个地方没跟上,北大杨就会喊,那个牙齿呢?掉哪里啦?被你吞肚子里去啦?有时候我们坐在下面看别人,这个举了手那个没举手,确实像掉了牙一样难看。李亲照心想,看来不是像唐力白说的那样,不是中央歌舞团和社区歌舞团的问题。社区歌舞团,技术可以简单一点,但牙齿还是要整齐的。而精神层面,都是和中央歌舞团一样的。冬节还形象地说,我们平时在家,是盖上锅盖就跳。意思是说,连烧菜做饭的时候都在练。李亲照想,自己生性愚钝,是不是也要放下筷子就练啊。冬节还神秘兮兮地对李亲照说,你不知道,你来,北大杨是很高兴的。李亲照稀奇地问,为什么?冬节说,年轻啊,样子可以啊,现在年轻和样子都是宝贝。你看看那些跳广场舞的,还有社会上那些跳其他舞的,都是老三届边上的,先不说手脚灵不灵了,就是扮,也是很难再扮起来了。李亲照吐了一下舌头说,我的妈呀,原来在这里我还算年轻的。

星期天,一拨人都会到北大杨家里去。一拨人是些什么人?几个组长她们。去北大杨家里干什么?拉拉关系,打成一片。李亲照被冬节鼓动着一起去,她实在有点不愿意。她都已经不去上班了,现在弄起来像是在单位一样,还要加班。冬节说,我们是云中飞天是不是?云中飞天就是我们的组织,是组织就会有组织活动,星期天就是我们的活动日。李亲照心想,这跟单位里那些男人拍领导马屁、女人献媚争宠一个样。李亲照在单位是从不介入非工作事宜的,唐力白也说,你就是原地踏步又怎么样,求个心安。她没想到,跳个舞倒要沾染上这些习气了,这会不会就是冬节所说的复杂呢?冬节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你就当是陪我吧,你自己也去混混熟嘛。冬节还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说,你平时看电视没有,那些篮球比赛,教练手里拿着一块板,在上面比比画画,谁组织、谁策应、谁掩护、谁进攻,都是教练说了算。跳舞也一样,你跟北大杨熟了,他在编排时就会想到你,你就有机会跳上作品。你老是在练舞,老是在最后一排,最边一个,那跳舞还有什么意思呢?说的也是噢,这倒不是什么虚荣心,是普通的社会道理,是存在感。李亲照听进去了,就说,好吧,你把北大杨的定位发给我。

北大杨住在一个不老不新的小区,倒是好找,李亲照把导航开起来,没转几个弯就到了。房子也正好在大门边上,靠近围墙,这样的房子,可以有很多实惠,布一个小憩的茶座,种一些喜欢的花草。李亲照隔着门窗叫了几声,冬节就出来把她领了进去。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家里也有一些花草,但没有什么规律,好的差的都有,不像唐力白养花,养的档次都差不多,这就说明,北大杨家里的花草,也都是学员们送的。据说,房子是儿女买给他的,儿女都在外地,老伴儿没有说起,这里就他一个人住,这也就有了很多的便利,可以隔三岔五地有一些小聚会。房间里的摆设也很普通,但还算整洁,跟老头住的有一点区别,看得出是经常有人予以整理的。

今天要来的人好像都来了,因为平时都是分组练舞,李亲照跟她们不是很熟,但也都知道她们几位,北大杨的徒弟春燕、卖卤菜的夏荷、搞保险的秋霜,冬节是李亲照的组长,就不说了。还有一位不熟,李亲照想,这大概和我差不多,也是被谁邀过来玩的。是个外地人,虽然也会说简单的小城方言,但腔调马上就听出来了。后来,冬节悄悄地告诉她,她现在在想北大杨。噢噢,李亲照愣了愣,什么意思?冬节也没有点破,说,以后你就会知道的。李亲照说,她没有家庭?她也是一个人?她想北大杨?他都七十多了!这确实有点复杂。冬节莞尔一笑,说,她是很下功夫的,家里有两条毛巾,也会送一条给北大杨。李亲照再次噢了一声,隔远看了一眼那个人。

上午的内容是按部就班的,好像她们都很熟悉了,看来是经常来的,也都是这么做的。有人洗菜做饭,有人整理房间,有人洗涤衣服,有人弄弄花草。李亲照是新人,头一次来,也插不上手,她就到处看看。春燕是最有印象的,她做的可不是一般的活儿,她给北大杨洗脚,洗了还给他剪指甲。她是真心地膜拜北大杨,没有半点敷衍的意思,敷衍是不会洗脚剪指甲的。但她表面上也会假说,说,这个死佬,福气还真好,我在家连我妈的脚都没有洗过,在这里要洗他这双臭脚。

中餐是花枝做的,就是那个外地人,现在李亲照知道她的名字了。她显然也是尽力而为的,她们把这个任务派给她,其实是有点为难她的。她买的都是熟食,烧鹅、响铃、猪尾巴、炸带鱼、酱萝卜、五香干,看起来摆了满满一桌,但马上遭到了夏荷的吐槽。这个,夏荷最有发言权,她本来就是农贸市场的。说烧鹅不新鲜,说响铃淀粉多了,说猪尾巴不是本地的,说带鱼现在不当令,肯定是冰冻的。外地人不知道小城对吃的讲究,正好又碰上了一个内行人。最最塌台的是一个鱼丸汤,她是当大菜做的。都说北大杨好这一口,每一次都喝得呼呼响。但今天的鱼丸汤,又被春燕笑话了,虽然也是清汤,虽然也放了葱花、胡椒粉和镇江醋,但那品相,完全是颠覆性的。小城人所说的鱼丸,是用手随意抓的,不成型的,有毛刺的,大小不一的,嚼的就是那感觉。而花枝被字面的意思框住了,把鱼丸做成了鱼丸子,像汤圆,像面疙瘩,这就大煞风景了,也大倒胃口了。春燕一笑,花枝就不知所措了,脸涨得通红,她知道这不是形状的问题,而是文化的差异,或许还有些欺生和排异的意思,这样,这顿饭她就吃得味同嚼蜡了。

饭后喝了一会儿茶,接着是打麻将。麻将四只脚,为了照顾北大杨,其他的三只脚则都由女同胞轮着,第一拨是春燕、秋霜、冬节,夏荷说自己先看看,那个花枝好像还轮不到坐上去。李亲照也是刚刚加入这个组织,也不敢造次。麻将是最能看出人心思和表现的,李亲照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一会儿就看出一点微妙来。夏荷一直站在北大杨的身后,她的一只手搭着北大杨的肩,不知是为他使劲,还是悄悄地给他递暗号。春燕一边打一边在发嗲,说,老师啊,你为什么这么抠啊,你打张好牌给我吃一下嘛。秋霜是真心想让北大杨赢的,她会故意把牌打错,让北大杨碰上,然后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故作懊恼,说,你看你看,我这只臭手,要拿到殡仪馆去换一下了。冬节要含蓄一点,她如果和北大杨听的是一样的叫,她会忍着,故意让北大杨和。各人尽情地表现着,不亦乐乎。李亲照是机关出来的,这样的伎俩她也是见得多了。她忽然感觉到,这个云中飞天,怎么有一点邪教的味道呢,抑或是有点传销的味道?

李亲照看着无聊,站了一会儿,就主动请缨去买水果了,权当自己也做些贡献吧。小区门口就有一个水果摊,李亲照进来时就看见了。小伙子手脚麻利,把她买的苹果、梨子、西瓜都削好切好,装了塑料盒子,这样最适合麻将的现场,吃起来方便。杨梅没有皮,也这样装好,稍稍地撒了一点盐,这是小城人青睐的吃法。

回来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不玩麻将了,围着桌子像在开会,也许这才是她们小聚的正事,要编排什么舞,或商讨什么比赛事宜。李亲照一样样端上水果,大家看看她,说了一句好,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然后又继续着她们的正事,就像冬节前面说的,北大杨在一个板子上比比画画,谁什么位,步子怎么走,走到什么位置,再从哪里转回来。有人提出是高的在中间还是矮的在中间?高的是春燕,矮的是冬节,这两个都跳得好,但不高不矮的夏荷和秋霜也不差,就看北大杨怎么安排了。北大杨避开了好坏的话题,说,高矮要看跳什么舞,跳《珠穆朗玛》就是高的在中间,跳《千手观音》就要从矮到高,现在是练舞步,走位置,还没有到谁谁这一步。冬节指了一下李亲照,半开玩笑地说,老师,把她也排进去练一下吧。李亲照尴尬了一下,说,我还不行,我刚学的。北大杨抬头看看她,眼睛像鹰嘴一样啄了一下,也没说好与不好,只说,样子还可以,就是腰粗了一点,要赶紧练赶紧练。又说,那个谁,花枝,腰上的救生圈也不小,但现在有一点点活起来了。李亲照的脸又红了一下,心想,这是不是在说,我的腰现在还是死的?李亲照的腰肯定是死的,这没办法,那是办公腰,是中年发福腰,正面和侧面差不多,俗称“水桶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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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亲照喜欢云中飞天的难度,毕竟她不是家庭妇女,是机关出来的,跳有难度的舞,说起来也好听一点。那个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广场舞,她之前在机关地下室也跳过,出出汗可以,但要说有什么感悟,还真没有。说起来也是很不好意思,还总是和一些负面的东西搅在一起——说到跳舞,就是噪音啊,扰民啊;说到打扮,就是袈裟袍啊,非红即绿啊;说到旅游,就是在风景区爬大树,在火车过道上摆POSE,等等等等;让人不得不敬而远之。

云中飞天是要练细节的,练身段,练抖肩,练绕手踢腿弯腰;讲究平衡、定境、意守丹田、意念灌顶,就是站着不动,也要感觉到身体在拔高,在往上长;跳舞就不用说了,每一个动作都要做到心守身,身守手脚,手脚达意,意传精神;还要身心愉悦,溢于由衷。那其实就是练素养,练修养,练到一定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走路都是自信的,身心都是有内容的,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云中飞天的曲子,也是不一样的,和李亲照之前接触过的,完全是两个概念,都是些轻缓抒情的,悠扬委婉的。哀怨的有:《送别》《梁祝》《黛玉葬花》;稍稍带劲的有:《鸿雁》《铁血丹心》《雪山飞狐》;最能代表特色的有:《渔乡晚唱》《彩云追月》《春江花月夜》。

这时候的李亲照,才明白了冬节说的话,“北大杨喜欢年轻一点的”,为什么?年老的跳不动啊,跳起来也不好看啊,北大杨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编的舞,坏在一班老太太手里。唐力白倒是说过李亲照,说她跳了云中飞天后气质好多了。她知道唐力白在忽悠她,抑或是在鼓励她,但她也确实感受到,自己在某些方面是有点进步,就好比原来的机关工作人员过渡到机关管理人员。

冬节一直勉励李亲照,要引起北大杨的注意,要让他对你有印象。她说,要么你去老年大学进修一下,让那里的老师再捉一捉,这样进入会更快。要么你也为云中飞天做点事,你有这样的资源,浪费了可惜。李亲照觉得不好意思,这不是她的初衷,她的初衷是锻炼,而不是混关系。又想,是不是什么地方都不能免俗啊。

但有一点冬节说的对,李亲照可以让唐力白为云中飞天做点事。唐力白可以帮点什么忙呢?李亲照想,他在文化市场管理这一块,租租场地?让人编编曲子?请人设计服装?抑或是活动的时间协调?他都可以扯上点关系。但现在,北大杨有四个能干的组长,加上那个花枝,他有一个团结战斗的工作班子,这些忙好像都帮不上。

后来,云中飞天出了一件事,也就是说,唐力白有忙好帮了。这件事一般人没意识,什么事?是北大杨被人举报了,说他收费高,说大家现在都在做好事,都是白白教,白白跳,他还收费,还模棱两可地两千元包学。其实是生意好了才收费,学生多了才收费高,惹人眼红了,抢人资源了,社会上就这么一点水,都让他舀光了,人家还喝什么?北大杨的收费的确是自己说说的,没经过物价部门的核准,这就被人捉了现行。北大杨开始还不服气,说这种事政府也是提倡的,鼓励丰富多彩的民间文艺活动,搞得好的还有补贴。提倡,鼓励,搞得好,就得给适当的空间,就得有政策倾斜。北大杨算搞得好的吧?在技艺上独树一帜,在江湖上美名远扬,但民不举官不究,举报信都反映到物价局、文化局、信访局了,没办法,同仇敌忾之下,唐力白的文化市场管理也只得介入了。

唐力白把这件事告诉李亲照的时候,正是北大杨愁眉苦脸的时候,李亲照心里暗暗高兴,也悄悄地告诉了冬节,说,终于可以帮一下云中飞天了。冬节自然也很高兴,马上把消息透给了北大杨。北大杨不无感慨地说,这些有用的学员我们今后要多招些。

李亲照和唐力白吹枕头风,说,这事到底会怎么处理呢?唐力白嗡嗡地说,先去你们那边看看吧。李亲照说,意思意思走走过场就可以了,算帮我一个忙,有什么需要通融的,你协调一下。唐力白嘎嘎地笑起来,说,后门都开到家里来了,呵呵。又说,没事哪,就是去看看环境,观摩一下舞蹈,到时候评估得好一点。李亲照说,这还差不多,都是老人了,玩玩的,也很难得的。

唐力白说的看看,就是去少年宫了解一下云中飞天的实际情况。李亲照平时练舞,就在这里的舞台上。这里相对比较简陋,舞台后面,就是一个休息间,一个换衣间,一个洗手间,什么镜子啊空调啊储物柜啊都没有,连凳子也是参差不齐的,唐力白不禁感动了一下,这帮老人,精神还是蛮可贵的。

说是做做样子,北大杨还是有点紧张的,一拨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定下跳一个短的、简单的,又不失档次和质量的,他们准备的舞叫《梅花泪》,曲子改编自《梅花三弄》,曲子好,舞雅致,走位讲究,造型也丰富,还稍稍地有些难度,就像戏曲里的折子戏,短小,但各种戏曲元素都有,一看就有别于社会上那些闹哄哄的。一开始,北大杨也鼓动李亲照上场,说,你在上面,怎么的都有面子,你老公就不会说什么。李亲照拼命摆手,开玩笑说,老师,你不想我上去砸场子吧。当然,李亲照知道,北大杨这也是客气。最后是四个组长一起上,再加上花枝和一些骨干。她们平时练就了几套应对的舞,临时再走一下台,还是有一定把握的。

这天的少年宫舞台,是前所未有地灯光大亮。顶灯、斜灯、背景灯、追光灯,都用上了。李亲照来学习班这么久,也是第一次碰见,第一次看见舞台的全貌,有一种恍惚和虚假的感觉。平时,这个舞台都是黑不溜秋的,北大杨老是叫省一点省一点,连照明的灯泡都换了最小的,北大杨还说,大的点起来烫。所以,大家就说他浙江省,浙江就是他最省。《梅花泪》是一个小而精的舞,场面、旋律、人数、舞姿、情绪、走位的幅度都恰到好处,很适合少数人观摩。唐力白坐在台下看,北大杨在一旁陪着,两人表情轻松,有说有笑,李亲照就知道,今天没问题了。有一阵,也就是起势和烘托的时候,北大杨也会在点子上吹一下口哨,吆喝一下,这在正式演出时是不可以的,但今天是小范围观摩,又有李亲照和唐力白的关系,他也忍不住高兴,就来这么一下。当然,这样的插入也会有推波助澜的作用,效果也出奇地好,既鼓舞了舞者,又制造了气氛,台下的唐力白也会心地笑了。

一曲终了,舞蹈也戛然而止,虽然只有几分钟,但大家好像在兴头上又补了一杯好茶,都情不自禁地给自己鼓掌。所有人都看着唐力白,李亲照就更不用说了,她也很想知道老公的态度,态度决定一切。唐力白笑笑,假咳了几声,说,我讲三句话啊,第一,感觉很好,有自己的特色,杨老师功不可没;第二,和外面那些舞蹈没有可比性,单说这曲子,都不是现成的,都是找人编创的,这得花多少功夫啊;第三,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还是要规范化管理,要有个组织管起来,这样就有了归属感,你们才可以安下心来搞创作,是不是这样?大家又是拼命鼓掌。李亲照知道,讲话里没有提整改什么的,一切就OK了,这忙帮得自然,不别扭。北大杨也是,眼睛明显地闪闪发亮,双手也激动得不停搓着。后来,大家解散的时候,北大杨特地走到李亲照旁边,轻声说,回家问问你老公,好事做到底,指点一下迷津,接下来我们怎么弄?

5

唐力白给北大杨出的主意是,让他们成立一个民间社团,把法人、执照、财务等等都弄起来,再找个单位做代管,这样就不是散兵游勇了,就不会被别人闲话了。利弊其实是很明显的,所谓的弊,无非是有个上级管着,要缴个管理费,财务需要审计,到期了还要年审,这除了麻烦一点还有什么呢?没有。利就很多了,最大的利就是有组织了,有组织给你罩着,万一有个什么事,还有个退路。这就叫体制。李亲照一直在体制内,知道有体制的好处,体制等于是两条命,死了一条还有一条。而北大杨游离在体制外,已经自由散漫惯了,以为有一技之长就什么都不怕,这次被人举报了,他才知道,麻烦是随时可以找上门的。

但是,这个社团叫什么名称呢?总不能叫云中飞天舞蹈队吧?一听就不像,一听还以为是闹元宵时临时搭建的,完了就散伙的那种。北大杨虽然读过书,但从没有接触过这些事,也是头绪全无。这让李亲照怀疑北大杨是不是真的和北大有关,还是他开玩笑时自诩的?其他的几个骨干,也都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做早餐的春燕能说什么?卖卤菜的夏荷能说什么?拉保险的秋霜、生小孩的冬节,还有那个把鱼丸做成鱼丸子的花枝,她们能说出什么呢?

李亲照要唐力白再动动脑筋,也帮他们想想。这种东西,文化部门的人总会见多识广一些。唐力白也算是有心的,主要是他确实看到了李亲照在云中飞天的开心、充实。当然,他也有感于北大杨他们的投入和不一样。他说,他咨询过民政的社团登记部门,说,以前这一块也是很宽松的,群众团体嘛,自娱自乐,自我管理,又不用政府给钱,就是发一个牌子而已。但自从那什么邪教出事以后,社团管理这一块就严起来了,原则上是“类似的社团只能申报一个”,小城已经有一个舞蹈协会了,基本上就把你拍死了。

李亲照对唐力白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就没有“曲径通幽”的可能了?又说,你平时点子都挺多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卡住了?唐力白被李亲照顶得没办法,抓了抓头皮,说,你能说说你们的舞和社会上的那些舞,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李亲照说,这我怎么知道。仔细想想也是,她们平时说的不一样啊不一样,也只是一个感觉,一个直观,要认真说在意义上、形式上、内涵上有多大的区别,要说出个一二三来,说出它的出处,它属于什么风格,为什么这么跳,这么跳有什么好,在业界是什么位置,还真的没有总结过。北大杨也只是比别人灵光一点,像抓中药一样,这里抓一点,那里抓一点,再像捣年糕一样把它糅合,就捣成了另外一种什么糕。他大概属于那种有天赋的、会摆谱的、会忽悠的、会吹牛的,真要是让他说理论,说创作思路,他也不见得怎么样。李亲照说,我们私下里倒是经常议论这些的,和春燕,和夏荷,和秋霜,和冬节,我们不屑于外面社会上的那些舞,我们都觉得自己的这种舞最好,我们在说这些的时候,也是不分场合的,口无遮拦的,甚至是难听污秽的。

——六十年代跳忠字舞,七十年代听录音机,八十年代蹦迪斯科,九十年代迷交谊舞的,和现在成群结队在各种场合跳集体舞的,其实就是同一拨人,只不过他们的年岁大了,老了,但精神实质还是和从前一样的;

——集体,是他们绕不开的一种心病。外国人喜欢空间,喜欢藏起隐私,喜欢个人的自由度,而他们恰恰相反,怕孤独,怕被人冷落,怕被人遗忘,怕什么事没有自己的份儿,他们希望自己是这个集体中的一分子,这种集体舞,正好满足了他们的心理和生理需求;

——他们年轻的时候没有搔首弄姿的机会,现在可以搔首弄姿了,甚至可以尽情地搔首弄姿了,这种机会让他们找回了曾经的过去,这是他们最看重的,而不是因为这种集体舞;

——这种舞门槛很低,只要手脚能动就可以跳,曲子也不大讲究,严肃的、正经的、经典的曲子几乎没有,都是变了味的通俗的;

——他们追求人多势众,追求声音响亮,且一定要在大庭广众及引人注目的地方,是长期压抑后寻求存在感的具体表现;

——为什么跳舞要一群人一起跳,而且要在噪音里跳,声音不够大、不够劲爆、不够刺激,就不跳;

——其实就是一种自恋倾向,目的就是为了宣泄、表现,以证明自己的存在,这种形式和内容今后会越来越多,像自拍、直播、驴友、骑车、徒步走、乞丐游等,他们谁也不想落后,他们什么都想有份儿;

——这种舞就是这样,声音越大就越过瘾,这不是听见听不见的问题,而是就要追求这样的气势,这样的影响力,这样压倒一切的派头,这样才能吸引人;

——与其说他们喜欢跳舞,倒不如说他们喜欢组织,喜欢有归属感,喜欢有一个靠山,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集体的力量,知道单打独斗是干不过人家的……

唐力白听着听着忙喊打住,他听得兴奋,这都是什么谬论?是从肺里想出来的?他说,不管这些是你们听来的,还是什么书上看来的,还是你们私下里胡诌的,说明你们也确实想过这些,这已经够了,你们完全可以做一下这方面的研究。唐力白不无幽默地说,别人跳舞还局限在锻炼上,你们已经上升到意识形态了,这样吧,你们干脆叫“民间舞蹈研究会”好了,做做工作估计管理部门也是可以通过的。李亲照乌拉了一下,在嘴里抿了抿,觉得这个名字不错,说是民间,它正好区别于那个官方协会,说跟跳舞有关,它又倾向于研究,和那些创作的有着本质的区别,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唐力白还帮忙和管理部门沟通了一下,开始还不同意,这个理由那个理由,怕那个官方的协会有意见,唐力白也在电话里强词夺理,说,那个协会,我们都知道的,主要职能是联络服务协调,是出作品出人才,这个不一样,这个是探讨研究,关键是我们文化市场管理部门愿意代管,你们就做做好事,帮帮这些不容易的老人吧。李亲照听到这里就眼睛一亮,隔远给唐力白竖了个大拇指。

李亲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北大杨,北大杨喝茶都差点把自己呛着了,连说这件事干得漂亮,还特地停下来看了看李亲照,说,近来腰有点细了呵,也软了,跳舞也有感觉了吧,是不是偷偷在家里暗练啊。李亲照忙说,哪里,老师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很懒的,回家一动不动。一旁的花枝也凑热闹说,我看你身高不错,有多少啊?李亲照也不知道什么意思,顺口说,一米六不到。花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北大杨说,嗯,看着挺显高的。

说这话的时候正好是在北大杨家里,是周日的麻将日,几个组长都在,她们一边麻将,一边也看看李亲照,也附和说,嗯,年龄也不大,看起来更显年轻。说完,暧昧地嘎嘎乱笑。李亲照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她们其实是在笑花枝,笑她乱搭话,笑她不知高低,才故意这么说的。李亲照突然发现,什么时候,花枝也坐下来打麻将了。

这天,李亲照还把唐力白交代的一些细节跟她们说了一下。要填表格,要准备审计报告,要拟好章程,要推选好会长副会长,要有50个人以上的会员名单,要开成立大会,到时候主管单位和管理部门的领导要坐镇指导,装模作样的选举也要走走过场,意思意思的工作报告也要念念,这样,这个所谓的社团才算成立了。那句话怎么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新娘子虽小,堂还是要拜的。

说到社团,说到会长副会长,几个人马上来了精神,笑得咯咯响,你一句我一句,一边打麻将,一边就把会长副会长给瓜分了。

第二天一早,李亲照还在睡觉,手机里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里面已经像接龙一样很热闹了。开始是北大杨发出的一条消息:“云中飞天常务理事会昨天举行了会议,决定成立民间舞蹈研究会,会议讨论了会长副会长人选,我任会长,春燕、夏荷、秋霜、冬节为副会长,花枝为秘书长。以上资讯报文化、民政部门备案,并择日在召开的会员代表大会上通过……”

李亲照平时醒得也比较早,醒来一般会先看看手机,翻翻微信,点一下腾讯新闻,如发现什么有趣的,也转一转,这时候常常会被唐力白斥责,说你再这样在床上玩手机,信不信我把你分出来睡。这是玩笑。但昨天晚上李亲照睡得很不好,三点钟还没有睡着,四点钟还起来尿了尿,五点钟刚刚迷糊了一下,身旁的唐力白就把她摇醒了,并粗暴地把手机塞给她,说,你昨天跟她们怎么说的?你看看,都吵翻天了。李亲照半醒中喊了一下我的天,才知道大事不好。平时的云中飞天群里,一大早都是表情,没有一句文字,要么一束鲜花,要么一杯牛奶,要么一个心一个吻,可今天,都是北大杨那段话引起的波澜:

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开会啊?

老师,我为什么不是理事啊?

老师,开会要不要穿统一服装啊?

老师,买个副会长当当可以吗?理事也行啊。

老师,某某人要是当理事,我们就退出。

老师,我们组起码要有三个理事,不然开会时我们就去砸场子!

唐力白在一旁戳着李亲照的脑门儿,说,你看见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群乌合之众。上面同意不同意还不知道呢,你们就自己宣布啦,哪里有这样的,懂不懂啊,那还要我们管理部门干什么?那句话怎么说的,宁愿给聪明人抬轿,也不要给傻瓜当军师,真是的。

李亲照被老公凶得有点不知所措,连衣服也忘了穿,靠在床上就给北大杨发信:老师,十万火急,先把微信的内容撤了,不行就先把群给解散了。透了几口气,李亲照又补了一段话:老师,你怎么不事先咨询一下的?好歹也要走一下程序嘛,你这个消息一传开,让社会上的其他人知道了,那会是很大一个笑话的……接着跟了三个流泪的表情。

6

每年的年底到春节,北大杨都要到苏州探亲去,到他的儿女那里去,有时候半个月,有时候一个月。而练舞,云中飞天是雷打不动的,不会因为北大杨的探亲而放假。年底或春节,少年宫也是最忙的时候,那个练舞的舞台,经常也会有会议,有演出,云中飞天也不会因此而放假。她们会到旁边的大厅去,或干脆到门口的广场去,她们才不管那些学生爱不爱看。李亲照是这样,大部分学员也是这样,练舞已成了她们生活的一部分。当然,这和云中飞天的舞有关,也和日渐好起来的身体有关。

北大杨出去之前已交代花枝了,要她做好学习班的后勤工作,保障各组的日常练习,万一有场地冲突什么的,马上和少年宫协调。花枝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当自己是秘书长了。这一点,四个组长都感觉到了,说,北大杨在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管我们的,她倒是积极,搞得像当家娘娘一样。夏荷还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不知你们有没有觉得,她现在打电话给我们,都不叫我们老师了,都叫哎哎哎。以前,花枝都是叫她们老师的,老师长老师短,现在突然不叫了,哎这样这样,哎那样那样,敏感的人马上就感觉到了。春燕说,这样啊,我还没注意。秋霜说,这个人,有可能的。冬节说,嗯,我也感觉到了,而且口气还特别差。那天我一个学员来试跳,非要人家马上缴费不可。我说你让人家先熟悉一下嘛,万一人家不适应呢。你猜她怎么说,说都像你这么顺情,那学费还收得起来的?春燕这才想起了什么,说,上次,在老师家打麻将,我们后来都走了,她却留了下来,说要帮老师收拾收拾,不会是她把老师也收拾了吧?有人吃吃笑,有人说没准儿。这些,李亲照当然也不要听,鸡零狗碎的。

练舞按部就班地进行,李亲照不管别人,只管每天跟着冬节练。但有时候也是挺烦的,冬节要大家今天穿这个衣服,明天穿那个衣服。冬节跳舞有“洁癖”,她觉得穿了跳舞的衣服就像是灵魂附体,跳起来才好看。李亲照嘟囔着,我是过来玩的好不好,我不要穿什么衣服,再让我穿什么衣服,我就成中国大妈了,我就不跳了。李亲照毕竟不是一般的学员,冬节也拿她没办法。

有一天,唐力白又帮云中飞天接了一个任务。社团成立大会迟迟开不起来,他也惦记着要再帮一下北大杨,机会难得。小城每年的春节都会有一个文化博览会,在会展中心,主要是各县市区、各大专院校展示自己的文创项目、文创产品。今年还邀请了附近地市的相关单位来参加,杭州拉来了“天堂伞”,宁波拉来了“红妆素裹”,龙泉拉来了“越王剑”,富阳拉来了“富春纸”,听说还有四川阿坝的藏香和青海玉树的虫花酒。这样,本来简单的开幕式要另外搞得隆重一点。

展厅里,本来舞台都已经搭好,但领导说不要了,要拉到门口的广场上做,这样的话,形式和内容也都要随之改变。改变的设想是宣传部长提出来的,他自己喜欢唱歌,最近又电视看多了,说今年的电视上有一个形式比较好:一群人,三三两两地走在大街上,看似没什么关联,是日常休闲的状态,但这时候突然出现了音乐,有一个人缓缓地唱起歌来,然后拉琴的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接着走路的、看热闹的、手机拍照的,也都加入了演唱的行列,看似无心之作,实则是有意为之,效果非常好。领导就想这样搞,但他又不想唱一首歌就收场,那样太短了,也不过瘾。他要有一个舞蹈来烘托场面,铺垫和延续,这样才不会戛然而止。因为那时候,现场肯定是有很多人的,在人多的场合里载歌载舞,这样的画面是很难得的,如果再安排一个航拍,那效果一定是非常震撼的。这个设想好,就是时间稍稍地仓促了一点,唱歌的还好叫,文化馆叫几个,民间知名的叫几个,再叫几个学校的音乐老师和学生陪衬一下,就OK了。但跳舞的不能太专业,太专业就假了,要营造出现场自发参与的氛围,不能统一着装,不能是广场舞,广场舞适合闹元宵,不适合文博会。这就让文化局接头这项工作的唐力白逮住了机会,想到了李亲照,噢不,是想到了北大杨。云中飞天的舞蹈,好像很适合这种场合,就是要稍稍地改编一下,往主题上靠一靠。李亲照像拉了一桩大业务一样把消息报告了北大杨。北大杨说,这不是业务,也不是生意,是露脸,是展示,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要认真对待。

但北大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说他儿女要陪他在节日里走访一些老朋友,都是在下面几个县的,几十年没有见了,都已经安排好了,一路走访,一站站接待,推不了。北大杨考虑了一下,就让春燕抓一抓,让夏荷、秋霜、冬节配合,再挑些各组里的骨干,队伍拉出去还是不错的,再让花枝把后勤保障做好。后勤保障不光是做好自己的服务,还包括与外面接洽,现场怎么安排,什么时候彩排等等,还要和摄影师搞好关系,抓一些特写镜头,到时候无论是电视播放,还是LED滚动,都会把社会上那些团队活活气死。

春燕就是在这时候感觉到花枝翘尾巴了,她打电话给春燕说,哎,那边导演组让我问问你,节目什么时候能够排好,有多少人,大概几分钟,哪天过来彩排,让他们看一下。春燕愣了一下,心想,还真像夏荷说的,北大杨不在,这人马上就膨胀起来了。抑或是,她已经和北大杨走得很近了?这个有可能,外地人都是这样的,翻脸不认人,得志便猖狂。

不管,春燕她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节目的曲子改编自《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时间上正正好,不长也不短,字义内容也不错,比之一些直白的口号式的曲子会含蓄一点。前面的那首歌是《我和我的祖国》,接下来的舞蹈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好像还有点起承转合的意思。关键是这曲子基本上家喻户晓,普通老百姓张口就来,现场再有个众声附和,效果肯定好。原来的云中飞天的曲子,好像都不太适合这个场合,她们几个组长一商量,就这样定了。

当然,改动的不仅仅是曲子,还有动作。环境和意义已经不一样了,原来是委婉哀伤的情绪,现在是赞美和建设的意向,因此,跳舞的动作和力度都会稍稍加大。春燕还邀请了一些男朋友加入,增加了一些跳跃和旋转,同时也增加了一些层次和力量。

那天的演出李亲照也去了,不管她跳得怎么样,春燕一定要她参加。她开始还忸怩着,春燕说,放心吧,没那么讲究,大家在一起搞搞热闹。唐力白知道后提醒说,你在里面混混可以,混个高兴,但千万不能上镜头啊,不然我会被人家骂死的。李亲照呵呵说,放心吧,人家跳得好的还拍不过来,我画鬼符一样,人家才不要拍呢。

开幕式完全可以用“别开生面”四个字来概括。开始不动声色,各个展厅只管自己的程序进行,并没有刻意地要等待什么。厅外的广场上,人群陆陆续续地大了起来,有观众,也有演员装扮的观众。突然,宣传部长一身白色的西装出现在广场上,他平时没这样打扮,今天搞得像蒋大为一样,其实就是一个开始的信号。这时候,《我和我的祖国》的旋律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嘹亮的男声,清丽的女声,各个层次的和声,从散在那里的人群中亮相出来,像揭开的谜底一样。歌曲和舞蹈的衔接是想过很多办法的,不能停顿,不能有退场进场的感觉,否则,广场上会显得混乱,摄影师也没有办法捕捉。说时迟那时快,这时,一面偌大的国旗犹如天降,不知从哪里拉了出来,它的大足够覆盖整个广场,展开的国旗从观众的头顶波浪式地滚动,迅速地往前传递,国旗下的人群也在紧张有序地调整,待国旗走完,广场再一次敞开的时候,云中飞天的舞蹈已经登场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像燃烧的火,春燕她们、李亲照她们已经像花儿一样绽放开来了……

之后的几天,电视上不断在播放这个片段,大家都说,这是史上最好的一次开幕式,没有领导讲话,没有嘉宾剪彩,用歌声和舞蹈无缝对接,和谐圆满。云中飞天的学员们也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的骄傲之中。

但是但是,北大杨却一点也不高兴。也不知是谁告的密,还是北大杨在老家也看到了小城的节目,他打电话过来,说自己一天也睡不着,病都气出来了。电话的意思是由花枝传达的,花枝说这话的时候肯定也是加油添醋的。大家也不知道真假,只是在那里议论,说,哪里不好啊,我们看看都挺好的,我们家人也都挺高兴的。还说,大家都这么辛苦地赶节目,吃力还不讨好,以后没有人搞了。还说,一定是有人居心不良,挑拨离间,要么,就是北大杨老糊涂了,脑子坏掉了。

北大杨探亲回来,还没有释怀这件事。一天,大家正在练舞,练得好好的,北大杨突然叫停下停下,要大家集中集中。他脸色阴郁地说,自己一想起文博会那个舞,心口就一阵阵地痛。他问,这舞是谁改的?春燕说,是我改的。北大杨说,谁让你改的?你有什么权力这么改?春燕说,这也是节目组的要求,主题和时间卡在那里,不改不行啊。北大杨说,他让我们改就改啊,要改,我宁愿不要上,你这样一改,还是我们的云中飞天吗?你看看你那个步,什么位置,一点也不连贯;你再看看你那个手,什么意思,像放鹞一样;你哪里来的还有男生?这是我们的人吗?一群男女在场上追来追去,发情啊,谈恋爱啊。你知道越剧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吗?是品质,是精髓,你懂吗。春燕委屈得不行,本来是站在那里的,听着听着就站不住了,就蹲了下来,蹲了一会儿又到舞台边坐下,她大概是难过,觉得站着蹲着都难以承受。北大杨还在唠唠叨叨,不依不饶,说你这么一改,完全背离了我们的舞蹈,云中飞天是有内涵的,身动、心静、守意、想远,你现在这个就是现代舞,像赶集一样,只差个力气在场上跑,和那些广场舞有什么区别,叫人笑掉大牙了。

春燕虽然是北大杨的学生,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凶她,她也受不了,就呜呜地哭起来。春燕一哭,舞就没办法练了,各人有各人盘算,有的避开来休息,有的躲到边上讲话去了,李亲照看看过意不去,就来到春燕身边,想陪陪她。以她机关的经验,春燕一定是被人算计了,她不好说什么。这事又是她牵线的,就更不好多嘴了。

春燕也真会哭,哭声像流水一样,呜咽不断,她的哭也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不然她不可能哭得这么长。哭了一小时,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想通了,她突然刹住哭,拿手抹了抹眼睛,一手撑地,一手把自己身体拄起来,衣服也不整,屁股也没拍,招呼更没有打,就吧嗒吧嗒头也不回地走了。

春燕一走,北大杨也觉得自己有点说多了,有点想挽回的意思,他嘟囔着说,还真生气了啊,说也说不得了啊,哎,有谁去把她给我喊回来。谁还会跑去喊呢?谁也不会。只有夏荷,搭了一下北大杨的肩,说,老师啊,你怎么这么放不下她啊。花枝倒是情绪外露,说,走就走嘛,吓唬谁啊,好像走了她我们就跳不成了似的。那当然也不会,不就是跳个舞吗,好一点坏一点有什么关系。后来,李亲照听其他学员议论,现在在北大杨家,已经是花枝给北大杨洗脚了,早就不是春燕了。

……

(节选,原文刊于《作家》2021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