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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9期|阿航:桃花红李花白(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9期 | 阿 航  2021年09月16日08:16

过去同厂子的阮和军,拿到火电厂地块后,不晓得是矫情抑或情怀萌发,提议说我们与母厂搞个告别仪式吧。我说现在母校很流行,母厂倒是头一遭听闻哦。阮和军没搭我话茬,说,那个叶观忠,跟你穿同一条裤子的,你来联系吧!

电话里叶观忠说,那个破厂有什么好告别的?早已八竿子打不着了,就不必吃饱了撑着告别了吧。阮和军说,这次告别仪式除了死掉的人,一个不能少!他亲自与叶观忠通过电话后说,那家伙离婚了,正处于情绪低落期呢……我一听笑开了,这年头居然还有这样的傻子,我赠送了他一句至理名言,人生三大幸事,当官发财死老婆,黄脸婆自动离岗岂不正好腾笼换鸟么!

叶观忠从希腊回来。一照面,我便酸溜溜地说人家房地产老板面子大嘛。叶观忠笑笑说,那倒不是。我略嫌刻薄地说道,鸟笼已经腾出,这回是要换只金丝雀啰?叶观忠说,我还没考虑呢。这家伙胚壳变化不甚大,头发白了一小半,灰塌塌的,脸庞犹如脐橙被钳子挤兑过,显出如许褶皱。体形仍旧偏瘦挺拔,不像我等油腻中年男腆个小肚腩,肩胛圆溜溜地抹去了款型。他的性情显然变样了,修养太好,水无法泼进去,一如包浆的小叶紫檀手串。

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况且我与他阴差阳错将近二十年未碰面了,人家说不定早已草鸡进化成凤凰了呀。

所谓的与母厂告别仪式,基本上就是观望烟囱的爆破了。老火电厂那杆巍峨烟囱屹立于县城东南角的江对岸,起码有四五十个年头了,已深深烙入县城好几代人的脑子里。我们一干人在阮和军的组织与安排下,登上梅坞村村长洋楼顶部大晒台。吃茶谈笑间,只听一声闷响,腾起几缕尘土,庞然大物的烟囱随即如同褪下的裤子化作了一堆废砖头,从此人间蒸发。

第二天,由阮和军做东前往C城游玩两日。在刘基广场集合时,叶观忠开来一辆小轿车。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晓得他啥子意思。房地产开发商的头脑毕竟灵光——阮和军嚷道,叶观忠你牛逼嘛,是要开小灶对吧!叶观忠脸膛泛红喃喃说道,我想……图个方便啦。

叶观忠向旅游大巴上的我招手道,做个伴行么?

上路后我问,怎么想到要自己开车哪?叶观忠答非所问道,反正无所谓的。

返回头夜,吃过晚饭大家自由活动,有K歌的有洗脚的有敲背的,叶观忠拉我进了一家酒吧。落座后我问,酒还没喝够?晚上阮和军放血上茅台了呀。叶观忠嘻嘻一笑道,主要是我们兄弟说说话呗。

此语一出,这家伙数日来端着的身段算是松懈下来了。

半知不懂地聊了一通所谓的酒文化——我脑子凭空跳到了那段年少的日子——当年我和叶观忠在火电厂做学徒工,工资没几块,缴过家里伙食费与买够食堂饭菜票,便所剩无几了。为弄下酒菜,我们偷过叶观忠隔壁邻居的鸡。我们连夜把鸡宰了吃进肚子,把鸡毛鸡内脏一股脑倒入公共厕所的粪坑里。另有一次,是个落雪天,天寒地冻。我和叶观忠缩着脖子在馒头店门口吃馒头(本地方言馒头即包子)。有条小黑狗不晓得从哪儿钻出来,眼睛滴溜溜地朝着我们转,垂涎三尺。我们扣下嘴边的馒头,拿它作诱饵,将贪吃的小黑狗引诱到一处停工停产的厂子里。

一位蓄八字须老兄在此值班守摊子。这鸟人会两下子三脚猫二胡,以呜呜咽咽的琴声为尖端武器,招蜂惹蝶。气候寒冷,老兄与一位乡文化站进城办事的女孩躺在值班室的被窝里相互取暖。外头围墙的铁栅栏门不用说已锁死,我们拚命摇晃铁栅栏门,大声喊道,张健康,赶快烧开水,我们弄来了一条狗,立刻杀!八字胡披军大衣趿拉北京土布鞋踱出,进城办事的乡文化站女孩蓬头垢面随后出现。

我们手中已空无一物,小黑狗依旧乖乖跟进。很显然,它拿我们当可信赖可亲热的人了。我在雪地跑动,小黑狗追逐我,咬住我的裤管又赶紧放开。它懂的,如若把我裤脚咬住不松口,我会恼怒的。八字胡与红棉袄女孩并排站台阶上,哈出两团白雾状的气体。女孩大惊小怪嚷道,这么小的狗……把它杀了太可怜了吧。八字胡道,这屁大的狗……怎么够吃噢。叶观忠道,这狗肉墩墩的,斤两可不轻。八字胡道,不要叫其他人了……我去围墙外顺几个菜头来凑(菜头即萝卜)。我嚷道,阮和军要叫上的!

我去叫阮和军,叶观忠去买酒。临走前,叶观忠转身将小黑狗踢的半天高。小黑狗像团棉絮一样落下,不动弹了。叶观忠说,埋雪里回来再杀吧……

我轻拍一记桌子喟叹道,脑子胡思乱想,一不小心想到那回吃狗肉的事了……年纪越大,心里越不是滋味呢。叶观忠端起的酒杯垂直落下,沉了脑袋叹气道,过去的事、过去那个我……简直是罪孽深重啊!

那天后来发生的情形,说句要遭雷劈的话,不为过的。

我去厂房后面扒雪堆取狗,叶观忠跟来。我扒开覆盖在小黑狗身上的浮雪,手指头刚触及到它的皮毛——蜷缩一团的小黑狗冷不丁地站立了起来,丝毫没走样。它抖抖身上雪末,两泓泉水般清澈的眼光望向我们,一点怨恨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不停地摇晃起尾巴……我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手脚并用往后倒退。小黑狗撒开蹄子在雪地跑上一圈,而后中规中矩地在原位停下,臀部落地,前脚支撑,安静地看着我们。

借着冲力,叶观忠这脚踢的更为狠劲,小黑狗被踢到上头树杈上,停了一秒,旋即跌落下来。小黑狗在雪地上蠕动抽搐,但见叶观忠穿高统雨靴的脚踩在了它脑袋上……我至今记得,雪地上那个不规则圆圈,以及宛若一朵朵梅花瓣的小黑狗脚印。

第二日,旅游大巴开走后,我与叶观忠从宾馆大门外进来。服务台有位女的喊道,这位、这位就是程宗民先生吧。我抬头见叶观忠跟那女的点了下头,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尚未开口,那女的笑吟吟说道,是这样的,昨天您朋友叶先生替您报了温莎温泉三日游,需要您的身份证登记一下。

昨晚叶观忠拉我到酒吧,是叫我陪他在C城再待上几日。我说这个地方,充其量是座中等偏下城市吧,两天转下来差不多了呀。叶观忠说,这座城市旅游资源相当丰富呢,两天时间只能说是蜻蜓点水,连走马观花都谈不上的。我说,就算这里有许多地方可玩,我们怎么可以脱离队伍呢,大家一块来一块走才合乎常理的啊!叶观忠道,好吧,我就不寻理由了……这么说吧,凭我们当年的关系,你就答应留几天吧。

叶观忠怕我无聊,安排我去泡温泉。

所谓的温莎温泉在山旮旯里。先是国道线,而后省道线,县级公路,最后五公里的道路为度假村自个开掘出来的。靠在旅游大巴软椅上,车厢温度适中,我脑子里头微波荡漾,泛起不少与叶观忠有关联的陈年旧事。

叶观忠这人貌似一心狠手辣家伙,其实大多数时候,他是一只软柿子,胆小如鼠。

当年我们火电厂与所在地的梅坞村闹矛盾。火电厂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煤灰漫天飞舞,遮天蔽日,村里的农作物大受影响,产量下降,卖相打折扣。村民晾晒于竹竿上的衣裳被褥,以及摊地上晒的谷米、山粉、番薯丝等,遭煤灰粉尘铺盖,一如火山喷发后的场景。村民们以不法的行为进行对抗,千方百计挖社会主义墙脚。火电厂煤场里的大同煤堆积如山,乌黑发亮。村民们晓得它们不菲的价格。一年当中,总有几回让他们逮着滋事的理由与机会,于是村民们成群结队,明目张胆地用板车过来拉煤。厂方自然阻拦。他们振振有词反驳道,你们的厂设在我们村,寿命起码短五年哎,拉几板车煤还不够赔棺材本哪!更多的情况是零敲碎打。他们以户为单位,趁天高月小之夜在围墙上挖洞(屡堵屡挖),蚂蚁搬家一样地偷窃煤炭。

我们火电厂一拨青工,正当血气方刚年纪,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与村里的青壮劳力干过数次群架。他们的家伙五花八门,锄头、铁耙、扁担、铳担,甚至斧头草刀齐上阵;我们清一色手执钢管子,头戴鲜艳塑料壳安全帽。我发现,每回叶观忠均落在队伍后面,拖着钢管子毫无斗志。有次打头阵的邱松青安全帽被铁耙齿戳穿,鲜血如蚯蚓般爬满脸颊……我偶一回头,发见叶观忠已跳进水田,烂泥将他陷住,这家伙拚命张牙舞爪挣扎,好生滑稽相。

有天傍晚时分,我和叶观忠乘渡船过来。埠头上去路坎的后山上有座老庙,当年派做学堂用场的。叶观忠说他听到了风琴声。我停下脚步,果真听到老庙木栅栏窗里头飘出的琴声。

那年头恐怕没夜自修或者说村小条件要差一些吧,派做教室用场的庙堂里居然没装电灯。我们在门口探头探脑,借着微薄天光,辨识出风琴及两位女孩的轮廓。一位坐在琴前,一位立于窗口旁侧,整个场景浅明与暗淡相交融,雕塑般富有立体感。

叶观忠脱口嚷道,好美啊!

两位女教师的宿舍,先前想必是和尚或尼姑住宿的屋子,倒是悬挂了灯泡的。一位女教师说,这里不装电灯,无法批改作业的呀。两位女教师尽其所有,在煤油炉上用红糖炒了一盘甜洋芋,温上两斤农村家里带来的自酿黄酒。

我们吃甜洋芋,喝了一汤碗热乎乎的黄酒。

说是谈恋爱,应该还没到那份上的。双方互生好感,已是显而易见。与叶观忠交往的那位叫黄桂兰,与我约会去县总工会舞厅跳过几次交谊舞的这位叫夏捷。那阵子,我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光阴啊。

梅坞村村支书的儿子与村长的儿子,分别追求两位女教师。两位女教师的身份为民办教师,按社会地位与经济状况作横向比较,村支书儿子与村长儿子的条件绰绰有余。但人家当教师的人有文艺细胞,理想略大于现实,并未瞧上两位公子哥。

两位公子哥在不同场合,分别教训过我和叶观忠。教训我的那次在渡船上。我上渡船过江,机动船驶到江中央后,同船的支书儿子叫船老大熄火。支书儿子手下四五人围住我,他自个坐船头,点上烟说道,明白了吧,如果再与夏捷来往……略一停顿,其他几位齐声喊话道,就把你扔进江里喂鱼!我嘟囔道,我会游泳的……一小喽啰冷笑道,拿撑篙敲下狗脑袋,量再好的水性也是秤锤哦!

这截江面,江两边的山峦分别叫做雌山与雄山。雌山圆融,雄山长出一道笔直山梁。过去吃水上饭的放排人、撑船人,视此处为鬼门关。按民间阴阳先生的风水学说法,世上万物皆由两性组成,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山亦同理。雄山受雌山的挑逗与勾搭,山体的一部分延伸至江中,水流受阻挡,形成一个巨大的洄。有次漫大水,我亲眼所见一艘本地两头尖的蚱蜢船,被梅坞洄旋卷进水肚不见了踪影,待第二日才在下游的山脚湾洄浮现出来。

支书儿子这伙人,主观上是吓唬吓唬我,但人一旦落水,那就不好说了呀。

叶观忠劝告我道,出地老鼠坐地猫,识势头为妙吧。

当时的情形是我与夏捷渐入佳境,柳暗花明,貌似要拐入迷人的港湾了。

暗地里,我没舍得放开夏捷。有次我们俩躲在水竹林里,一边眺望江帆点点,一边煲甜言蜜语这锅汤。我铺下两张随身携带的旧报纸,没花多大力气即把半推半就的夏捷给摆平了……支书儿子一伙人,早已盯梢上,他们从四只角穿插进来,将我们俩团团围住。支书儿子脸色发青,大喝一声道,不讲信用的无赖,给老叔公跪下!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跪倒在了铺满腐烂水竹叶的潮湿泥地上。支书儿子上前左右开弓甩了两记清脆耳光,我眼前金星飞溅,火辣辣痛。小喽啰递我一张纸一支圆珠笔,厉声说道,口说无凭,这回得白纸黑字写保证书!

我照他们口述,写下一纸屈辱文字。

鸡屎尚冒三寸气呢,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啊!

我找阮和军商量。他沉吟道,在人家地盘上,我们不占上风……但是,这次的风头不掰过来,日后人家就爬我们头上屙屎屙尿啦!

夏日午后,蝉声聒噪。村办企业蜡果厂院子里,除蝉鸣嘹亮外一片静悄悄。在厂里跑供销业务的支书儿子,是时躺在休息室床铺睡午觉。我们天兵天将般突然降临,一拥而入,说时迟那时快,将他按在床板上乱拳暴雨般落下,痛快淋漓地揍了一顿。

村里青壮劳力闻讯赶到,来个瓮中捉鳖,加倍揍了我们一顿。

那起事件,在去的路上叶观忠半途开溜了。

在酒吧的那个晚上,叶观忠提起过当年为何偷邻居家鸡的事。

回顾起来,当年的我当真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呢,傻瓜蛋一枚。那年头县城居民几乎户户养鸡,为什么叶观忠独独领我去偷自己邻居家的鸡呢?此间必有蹊跷。可是我连个问号影子都没产生过。事过境迁,我记住了叶观忠一个交待,他让我抓母鸡。我说抓鸡为吃肉,母的与公的有区别吗?叶观忠道,老母鸡补身子,我外婆说过的……你一定要抓母鸡哦!

当年居民人家屋里没洗手间,屋外搭个油毛毡屋棚置放粪桶或马桶,另外鸡呀兔呀等七零八碎的物事也在这里头。我摸黑推开棚屋简易木门,随手掩上,旋即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地。气味不好闻,我压根无暇顾及。我张开双臂打太极拳似的一番摸索,差点将手探入粪桶里。兔子的眼珠子在夜间发出红彤彤的光斑,形同红宝石。兔子肉软绵绵不好吃,这个结论如飞蛾扑火般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探到鸡埘,听见了鸡们的轻微咯咯声。偷鸡可不敢胡来,是门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活。要是搅成鸡飞蛋打的局面,岂不遭殃。我手掌肉头厚,如一块抹桌子的海绵。我拿它抚摸鸡的背部羽毛,轻重适度,润物细无声,鸡们好生享受,咯咯声愈发细弱,直至伏着身子一动未动。我顺着脖颈摸至头部,鸡冠高昂,妈的是只公鸡。摸到第四只,方为母鸡。母鸡在我手掌的抚摩下更加受用,矮下去的身子羽毛蓬松,大了一小倍,这畜牲怕是以为公鸡上身了吧,连鸡屁股都翘了起来。就是它了!我悄没声息地卡住鸡脖子将其扭转,在另一只手协助下,把鸡头塞进鸡翅膀窝里夹住。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弄出丁点声响。

开膛掉出一颗完整的蛋,卡屁股眼上,次日待生的。而后是软壳蛋,一个个小下去,一个个皮薄下去,最末为黄灿灿豌豆粒般的小小蛋的胎胚。按当年说法,这是一户人家的蛋罐子啊……

我问叶观忠道,你为什么执意要偷母鸡不要公鸡呢?我到今天还搞不懂哎。

叶观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叶观忠说,我是一个极其自卑的人……因自卑而下作,干出这种下三滥的事……

这话我摸不着头脑。叶观忠的家庭基本情况我大致晓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叶观忠本人,五官个子周正,身体无先天性疾病,成长过程据我所知无啥挫折,顺风顺水,波澜不惊,属于中不溜秋吧。论说起来,他与那个“自卑”是不搭界的呀。

但叶观忠偏说,我的自卑情结隐蔽在内里,外人一般瞧不出来,我自己心知肚明的。

叶观忠在当年我们那拨青工里头,称得上是位好学的人。我们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初中生占大面,小学毕业或没毕业的也有,撑死有一两位高中生——叶观忠为高中生之一。那年头时兴读电大、夜大、函大什么的,叶观忠参加了其中一个的课程学习。叶观忠的隔壁邻居张星,同样是一位上进青年,与叶观忠一块学习。有一回张星开叶观忠玩笑,趁他站起回答问题时抽走其屁股底下的骨牌凳。叶观忠的回答准确、完整,获得辅导老师的颔首称赞。叶观忠红光满面落座,一屁股打在地上,如同老牛翻倒四仰八叉。叶观忠尾骨震得生疼,让他更为恼怒的是全班人的哄堂大笑。但是,叶观忠神色未变,出人意料地挂起笑意从地上爬起。张星觉得玩笑开过头了,赶紧替他拍打身上尘土,连声说对不起。

面上看,叶观忠与张星的关系丝毫未走样。同桌听课,结伴来去,讨论学习心得。但叶观忠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受煎熬,仇恨的种子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根本没法子遏制住。

叶观忠道,碰到这种事情,解决的方法可以有两种,第一种当场发飙,撕破脸,骂他一顿或者揍他一顿未尝不可,瘦骨伶仃的张星并非他的对手;第二种是选择原谅和忽略不计。张星毕竟没恶意,况且又是邻居加朋友,人家开个玩笑,虽然让自己出了点小丑,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我插嘴道,你采取了明面上和好如初,暗地里砸人家蛋罐子的阴招。

叶观忠道,这就是自卑心态在作祟呀。

泡温泉回来后,我在C城又待了数日。叶观忠每日里早出晚归,风尘仆仆,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为稳住我的情绪,叶观忠请我吃海鲜,吃山珍,C城几家有点名头的餐馆全吃了个遍。一位成年人,光图个口福当然没用。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顾自订下次日的动车票。当天晚上饭桌上,叶观忠说,我想在这里买套写字楼,国内行情你懂,帮我参谋参谋好么。我大惑不解问道,你在这里买房产?这种城市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管是拿来投资还是租赁,前景都没名堂的。叶观忠道,我喜欢这座城市,所以嘛……买套写字楼呗。我说做生意可千万别带感情色彩哦……你是不是在希腊发了大财,不差钱对吧?叶观忠说哪里呀,我小店的生意比萤火虫光亮不了多少,已经出手掉……真没几块钱。我说,那你更要慎重了……像这类三四线城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不定你那几块血汗钱投进去就打水漂了!

第二天,叶观忠领我去当地一家房产公司售楼部。该家房产公司,在本地排不上号的。我不清楚叶观忠这么长时间摸底下来,怎么看中这家的。莫非这家公司出售的写字楼,性价比上有优势?

我们走进一间大办公室,七八号人,皆浓妆艳抹的靓妹。售楼小妹们眼睛一亮,纷纷站起,问候的问候,泡茶的泡茶,请坐的请坐。叶观忠置之不理,径直往一角走去。我发现,这边角落头孤零零摆张办公桌,一位年过半百的半老头坐于其后。

显然是意料之外了,半老头慌乱中碰翻了保暖杯,金红色的枸杞子滚了小半桌。叶观忠礼貌地问道,请问这位先生,现在有空吗?我想看下你们公司的写字楼。半老头举起胸前挂牌道,我叫张宽通,叫老张好了,我这就带你们去!

靓妹们面面相觑,傻了眼,不晓得这演的是一出什么戏。

我同样不晓得是出啥子戏。

在靓妹占绝大多数的售楼行业,老张无疑属于另类。一年到头,恐怕没几张单子落他头上,可以想像,平日里的他该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罢。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西装革履的叶观忠对靓妹视而不见,偏偏选中了他。这一缕小阳光,使得老张浑身灿烂无比。他如一只老公鸡般昂起头颅,目不斜视地从大办公室走出去。我们老家有种草本植物,生长在水边湿地。这种植物把它连根拔起,暴晒数日,眼看都要晒焦了,但是,只要一旦让它碰到水,立马就能活泛过来,重新焕发出一派碧绿。我们土话称它为“见水还阳”。

老张这人,使我联想起了这种植物。

出大楼后老张说,你们这是慧眼识珠呢,买房子又不是来看人脸的,诚实的态度和精良的业务水平才是最为重要的啦。我土生土长本地人,对本地的城市布局、商业行情、地段差异等等情况,胸有成竹,滚瓜烂熟,两位先生找我绝对是对上门路了!

电梯乘上乘下,走马观花看了两幢楼后,叶观忠订下一套写字楼。我本想劝他莫操之过急的,买房产究竟不是买大白菜,一想反正还是口头上议议的,便将话头咽了回去。

老张心花怒放,脸膛通红。他说,中午我请客,我就喜欢结交叶先生你这种痛快的朋友啊!老张这类人,缺智慧好小聪明,至少目光短浅吧——一盏茶工夫,这家伙便已将我与叶观忠撇得门儿清了。

去的是一家小炒店,门脸窄,几张小桌子硬板凳油腻腻的。已是秋天清凉气候,却依然有苍蝇,一只,两只,三只,在耳畔飞舞,嗡嗡叫。我皱起眉头说,这家店,怕不卫生吧。叶观忠向我努嘴使眼色,嫌我嘴碎的表情。老张大言不惭嚷道,我是土生土长本地人,要想吃到富有地方特色的小吃,还非这种小店莫属呢,这里的田螺煲,那叫一绝味,远近闻名的。

搭配金华火腿肉丁的所谓田螺煲还行,偏咸。老张道,我吩咐厨师做淡点了的……叶先生你待在希腊,海边的人吃海鲜,口味应该清淡的吧?叶观忠点头道,不错不错,果然名不虚传哪。老张卖弄道,希腊那个国家,可是一个千岛之国嘞,浪漫的爱琴海,一望无际的海洋,房屋像搭积木一样,一律白色的墙体,蔚蓝色的门窗……海产品非常丰富,吃海鲜的人寿命长哪,皮肤又白又嫩,就拿叶先生你来说,虽然只比我小上几岁,可不知情的人肯定认为我们是属于两代人噢。叶观忠津津有味吸吮田螺肉,抬脸道,希腊海岛很多,是的,千岛之国没错。

两人牛头不搭马嘴扯淡,特滑稽。

饭后,老张催促叶观忠去公司把订金交了。这个节点,我不能再持观望态度了,如那句歌词所唱的,该出手时就出手。既然老张这鸟人没拿我当回事,我无所谓他的脸皮不脸皮了。当老张面,我把叶观忠拉到一旁说,订金先别付了,那写字楼又不是抢手货,考虑成熟再付不迟的,主动权要掌握在自己手中。叶观忠说,订金也就五万块钱,老张做单子不容易,给他吃颗定心丸吧。我故意提高调门说道,你跟他又不沾亲带故的,管他呢!

老张分明听清楚了,顷刻间人矮了一截,脸上的表情,与痔疮患者蹲茅坑屙屎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三人走一块时,老张贴近我悄声说道,程先生,我如有怠慢之处,请你高抬贵手了。路过花鸟市场,老张买下两盆佛手,说,佛手是我们这里的特产,摆上一盆佛手大吉大利啊,叶先生、程先生,这份薄礼请收下。

他们两人进去缴纳订金,我在门外花圃前抽烟。既然叶观忠执意要慈悲为怀富有同情心,老张又讨好过我的,夹于中间的人就没必要作梗了罢。

不过这件事本身,我仍旧一头雾水。

这次来C城,叶观忠是有预谋的——要不然他开车过来干吗?开车过来的目的就是要留下来嘛。叶观忠说过去没来过C城,实际情况证明他对C城完全是陌生的。那么,问题来了,一个从未来过的陌生小城市,凭什么能使他在此地买房产呢?而且从今天的一系列情况来看,疑点就更多了。首先是老张这个人,便值得推敲一番。老张自认为人家看中他的是沉稳,老马识途经验足,其实那是狗屁。叶观忠冲他而去,明摆着别有名堂。而老张这人利令智昏,压根没用脑子想一想。其次仍是那句话,买房子不是买大白菜,哪有兜上一圈就忙着付订金下单的?房产公司的广告词上说,楼盘销售火爆。可我们去看房子时,进出的仅为我们几人。广告词上还说,靠近地铁交通便捷。我问老张地铁口在哪里?老张说,这地底下全挖空了,明年、最迟后年肯定能通地铁。如此漏洞百出,难道叶观忠这个在域外漂荡多年的老江湖,就一点没觉察到?!

老张吞下定心丸,笑容愈发绽放,犹如一朵日头佛花。一把年纪的人,走路居然颠起了花俏步伐。老张道,今天我不尽到地主之谊说不过去的,晚上两位飞鹤山庄有请,吃海鲜大餐!那家店我们吃过,就那么回事。我说其他酒店还有没有?老张道,海鲜就飞鹤山庄最地道了。我说你们这个内陆城市,海鲜不会太新鲜吧。老张道,还好吧……当然与海边城市不能比的,叶先生从希腊归来,喜欢吃海鲜,我们将就一下呗。叶观忠摆手道,张先生这你搞错了,海鲜不海鲜我真无所谓……我倒是愿意到家里吃点,烧几个家常菜,喝杯土烧或老酒,那样子有人情味呢。老张眼珠子瞪得比铜锣大,嚷道,叶先生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我老婆、我老婆和你们是老乡哎,让她做几个你们的家乡菜,保证合胃口!

老张给老婆打电话,语无伦次,什么贵宾啦、侨领啦、尊敬的客户啦、你的老乡啦,扯了个遍。

这时节,我心头分明咯噔了一下。世上怕极少有这样凑巧的事吧——叶观忠买房子找老张,而老张老婆恰巧又是我们老乡——我似乎隐约窥见了叶观忠闷葫芦里卖的是啥子药了。

时间尚早,去附近公园转转。从始至终,老张一直喋喋不休。他主要是诉苦,诉说自己的命比黄连苦,比祥林嫂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老张口中,得知他是一位下岗工人,为生计,一把年纪的人跑到房产公司与小女孩抢饭碗。老张说,像我这种半老头当房屋销售员,只有像你叶先生这种国外回来有修养的人,才不会嫌弃呢。谁人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陪伴哇,别的不说,光看着就养眼了,一开口说话娇滴滴的,笑起来银铃一般……客户原先可能没购房意愿的,经那么三磨四泡,秀色可餐嘛,对了,秀色可餐,客户就下单了呗!而像我这种人,一月两月能谈成一单都不容易,虽然我比她们业务更精,态度更诚恳,更加不厌其烦,可现在是个看脸的时代啊……我故意刺他道,张先生,刚刚上午你还说买房不是看脸蛋,怎么现在豆腐翻过来煎了?这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么。老张摸了一把头发稀疏的脑袋,结巴说道,买房不看脸,理必定是那个理了,但社会上俗人多嘛……我现在指的是那种俗人,而上午,我是针对叶先生说那话的呀,说话的对象不同,表达的意思就不同了呗……叶观忠道,张先生,我懂你意思。

老张的家在老城区,祖上传下的砖木结构老房子。老张唠叨道,拆迁的事说了不止十个年头了,光响雷不下雨,当初政府部门态度积极的时候,有几户人家说三道四,条件咬得死死的,现在大家统一思想了,都愿意拆迁,可政府部门说新的规划方案出台了,要保护这块老城区,彻底没戏了。

我要小便,老张领我去了天井,此处有间搭建的屋棚。我在洗手间撒尿,听见叶观忠在外头说道,屋子收拾得很整洁呀,窗明几净!老张道,破房子啦……本来不好意思领你们来的,后来想想,既然叶先生不嫌弃,我就不怕献丑啰。我从洗手间出来,但见叶观忠双手兜在背后,站在几盆花草前面,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

老张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未启封的茶叶,郑重其事地给我们泡了两杯茶。老张道,地道的台湾乌龙茶,朋友去台湾旅游在阿里山的山脚购买的。

过后回忆起那天情形,觉着颇有几分诡异。

我们踏进老张家,老张光顾念他那套“苦经”,讲述房屋不能拆迁的遗憾事。我路上憋一泡尿,没多大工夫便要找洗手间,老张领我去后头天井。叶观忠随即跟进,在天井一边欣赏花草,一边与老张扯闲话。也就是说,直到坐下来喝茶了,老张的老婆还没露脸。

老张老婆端菜出来,老张醒了神,急忙站起嚷道,瞧我这个猪脑子……刚才怎么就忘了先作介绍呢,苗苗,这位叶先生和程先生,就是我在电话里对你说的贵宾,是你的老乡!叶观忠说,真是有缘哪,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老家的人呢。或许方才炒菜的缘故吧,金苗苗的脸本来即有些许泛红,此时添加一层,如红富士苹果。金苗苗放下菜盘说,是难得的,在这里碰到老乡,多年来一只手的数没凑够的。老张道,你们先前见过吗?按理说,你们县城地盘不大的呀,说不定会留有印象的。叶观忠仔细看上一眼金苗苗,说,好像有几分面熟……请问,你过去……是做衣服的吧?金苗苗尚未答话,老张已跳起脚大声嚷道,叶先生你说对了,苗苗是摆裁缝铺的,就是现在,她还摆裁缝铺哪!叶观忠说,这下子想起了,你裁缝铺……摆在药店街的是啵?

毋庸置言,我瞧出叶观忠与金苗苗是在演戏了。金苗苗刚一现身,三秒钟内,我即辨识出她的原形了。时间已过去多年,但有些人的变化不会太大,金苗苗便是如此。她身材没走形,抬头纹与眼角鱼尾纹皆有了,一头秀发依旧乌溜溜,轮廓大体原样。许是经济条件所限吧,她的穿着相当素朴,倒是生发出了一缕“旧时光”的韵致。

老张用脚尖从床底勾出一只失去原色的酒瓶子,边冲洗边说道,这瓶白酒,整整存放十个年头了,只有像你们这样的贵客临门,才舍得拿出来喝的。

吃喝一通后,叶观忠夸张造作地说道,好久没吃到这么合口味的家乡菜了,好亲切啊!老张自作聪明说道,菜是寻常菜,但浓浓的乡情,使得你这位海外游子感受到亲切了呗。

老张与我们碰杯喝下一盅酒,颇有几分自鸣得意。

叶观忠问,你们家小孩呢?老张道,就一根独苗,我当年有个破单位,逃不过计划生育这张网哪……金苗苗接嘴道,儿子在山西那边,搞刻字的。叶观忠问是刻私章吗?老张摆动蒲扇般大手道,你叶先生在国外待多年不了解行情了,现在谁还用私章,都是签名按手指印了呀……我儿子这个刻字,那可是大手笔哦。金苗苗说,我儿子做牌匾的,山西那边不是寺院多么,寺庙里常挂的譬如“佑我黎民”啦,“国泰民安”啦,“风调雨顺”啦,“有求必应”啦,他做这个活的。老张道,牌匾上的字也是他自己写的,我儿子从小练大字,当年人家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对我儿子的教育是,练好毛笔字,走遍天下饿不死。叶观忠笑道,不是很押韵哦。老张道,关键是我这话应验了呀。

金苗苗问,那你家呢,应该一切都很好吧。叶观忠说,我两个儿子,一个在美国工作,一个还在读研究生。老张道,龙生龙凤生凤,这古话说得没错……你要早把家底露出来,我都不好意思说我儿子那点破事了呢。金苗苗白上老张一眼,说,儿子怎么了,儿子把你楣倒掉了?儿子凭刻字吃饭,我还替他骄傲哪。

……

(未完,全文见《上海文学》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