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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儿童文学作家,为什么执意要写未成年人性侵的现实?
来源: 好书探(微信公众号) | 江玉婷  2021年09月14日09:36

作家王璐琪已经有9个月没动笔。她陷入困惑,“很多事情想不明白。”这些没想明白的问题像石头一样拦在路中间,她无法向前,只能待在原地。石块来自王璐琪的新作《十四岁很美》,书中主角姜佳在过完14岁生日后遭到性侵,她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与此同时,《十四岁很美》出版后,王璐琪的生活也在经历动荡。

《十四岁很美》王璐琪著 

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21年1月

可以避免的悲剧

王璐琪出现在咖啡馆,她很瘦,一米七三的身高,像一根旗杆一样飘过来。坐下后,她提出了一个近乎怯懦的要求:想拍几张书页——上面是黑水笔画的横线,页脚还有折痕。这些痕迹让她确认,这本书被仔细地读过了。“很卑微,是吧?”她问。这个问句看起来,更像一句自语。她不确定有多少人真正读完它,此前已经寄出许多本,但少有回复,愿意在朋友圈展示的更少。

《十四岁很美》里,王璐琪写了一个场景,遭到性侵后的姜佳和小文一起去水族馆,两人小心翼翼,一个想倾诉,一个想抚慰,怕伤害彼此,最后都避而不谈。此时,她完全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即便自己只是写了一个故事,但这个故事几乎成了那件“不可说”的事本身。

初稿写好后,她辗转联系了几家出版社。有的石沉大海,稿子发过去再无回复。有的决然拒绝,一位女编辑指责她,为什么要写这种题材,自己绝对不会给女儿看这种书。“难道孩子要生活在真空里吗?”她疑惑。后来,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接下了这本小说。

真正进入出版流程后,编辑团队慎重对待每一处文字。出版社邀请到了第98届纽约ADC年度设计大奖、法兰克福全球插画奖获得者张璇操刀,为《十四岁很美》绘制插画。设计封面时,张璇从原文中获得灵感。她说:“作者用万花筒隐喻成人世界的多面性和多边性,我想到可以用姜佳行走在万花筒碎片中的画面,来表达孩子暴露在破碎的成人世界的迷茫和无助。”

《现代汉语词典》里,“佳”的解释是“美;好”,可以和一切美好的事物相连。姜佳,一个在祝福下降生的婴儿,在14岁遭遇了一场始料未及的灾难。书里,姜佳说:“毕竟,我跌进了无尽的悬崖,这座悬崖就在我平时放学的路上,一不留神就踩空了。”

十四岁,一定是美好的吗?王璐琪回忆了自己的14岁。那一届初三,有个学姐重读了一年,成绩只提高了几分。母亲骂了几句,女儿自杀了。“可能长大以后,大家碰见更严重的问题,然后就忘记了(青春期的困境),真的是忘了。”书名借鉴王朔的《看上去很美》——这是一本讲保育院的小说。3~7岁,一个看起来很美的年龄,剥开以后里面是残忍和伤痕。

2021年1月,《十四岁很美》出版。编辑像往常一样走图书宣发流程。过了一阵,编辑告诉王璐琪,情况不大乐观。“性侵”两个字打进去,系统显示出来是“**”。一些评论家、教育专家为《十四岁很美》写书评,相继在各大媒体发布。

一些电话打进来王璐琪手机,大多出于关切的目的,聊着聊着都会走向同一个主题:为什么要写这个题材?踏入这个鲜有人涉足的领域,意味着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往往伴随着风险。听到这,王璐琪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她没法对关切自己的友人说,这个看起来大胆的举动,不是因为头脑发热,而是“蓄谋已久”。

王璐琪13岁在杂志上发表第一篇短篇作品,大一出版第一本书,写了17年。打从一开始,她就定下了“三部曲”:第一部写校园暴力,第二部关注未成年人性侵,第三部讲儿童拐卖——拐卖案告破后,被解救的孩子和养父母产生了感情……“题材一部比一部敏感,导致拖拖拉拉了好多年。”她讲到,这部小说一共7万字,从动笔到写完只花了10天,每天大概睡4个小时。动笔之前准备了两三年。有时,她攥着抹布擦椅背,心里却在想人物性格。

王璐琪泡在中国庭审公开网,看了许多案件的庭审视频。在豆瓣、知乎、贴吧上搜索,能弹出大篇大篇的相关文章,评论区聚集着拥有相似经历的“姜佳们”,大家撕开伤口的一角、彼此舔舐、抚慰,被情绪压倒,又重新振作。这些故事激励着王璐琪,她更加坚定写下去的念头,因为许多悲剧原本可以避免。

无数的远方,都与我有关

《十四岁很美》的故事开场发生在客厅,电视机播放动物纪录片,一只豺狼吃下一只落单的岩羊幼崽。

看到这个画面,姜佳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羊。她不是留守儿童,自小生活在城市,母亲是坐办公室的小职员,父亲是园林设计师,每天趴在桌前画图纸。

张肃军是父亲的直系领导,他们总在家喝酒,从傍晚5点喝到凌晨第一班地铁轰隆开过仍然意犹未尽。母亲认为与领导搞好关系,事业就成了一半,于是她负责上菜。没人想到,张肃军会成为罪犯。这时姜佳想通了,豺狼不是突然出现的,它生活在附近的草原上。她没有提防,“以为它和自己一样,都是吃草的。”

王璐琪写了一个寓言故事,城市成了一座弱肉强食的钢铁丛林。14岁生日那天,母亲出差,父亲被安排加班至深夜,张肃军带姜佳参加《超级大脑》电视节目的选拔。那天下起了大雨,两人没带伞,张肃军提议去家里拿伞,他家在电视台附近的居民楼。

当——当——当,窗外12点的钟声敲响。王璐琪继续写钟声:零点报时取消过,因为附近居民嫌吵投诉。后来又恢复了,却也没人投诉——居民习惯了噪音,钟声淹没在城市的声浪中,无人察觉。就像无人察觉的钟声,一个14岁女孩的呼喊声也被淹没。这一章的结尾是,“比如此刻我的耳鸣,犹如刀划玻璃般在脑子里尖叫,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包括自己的哭声。”

三天后,母亲发现了姜佳身上的伤痕,她扇了丈夫一巴掌,扇了姜佳一巴掌,又开始扇自己,打完人开始砸东西。母亲变得极具攻击性,父亲离家出走,家庭分崩离析。“张肃军是他们家的座上宾,这一点是最致命的。她没法想象伤害是自己带来的,这是对她母亲身份的终极挑战。”王璐琪继续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个几经崩溃的中年人往往会走向两个极端:应激和逃避。母亲是前者,她对整个世界不满,包括自己。而父亲是后者,一味逃避。”

不久前,王璐琪参加了一场会议。会议的一个议题是,研讨“性侵”是否要归入儿童文学中的“禁忌文学”。“禁忌”意味着不可被书写,不可被看见。王璐琪提出了反对意见。这是一件会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儿,如果把它归为禁忌话题,就会让它越来越边缘化。受害者不但会“失声”,还会从此“消失”。

有人建议王璐琪,把案件写成一个童话,就像在药上包了一层糖衣。她没有选择这种处理方式,而是郑重地对待,用现实主义的写法呈现。“当一个孩子经受了这些伤害,我们再去用童言童语包裹一个虚假的糖衣,这太残忍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弱化”就是“掩盖”,意味着没有尊重另一个人的伤痛。“首先我们得看见伤痛,我们得承认,是的,你遭受了这个伤害。”王璐琪认为,承认和接纳是第一步,然后再对症下药,最后一步才是疗愈。

在工作中,心理咨询师徐君枫常常见到像姜佳一样的女孩:出现创伤反应,依赖药物,变得敏感和脆弱,如同惊弓之鸟。一位受害者甚至不敢和人同乘电梯,无论去几层,都要爬楼梯上去。从这个角度来说,《十四岁很美》是真实的,也是一个需要被清楚看见的经验。

天津作协文学院签约评论家陈曦从《十四岁很美》中看到的是“刺痛感”。这种刺痛感尖锐地提醒着人们,不要视而不见,更不要默不作声,无数的孩子,无数的远方,都与我有关,与我们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