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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可以教吗?
来源:北京青年报 |   2021年09月13日07:54
关键词:黄梵 写作课

黄梵,作家、诗人、副教授,已出版《第十一诫》《浮色》《南京哀歌》《月亮已失眠》《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等著作。曾获“2015—2016年度十大好诗”提名奖、紫金山文学奖、《芳草》汉语双年诗歌十佳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金陵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博鳌国际诗歌奖等。

主题:诗是生活的起点和终点——《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新书线上分享会

时间:2021年8月26日

方式:“广西师大社·纯粹”微信社群语音直播

嘉宾:黄梵 作家、诗人、评论家

8月26日,广西师大出版社·纯粹读书会第144期特邀作家、诗人、评论家黄梵,举办主题为“诗是生活的起点和终点——黄梵《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新书线上分享会”,现场分享他的诗歌写作经验及创作方法,以及普通大众在日常生活中如何提炼诗意、训练写诗的能力。据不完全统计,本次读书活动近160个高端书店读书社群参与,同时在线人数达40588余人。

不可解的困境

恰恰是现代诗的起点

主持人:诗歌在文学中一直处于极高的地位,作家、诗人张炜认为,诗是一个核心,离这个核心越近,离文学就越近。如今,诗歌创作的门槛降低。但是如何写出好诗,写诗的策略和方法仍然需要诗歌创作者去学习、研究。黄梵在最新力作《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中,就诗歌及写作的核心问题给出了专业且全面的解答。诗人、批评家欧阳江河认为:“黄梵此书,兼有诗学课与写作课这样一种双重性质,其发力处,直指当代诗的读写要害,言之有物,读来令人感佩。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聆听黄梵老师现场语音分享自己的诗歌写作经验及创作方法。

黄梵:我早年跟广大的文学爱好者一样,遇到的第一个大障碍就是观念屏障。心念决定你怎么想、怎么感觉、怎么观察。如果你被一个古代的观念完全笼罩,你甚至会看不见自己的时代。就像眼里只有唐诗的人,你让他写诗,他一定写得很像唐诗,但这些诗与他自己的时代毫无关系。

我当时很想写现代诗,可是我脑中拥有的观念却属于西方的浪漫主义,两者完全不匹配。这个浪漫主义,让我看不到现代诗所关心的风情风物。比方说,我喜欢狂飙突进时期的歌德,以及后来的海涅、拜伦、雪莱,甚至民国时学狂飙突进学得特别像的郭沫若,他的《女神》等作品。他们作品里的酒神精神,当时震撼了我。比如,雪莱在他的《西风颂》里,有这样一个说法——大西洋为了给西风让路,把自己向两边劈开。这个说法太有气魄了,特别能俘获当时还是理工男的我。

这种主观上倾向夸张的表达,与比较安静的农耕时代很是契合。因为当时的人们还很信任乌托邦,信任个人英雄主义,信任情感至上,信任理想主义,哪怕你直抒胸臆,主观上再夸张,读者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违和感。可是,到了我们的时代,情况就大变了。社会变迁非常激烈,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己的关系变得复杂和微妙,这样人性深处的矛盾和幽暗的一面,就被大大激发出来。这个时候你再让人们去相信浪漫主义的那一堆纯真,就实在太困难了。比如,你依然可以秉持感情至上的观念,你甚至还可以这样去书写,问题是,人们会觉得你矫情;你依然可以谈论乌托邦、英雄主义,但人们会觉得,你说的都是鸡汤。

没有办法,我们的时代已经让大量的杂质,涌入了原来很纯净的爱情、亲情、道义。我们开始用一种理智、世故的眼光,重新审视我们的里里外外。这样一来,我们就养成了权衡的思维习惯,有了很多的左右摇摆,也有了很多不可解的困境。这些问题,恰恰是现代诗的起点。当时我秉持的浪漫主义观念,完全脱离了我们的时代。在这种情况下,我去写现代诗,几乎就是张冠李戴。

不过这种浪漫主义,它倒提前给了我一种不错的启示。因为浪漫主义会让你发现,万事万物都可以通过主观的畅想来改变你看它们的眼光。这种产生全新眼光的方式,恰恰是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的相通之处,所以,现代主义有时候也会被人称为新浪漫主义。只不过现代诗的观念中,开始有了压制这种过度夸张、抒情的理性克制。智力的权衡,添加了所谓的日神倾向。日神倾向,就是追求秩序、和谐、宁静、克制的倾向,来平衡人在抒情时候的酒神倾向,因为人在抒情的时候,特别容易产生激情。

东方诗歌是表静内争

追求言尽意无穷

黄梵:我早期要凭自己的一己之力,想跨越这道观念的屏障,几乎是不可能的,确实需要一个跨越的时机。这个时机来得可说恰逢其时——1983年我很及时地生病、失恋,后来回到家乡黄州休学一年。这个挫折成了我的一本教科书,我从中学到“不争乃争”的中国古代智慧。从那时起,我就未老先衰,开始有了一颗衰老的灵魂。我越是审视那些乍看没什么毛病的事,就越成为一个怀疑论者,开始怀疑过去未曾怀疑的一切。比如,理想会不会就是督促你往前走的自我许诺呢?现在到了你不相信自己还能承诺的时刻。

当你脑子里翻来覆去这样想的时候,其实就走到了写现代诗的这个关口,不经意间就逃出了浪漫主义观念圈出的一块领地。挫败成了你对旧观念的一个证伪。理想已逝,新的出路又在哪里呢?当初为了走出这样的精神困境,我去小镇图书馆借书看。那个图书馆总共只有5000册书,不过大部分是文科书。我居然借到了一本舒婷和顾城的诗合集,大约是1981年出版的。顾城的诗一下击中了我,因为顾城的诗里有太多的未解之谜,有对细小事物的关注,有对人的怀疑,这让我一下子就超越了人道主义。顾城的诗里浸染着惠特曼的眼光,在惠特曼的民主眼光关照下,万事万物都可以平起平坐,这个认识就成为我诗歌后来的出发点。

一旦把写现代诗的缺口打开,很快就摸索到了朦胧诗,接着又摸索到了整个现代诗的国内外谱系。后来我可以写现代诗,就变得顺理成章了。我除了写诗,因为教书的原因,还必须研究现代诗,这样在抽丝剥茧的研究中,我有了一个认识上的心得——我重新发现了意象的力量。意象有个特别之处,它可以一开始就绕过理性。因为意象它是有形象的,形象一开始触发的是感官反应,等你感官有了反应之后,你才会想到用理性去审视它。

所以,意象就相当于小说中的故事,它具有最强大的暗示力,甚至可以说,它是一切懂与不懂的根源。因为意象主要靠几个事物的对比暗示,让你来替它说话,让你用理性说出它的意味。也就是说,诗人创作出新的事物,读者看到这个新事物以后,自然会与眼前的旧事物进行对比,这样首先就会触动读者的感官,然后再触动读者的理性。

意象非常类似于音乐,不管你懂不懂音乐,音乐首先会激起你的感官反应,比如,欢快的、忧郁的、激昂的或舒缓的,等等。它会把那个懂不懂的问题,抛给理性去解决。就像你看完一个故事以后,一定会有感动,会有很多难以言传的感受,之后你才会去探寻故事的意义,只有这个时候理性才起作用。意识到这点我豁然开朗,好像看懂了为什么每一次的诗歌革命之后,意象都会首当其冲成为追逐的对象。直到像唐代那样,把它所有的可能性耗尽,这个时候宋代的议论,才会加入到写诗的行列中来,成为另辟蹊径的一个法宝。

我意识到东方意象的明晰,其实隐着“不争乃争”的东方智慧,它是东方文化性格的延伸。东方意象外部平淡,看似有日神的倾向,很克制,但内部波澜壮阔。东方诗歌是表静内争,追求言尽意无穷。近年,我开始追求意象的准确。所谓准确的意象,里面就有接收美学的味道,关注读者对意象的感受力,其实是对读者人性的尊重。因为所有的诗歌意义、诗歌形式以及技巧的背后,都有着合理的人性根据。

诗意来自诗人的注视

就看你怎么去看待事物

黄梵:主持人希望我能谈一谈大众写作容易面临的问题。我个人觉得,大家最不容易把握的是诗意。

到底什么是诗意呢?我们一般会觉得浪漫的事、远方的事、天边的事、够不着的事,都有诗意。这样的认识其实非常浅表,它用的是非常日常的眼光。一旦采用日常的眼光,大家就会觉得蓝天白云有诗意,凄风苦雨没有诗意。原因是,我们会用自己身体的愉悦与否,来判定有无诗意。蓝天白云让你的心情很舒畅,你会觉得有诗意;凄风苦雨让你的身体、心情处在比较困厄的状态,它就没有诗意。

这一切在诗人眼里都是鸡汤。因为诗意的真正本质,是让熟悉的事情变得陌生,是在现实中能找到旁逸斜出的出路。你作为写诗的人,就必须要有能力,把近处你认为是苟且的事物陌生化,赋予它们诗意。

我在书中具体讲了如何把熟悉的事物陌生化,介绍了四种方法。要是笼统地从本质上来讲,就是把旧的事物放在一起进行对比,它们就会产生新的事物,读者就会获得看待旧事物的新眼光。比如,大家看蝴蝶、落叶都是旧的事物,如果我这样说一句话——“蝴蝶是不肯落地的落叶”。以这种方式把蝴蝶和落叶放在一起,你会发现,产生了一种新的事物,令读者产生了眼光的革命。

所以,我有一个观点,我认为诗意来自诗人的注视,就看你怎么去看待事物。哪怕所有人都认为没有诗意的事物,如果你能用陌生的眼光去看它,它就有诗意。诗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看待事物的方式、视角,这才是诗人最了不起的地方。我觉得,写诗应该首先忘掉宏大的历史,要用显微镜打量自己的生活,不要害怕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千万不要忘了自己的生活才是你写作的源泉。你不要害怕自己的生活太卑微,其实你的卑微生活,与人类的宏大生活是暗渠相通的。它们都有相同的生存和道义逻辑,你书写自己就等于书写人类。

所以常人需要去蔽,因为常人有太多的视而不见。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跟南京的诗人刘立杆一起玩。晚上我们走到屋子外面,突然刘立杆就说:“你们听到没有,有夜声,整个天空有夜声。”后来我经常半夜起来去听那个夜声,我过去是听不到这种声音的,觉得到了晚上就一片寂静。当你转换一个视角或观念,你就拥有了一双全新的眼睛,就能看到熟悉事物所包含的诗意。

我觉得常人在写作中,还特别容易忽略基本功的训练。常人都把诗歌看成是一个天才的事业,自然就会觉得练写单句这种琐碎的事情,简直就上不了台面。我也承认有天才,但这不是说,普通人就不需要写诗的生活。很多人并不一定要成为诗人,他需要写诗来充实自己的精神生活。再说,如果你不深入到现代诗的深处,你何以知道你有天才呢?其实我更相信勤奋和意志力就是天才,我们不能说人类只需要高斯不需要数学教授。再说,你没有活到百年之前,还真很难判定你有无天才,毕竟有太多的文学大师、艺术大师,他们成就于晚年。

比如,歌德的《浮士德》成于晚年,杜拉斯的《情人》写于60多岁,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也写于60多岁。黄公望50多岁才开始真正画画,到70多岁作品才显现出大师样。又比如,台湾的王鼎钧50多岁才选定全力写散文,晚年成为散文大师,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总之,我们一定要放弃一些偏见。

带着情感去观察周围的生活

情境的相似性会有助找到准确的意象

“且听风吟”: 老师您好,您觉得诗歌的培养,是否从娃娃开始、从古诗开始合适呢?

黄梵:我觉得孩子不应只从古诗开始,他小时候就应该开始读现代诗。德国在幼儿园就开始教里尔克的诗,里尔克的诗小孩子肯定是看不懂的。我觉得懂不懂不是一个障碍,就像我前面讲过的音乐,不要说小孩子了,很多大人都不一定懂,但是照样可以听,囫囵吞枣恰恰是启蒙的开始。诗歌像音乐一样,是可以直接作用于你的感官的。就像我前面说过的,因为大部分的诗歌都是比较强调意象的,意象是可以直接作用于你的感官的。小时候你多去训练孩子对形象的感受,不一定非要启动他的理性,说不定他读现代诗读了十来年以后,才开始慢慢理解他曾经背诵过的、读过的现代诗,这没有关系。

“爱旅游”:想问黄老师,写作中怎么样才能精准选择出最能体现写作者内心情感的那些个意象呢?

黄梵:情感这个东西是抽象的,必须要找到意象来给它赋形,才能让人对它有感觉,仿佛情感可以用手触摸了。如何能找到一个意象来和它对应呢?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我曾经写过一首诗叫《蝙蝠》,我们以前对蝙蝠的印象就是丑陋,它有让人感到恐惧的形象,人人都想避开它。后来有一次,我在紫金山紫霞湖那边,傍晚的时候看到了成群结对的蝙蝠在天上盘旋,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些蝙蝠为什么会成群结队挤在一起,其实每个蝙蝠都害怕落单,害怕孤独。当我这样去看待的时候,我似乎就为我表达自己的孤独感,找到了一个意象。后来这首诗写出来以后,得到了很多读者的认同。

如何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意象呢?你反过来,带着情感去观察周围的生活意象。如果你很孤独,你就带着这个情感,去观看和寻找生活中的一些意象,你可能会碰到落单的动物——大雁、野猫,看到落叶,如果你注意到情境的相似性,你大概就找到了一个准确的意象。

“修修”:诗是自由的爱与美的表达,诗歌创作应有自身遵循的审美原则。现代诗歌的口语化是诗歌的一种发展路径,但怎样保持诗歌的特性,而不让诗歌创作过于随意化,重建诗歌的审美本性?

黄梵:新世纪的诗人,其实就是在解决生活与诗歌结合的问题。口语化不是一个新课题,初唐诗就已经经历过口语化,甚至初唐的时候有几十年,由于过度的口语化,造成了普遍的枯涩和单调,到了中唐的时候才真正把它平衡好。书面语的优势是可能性特别多,口语的优势是特别接地气,两者都是诗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所以不存在口语化是诗的趋势,或者书面语是诗的趋势这样的问题。

人类写诗永远在口语和书面语之间来回徘徊,有时候书面语过度以后,我们就需要口语化来纠正它;有时候口语过于枯涩以后,我们需要书面语来丰富它。新世纪以来,中国新诗的口语化和书面语的平衡,已经达到比较好的状态,产生了一批能很好平衡两者的好诗人。

生活中有很多触发灵感的时机

就看你能不能看得见

“SUZIE”:在如今的新媒体时代诗歌也呈现了短平快的特点,比如有一首小学生写的诗:“一个人嵌在照片里,孤独得像是P上去的。”您认为这样的诗是好诗吗?在当今社会网络信息发达的时代,您认为我们需要怎样的诗?会有哪些变化?

黄梵:我觉得这首小诗还不错。他觉察到P上去的人,并不能改变原照片对应的真实,很能说明孤独感,其实体现了新一代的新眼光。我前面已经讲过,诗意就是要让我们换一双眼睛,诗意来自诗人的注视。每个时代都有新的事物需要注视,或者旧的事物需要用新的眼光来注视,所以一定有能够结合这类新事物的诗人。

我就有个工科学生叫沈畅,喜欢用一些科学意象来写诗,既独特又有诗意。其实诗意没有那么神秘,它就是让熟悉的事物陌生化。你一旦理解了它的本质,就很容易在生活中到处找到它们。当然,用这些科学的术语写诗,确实也有词语的协调性问题。

但我觉得,小孩子写诗的时候,不用管这样的问题,写到一定时候就会去关注。比如刚才这首诗里面的P,和这样一些词汇放在一起,有没有违和感?怎样才可以让它没有违和感?这个问题可以等到以后再去考虑,小孩子写诗就应该让他放任去写,让他可以创造出很多诗歌的全新可能。

“胡其伟”:给我感觉诗歌是一般文学的升华,是一般语言的提炼,感觉写诗也比较难,是需要灵感的。想请教黄老师,诗歌写作能通过培训来提升吗?

黄梵:我的写作课已经带出了一批零基础的诗人,他们的诗已经在一些专业的文学杂志上发表,这样的人还不少,可以证明写诗是可以教的。

我书中也谈到作家对灵感的认识,与爱好者很不一样——作家有属于自己的产生灵感的方式方法,而爱好者们就像求雨那样,望天收。所谓的灵感,其实和很多因素有关,比如它跟观念也有关系,如果你认为有形象的东西才美的话,那你就看不到抽象之美,比如到了晚上,灯光照在水面上,你会看到很多抽象的色彩之美。如果你秉持绘画一定要有形象,那么你面对水面上荡漾的五光十色的细浪,那种抽象的光色之美,你会无动于衷?

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触发时机,就看你能不能看得见,影响看得见的因素很多。很多作家、诗人有自己的触发方式,比如海明威和歌德,两个人都站着写作,站着写作对他们的灵感是一种刺激。有的人要抽烟,有的人要喝茶,有的人要特殊的光线。席勒一定要在抽屉里放上烂苹果,他要闻苹果腐败的气味,会对他有写作的刺激,让他亢奋;巴尔扎克得靠咖啡,他一天甚至要喝60杯咖啡,靠咖啡的强刺激维护灵感。所以,所谓的灵感是每个作家可以自己制造出来的,通过方式、方法去制造,让灵感集中产生,并不是只有“望天收”这一种方式。

我办写作班的时候,一直告诉学员要定时定点写作,这只是方法之一,还有其他的方法。但是有些事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需要一定的毅力,一旦做到了,一般来讲就不肯放弃了,因为你会得到太多的好处,收获颇丰以后,你就不肯再放弃了。(整理/雨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