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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1年第5期|海飞:何来胜(节选)
来源:《当代》2021年第5期 | 海飞  2021年09月15日08:23

导读

看似江湖情仇,实则民国传奇。海飞的故事仍然好看,难得的是史料、人物和情怀的糅合愈发妥帖。

何来胜

文|海飞

何来胜奄奄一息地被强盗钱大贵派人用一条快散架的破船送回来时,也是落雨时分。何来胜衣衫褴褛,像一个疲惫的稻草人一样,仰面躺在破船的甲板上。一双死鱼眼睛望着灰暗的天空,突然觉得世界安静得像死去一样。

他的耳朵里灌满的只有无穷的水声。

那天蕙风堂大药房的账房海胖天正在码头唾沫横飞地给众人说书,他宽厚的背对着那条宽阔的江,一些零星船只就在他的背后缓慢地穿梭,这其中就包括那条运载着何来胜的破船。雨水稀薄,能略微打湿人的头发和衣衫,海胖天穿着灰色的长衫,表情丰富地说着遥远的江湖往事:那关老爷出阵,赤面长须,手持青龙偃月刀,大声喝道,来将何人?只见那人身骑黄骠骏马,手持黄金双锏,正是十三太保秦琼,又名秦叔宝。两人斗在一起,叮叮当当,稀里哗啦,真是好一场恶斗……

围在他身边的贩夫走卒们微微张开了嘴,他们屏住呼吸,神情严肃地听着海胖天洪亮的声音被雨渐次淋湿,没有人察觉关公战秦琼有何不妥。这时候,那条破船艰难地挤开水面上浓重的雾气,在海胖天意气风发的声音中靠了岸。海胖天侧过身来,一眼就看见何来胜被人从船上抬下,于是说书声戛然而止。他推开人群嚷,说我有要紧的事了。众人不答应,追着问,然后呢,然后秦叔宝怎么样了?

海胖天把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起来,他臃肿的身子,灵活地穿过听书的人群,走到何来胜身边,拍拍他的脸,问,还活着吗?何来胜微弱地点了点头。于是海胖天对那两个从船上抬他下来的人说,辛苦二位,走,把他抬到蕙风堂。

听书的人群继续追问,说海胖天,然后呢,然后关云长怎么样了?

海胖天大步流星地走着,头也不回地说,然后?然后关云长猛地睁开他的丹凤眼,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春秋白日黄粱梦。

何来胜在那块门板上一躺就是九天,几乎躺成了另一块板。

第十天,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蕙风堂大药房,气若游丝地路过海半仙酒坊时被春十三叫住,摊开手问他要上个月欠下的酒钱。何来胜摸遍全身上下一文钱也没摸出来,春十三拽下了他系在腰上的乘风镖局的腰牌。那块腰牌是他爹何乘风当年风头无两时,长亭镇地主豪绅们一齐凑钱,用黄金给镖局打的一块纯金腰牌,正面写“乘风破浪”,反面写“劳苦功高”。可惜这也是何乘风给儿子留下的除了房子外唯一值钱的东西。

何来胜原先是个读书人。乘风镖局还兴盛的时候,他爹何乘风就学那些洋派的大户人家,把儿子送到洋学堂去念书,想把儿子培养得文武双全,有那种威震长亭镇的意思。后来乘风镖局没落,生意一落千丈,何乘风勒紧裤腰带也供不起庞大的学费,急得他在镖局天井里不停转圈,像被斩去了头去还没死透的公鸡。何来胜就安慰何乘风,他故作深沉地说,尊敬的父亲,我有的是鸿鹄之志,我有一百个鸿鹄之志。何来胜果断地从洋学堂卷起铺盖回到了镇上,嚷着替父亲走十万里的镖。其实当时不仅托镖的人少,劫镖的人也少,走镖的路上遇见的大多都是没什么本事的地痞流氓。少镖头何来胜显得很勇敢,从来没躲躲藏藏不敢上的时候,无奈手脚功夫实在是差,往往其他保镖与人打得热闹的时候,还要匀出一个人专门保护他。久而久之镖局其他兄弟们交给他一个任务,能不动手坚决不动手,不要呜呀呜呀乱叫着冲上前去,然后被人一脚踹飞。只求他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样,贴牢镖车就行。

何乘风为此苦恼了很久,每天都站在天井里对着天空发呆。他并不希望何来胜继承他的衣钵,提着脑袋今天不知道明天还活不活。后来何来胜在何乘风的一只旧皮箱里翻找出一把盒子炮,这是不久前何乘风走镖时从劫镖的人手里缴下的,据说来自德国毛瑟兵工厂。何乘风对这把盒子炮表现出来了空前的热情,他举着这块黑铁一天到晚瞄来瞄去。在射杀了三只狗、五只鸡以后,何来胜把这支巨大的手枪插在了自己的腰间。

他拍了拍那支枪,对何乘风说,尊敬的父亲,好马配好鞍。

何乘风说,你主要是想说什么?

于是何来胜接着说,好枪配好儿。

谁知何来胜转头就用这把枪闯了祸,蕙风堂堂主安五常家有出息的儿子安必良自告奋勇教他用枪,结果他错误地将子弹打向了安必良。好在子弹只是擦伤了安必良的胳膊,安五常和安必良都大度地原谅了何来胜,只有女掌柜杜小鹅皱着眉说,杀人偿命,伤人赔钱。为了赔偿,少镖头何来胜就去蕙风堂做了三个月的跑堂伙计。何来胜想既然不用走镖也乐得清闲,每天拼命地闻着药房里的中药气息,或者是跟账房海胖天吹牛皮,或是在蕙风堂忙完后去哎呀楼,他也不叫姑娘,捧本书沏壶茶一直坐到何乘风叫他回家。

没有人知道,何来胜摇头晃脑看书的场所,为什么一定要选在妓院。

哎呀楼的老板黄兰香很看不起何来胜,心想何乘风威风一辈子,生个儿子却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软蛋,整天捧本书看。现在变了天,既不能考秀才又不能中状元,难道看书能当饭吃?他趁何来胜不注意,偷偷瞄了眼他的书。书的封皮已经掉了,边角折起,书脊上有三个快磨毛的字:金瓶梅。书里图文并茂,只是黄兰香一双老花眼没看清那些图长什么样。黄兰香就想,难道这是一本拳书?金瓶梅是一种拳法?何来胜是对着这本武林秘籍想要学拳脚?黄兰香后来看清了那些插图的内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大叫一声乖乖,最后认为何家父子这是想要从哎呀楼偷学经营之道,以期东山再起。

黄兰香于是冷笑一声说,何来胜,看来你居心叵测啊。

何来胜就合上书,认真地说,你想歪了,我真的是一点念头都没有。

不过何来胜的人缘好,身上没半点读书人的臭脾气。有一回安必良回到家,边吃饭边端了本英文书,满页蝌蚪一样的字,海胖天凑过去问安必良看的什么,安必良不耐烦地告诉他说,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恰好那时何来胜还在蕙风堂做伙计,于是笑着对讪讪而回的海胖天说,他在看《伦敦蒙难记》,讲孙中山在英国被中国人抓了又逃出来的事。安必良大吃一惊,问他,这位曾经被我起死回生救活了的兄台,你也懂“阴沟律虚”?何来胜谦虚地说,一点点。

总而言之,何来胜文绉绉的“之乎者也”说得,和黄兰香之流喝酒吃肉也说得,蹲在路边与脚夫镖师日天日地的胡话也说得。就算是吃个屁,他也比别人的经验多至少三十倍以上。

他胸有成竹地说,屁就是硫化氢。

何来胜的快乐生活终止在二十岁。在他二十一岁还剩下最后一个月零七天的时候,他爹何乘风走了最后一趟镖。何来胜记得,那个雾茫茫的清晨,他刚刚醒来,只看到门外是一团《西游记》里才会出现的浓雾。于是他叹了口气,他觉得这雾里充满了未知和妖气,总是让他心神不定。在这样的心神不定中,他看到了镖局门口的一车倭瓜。

那是镇上开丝厂的邹老虎让他送的一车倭瓜。何乘风搞不懂开丝厂的不送丝,送一车倭瓜干什么?那次蕙风堂的账房海胖天也嚷着说要跟着去走镖,他说我得出去透透气,长亭镇太小了,装不下我的眼观八方的眼神。海胖天像一个旅行家一样准备行头,甚至带上了一把漂亮的夜壶,说是景德镇产的,文明人士没有夜壶,根本尿不出来。

几天之后,海胖天背着何乘风回来了,因为旅途劳顿的缘故,海胖天瘦了一圈,镖师们也全都灰头土脸挂了彩。但是海胖天的腰间,十分滑稽地挂着那把夜壶。那时候何来胜正在镖局门口认真学习那本《金瓶梅》,他一抬头看到天空中阴云密布,就在心里说,天一定就要变了。这时候他转眼看到镖师们七零八落地向镖局这边走来。何来胜就冷笑一声,说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像被抽掉了魂似的。海胖天大叫一声说镖被劫了,但骨气还在。何来胜不信,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劫倭瓜?劫倭瓜不如买倭瓜便宜啊。

我也不信。可是镖真的被劫了,在嵊县,被一伙强盗抢走了。何乘风把自己的脸侧着,贴在海胖天宽阔的肩膀上,奄奄一息地说。我丢了脸了,无颜见江东儿子。虽然骨气还在,可是没人买我的骨气啊。

何来胜说,我会把镖找回来的。我爹一辈子没失过镖,不能因为一车倭瓜把名声毁了。你千万不要忘了,我是有一百个鸿鹄之志的人。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凉风吹指的清晨,瞒着病恹恹的何乘风,一个人去了嵊县,很像一个侠客出门远行。到了嵊县,他向一个叫李歪脖的当地人打听强盗在哪儿,大家都说你找强盗吗?我们这里民风淳朴得如同一股清流,强盗只有一伙,就是钱大贵。

钱大贵所在的地方在嵊县的一座本来没有名字的山上,钱大贵带着一批人自己占山为王,所以这山就取名叫大贵山。走到寨子门口,何来胜首先看到一个壮实得像深山大熊的男人正在炒菜,那口十几个人饭量的大锅在他手上轻得像一片羽毛,翻炒之间火星四溅,何来胜闻到一股朴素的肉香,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响了起来。于是他把目光从大锅上努力地挪开,问,钱大贵何在?

那人没理他。直到菜起了锅,他才抬眼看了何来胜一眼,说,我就是。

何来胜说,我找你来要一车倭瓜。

钱大贵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问,你是那姓何的老头的什么人?

我是他儿子,我叫何来胜。

钱大贵吃了口菜,把脚翘在桌上,晃晃悠悠地剔着牙问,你想怎么要?

何来胜掏出盒子炮,反问,怎么样你才能还?

文斗和武斗,你选一个吧。

什么叫文斗,什么叫武斗?

文斗就是你跟我一个人打。

武斗呢?

钱大贵嘿嘿一笑,顿时何来胜周围一片拉枪栓的声音,二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他。

何来胜识相地收起枪,说那像我这样的读书人,当然选文斗。

那好。钱大贵擦擦嘴站了起来,咱们一对一地打。赢了,倭瓜你拿走,输了,我钱大贵不爱杀人,你给我磕三个头,磕完放你走。

何来胜想了想,豪迈地说,英雄所见略同。我选文斗。

钱大贵说,那来吧。

钱大贵身子魁梧却灵活得像一只螳螂,一开始只是浅浅试了几手,知道对方的斤两之后,大喝一声“小心了!”双拳如锤,势若奔雷般当胸捣出。何来胜只觉劲风扑面,噔噔噔连退三步,第二拳、第三拳再无闪避余地,慌忙架手格挡,顿时痛入骨髓,不由得大叫一声,我尊敬的父亲,我好像要输了!钱大贵哈哈笑了两声,抢步跟上后再出两拳,拳拳到脸,何来胜一时间头晕目眩,原地转了两圈一下坐倒在地,鼻子嘴角都挂出长长一条血线。

何来胜的心里发出了一声哀鸣,心里说爹你丢脸了,我也丢脸了。乘风镖局果然是可以关门了。

平心而论,何乘风的家传武功只能算二流,而何来胜学来学去,顶多排到十八流。不过何来胜轴,具体到比武上,就是不要命。可是再不要命,也还是十八流的武功。从他拉开的架势,钱大贵就看出他连对手都算不上。菜还没凉,何来胜就已经满脸是血,整个头肿了起来。钱大贵望着他这副鸟样,皱着眉说,你输了,你认个输,这事就过去了。何来胜摇头,我还没输,你看,我还没死,所以我还没输,然后又撞了上去。钱大贵觉得他简直像一条疯狗,疯狗当然不会认输。最后钱大贵扭脱臼了他一条胳膊,一招“顺水推舟”在他背上一拍,将他直直推出十多步,说你回去再练练吧,不然白白被我打死。

何来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土,咬咬牙走了。其实他十分害怕真的被打死了,那么复仇的机会也没有了。他垂着一条软塌塌的胳膊,心想作为武林中人,怎么好意思让对手把胳膊接上。钱大贵也没主动帮他接,冷冷地看着何来胜晃着他那条脱了臼的胳膊越走越远。最后走进一堆像火一样燃烧的夕阳里,不见了。

半路上,何来胜下了决心,要好好学武功。

就在嵊县强盗钱大贵抢走何乘风的倭瓜那天,春十三像一只白鹤一样飞临到了长亭镇。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春十三提着一口旧皮箱,一脚踏上了长亭镇湿润的泥土地,踏碎了长亭镇湿漉漉的阳光。她一路从东北来到浙江,停停走走,在船行驶到长亭镇时,一只池鹭潮湿的脚掌落在她肩上,为此她的肩略微有了震颤。那时候春光明媚。春十三想要么就在这里住下吧。

很快人们知道,这个叫春十三的单身女人老家在松江省珠河县。她有着东北女人的白皙皮肤和高挑丰满的身材,头发精致地烫成大卷,穿着长亭镇的女人不会穿的衩开到大腿的旗袍。她的身段好看,一举一动都像在跳舞。她那时候对着天空中一朵云说,我本来就是个跳舞的。

没过几天,外乡女人春十三搬到了乘风镖局隔壁的隔壁,那户人家准备举家搬迁到苏州的观前街定居,春十三便带上那只池鹭,在这腾空的院子里住了下来。又过了没多久,乘风镖局的人忽然闻到一阵酒香从墙那边飘过来,推推搡搡地过去一看,春十三已经将隔壁的隔壁变成了一间酒坊,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堆了小山一般的紫红高粱,院中央有一口大铁锅,墙边摆了一排蒸酒的甑锅,甑锅上摇摇晃晃地停了一只被酒气熏得把持不住的漂亮池鹭。

正在忙活的春十三对他们大方地笑笑,说以后多照拂。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真丝睡袍,柔软的布料贴在柔软的身体上,勾勒出的似是而非的线条让一帮走镖的目瞪口呆。他们都觉得眼睛像是要着火了。

咚的一声,那只池鹭一头栽倒在地上。走镖的吓了一跳。春十三走过去,捡起池鹭笑着说,它被酒给熏晕了。

第二天,在三千响的鞭炮声中,春十三的海半仙酒坊开业了。镇上的男人来了三分之二,就连歪头陈也来了。歪头陈是长亭镇的一个疯老头,脑袋后面还留着细长而肮脏的辫子,乱糟糟地缠在脖颈间。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被哪阵风吹到长亭镇的,他每天躺在江边一座废弃的路廊里,路廊里面碎石板缝隙里长满了荒草,他就把荒草踏出一张床的位置,扔一些干草,就算是他辽阔的床。看上去,他本身就像是一棵野性十足的荒草。镇上有好心人平时也就给他施舍两碗饭,送点旧衣服挡风御寒。他们私下传说,歪头陈原先是革命党,看见其他革命党人被杀头,大约杀到第一百颗头的时候,他活生生就给吓疯了。而且从此以后,他的头就被吓歪了。

长亭镇民团团总马当先带着十几个团丁过来立下马威,他们矮胖的身材翻滚着卷起一片尘土向这边奔跑过来,撞进了春十三酒坊的院子。马团总一双三角形的眼睛在春十三身上上下乱瞟,说春老板,咱们长亭镇是有规矩的,新店开业,收取联团费三个银元,团局捐三个银元,祠堂捐四个银元,田亩捐五个银元,一共十五个银元。说完摊开手掌说,春老板,付钱吧。春十三笑靥如花,说,马团总,我酒坊刚开业,哪里来的十五个银元。马团总又说,这样吧,还有一个办法,去拿酒来,我一碗你三碗,喝得过我,就给你减半。

春十三说,这么个比法,我怎么喝得过您?

马团总说,那春老板敢来长亭镇开酒馆,不身怀绝技,那就是吃了豹子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春十三身上,除了歪头陈。他偷偷地躲在角落里,仿佛这个世界跟他没有关系,仿佛他就生活在梦境中。他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很快就双颊通红,脸上露出痴笑,并且不由自主地一共打了三个欢快的酒嗝。

春十三露出为难的神情。哎呀楼的掌柜黄兰香艰难地挤开人群,讨好地上前与马团总套近乎,说长亭镇没人喝得过马团总,要不让她跟您比猜拳也行啊。黄兰香话还没说完,就被马团总当胸一掌差点推到春十三身上。马团总说,这里是酒坊,不是你的哎呀楼。黄兰香的脸就一阵青一阵红,很没面子,压低了声音说,我可是会地趟刀的。

马团总大笑起来,说你的地趟刀就是个花拳绣腿,你刀法能快得过子弹吗?你要是再在这儿牛皮烘烘的,我让人把你的哎呀楼拆了。

黄兰香不再说话,他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人群中。大家都看到马团总伸出手去,托起了春十三的下巴。这时候,一直站在房梁上的池鹭尖叫一声,俯冲而下,一口啄上了马当先的耳朵。马当先猝不及防,哎哟一声捂着耳朵不停叫唤。春十三连忙将那只取名“春光”的池鹭叫回来,春光就春光无限地栖在了春十三微微颤动的肩头。马团总丢了脸,就在他大喝一声,让手下们把酒坛和酒坊全部砸烂的时候。春十三突然拎起了一坛酒,拍开坛盖,往两只酒碗里倒下了两碗酒。醇烈的酒香立刻气势汹汹地在半空中盛放出一朵殷红的花。

春十三说,都给我住手!

马团总笑了,搓了搓手,然后端起酒碗,春老板,请吧。

正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个人雄壮地说,我来替她喝。我口渴得不得了。

何来胜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左胳膊奇怪地晃荡在身侧。黄兰香一伸手,压住了何来胜的肩头,轻声说,少镖头你别闹,你又不会喝酒的,你要喝的话还不如我来喝。说着就要去拿酒碗。何来胜右手一使劲,把黄兰香推出去三步。黄兰香瞪大了眼,说,乖乖,你长本事了。我就说你偷偷地看武林秘籍练拳,你还不承认。现在看来,果然没说错。你要再这么没大没小,小心我用地趟刀收拾你。

何来胜没有理会喋喋不休的黄兰香,他帮春十三出头完全是一时冲动。他刚刚在钱大贵那里跌了跟头,满腹怨气正无处发泄。他不管马当先同不同意,也不理旁边站着的叽叽歪歪的黄兰香,垂着脱臼的左手,右手抢过酒碗就往嘴里灌。

何来胜在喝第二碗时,身子就开始打晃,到了第三碗时腿一软手一抖,碗笔直往地上掉去。春十三眼疾手快,弯腰一捞稳稳将碗接住,然后将何来胜扶到椅子上坐下。接过酒碗的春十三在那天一战成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长亭镇源远流长的传说,她把脸喝成了一片春红,眼波流转,春风荡漾,望向围观着的人群。然后她慢慢转过身,看着马团总喝下了又一碗酒。那时候的马团总紫着一张猪头脸,泪流满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情爱往事一样,被架出去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菊啊兰啊芳啊萍啊心肝宝贝,我是如此深情地想你们啊。

春十三也喝得差不多了,她搬出一把太师椅,稳稳地盘腿坐在了上面,一手叉着腰,一手举着酒碗,用一双星星眼看着众人,说,从此海半仙酒坊,还望各位乡亲们照应。今天春十三献丑失礼,你们莫怪。然后一只春天的燕子,孤独地飞过了酒坊的上空。何来胜就是在一片灰云慢慢飘过酒坊上空时,被镖局的伙计们抬回去的。抬回去的时候,他那脱了臼的手臂低垂着,像自鸣钟的钟摆。

人群渐渐散开去,只有经久不散的酒气还在酒坊荡漾着。春十三的眼皮子终于耷了下来,她觉得很累。空旷的酒坊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像幽灵一样闪出了歪头陈,他依然举着那只碗,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诡异地笑着说,看上去是少年英豪,其实不过是一把人间尿壶……

那天晚上,春十三敲响了乘风镖局的门,端来一碗刺鼻的药汤给何来胜解酒。何来胜醉酒神志不清,春十三当着何乘风的面,扳开何来胜的嘴巴灌药汤。何来胜晕过去三天,像死了一样,春十三就连送了三天的解酒汤。到了第三天,春十三给何来胜灌完药汤,说该醒了。然后何来胜果然睁开了眼,打了一个悠长的酒嗝说,好酒。春十三说,给你灌了三碗解酒汤,一共一个银元。何来胜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说你这奸商,认钱不认人。春十三说,是拿不出钱吗,可以先欠着。她又当着何乘风的面,让何来胜写了一张欠条。那天何乘风像一条奄奄一息的癞皮狗一样躺在一块床板上养伤,望着醒过来的儿子和远去的春十三的背影,突然对何来胜说,我儿谨记,这个女人不简单。

何来胜愣了一下,说尊敬的父亲,这跟咱们镖师走镖有什么关系?

何乘风意味深长地说,人活一世,不就是一场最难走的镖吗?

……

(全文请见《当代》2021年5期)

【作者简介:海飞,1971年生。曾获人民文学奖、“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上海文学》全国短篇小说一等奖,2004年度浙江青年文学之星。已出版作品集和长篇小说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