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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5期|袁亚鸣:阿喀琉斯之踵(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5期 | 袁亚鸣  2021年09月15日08:18

袁亚鸣,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在金融部门工作多年,投资银行家。作家,在中文核心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部,获第十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现居上海。

编辑推介

同样是波诡云谲的有关期货的叙事空间,同样是穿越重重迷雾始得真相的互为棋子彼此倾轧的悲情演绎,不同的是,作家这回通过讲述想要传达给我们的是一种“人”在困厄、谜局中始终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这种精神和自我有关,和尊严有关,更和真情有关,在信义背离、道德失范的市场主体下,是“真情”让“人”获得喘息,归于平静,从而被救赎。

阿喀琉斯之踵(节选)

袁亚鸣

1

妹妹定亲那天,献民见到春兴,心里咯噔一下。他朝孙二娘咕嘟一句,孙二娘没听清,当作在说彩礼,便会意道,会让你满意的哇。她的话满是欢喜,说得献民很宽心。

掉脸再看春兴。春兴豁嘴,近看没毛病,放了距离再看,就看出了名堂。春兴上唇和鼻孔之间有“文章”。东躲西藏的“文章”。都在一个村里,以前没看出来,定亲了才发现。于是从那天起,在献民心里,春兴成了副揣了心事又不肯说给人听的面孔。这样他和春兴做了亲眷,反而有了距离。

春兴的彩礼是份图纸。

我是技术员。春兴愁眉苦脸,说得有些无奈。

这个礼有些重,献民吃惊不小。春兴是塑机厂的技术员。塑机厂是全市举足轻重的企业。如果塑机厂是黄金,那塑机厂的图纸就是黄金中的纯金。

你看我一个技术员,也只能这样了。春兴愁巴巴地说道,已经是要哭出来的腔调了。

春兴拿的是600图纸,是他为厂里设计的最新产品。春兴是拖亲,要赶在他娘临终前办完婚事。时间紧,方方面面都显得屈就。所以这么重的彩礼,分量也就掉了下来。

靠着全套600图纸,献民早于塑机厂,将新产品投放市场,一炮打红。畅销全国,当年利税实现五百万,摇身变做明星乡镇企业。

回过头来看,眼光落在春兴身上,这才看见春兴是大嘴。

“跟着大嘴走”,孙二娘的话应验了。

好话不能应验,一应验等于捅破窗户纸。接下来应该好事连连了。他要跟着“大嘴”走,忽就发现走不下去了。春兴拿走图纸,被塑机厂开除,再没有600图纸了。

下一步怎么走?

厂里形势最好的时候,孙二娘转了话锋。她不叫献民办厂,离开辛店,跟着“大嘴”走。

她说的“大嘴”显然不再是春兴。可惜孙二娘交代完了献民最后三句话就撒手人寰,不再答疑释惑了。有传言说,献民厂里财气太重,冲了孙二娘的寿。孙二娘有一个孩子,给孙二娘送葬时,献民拉着孩子的手。手指攥在了一起,献民手里是个冰冷的拳头。

把厂交给为华,离开辛店,献民一路向东,要去兑现孙二娘的话。等陆处长出现,他以为美梦成真了。

那年常规检查,肝上发现一可疑黑点。住院便和陆处长同住一病房。那时候他已和女护士陈梅贞来往多时。

陈梅贞是春兴的亲戚。又是“大嘴”在帮忙。

病房枯寂,互不相识,本无交集轨迹。但女护士陈梅贞不简单。当年献民喝过孙二娘的汤。江南人饭不离汤,汤在孙二娘手里是绝活。他说她做,靠着记忆,陈梅贞竟然把孙二娘的汤烧了出来。惊喜之余,有了错觉。你是孙二娘派来的。他对陈梅贞说。

不管你是谁派来的,陈梅贞说,我要你带我回老屋。

回老屋是辛店人的说法。每个辛店人都有老屋。回老屋,得到列祖列宗的祝福,才会有未来和满足。

陈梅贞很执拗,非跟他回老屋才死心。陈梅贞一说这话,献民就笑。笑而无言。她就当他是个普通辛店人,有着和辛店人相同的遭遇。他觉得陈梅贞并不会看懂他的悲愤和苦痛。

汤到底迷倒了陆处长。

在汤面前他自动“缴械”,没有了矜持。他控制得了身体控制不住神色。三天后,黑点的结论是机器误读。但汤已成就了他和陆处长一段交情。空碗端回来的时候,陈梅贞对他说,我看他还在咽口水。

那是对你的手指头咽口水哇。

瞧你。陈梅贞翻转手来说道。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自恋的满足当中,还有些羞怯。献民知道她的手迷人。她打吊针技术高超,仅是轻轻一碰,触感的绒软里哗就展开来一副琴键,敲在你心口,敲得人浑身发酥。

这双迷人的手不能在他处。留在别人视线里,献民心头就是酸楚。

汤发挥了作用。他和陆处长成了莫逆之交,陆处长带他做大宗有色金属进出口贸易。几百、上千万资金往来成了家常便饭。陆处长很大方,直到现在还让他占用着公司数千万资金。等于让他做无本生意。

很快,他知道陆处长贸易之外留了一手。

那时候尽管他对期货一无所知,但冥冥当中的遇见,他认定那才是他的事业之巅。他开始邀请陆处长到辛店吃河豚。他邀了三次没成功。这件事让陈梅贞知道了,陈梅贞说,让我去给他做汤吧。

关键时候得靠汤,还有那双手。

但要让我去操盘。

操盘?

陈梅贞翻过手,反问他,你还信不过我这双手吗?

陈梅贞迷恋她的手。但她不去看她的手,她在看献民。她的手出现在余光里的刹那之间就展开了琴键,敲得献民心口忐忑,若山川流水,万马奔腾,惟有点头连连称是。操盘有些意外,但手理所当然。那是征服世界的手。

转眼春天到来,操盘手的梦之花随之绽放。

那个早春,金花菜换成菜袋花,河豚也做成了汤。终于迎来陆处长,还有陆处长的上级王勇。

女护士陈梅贞挽着他们两个,她站在中间,手在他们臂弯里时隐时现。既像是调皮的戏谑,又似老到的摆弄。不显摆做作,很是自然得体。

一幅天涯歌女的旧上海广告镶入献民眼帘,这才意识到操盘手果然非她莫属。由衷的赞叹里,竟一时忘记了那双手。那是双会让他酸楚连连的手。

王勇是陆处长上级,比陆处长还年轻。那次“历史性会见”,献民觉得更是一次考察。要通不过王勇的浓眉扫射,兴许他还迈不过期货的门槛。

那一次,他对陆处长有了新发现。你娘好福气,陆处长说,我要去看看你娘。

这话义气、专注,不容置疑。听上去和他一开始迷信期货一样,献民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当晚陆处长住进老屋。第二天看见他说道,你娘就是我娘。

献民有些迟疑,脑子一时空白,话跟着也慢了半个节拍。你娘就是我娘。他跟进道。那时候,期货正让他亢奋不已。他一度认为找到了事业上的归宿。他不止一次在黑暗里振臂独呼,“四两拨千斤”,世界上真有这种生意。饮水思源,他感念孙二娘。有时候陈梅贞会一头雾水,她不知道献民端着汤碗,嘴里念念叨叨在说啥。

汤立了功。但不是他把汤烧成的。

其实也就是缺了最后一下。汤烧到最后,揭开锅子,孙二娘吹开汤气,然后点一点头。重点是这一点。她不是在点头,而是在加汤料。她眉毛深处那个痣非同小可,痣上面有个盖子。她一点头,盖子就开了,汤料倒进锅里,汤就是汤了。这里有区别,他也有痣,但他的痣瘪塌塌的,不能和孙二娘比。有痣没盖子,就是有盖子也不会有汤料。他心细,比对过多次了,就是这点差别,错不了。

孙二娘死后,要没有陈梅贞,汤就断顿了。

第一次教陈梅贞烧汤,他摆了一下眉毛。但没有用。陈梅贞过来了,吹开汤气,然后对着锅子一点头,汤料就下来了。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又喝上了孙二娘的汤。

喝着孙二娘的汤,想起孙二娘来。孙二娘还有个孩子。当年去喝孙二娘的汤,那孩子就立着眼看他,不说话,一动不动。他记得那个孩子并不怎么爱喝汤。

至少他没见过。

1.1 献民的老屋

春兴是我家亲戚。但到底是什么亲戚,妈活着时没说清。春兴家有杏子。我最爱吃的杏子,好看极了,看着比吃还舒服。妈几次去乡下,是给春兴做媒的。春兴在塑机厂上班,放着成堆城里姑娘不要,娶了献民妹妹,最后丢了塑机厂的铁饭碗。这样他做了献民妹婿,我和献民成了亲戚。

我和献民交往有一个契机。那是妈去世后,我生命中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当时我的婚姻在崩溃边缘胶着。我公公是区政协副主席,婆婆是我们院的护士长。我的婚事护士长撮合了很久,直到我妈住院后,我才应承下来。

我妈住院那段时间,护士长里里外外,比家里人还周全。那个男孩子对我妈,比对他妈还好。妈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一个人一辈子很快,女孩子有个安生日子过就是福分了。不要临老,像妈这样……妈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我答应了妈。两年过去,送走了我妈,但没迎来我们计划中的娃。我们努力过,种种的努力,一无所获。不知是谁先放弃了努力。这种事情,总有一个人会先失去克制。

失去克制后,抱怨开始了。我有过男朋友,我的心至今也没归属他们家。但男友早就失望离去。我没有亲人,在孤独的彼岸独守一方,醒来才发现,自己据守的并不是自己的属地。

抱怨升级到了家暴。

之后,一切都预示了结束。护士长没有挽留我,反而推波助澜,只有政协副主席要面子,坚决不同意。等待的日子里,我只有做男孩子工作,我说你可以把责任推到我头上,跟你爸说是我不会生育。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他结过婚,以前也是因为女朋友不会生,护士长策划了离婚,看中了我。

我有些惊奇。护士长是专业人士,缘何会始终在门外徘徊,一个个去检测女孩子,却从没想到过自己儿子。

男孩子一会儿同意,一会儿不同意;一会儿说要打断我的狗腿,一会儿又买鲜花蛋糕,在医院门口接我下班。

我离开医院回到辛店,以为他们再不会找我。一天深夜,辛店警笛声声,刺破睡梦。男孩子如天降神兵,落在我面前。你真以为你能逃掉吗?

我说,我要跟你打官司。

回去再说。

我再说一遍,我要跟你打官司。我的话,没有半点余地。

你必须回去。穿警服的人对我说。他在我面前出示工作证,他是警察刘伯明。

春兴来的时候,认出了刘伯明,他说你是孙二娘的儿子。刘伯明告诉春兴,男孩子告了我,说我拿走了家里的珠宝。领导交代必须把我带回去协助调查。

献民气不打一处来。手一挥,门外拖拉机手、机帆船手、杀猪佬、放牛娃一干人等,群情振奋,振臂高呼。不许把人带走。这阵势就像演练过一般,饱满划一。

水火不容之际,春兴穿过人群,低头侧脸伸手把献民拽出人群。

等献民回来再一挥手,众人正待发作,他已把手落下。

献民对我说,我们是清白的,清白的人到哪里都清白。你先跟他们走,我们走程序,我们找律师。

律师有卵用。我们是夫妻,等弄清问题,我还要回来,就住辛店,你就等吧。男孩子完全喝醉了,他在献民面前上蹿下跳,满嘴白沫,眼珠血红,咬牙切齿。

献民的手,明明已经扬起,脸上的肌肉颤抖许久变成了微笑。好的,我们欢迎你。献民微笑着说道。

男孩子胜利了,彻底的胜利。他果然押着我回到辛店,派出所还派了辅警来轮流值班。

转折在第二天。中午,男孩子的汽车刮蹭了村口许大爷。男孩子刚开口说一句“你有没有长眼”,话音未落,许大爷身旁蹿出一男一女,两个人轮番嘴巴子,打得男孩子嘴角淌血。

女孩子走上前,用脚在男孩子胸口名牌标记上蹭两下,说,撞人要道歉,骂人回去骂你妈。

派出所火速赶到。那是许大爷孙女和男友。他们回来看爷爷,在村口赶巧了。男孩子撞人在先,骂人在先,还推搡了老人。孙女有手机录像为证。挨了几下打也判不定伤害,医院检查又够不上伤残等级。男孩子再没胆量在辛店住下去了。就是他还要住,护士长也不让了。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都以为要过去的事情,一般都会留下东西来。献民帮我走出苦难,我决心成为他的操盘手。于是在辛店老屋里,我拜陆处长为师。

献民的辛店老屋故事很多。当年他还小,外村人捉奸,他娘被关在了老屋里,最后烧死了。我一直要来老屋,他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往事。其实我来,是要弥补他那段心理残缺。我要告诉他,传说只是传说,又没谁亲眼看见过。

他娘死得不明不白。

陆处长吃河豚那晚,在老屋收我做了徒弟。但陆处长要回老屋干啥?这是个谜。莫非他也知道这传说?

那天,献民告诉我,他说许大爷的孙女和男友是春兴请来的。

我有些意外。这以前,我还一直当那是献民叫来的人。

2

正当献民以为自己找到定位,可以一帆风顺、高歌猛进时,风向已经陡转。

变化从行情开始。只要行情变化,谣言就会四起。市场上开始传王勇领头做空,但献民不信。市场的阴谋,要么在你头顶画个大饼,要么在你脚后跟那里挖个坑,但王勇的传说他一眼就看穿了。王勇是陆处长的上司,如果王勇有动作,陆处长一清二楚。不说步调一致,至少不会唱对台戏吧。

他就是对着干,这有意思吗?那天春兴急匆匆来找他。

你说的他是谁?

陆处长哇。春兴答。

春兴瞒着他,拿了些私房钱跟着他做行情,这他知道。但春兴跟陆处长还有些远。就那次吃河豚,他让春兴带陆处长去了趟老屋。所以现在春兴和陆处长亲密无间的说法,让他觉得有些滑稽。

你看见他做空了?

可,可陆处长没在做多……春兴像在试探。

我告诉你他做多啦?

你不告诉,可有人告诉。春兴说着,现出几分自得。你不知道吧,布行长是我朋友。

这又有什么关系?

有人向他借钱。

谁?

陈梅贞。她说她已经是个操盘手了。

你说什么?他站起来,说,你说她向布行长借钱做期货?

不等春兴回答,献民开连珠炮了。你说是她说的,王勇在做空?献民吃惊不小。那她,她借钱也是跟王勇做空吗?

……

惊蛰后的黄昏,天气有些闷。窗外麻雀成群,在夕阳下盘旋。后来,蝙蝠也开始出没。其实说怪也不怪,陈梅贞那么快能成为陆处长徒弟,那她跟着王勇做期货又何奇之有呢?

陈梅贞在这里转了个身,让献民看了个陌生的侧影。

这么说你也跟着他们一起做空了?静了半天。献民醒过神来,怏怏问道。

我怎能信她?春兴道,我是跟着你看涨呢。

春兴这么说,给了献民自信。但蹊跷的是陆处长。这一阵行情失去控制,陆处长也没了动静。

市场上三月主力行情剧变。陆处长半个月没动静,账上盈利不知不觉已成泡影。转换突兀而猛烈。三千万,说没就没了。人连反应的工夫都没有,仅仅迟疑一下,钱没了。钱的那种失去方式很奇特。不用掏口袋,只是账上出没个数字,轻飘飘的,失去了,又像什么也没失去,更像什么也没得到过。

最真实的就是悔恨。悔不如当初。明明白白的收益,偏偏陆处长不出指令,让收益泡了汤。生意是有气数的。一旦失了气数,人再狠也没用了。

陆处长气数不在了。

这个念头在生长,很突然,吓人一跳。但赚的钱说没就没了,这是事实。是事实就得接受,何况敞口还在,连本钱也随时有灭顶之灾。这一切既是陆处长气数不在的说明,又更像要一个新的说法。

来不及抱怨,后面怎么办?

献民是有办法的,但有口难言。陆处长没有指令,他不能擅自行动。按规矩,他还不能主动去找陆处长。

他要继续做多。

还做多?春兴疑惑道。赚的亏光了,再做就贴老本了。

贴老本?献民苦笑一下,欲言又止。你要再有套600图纸就好了,我们弄个厂。还是厂省心。

600图纸?要不为图纸,我早就当经信委主任了。春兴道,你看我干吗?我可没钱给你。

布行长是你朋友,请他借点钱来。

……

我给三成回扣,帮他做期货,包他只赚不赔。

……

我再把厂抵给他。

什么?你是说你要把厂押上来赌吗?你想清楚啊。陆处长现在可帮不上忙了。要再把厂押上来,万一出问题,局面可无法收拾了。

我想清楚了。

你还是相信陆处长?春兴像在试探。

相信陆处长。他嘴对着春兴说道,心里有话。他敢赌,不是赌陆处长,而是赌他自己。此刻他浑身是劲,空前相信自己。细想想,除了相信自己,好像还在和陈梅贞赌气。

这次做多,除了陆处长,还有更多人有约在先。他不能因为眼前的困境就放弃信义。放弃信义等于放弃未来。未来可以没有陆处长,但他不能坐以待毙。还有,现在陈梅贞借钱跟王勇做空,那是在和他唱对台戏。

是对台戏让献民充满斗志,陈梅贞是他女人。春兴看出来了。这一点很重要。

献民下定决心,最后对春兴说道,你就让布行长去集资,哪怕高利贷也要帮我弄到钱。

等钱的日子里,行情没有半点止跌迹象。等布行长钱到了,陆处长消息也来了。

陆处长成了通缉犯。

2.1 坚强的假象

行情正在成为献民的生死劫。

献民让我把厂里的钱都拿出来的时候,我感到了分量。厂里的钱是命根子,任何时候都不能动。这是献民一而再再而三说过的话,这是过日子的钱。

这是过日子的钱。我说,这是你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说现在的话。献民说,行情不等人。他执意要我把钱拿出来,全部做了期货保证金。

这是最后的子弹。弹尽粮绝之后,还能指望谁站出来?

这轮行情陆处长领着,一上来顺风顺水。陆处长一出事,三千万盈利转眼没了。

斩仓。这是我最初的主意。趁现在没伤到筋骨,我说,壮士断臂,还有辛店的厂。我的意思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期货的赚头,没就没了。不做,本钱还在。

献民朝我笑笑。我知道我说的是废话。但我吃不透,他茶饭无思,坚守期货,到底是在相信陆处长,还是相信他自己。

陆处长靠不住。我冷丁来一句,见头不见尾。

靠不住?献民说,靠不住你还听了他的话去念书?哦,他是靠不住你才借钱跟王勇做空头的对吧?

我不回答他。

我怎么说呢?我能对他说,弹尽粮绝之后,现在是春兴在帮我们吗?

图片

春兴有春兴的安排。

春兴的安排有背景,首先是陆处长,其次是王勇。

陆处长一直在帮献民。

这话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那你是陆处长安排……没容我消化,春兴话锋一转。

王勇要在市场上搞死献民。春兴一开始对我这样说,我还不以为然。

我说,我们可以回去办厂。

办厂?这厂还怎么办?

春兴有备而来。他的话有底气,有计划。我是厂里技术员,他说,我更相信科学。现在王勇表面上搞陆处长,其实针对的是献民。

……

陆处长一倒,账要全翻出来,献民期货上就得翻船。

这话有道理。

所以不能让他阴谋得逞。

那怎么办呢?我说。我的意思是陆处长总没钱再拿出来了吧?

钱?你以为钱的问题就一定是钱来解决吗?

我一愣。这话有道理,但春兴说这话,道理时隐时现。那要怎么办?我有些迟疑。

你要做出对陆处长不信任的样子。

做?做给谁看?

献民。

献民?

只有你做得不再信任陆处长了,才会显得和王勇近。这样献民就会对王勇有意见。

这,什么意思?

你是他女人,春兴笑笑,他对哪个走近你的男人客气过?

……

只要献民和王勇走不到一起,我们就会找到机会,帮献民逃过这一劫。

帮献民,自然也帮了陆处长。但逃过一劫,正是我想要的,理解起来也简单。不让王勇接近献民,献民就不会遭殃,陆处长也不会被害。

我决定照春兴的话去做。

与王勇做期货比起来,我觉得陆处长更具体些。

在我印象里,陆处长是个坚强的人,不可战胜的人。但那次辛店老屋之行,改变了我这想法。

陆处长去老屋是为了见献民的娘。但老屋里并没有献民的娘,老屋里只有被惊扰的蝙蝠在盘旋。我惊恐地蜷起身子,但他却闭上眼睛,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我轻轻跺脚,做出急于离开的样子。他向我伸出双手,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他要来抱我,结果是他捧起了我双手,把脸贴住我手背。他浑身发抖,在那个并不寒冷的晚上,反反复复,说着自己从小失去娘亲的故事。

我的心一软。没想到他会和献民有着相同的遭遇。

可见没有母爱的人何其脆弱。但在现实世界里,他们有多脆弱,就会有多坚强。那在期货世界里,坚强反而是假象吗?

这个念头很突然。回想起来,我问过陆处长,献民到底适不适合做期货?

跟着我做,就不会有问题。陆处长思考了一下,或者说犹豫了一下。有你帮村,他说,也不会有问题。

我对他看法的转变,就发生在这时候。他的话在摇晃,晃动了他在我心中的坚强。但他的话就此点燃我的信心。我要成为真正的操盘手,助献民一把力。

你就是天才,但光是天才又有什么用呢?天才要见世面,要见大风大浪。

……

陆处长赐予了我天才封号,而且让我去财大培训,成为真正的操盘手。“天才”和“学习”这些话,一开始就引起了献民不快。这些话陆处长没对他说,而是对我说,再由我转告他。因而含义就有了不同。

但是对于成为真正的操盘手,献民能再说什么呢?他可以皱着眉头小声说这到底什么意思呢这样的话吗?这未免太有些不知好歹,甚至恩将仇报了。和他一开始认同的贤惠通达的陈梅贞比起来,天才陈梅贞好像也不值得他那样小气、局促,产生如此浓厚的醋意。他只是有些不甘,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陆处长应该亲自对他来讲这些话。但等来等去,等到了开学,陆处长也没出现。开学那天,还是我安慰他说,学校不远,你想来就来,我想回就回。

在他的角度上,应该说这样的布局也还可防可控。何况,陆处长成了通缉犯之后,警报也应已解除。他和陆处长之间的关系不再重要,真正的生死劫落在了行情上。

但很可惜,这只是我的想法。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