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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大凉山
来源:解放军报 | 江永红  2021年09月14日08:08

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一个神秘而贫穷的地方。

2017年十二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期间,在参加四川代表团审议时,习近平总书记特别提到了让他揪心的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悬崖村”。

大凉山的百姓如今过得怎么样?冬日的严寒,抵不住心底的牵挂。2018年2月,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地处四川大凉山深处的昭觉县三岔河乡三河村、解放乡火普村视察,同当地干部群众共商精准脱贫之策。

遥距四千里,犹闻战鼓声。2018年4月,退役中校——中央纪委国家监委机关干部裴启斌被中组部选派去凉山彝族自治州挂职。接到任务后,他立马把自己的微信昵称改为“西南方向”,像在部队出征一样,带上迷彩作训服……

“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红军是咱亲兄弟,长征不怕路途遥……”轻声哼唱着这动听的旋律,裴启斌仔细观察凉山州的地图,觉得它颇似一只伸开五指的左手。大拇指上是木里(藏族自治县),食指上是冕宁,中指上是甘洛、越西,无名指上是美姑,小指上是雷波,掌上是其余的县市。于是他把各县、市的位置标在左手掌上,伸手即可看到,很快就烂熟于心了。

凉山彝族自治州是全国最大的彝族聚集区,裴启斌对彝族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心怀敬畏。到西昌后,他主动参加州里举办的驻村第一书记彝文培训班,学会了一些彝族日常基本用语。他挂的职务为中共凉山州委常委、州人民政府副州长,按例要配司机和工作联系人,他要求:两人都要是彝族人;司机最好是退伍兵。组织上按此配备后,他与工作联系人木色卡布、司机马金辉,俨然成为一个配合默契的“彝胞组合”。

裴启斌搞调研,一律坚持“三不”的原则:不要陪同,不打招呼,不定路线,走到哪儿问到哪儿。他总是用半生不熟的彝语打一声招呼,然后就与彝胞坐在一起,拉开了家常。碰到不懂汉语的彝胞,就靠马金辉和木色卡布当翻译。经凉山的紫外线炙烤,他本就不白的皮肤黑得冒油发光,当地老乡常常以为他是凉山的老彝胞。“对!”他笑着一拍巴掌说:“以后就叫我老彝胞。”“老彝胞”的别号,他引以为荣。

凉山彝族自治州17个县市,有11个是国家级深度贫困县。中央规定的脱贫标准为“两不愁三保障”,即不愁吃,不愁穿;有安全达标的住房,有基本医疗和基本教育保障。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必须全部达标,贫困县(户、村、乡)的帽子才能摘掉。除了分管民政等部门的工作之外,裴启斌还先后负责雷波、甘洛、盐源、木里四县的“摘帽”。究竟达不达标?他要亲眼见。

雷波县千万贯村为贫困户新建的住房竣工了,按照每人20-25平方米,必须带厨、卫的建设标准,一个五口之家,应为100-125平方米。可裴启斌拿着皮尺去一量,才68平方米!他愤怒了:“是谁把政府拨的建房款减少了?”

2019年9月5日,在雷波县脱贫攻坚“摘帽”工作推进大会上,裴启斌忍不住拍了桌子,发出一连串的质问。第一问是:“我们的情怀在哪里?”

某乡乡长被裴启斌点名,要他回答给贫困户建房的标准。乡长回答后,裴启斌说:“发现千万贯村房子不达标的问题后,县里很重视,说马上改。✕✕✕(分管副县长)请你回答,改得怎么样了?”这位副县长坐着念稿子,裴启斌“啪”地一拍桌子:“你站起来如实回答。”会场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副县长回答后,裴启斌说:“千万贯村我去了4次,昨天10点半又去了。你们一直说马上改,改了啥?厕所就一根管子通外面,根本没法用……水说是通了。昨天10点46分才来水,还滴滴答答不够用……”他接下来的话重重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我一直在想,同样是脱贫攻坚,同样是易地搬迁,同在一个县,同样的标准,同样的资金,同样的图纸,为什么你们把房子建成这个样子?我刚才问你的情怀在哪里?就是问你在为谁当官?为谁做事?……”

一共有十多名乡、局领导被裴启斌点名回答问题,谁也别想忽悠他。他先后到雷波77次,所讲的问题都是亲眼所见,而且“有图有真相”。他拍了2.8万张图片存在电脑里。点罢问题,他表扬了做得好的乡镇和部门,然后语重心长地说:“要干出忠诚、干净和担当来,干出为民情怀来。‘我饱以为别人饱,我饿以为别人饿。’这是彝族经典《玛牧特依》上的格言,你做到了吗?我们都要扪心自问,有没有优亲厚友?有没有向扶贫钱款物资伸过手?……”

裴启斌这么一较真,问题很快就解决了。“这个人很较真,不好惹!”这成了大家对他的共同印象。

雷波县八寨乡的甲谷村曾经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裴启斌第一次到甲谷村时,车行在陡峭的山路上,他下意识地紧抓扶手,“一手心的汗”。进村后,“都是破旧的土坯房,人畜混住,村民衣衫破旧”。短短一年后,甲谷村通过搬迁,家家都住上了红瓦黄墙的两层楼房,通电、通水、通公路,村外果树成片、鸟语花香,让人有恍若隔世之感。2019年,全村人均纯收入达8692元。

贫穷地区要脱贫,没有外力帮助不行,但归根到底还得靠当地人民自己干。裴启斌说:“扶贫不是养贫,脱贫攻坚更不是突击做慈善,我们的责任是播下脱贫的种子。否则,就可能会住着‘洋房’受穷。”甲谷村的彝胞过去没有商品经济观念,习惯了自给而贫乏的生活,村民卖一只鸡都要偷偷藏在披风里,怕被人瞧见了不光彩。要脱贫,不转变观念不行。裴启斌和中纪委下来的村第一书记宋刚鼓励村支书吉日木石带头养跑山猪,同时动员大伙儿养柴鸡卖钱。全村815人,人均10来只,共计1万只。请县农业农村局帮助设计养鸡场,预算要38万。裴启斌问:“38万,什么时候能收回成本?你们想过吗?”原来他们是把建养鸡场单纯当成一个任务,而没有坐在村民的板凳上算账。柴鸡须散养,任其在林间草丛自由觅食,人工投食不多,修好鸡圈即可,用不着建全封闭的养鸡场。后来,裴启斌又给甲谷村牵线卖鸡,400多只鸡卖了约8万元钱,算是开了个好头。

裴启斌和宋刚给甲谷村设计的主业是特色果树种植。凉山本地有一种不错的黄金梨,因普遍栽种而价格受限。裴启斌通过查找资料和请教内行,决定引进陕北的翡翠梨和北京平谷的大桃,让村民增收致富。他们还请来一位果树土专家、退伍军人惠转社。与他签订合同,规定他常住甲谷村,手把手地把果树栽培管理技术教给村民。

用外来苗代替本地苗,行吗?裴启斌和专家惠转社带头栽下了第一棵翡翠梨树苗。“这个‘老彝胞’不会坑我们的。”他的行为就是动员令。甲谷村栽上了200亩翡翠梨、150亩平谷大桃……建成了全州第一座村级水果冷库。因栽的是三年苗,所以2020年就挂果了,翡翠梨论个卖,大桃出园价1斤15元。村民笑了。专家惠转社说:“进入盛果期后,产量有可能超过原产地。”

贫困地区往往是灾害频发区,凉山也不例外。2019年,裴启斌连续两次担任大塌方的抢险总指挥,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第一次是7月29日。甘洛境内因连续暴雨出现特大泥石流,导致国道棚洞垮塌,在棚洞内躲雨的9名群众和车辆全被压在里面。为弄清现场情况,裴启斌和州长苏嘎尔布、甘洛县时任县长陈华,站在推土机的铲斗里,在峡谷中的泥土碎石中行进了约1公里后,推土机也走不动了,只能徒步跋涉。裴启斌以自己是当兵出身、懂得测量为由,拦住了苏嘎尔布,带人向齐腰深的淤泥中走去。几个人连滚带爬,爬了1小时,终于接近塌方中心地带。裴启斌爬到了坍塌的隧道前,见隧道口全部被土石掩埋。不时有飞石落下,溅起一片泥浆。只见他站在那里,伸出大拇指,眯上一只眼,用简易的跳眼法,大致测量出塌方体的土石方,作为开挖隧道排兵布阵的依据。当陈华把他从淤泥中拉出来时,心有余悸地说:“太危险了!”裴启斌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嗯,是有点。”

仅仅半个月后,甘洛又发生了“8·14”山体崩塌灾害,成昆线甘洛段铁路损毁。裴启斌再次挂帅上阵。这一次,半座山一下垮塌,把正在抢修成昆线的17名工人掩埋。挖出最后一名遇难者的遗体,裴启斌指挥人员机械撤出后,才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出去不远,突然“轰隆”一声,一块一米见方的石头正砸在他刚才的指挥位置上。大家惊呼:“好险哦!”

凉山州州长苏嘎尔布说:“让挂职干部做抢险总指挥的情况并不常见,但我们让启斌干了三次。因为让他去,组织放心。”

2020年3月28日,木里发生历史上最大的森林火灾。担任扑救总指挥的裴启斌临危不乱,在现场了解火情后,马上画出了一幅《木里“3·28”森林火灾扑救态势图》,与县领导一起制订作战方针,指导警、民灭火队伍根据火向、山向、林向,综合运用砍伐隔离带、直接扑打、土埋水灭、以火攻火等战术,最后做到了“火灭人安”,无一伤亡。

凉山山高谷深,各族人民居住分散,孩子上学,唯有住校。但校舍不够,雷波县八寨乡的九年一贯制学校小学部近千名学生,只有300多张床位,只好三个人挤一张床;又因食堂操作间狭小,师生一天只能吃两顿饭。学校的扩建工程早有计划,施工却一拖再拖。裴启斌说:“抓教育就是挖穷根,不能让彝族兄弟一代接一代地穷下去。”他多次跟进督促检查。一年后,扩建工程竣工,学习、生活环境焕然一新。师生就餐、住宿、洗澡、上卫生间的困难从根本上解决了,师生们个个喜笑颜开。

他的三个“女儿”也在这里学习,她们是甲谷村惹格黑门家的三姊妹。裴启斌来村里多了,大人小孩都喜欢这个“老彝胞”。有一天,三姊妹中的老幺、不满9岁的果果牵着他衣袖问:“伯伯!你有女儿吗?”裴启斌说:“有啊!你就是一个呀!”果果说:“那你就去我家看看。”裴启斌明知她家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但进门后还是有点惊讶。果果的奶奶残疾,母亲有病,父亲在禁止打猎后缺少其他生产技能。裴启斌希望他们能按扶贫工作队的规划养柴鸡、栽果树,并当面承诺负责三姊妹的学费,直到她们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为止。

2018年彝族火把节学校放假,裴启斌把三姊妹带到西昌,在自己的临时公寓里住了三天。他每天下厨给她们做饭,还特意找来一位彝族女干部带她们去洗澡,给她们换上新衣新鞋;还给她们一人一个新书包,里头装着学习用品和少儿读物;村第一书记宋刚还特地送了她们一部手机,约定:平时不准开机,每周五放学后必须给“裴伯伯”发微信,报告学习和家庭情况。快两年了,孩子们一直坚持着,互动中充满温馨的“父女”情。

转眼间,两年多的挂职时间就到了,裴启斌分管的工作成绩斐然,其中退伍军人事务从全省垫底变成了全省第一。督促脱贫攻坚的四个县也通过了国家统计局的验收,如期“摘帽”。

要离开凉山回北京了。“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裴启斌来去“轻轻”,却做不到“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感到,凉山这只“伸着五个指头的手”,已经把他牢牢抓住了!离别之际,他忍不住吟诗了:

捧起一抔五色土/把凉山贴在额头……千声万声的呼唤/我的第二故乡……/我的诺苏兄弟/我深深地爱着你/我是你的欧里惹(彝语,表哥)/你是我的阿惹妞(彝语,表妹)

他知道,他的心将永远牵挂着凉山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