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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9期|陶宏:护航故事(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9期 | 陶宏  2021年09月14日08:11

陶宏,山东烟台人,毕业于海军航空大学。1992年12月入伍,一直服役于海军航空兵某团机务一中队,先后担任机械员、机械师、分队长、质控师等职。有小说、散文散见于《解放军文艺》《山东文学》《神剑》《西南军事文学》《海军文艺》等刊物及报纸。

护航故事(节选)

陶宏

已经进入任务后期了,我们舰艇编队正在驶往某国,到这个国家进行最后一次补给和短暂休整,然后再执行最后一个月的护航任务,就要返回祖国了。

我既是护航队伍中的一员,有自己负责的工作,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是海军心理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对我来说,这次护航任务也是一次难得的特殊时期、特殊环境人员心理研究的好机会。我在着手准备一篇“护航心理研究”的论文,零零碎碎记下的事例和顺手写下的想法已经积攒了好几个本子,等着返航后整理出来。当然我不会放过自己,我也是一个现成的例子,所以我保持着每天记日记的习惯,把自己做的事情、心理状态等等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这个日记,既可看作是私人日记,又可看作是工作日记。在漫长的护航过程中,这件事让我时时有事做,注意力有所寄托,我觉得这是好事,有事做的人,时间好过一些,不觉得那样难熬。这也成为我的一个思考课题,就是怎么样想办法让护航官兵有事做,把难熬的时光变得充实有意思些。

很自然的,我把护航期间人员的心理变化按照三段论划分法分为三个时期:前期、中期和后期。

在前期,也就是刚出航的一段时间,那时候官兵们对什么都感觉新鲜,特别是很少出远门的。看着天高海阔、天蓝海蓝的景色,睁大了眼看个不停,就怕错过了什么。但是慢慢地就失去兴趣了,好东西吃多了也会腻的。

中期,人逐渐适应了。这段时间,每天按部就班,沿着航线巡航,该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锻炼,都比较固定。进入了一段较长时间的稳定期。

到了后期,就会经常算计回家时间了。有的开始倒计时,有点度日如年了。而且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海上漂泊,确实也困乏、疲惫、厌倦了。

就是在这时候,编队指挥武昊宣布,我们要在靠岸补充给养的城市,与该国当地的海军足球队举行一场友谊赛。在甲板上散步的时候,武昊指挥跟我说起这事,问我,苏鹰,你觉得我这想法怎么样?我说,挺好的。我明白武昊指挥的意思,小伙子们年轻好动,让他们把心思集中到一件感兴趣的事上,确实能够振奋精神。

我问武昊指挥,你给他们定什么目标?

武昊指挥笑笑说,踢着玩呗,只要输得不是太难看就行。

我说,目标就这么低啊?

他又笑,说,还能怎样,水平在那儿摆着呢。就是为了让大家放松放松。要真想赢球,那下次我专门挑些踢球好的带着。他从士兵成长为将军,一直跟舰艇打交道,跟舰艇一道走出国门的次数至少上百了,自是什么场面都见过。

我们上次不是进了一个球嘛,不要妄自菲薄自我定位太低。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他说,那是人家的礼让。

我想想也是。参加护航任务的人员,都是各个岗位上业务技能出众的,但那技能显然跟足球无关。靠岸补给的时候,我们经常会跟当地海军进行友谊赛,这也成为友好交流的一个节目了。他们选出的球员肯定都是球技出众的。而我们的球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就比如我们这个任务编队,第一次要搞比赛前,问一问谁会踢球,踢哪个位置,然后这些以前很多还互不认识的人就组成了一个球队。结果可想而知,就没赢过。大家也都对输赢不很在乎,踢的时候当然想赢,赢不了心理落差也不大。嘴上说着友谊赛嘛,友谊第一。不过难说没有一种酸葡萄心理。

我总觉得有些不服气。我懂点足球,在小学、初中的时候踢过。这么想着,忽然一个人从我的脑海中跳了出来,就是上次进球的那个战友,舰载机飞行员刘向宇。上次他进了球,后面好多天跟战友们谈起来都眉飞色舞的。我跟他说,你踢得不错啊,进球了。他嘴咧得老大,说,那——是,我是谁啊。要不是因为我们是临时组合起来的球队,而且平时不能训练,配合默契程度不高,要不然,不止进一个。说话倒是毫不客气,你夸他他也不知道谦虚一下。不过,他说的有道理。我跟他开玩笑,把右手握成拳头往他嘴前一送,说,你好,我是CCTV5体育频道记者,下面请你对我们电视机前的观众谈谈你在这次比赛中进球的感想。他张着大嘴笑,摆摆手说,没什么好讲的,要是非让我说,那原因只有一个,我厉害呗,哈哈……要是我是个男的,看他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肯定会忍不住在他屁股上踢一脚,或在他胸口上擂一拳。但我是个女的,所以只能翻翻白眼,说,你傲什么傲,功劳也不是你自己的,球队十一个人,你只占十一分之一。他说,是啊,没错,大家的功劳,我只是十一个人里面的一个杰出代表,嘻嘻。这人也真是啊,脸皮厚到无敌了。我说,嘁,笑意忍不住从嘴角溢出来。

我自认为是个有点傲气的人。但是我表现出来的,从来都是谦虚。这是我们的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教训。我父亲也一直这么教导我。其实也说不上是教导,用教训更合适一些。我父亲也是一名军人,脾气大得很,我稍有不对,或他看我不顺眼,对我从来都是训斥。我还小的时候,有时候到楼下遇到认识的叔叔,叔叔笑眯眯地问我,小鹰啊,又挨训了?我心中纳闷,天真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叔叔?叔叔说,你爸那嗓门啊,整栋楼都听到了。我的脸立马就红了。

两年前的时候,作为海军的代表,我参加了一个国际性的活动,立了三等功。我自然是非常高兴。我以为父亲会为我骄傲,会夸奖我。军报都登了,不小的篇幅,父亲肯定看到了,每天的军报他都看,但是他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沉不住气了,借着打电话问候他身体,跟他扯东扯西地说了会儿话,父亲还是没提这茬,我就自己说出来了,爸,我立功了,都登报纸了,你看没看到啊?我的话既有点撒娇,也多少有点抱怨的意思。

没想到父亲立刻咣咣咣给我来了一通训话,怎么了干这么点事就骄傲了这不行啊这会阻碍你进步的你知不知道你不就立个三等功我早看到了我为什么不说就是怕你翘尾巴你今后的路还长着呢你……

所以一开始我不大喜欢刘向宇,觉得他性格过于外向,有些张狂。但是后来慢慢地,我的态度就变了。

因为我发现,他是个心理状态很好的人。作为一个心理学方面的研究员,我自然会对心理上有突出特点的人尤其感兴趣。从刚开始的新鲜期过了之后,我们编队的人没了这个新鲜劲,有的有些蔫,个别的会失眠,到我这儿来咨询的人多起来。但是,刘向宇一次也没有到我这儿来过,甚至护航很长时间之后,我们还只是见了面打个招呼那样的点头之交。我经常看到他在甲板上乱窜,他是一名上尉军官,但是没有架子,不管跟哪个人很快就打成一片,称兄道弟嘻嘻哈哈,跟谁都是朋友。他脸面红扑扑的,精神状态很好,从他的眼睛也能看出来。真不知道他的精神头是从哪里来的。

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我把他当成了我的研究对象。一次在甲板上锻炼的时候,我凑到他身边,装着聊闲天,问他工作之余的个人时间都是怎么安排的。他歪着头寻思了一阵才说,你这个问题我还没仔细想过呢,无非就是休息、锻炼、找战友聊天,什么好玩玩什么,哪儿热闹往哪凑。这倒是排遣寂寞消除孤独的好办法,就怕一个人缩着,把自己封闭起来。只要人敞开着,经常进行交流,像空气流通一样,就能保鲜。我说,看你身体挺好,你都是怎么锻炼的,练的什么?也教教我。他说,天好的话,就到甲板上早晚各打一遍擒敌拳,天不好就在室内练练深蹲、俯卧撑什么的。他一边说,一边就在我面前比画着拳脚动作。舰船上空间有限,官兵们基本都是这样进行锻炼。后来,我练瑜伽,他说,随着说话,他伸展身体摆出一个很地道的瑜伽动作给我看。我有些意外,说,你还会瑜伽啊?他说,怎么,难道只有女同志才能练不成。我说,不过据我所知,确实女同志练的多,男同志练的还是比较少的。我看他表情有些讪讪的,笑着解释说,我可不是歧视男同志啊,我只是有些惊讶。我是觉得,练这个挺好的,跟我们这个环境倒是挺对路,算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而且与众不同。我这么一说,他又兴奋起来了,说,那是。我带的教学碟片,还有书,在家的时候偶有接触,刚开始感兴趣,嘿嘿,跟我老婆学的,学了点皮毛,想在船上有的是时间,好好研究研究。听你的意思,肯定懂喽?我点点头。他高兴了,期待地说,那有空我去向你请教请教?我点头说,好啊。那太好了,等我好好练练,争取超过我老婆,回家练给她看,保管她大吃一惊。

此后,刘向宇经常来向我请教。看得出来,他是真学,而且很投入。我夸他学得快,他又不谦虚了,笑着说,嘿嘿,我聪明嘛。

随着了解的加深,我对他真是刮目相看了。你看,执行这次任务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连什么时间做什么都有计划。不像有的同志,尤其是新同志,只是带着一腔热情,兴奋劲一过,热情消耗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感到空虚、无聊。而刘向宇,虽然嘴上经常说些满不在乎的话,但明显不是那种做事不用大脑的人。

……

(全文刊发于《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