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西文学》2021年第9期|覃艳兰:迎风散落
来源:《广西文学》2021年第9期 | 覃艳兰  2021年09月13日08:45

1

还没有婚配,这个男人已经在我家做了两年“长工”。两年里,三姐从没有给过他好脸色。山路崎岖,路程又远,但他风雨无阻,有事没事就到家里来帮忙。上山打柴,下地干活,担柴挑水,好像没落下哪样。每次进屋,母亲和颜悦色招呼:“大峰来了!”他答应“嗯”然后就去忙。他牛高马大,走到哪儿都是脚底生风。一个早上打的柴相当于我们打两三天的。凭着一身牛力,他从来没认真整理过柴火,胡乱一捆,轻松一抛就扛在肩头下山来了。藤蔓牵不住他,小树挡不住他。柴火压弯小树,扯断藤条,一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最后与其他柴火待在一块,呈现它马马虎虎、乱七八糟的样子。一眼就能区分哪捆是他扛的,哪捆是我们打的。柴火也变得男女有别了。这时候母亲就会说:“大峰来了,就是不一样。”他听着,眼神向三姐飞过来。若是在吃饭,三姐刨饭的筷子马上僵住,一脸黑色飞过去,没好气地说:“谁叫你来?不懂丑脸。”

“我妈叫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母亲瞪眼,三姐才闭上她的嘴巴。若是遇到三姐担水回来,三姐先是一愣,像被母亲的话击中,眼皮抬了抬。他想上前搭把手又莫名止住,眼睁睁看着三姐左一下侧身,右一下侧身,倾着提桶,将水倒进缸里。水哗哗哗哗,桶丁零咚隆,三姐又转身担水去了。大峰呆呆地,像根棍子杵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对于三姐的回应,我常常看到他束手无策的尴尬。帮忙两天之后,那个男人要回去了。母亲在红薯堆里挑三拣四,拣了一袋子让他挑回去。刚开始他死活不肯,推三推四地,母亲一再地递过去,他一再地躲闪。母亲拎来拎去,递来递去,无奈将袋子放在离门最近的角落,伴随她的语言:“拿回去,你们弟兄仨都是劳力的时候,你妈跟我说粮不够吃到年底,拿这些补上。怎么说我们都是女娃家,还有些余粮。你不拿,下次老三轰你,我可不管。”他收下了,挑着出门的时候低着头,扁担上肩,两头的物件还在晃荡着,他马上一步跨出门槛,急于逃离的样子,差点和三姐撞到了一块。“耶,回去就回去了,怎么还要带走我家的东西!”一语塞得他满脸通红,疾步而去。母亲这回不依不饶纠着三姐,一声高过一声:“看我不打烂你的嘴巴。”

我家五朵金花,母亲说四朵要送出去,留一朵在家。这朵金花向阳开,蓬勃,惹眼,翻过小山坳口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提着猪头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家里的门槛都快踏破了,母亲还是没有松口。她话不多,来回两句“这事还要问孩子,孩子愿意才行,”就没了下文。遇到巧舌如簧的媒人,屋里回响的都是媒人的声音,她缄默三口;遇到拙口的村人,他们坐不到几分钟,尴尬地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溜走了。

提来的猪头肉总是放在那张很旧很旧的八仙桌上,和母亲静静地待一个下午,母亲自顾自地忙着,直到夜幕降临。趁着夜色,母亲和四舅鬼鬼祟祟地提着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件,翻出山坳不知去向。

有一次夜里,他们回来了,四舅压低了声音,说:“妹哟,你要拿个主意哦。这一拨一拨的人来,咋没个你中意的?别太挑……”

“四哥,我知道。可是不知根不知底的,咱怎能放心?三妞那张嘴不得了,那性子像什么,想留她在家是觉得她人聪明办法多,上能照顾比她憨包的两个姐姐,下能管住她两个还没有成人的妹妹……”

“大峰呢,你觉得大峰这孩子怎么样?”

“大峰,这孩子呀,让我说什么好呢?”

…………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模模糊糊地传来,伴随一声声叹息。我和老五躲在被窝里偷听着母亲和四舅爷的话,刚开始假装睡得像死猪一样,渐渐地睡成了死猪样。

第二天早起,我和老三、老五扛着锄头跟在母亲身后,往地里去,像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老三和母亲差不多高,直挺挺的,一看就知道是姑娘的身板,非常好看。我和老五还没有锄头高,特别是老五扛个锄头脖子伸得三尺长,两只手搭在锄把上,锄头沉沉地拖在身后,屁股也被拖得好长,样子极其难看。我一路跟着大部队,一路想:哪个倒霉蛋会要我这个姐姐呢?可是再看一眼,想到她漂亮的脸蛋,漂亮的身材,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细如柳叶的眉毛,又觉得谁若是娶到她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谁又会是那个幸运的人呢?“老四,你个愣头青,你走超了。我们的地在这儿……”我被老三喊愣头青,心里十分窝火,我站定了,见自己如山风过路,离母亲她们已有几百米距离。她们站着,拄着锄头,看着我一步一步地退到自家地里。母亲盈盈笑,三姐鄙视地笑,眼里飘着的神情仿佛在告诉你,你是个十足的大傻瓜。老五放肆地笑,嘴巴快咧到了耳根。我心上的火浇油一般。我压住怒火,偏于一隅,狗啃地一样地挥着锄头。太阳一点点地缩短了我们的身影。不多久,影子就被踩在脚下,锄头一下一下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掉落,很快渗入地里。不知什么时候,一滴接一滴的汗水滴入土里像滋长了在地里晃动的身影,影子一点一点地拉长了,与上午相反的方向。母亲招呼我们停下休息一会儿,她站在地头的一棵大树下,像母鸡唤鸡崽似的一下就把我们聚拢在身边。三姐先发制人,声音尖而有力地冲入耳朵:“妈,你看老四锄地,狗啃泥,那草只锄断了头,根还长在地下,这愣头青……”她说得极是,我的锄头刨过地面,我怕它疼似的舍不得用力又或者年幼的我还不知斩草要除根的道理。总之一个下午,我所到之处,地表如胡楂子一片。母亲抓握锄头,弓着腰,示范地在地里刨了几下,立着的几株小草马上伏地,失去了神气。“哪,阿四,除草要这样除,你看好。”我学着妈妈的样子,却不得要领,一切如故。老三再次露岀鄙夷的神情。这神情灼得人慌张。正在这时,我那矮得不像话走路外八的傻二姐跑到地里来,和老五比画了三四五六下,老五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母亲。二姐又急急地歪到母亲那里,母亲说:“行了,都回家吧,家里来人啦。”

我们又像一群小鸡跟着母鸡回窝,这次二姐走得比我和老五难看一百倍,真是难看到死。她外八的脚左一划,右一划,张开一个大大的八,摇得身子左一晃右一晃。我在想:有谁会要我这个姐姐呢?谁又会要我这个姐姐呢?老五一巴掌拍醒我,“妈叫你快点回家。”她一溜烟跑了,猴似的。

我们的家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的人很多。扒开人群进到内屋,母亲坐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边,另一边坐着媒婆李妈孔。前面是一个用红布封口的小酒缸,桌上托盘里整齐地摆着几把面条,八仙桌两侧分别是两袋米和两筐肉。母亲坐着,头微微低垂;媒婆坐着,昂首挺胸。看热闹的眼睛在八仙桌上下左右游走,散发着光,嘴里啧啧响。四舅驱散围观的村人,叫:“请回吧,大家请回吧!”人们渐渐散去。四舅从门口折身而返,李妈孔迎上,一脸讪笑,“他舅,你帮说道啊,这户人家还是不错的,阿三是前世修福,富贵命啊,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四舅哪会是口快之人,他把目光投向母亲,母亲缓缓说:“妈孔,我知道。老大突然怪病,卧床着,如今懂吃不懂做;老二又是这样一副模样,两个妹妹又还未成人,我指着老三呢,这个家还指着她……”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在里屋的大姐就呜呜哭了起来,哭走了妈孔堆得满脸的笑意和跟着扛米扛酒来的几个随从的自然表情,哭声堵得人心头发紧。“这事还要问问孩子,她愿意才行。阿——三——”母亲的声音传过每个人的耳朵,绕过房梁从高处寻找阿三。“妈,三姐从后门上坡去了。”母亲眼光扫向通向后门的地方,落在二姐的身上。二姐眨了眨眼,歪着到里屋去安慰那个还在大哭的大姐。“得了,别号了!哭哭还是可以的,难道还真要哭个没完没了吗?”哽咽,抽泣……李妈孔一行人辞去,屋子里像一面湖掷入石子后恢复平静一般,谁都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快黑时,三姐才从山上下来,推门进屋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没有等到有人叫她或问她,她就嚷嚷了:“我不嫁,谁要嫁谁嫁……”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没有心思吃饭,径自往大姐屋里去了。老五说:“三姐哭了,三姐哭了。”“闭嘴,娃娃家吃你的饭。”“阿——三——,明儿把这些彩礼退了,你不愿意就退了啊。”三姐出去找人和她明早去退彩礼,她从这家进去,从那家出来,我站在晒坝上,借着月光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夜里我起床尿尿,隐约听见三姐在哭,很用力忍住的声音。没有人帮三姐去退彩礼,四舅家几个老表也没人愿意,大家都觉得像李妈孔说的那样“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好像失去机会的不是三姐,是他们,他们在替三姐死死地抓住这个机会。酒一百斤,米一百斤,肉一百斤,三姐先是退了肉,再退酒,最后退掉米。第一天,一百斤的肉担在肩上,一颤一颤地吱吱从家离开,翻过坳去;第二天退酒,就是一个壮汉也勉为其难,三姐找来背篼,让我们帮忙抽上背,撅着屁股,咬着牙,埋头背走了;第三天,她泄气似的坐在晒台上,看着两袋米发呆,四舅娘在自家的晒台上对着三姐喊:“何必呢?傻姑娘。”四舅娘的话刺激着三姐强打起精神,将两袋米分成四袋。她负责两袋,五十斤,责成我和老五每人负责一袋。我们学着她的样子,分成两小袋,做成一挑,挑去给李妈孔。三天时间,三姐生生把这门亲给退了。我和老五累成了王八蛋。三姐累得昏睡两天才还阳。奇怪的是,大峰像是藏在这酒肉里被退掉一样,也莫名其妙地很久很久没有来我们家。

2

大姐天天躺在床上,看着像一个健康的人,但是就是起不了床。她软软地像一坨肉放在床板上。她能说会道,伶牙俐齿。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病的打击,让她一时间变得沉默了。她谁也不爱理睬。

二姐原先是和她住在一块,后来又搬来和我们一起。她指着大姐那屋,嘴巴、鼻子、眼睛都皱在一块,另一只手在鼻子前扇来扇去。我们都知道她在说什么,可就是没人理她。四个人睡一张床,只有横着睡才可以。三姐的脚掌伸在外面,悬在空中,很不舒服。她一侧身,弓着,收回了脚,像只虾公,挤占了位置。二姐睡不舒服一夜起来几回,有时坐着,有时站着。后来母亲叫她一起,她乐得屁颠屁颠的。我们又睡回原来的样子,舒舒服服地竖着。

二姐像得了母亲的圣旨,每天都出去,很晚才回来。我们都不知道她究竟在忙什么。

我被安排在家伺候老大。她从沉默那天开始变了,变得一天比一天难伺候。她变得白白胖胖的,一点也不像病人。脾气古怪极了。她知道我在家,内急了也不叫我,而是哇哇大叫。我从锅灶边跑到,她已经尿了一大床,臊味扑鼻。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帮她换好被单和裤子。她不但没有一丝羞愧,还对着我大吼,叫我滚,滚得远远的。我说:“我知道你病了心里难受,爱吼就吼吧。我不跟你计较。”我这样说,以为接下来会电闪雷鸣。没有。大姐痴痴傻傻地盯着屋顶,突然问我:“你说我会不会白白老?”

“哪个人都会老。”

“我是说白白老。”大姐重重地重复“白白”两个字,我才注意到她说的“白白老”。我无言以对,但我记住了她的这句话。多年以后我回想它,竟有一股来自心底的悲凉涌上心头。

晚上,母亲收工回来,见我服侍得挺好,蛮高兴。吃过晚饭,她去把四舅请来。母亲带着他到大姐屋里,一会儿四舅取出一块床板,将它锯成三节,两节长,一节短,短的那节四四方方的,被舅爷扔到灶火边。他带着两节长的又钻进屋里,钉得笃笃响。我们都挤进去看个究竟,老二、老三、老四、老五,我们站成一排,像忠实的观众看着母亲、大姐、四舅的合力表演。母亲顶着半卷的竹席面壁向内,大姐被席子半卷着看不见人。大姐吼:“你们让我死了算了,活着那么遭罪。”这吼声像是要把她吼得翻转过来,母亲的手青筋暴突,微微颤抖,眼看快支撑不住了。三姐的手一把伸过去,我和老五跟上,有众人推墙的架势。这堵厚厚的墙就是我的大姐。四舅说:“好了。”母亲将手伸向里,顶住大姐,把竹席放平,四舅把竹席掏出一个四方。从四方形里一眼能看见床底。我们都知道是什么,却没人敢说敢笑。母亲一松手,大姐就重重地平躺回原来的位置。她满眼泪水。

3

李妈孔又到家里来了,三姐十分不待见她,就差将她扫地出门了。可是李妈孔总赔着笑脸,母亲呵斥,三姐不得不收敛很多。李妈孔稍稍得势,就在门前喊冤叫屈:“哎哟,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换上别的姑娘感激都来不及。谁知道啊,就碰到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李妈孔生怕别人没有听见似的:“老三的事我再也不管了,这次我来是为老大,我一颗菩萨心肠行善积德,修桥补路做善事,人不见天见。”李妈孔一番话,让我们的耳朵为之一振,她竟然来给我的大姐做媒。谁会要我这个姐姐呢?

母亲担心李妈孔再说下去就变得没遮没拦,立刻把她请进屋里,细细问。这一问才知道这媒要做到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去,母亲说:“不行,不行。我要答应,不等于是卖了女儿吗?”“话不能说得那么难听,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再说了你闺女这样子,也算歪瓜配劣枣,歪锅配瘪灶,合适了。”媒婆可是婚配理论的专家,方圆百里,她说第二了,估计也没人敢说第一。“让我考虑考虑。”母亲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李妈孔。在里屋,大姐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竖着耳朵。李妈孔和母亲的对话一字一句淌进她的心里,搅成了一个泥塘。

母亲走近她,还未开口,大姐就把问我的话又反复问母亲:“我这样会白白地老吗?”母亲说:“怎么会呢?我们都在想办法,我家大妞过去可是一个超级大美人。只是现在遇到了一点点困难。如果大妞结婚,还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谁都会老,可是谁又会白白地老呢?”母亲的话像一曲山歌,婉转动听。“孩子,现在我们还比较困难,没有能力给你请好的医生,有这样一个机会,你愿意吗?你的公公婆婆会为你请医问药,会替我们照顾你。”大姐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月色洒在树上、屋檐上、窗棂上……柔美的夜色像流水,静静地照着这个小山村的一切。母亲打来热水,为大姐擦洗身子,陪着她入睡,像温习着一个久远的故事。

接亲的队伍没有几天就来了,母亲一早给大姐换上一套红装,在接亲队伍到来前找来四舅,交代几句就上山去了,她说要去给父亲上香,要去跟他报告这个事情,过了再说父亲会怪的。接亲的是几个大汉和李妈孔,我们都没有见到我们的姐夫。家人聚在一起简单地吃了一餐饭,鞭炮在山谷里猎猎地响,大姐像一只红色的牲口被抬出了山坳,带着母亲描述的诗一样、童话一般的希望走向未知的生活,无法回头地离开了小山村,离开了家。

4

大姐出嫁了,流言蜚语到处飘散,说什么的都有。说得最多的是我的母亲见钱眼开,把女儿卖给一个傻子传宗接代。为此老五在学校常常跟人家打架,经常鼻青脸肿地回来。三姐沉浸在退亲的事件里还没有回过神,老五开始野蛮得像个男孩子,在学校里和人打架后到处流浪,不愿意进教室。学校的老师找到我,让我劝劝她,可是我哪里劝得动她?我无助地对着她离开的背影喊破喉咙,她无动于衷,越走越远。老师说,回家告诉你妈妈。可是对于这一切,母亲似乎置若罔闻,她忙她的,吃她的,睡她的。家里少了对大姐的照顾,她像腾出一只手似的,开始关心起老三的事情。她把二姐找来,问她怎么样了?是怎么回事啊?二姐说:“我去到小莲阿姨家了,阿姨也说不知道,小莲阿姨问他,他就说反正是再也不去了。我去第二、第三回的时候都没有见到他。”母亲轻而易举地读懂了老二的语言,她像点兵点将一样指着我:“老四,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大峰家一趟。”这些三姐是不懂的。她怎么会懂呢?她每天都去坳口盼望那个熟悉的身影到来,人都快得神经病了。

我和母亲一起前往大峰家,母亲的脚步急促而紧凑,每隔两三分钟就把我甩在身后。我一路小跑,又很担心满山的石头一个不小心被绊倒,摔个头破血流。母女二人,行至半里路,李妈孔迎面而来。“我的大姐呀,你这是要去哪?快回家去,我给你报喜来啦。”母亲一脸愕然,拉着我往回走。李妈孔的声音在小山村再次隆隆响起,夹杂着笑声。李妈孔在母亲面前唱曲子似地夸赞想来我们家上门的男子如何忠厚老实,如何勤劳善良。

我们要有二姐夫了,母亲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不露声色地答应了这门亲事。我们在李妈孔报喜的那天对即将进门的二姐夫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矮墩墩的个子,孤儿。从大峰的寨子“嫁”来。二姐知道是来给她说亲的,心里的喜悦忍不住地往外溢出。

5

四舅把他接到家里来,他怯生生的。随同一起来的是他的表弟,吃完饭就回去了。他像一根草被丟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根草将极具有生命力地在这里扎根生长。母亲慢慢地老了,在以后的时光里,她交出了一个家的政权,只管带娃煮饭,其他的交由这个矮墩墩的姐夫打理。开始的头几年,大姐有回来过,她带着她的孩子,还有她傻乎乎的丈夫和她精明的小姑奇迹般地出现。她久违的笑容绽放,声音跃动得像欢快的音符,看她幸福的样子,母亲很满足。一个傻傻的姐夫,一个精明的姐夫,强烈的对比让二姐夫自信心爆棚,他以主人家的姿态迎接远方的亲戚,招待得体面又周到,人人夸赞。母亲非常满意。母亲送走大姐一家,涕泪涟涟。她千叮咛万嘱咐,叫大姐要知足,好好过日子。生病痊愈的大姐又像池塘里那株亭亭玉立的荷花迎风频频点头。二姐夫进驻六年里,我和三姐也前后出嫁了。他像泼水似的把我们泼出了家门。母亲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话糙理不糙,不要有什么不高兴和埋怨。每一次回家,看见他雄赳赳的主人样子,我和三姐就有点生气,可是看见他家里家外打点得不错,又无可挑剔。特别是二姐对他俯首称臣,像一位忠心耿耿的仆人,亦步亦趋,我们更是哑口无言。二姐夫的气势在第七年就慢慢衰弱了。在他第四个女儿降生的时候,他成了霜打的茄子。母亲说,那就再生嘛。二姐陆陆续续生完四个女儿,已经变形得像换了一个人,看上去比二姐夫显老很多。她不愿意再生了,咿咿呀呀地指手画脚和母亲说,和我们说。可是有用吗?没过多久,她的肚子又像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我们无能为力,只有替她烧香祈愿。村子里男人之间的议论和嘲笑,让二姐夫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说这回他打着灯笼都一定要是个儿子。夸下海口的他在一个雨夜,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后自己也哭得溃不成军。从此他没有哪天人是清醒的,常常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躺在村庄的任意一个地方,田埂边、猪圈旁、村头路口……他成了一个被自己抛弃的孤儿,满身戾气,四面为敌,他打骂二姐,像打骂一只小猫小狗似的,由二姐嘤嘤哭泣,他看似发疯了,后来他又骂母亲,还骂我们,在我看来是彻底发疯了。那些难听的话鱼贯而出的时候我们就当它是掉落的珠子,没有人愿意撺掇成串,由它四处散落。

6

我和三姐是同时定的亲,那年我已经从黄毛丫头蜕变成一个落落大方的姑娘。三姐的青春在尾巴尖上。她拼命地打扮也比不过我随意的一身着装。青春在那里,耀眼明媚。李妈孔来给我说亲的时候,我很淡然。经历了时间,三姐对她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行。倒是母亲,她问我是否愿意嫁去那家的时候,我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我说我没有意见,嫁谁都是嫁。她问我想要什么嫁妆,我说给什么就要什么,不给也没有关系。她又大吃一惊。她说张家想今年接亲,问我有什么意见没有,我说随便。她又大吃一惊。关于我的出嫁,母亲大吃一惊了几次。二姐夫按照我的意思回话给张家。张家很高兴,二姐夫也很高兴,高兴的劲儿没过几天,家里又开始愁云满天。那是因为三姐的婚事。有人来给三姐说亲来了。不是李妈孔,李妈孔早在几年前立誓再也不管三姐的事。新来的媒婆没有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把男方的各种优越罗列得几箩几筐,她只是把基本情况说了一遍,交由母亲考虑。母亲问三姐是否愿意,她说不愿,二姐夫说:“还不愿,还不愿,你都快成老姑娘了。”三姐瞪眼,快要哭了。母亲找来四舅,四舅用什么法子我们不知道,反正三姐愿意了。母亲问她想要什么嫁妆,三姐罗列了一大堆,二姐夫瞪眼,快要哭了。母亲问三姐,李家今年要接亲可不可以?三姐说随便。母亲在一个晚上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商量家里两朵金花今年的婚事。二姐夫在家庭会议上慷慨陈词,总的意思是一年嫁两女,如果按照三姐的标准置办,负担太重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人家也会小瞧了我们,他要给我们一人置办一个衣柜,被子和水壶什么的由母亲准备。这个时候三姐又莫名其妙地说她什么也不要,浇了二姐夫一盆冷水,大家不欢而散。三姐的心思像七月的天气,阴晴不定。母亲和二姐夫反反复复地嘀咕了好久,最后决定,我们出嫁的时候就由母亲给我们每人准备两床被子。三姐于我前几个月结婚,离开家的前夜,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哭得肝肠寸断,任谁敲门也不开。母亲指派老五和我在门口守着,老五心直口快,问我说:“要出嫁了什么心情?”我说:“喏。就这种心情。”我努嘴向屋里。老五说:“结婚要是这样,我宁可打光棍。”我怪她胡说八道,扭得她嗷嗷叫。她张牙舞爪地反击,扭得我也嗷嗷叫。我们扭打在一起,闹腾在一起,欢笑在一起,和三姐隔着一扇门、一堵墙,却是两个世界。所有的闹腾最终会归于平静,三姐平静地出嫁了,几个月后,我也平静地离开了家。

7

老五到了婚嫁的年龄,可是她走马灯似的,一个也没有瞧上眼。她总是说急什么,大不了一个人过。母亲很着急,但是又无能为力。按照我的分析,看上老五的男孩估计也没有几个。你瞧她,头发理得板寸长,从里到外一身男孩装扮。说话像个破锣锅,哐当哐当。不说话,所到之处,路人侧目。说起话来,声音所到之处,人人侧耳。一个男人身边站着另一个男人似的人,能有什么感觉嘛。母亲跟我唠叨的时候,我把这些讲给她听。她说:“哪有?”说完,眼里的光又黯淡下去。老五从外面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母亲的眼皮抬起来,眼神追着老五跑。老五说:“妈,我的鞋子呢?在哪?”

“你的鞋子我帮你收在床底右边的床脚边。一天着急忙慌的,你这是要去哪?”

“邓忠家。”

“丫头,总往邓忠家跑,也不怕别人说闲话。邓忠出去当了工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了。”

“你别啰里巴唆的,邓忠是邓忠,我是我,邓忠俩妹妹出嫁了,她老妈又跟不了他进城,一个人住着,我怎么睁着眼睛看呢?”

“你去帮他照顾他妈妈,他就念着你的好啦?你去他家担水送药,他妈是你亲妈呀,还是我是你亲妈?他哪里知道你扒人家的田坎,往他家的田里灌水的事?”

“亲妈只有一个,你就别说这些。放田水的事,也是那家霸道第一,邓忠家的田在下面,由着人拦水了,他家就不要收成了?我那是伸张正义。邓忠念不念好的,咱也管不了。”

“哦,你一个女儿家不管不顾的。哎,自己的米糊还吹不干,整天管别人的闲事。”

老五站起来在地上跺跺脚。好像这样跺几下,那脚板才会满满地装进鞋子里。

“你出去回来早些,我吃了中午饭就回去了。我呀,回来几天了也该回去了,不然你姐夫没有人煮饭等他。”

“知道。”

“妈说什么米糊?”

“妈说你的米糊还吹不干。”

没等我说完,老五刺溜出去,一会家里就只剩下我和母亲。我说:“妈,你看老五在装傻呢。”

她答我:“哪有。”

我们相视而笑。

8

母亲老了,病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入冬之后就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四舅派人传话来,说就这几天的事了,叫我们赶快回家。我们都聚拢在她的身边,等待这盏油灯枯尽。二姐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什么也做不了。大姐、三姐、我、老五轮流守夜,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论是清醒还是糊涂,她的圣旨一道一道的,一会叫唤她几个孙女,一会叫唤我们的小名,等我们挨近她又迷糊得谁都不认识。等大家刚刚散开,她又开始叫唤,有时叫我们给她换上新鞋新衣,说是要马上赶路,我们以各种理由搪塞她,甚至收藏起备用的新衣物。有时又叫我们给她赶路的盘缠,我们慌忙把钱三块五块地塞在她手里,她又说带路的人嫌她动作太慢弃她而去,然后将钱退回给我们,还带有埋怨和责怪。她反反复复地折腾,我们反反复复地被她折腾,筋疲力尽。在她的眼前似乎真的有一座奈何桥等待她穿过走上黄泉路,作别她阳界的一切。一天夜里,母亲又是一番这样的折腾,甚至比之前的几天还逼真和急切。大姐慌慌张张地跑去拉来二姐夫,他还是一副醉酒未醒的样子来到母亲身旁,紧紧地搂着她听她说些什么。一个醉汉搂人哪里有轻重,搂得母亲上气不接下气的。四舅呵退二姐夫,自己坐在母亲身后,环抱着母亲,平静地侧耳倾听,诺诺连声。从他们相互的一言一语,母亲的各种牵挂和不舍像扯红薯藤一样,一件件像红薯似的从心窝里扯出来。母亲的样子让人心疼得直掉眼泪。几天的时间里,四舅对二姐夫横眉冷对,每一声呵斥之后,二姐夫都以“我容易吗”回应,但诺诺的样子,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后面还有一溜长的自言自语,我们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嘤嘤几句,他就蜷缩在一个角落,等待观望事情的下一步是什么。

母亲还是走了,她带着什么走的呢?她带着什么去见早已经在阴曹地府的父亲呢?她流着眼泪,以凄苦的样子离开人世。人人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这半个儿子在老人最后的日子里让大家看到的尽是失望。三姐最为恼火,她是忍不住的,但二姐夫说:“我是不好,但好的他怎就不来咱家上门呢?”顶得三姐伤怀很久。

9

其实我们都老得挺快,年轻时候的故事好像就在昨天。三姐自母亲去世以后就很少再回二姐家。二姐夫酒精过量,在母亲去世后的几年就走了,三姐夫是一名老师,积劳成疾也走在三姐之前。二姐三姐各自生活很多年,很少来往,她们一个在山这面,一个在山那头,老了大家在各家的晒台上往山上看上一眼,知道彼处何人就完了,哪里还有力气翻山去到家里。大人疏离,小孩就更不用说了。大姐远嫁,没有谁对她回不回来抱过什么希望,由她。母亲去世之后的头几年她还勤回来,后来间隔拉得越来越长,回想上一次的见面好像也是久远的事情了。儿子结婚后,我就随着儿子进城,像保姆似地照顾他们的生活,一日三餐,时间在飞跑,我好像也失去了时间和精力去走走我那些姐妹。老五成了老姑娘,高不成低不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看来是要孤独终老。只有她像幽灵似的上半年去到大姐家,下半年回到二姐处,冷不丁地在某个时候下乡赶集遇见三姐,最后跑到我家里来小住几天。我们都像蒲公英妈妈的孩子散落在大地的不同角落,老五游走就游走吧,通过她,我们还能听到彼此的消息和八卦,这些比电话来得真实和动人,我常常听着听着就流出了眼泪。我没有告诉她,那个过去被三姐退亲的富家公子现在和我住在一个小区了,是个爱开玩笑的乐观老头,常常笑我说:“你们的三姐呀,人清高得都没有拿正眼看我一眼。”我也没有告诉老五,大峰哥现在也在我住的小区里,每天清早都晨练,揣着一个录音机,放着“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跑步过楼底。像老五这样流窜的人也许有一天会遇到他们,并把这些八卦带给我的其他姐妹。也许事情的真相到我这里就这样成了秘密,我想把它们带入土里。

谁知道呢?

【覃艳兰,1980年生,壮族,现居广西凌云县。爱好读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