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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5期|王蒙:猴儿与少年(长篇小说 选读)
来源:《花城》2021年第5期 | 王蒙  2021年09月14日08:17

编者说

《猴儿与少年》通过小说家王蒙的视角,讲述了一位年过九十的外国文学专家施炳炎老人的人生往事。一九五八年,青年施炳炎来到了北青山区镇罗营乡大核桃树峪村,开始了不同的生活历练、体验和遐思。他认识了一位与猴子“三少爷”有着奇妙缘分的少年侯长友,与长友长达数十年的交往中,可窥见大时代与人的命运变迁。

热火朝天的劳动,让施炳炎换了一个活法,换了身躯,却仍保留着火热的心灵与信念,与少年的相遇是他在几十年后回想起来仍然深感快慰的念想。生活常常处于异见较量之中,事业开天辟地,重塑乾坤,也必然会或有失准失策,非可枪枪十环,常胜者常挫,常健者常恙。

《猴儿与少年》是“人民艺术家”王蒙的最新长篇力作。在王蒙笔下的老年题材中,往事永远鲜活,青春仍然万岁,老年美丽无边。这次,他刻骨铭心写下的猴儿“三少爷”,是他小说中的最爱。

猴儿与少年(选读)

王蒙

一、一道道山

二〇二一年,一九三〇年出生的外国文学专家施炳炎老人回忆起他从一九五八年开始的不同的生活历练。他与小老弟王蒙谈起,他的体验和各种遐思。他相当兴奋。

施炳炎已经过了九十岁了,他说在他的青年时代,得知了一大套关于年龄的文辞命名,他感觉到的是奇异与遥远,仍然不无悲凉。看到了“古稀”“耄耋”的说法,那种陌生与将尽的感觉令他回避。他更惧怕的却又是中途失去到达古稀与耄耋的福寿。后来呢,同样遥远的南北两极、赤道,他虽然没有去,毕竟在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经停候机八次了,那个机场的候机室大如一个篮球场,而机场快餐店的墙上,挂的是一张压扁了的五官俱全的北极熊皮。而新加坡,特别是厄瓜多尔,也使他觉得赤道不赤道,无须惊异。他对于遥远与陌生、奇异与遥远、南极与北极、赤道与厄瓜多尔、古稀与耄耋的感觉变得越来越亲近了。亲近来自日历、年历,来自阿拉斯加、厄瓜多尔机场。

不知不觉,不可思议,关于年龄的美妙的众说法,他也都一一经历了即失去了或者正在经历即正在失去着。世界上有一种获得即是失去的悲哀,包括一切成就与财产,但都不如年龄与年龄段是这样的得即是失。且看金钱名誉地位,是得以后失,未失之前,当然是稳稳当当地得着的,哪怕一天。而时间造成的年龄,秒、分、时、日、旬、月、年、年代与世纪,一旦获得,没有一刻不在减少与走失。

还有一两个关于年岁背后实是生灭的说法,他没有把握也不想谈论,只能顺其自然、乐观其成,要不——就是节哀顺变、驾鹤西去了。

一不小心,他历经襁褓、孩提、髫年、龆年、总角、黄口、舞勺、舞象、弱冠……当真是琳琅满目,花样齐全,因为他老了,他在老着,继续不断。他在温习,他在怀疑,他问自己:这么复杂巧妙充盈奇特文雅高贵的一大套名词,难道都是真实的吗?难道不是国人大雅吃饱了撑的撒豆成兵的迷魂阵吗?他又反刍又背诵,五体投地。髫年垂发,龆年换牙,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六十知命耳顺,六十花甲,七十古稀……一个出自中华历法,一个出自杜诗,花甲古稀之说居然比孔圣人关于知命耳顺的说法更普及与深入人心。还是民间厉害,这也叫“礼失求诸野”吗?

八十岁耄耋,公众号小编竟然将它写作饕餮,还怕受众看不懂和不会念,注上了汉语拼音tāo diè,斯文可能扫地,也可能无定向随风飘逝,耄耋而后居然能饕餮一把,其乐何如?错得如此鼓舞斗志!

九十岁的这个年纪叫鲐背,背上长出了类似鲐鱼身侧的纹络?老而鱼变乎?衰而轨迹乎?他知道有一种进化论,认为人不是猴子而是鱼,乃至海豚海豹演化过来的。鲐背者,认祖归宗也。想起来全身一激灵,想哭,想笑。弱冠而立,二十三十岁的说法还好,自然鲜明亲切,没留神您,怎么居然一家伙闹起九十岁的鱼皮皱褶来了呢?所有的驿站,你姓施的都过全了吗?你不会是跳着走的吧?五十岁以后咕咚掉到六十三岁的大坑里啦?时间啊时间,你什么都不在乎,你剥夺了须发的黑色,你揉皱了少年的皮肤,你呆木了如水的眼神,你改变了每个人的活法,你不打招呼,不提醒也不预警,你从来不与期待你、害怕你、思念你、恋恋不舍你的人们互动与沟通,你就是这样自以为是地耍把着俺施老汉的生命的吗?

他九十了,一天一小时都不会差的,如果差五分钟,那么五分钟后就不差了,如果差十个月,那么,少安毋躁,您绷绷,除非您心衰脑崩夸父追日与时间赛跑抢到了头里。无可怀疑,这是一,不可思议,这也是一,不是二。

一百曰期颐,期待美好的保养,尊之为人瑞,人而“瑞”一把,是人生幸福、成功人士的标志性美玉。后来加了一说:一百一十是有光之年,这个说法是由于周有光先生的长寿才新诞生的民间少数人词语。不抱幻想,也不拒绝,这就是道法自然了吧。来去自由,政策出于必然,无可选择,必然其实就是当然、安然、本然、这,您!

“有意思。世上一切,都要找到最合适的称呼。活到老,学到老,成长到老,命名到老。然后,齐活,踏实,心平气和。”王蒙赞道。

炳炎说他自己,将至九十岁的时候涌起了、满溢了对于六十、七十、八十年前的回忆,歌哭兼得,哀乐无涯,自我安慰,解脱开怀,又实在不好意思,有不敢与不必,更有那么多痛与快、痛与醒、痛与惜、痛与勇敢、决心、破釜沉舟、哀兵必胜、物极必反、置之死地而后生、砸烂了重来、任重道远、另起炉灶,失败是成功的亲妈。

当时呢?叫作当头棒喝,叫作头破血流,用现在的言语呢,电视小品里的说法是:你摊上大事儿啦!

天高云淡,南飞雁望也望不断。横扫千军,暴风骤雨,大轰大嗡,又叫作别开生面,叫作雷声大,雨点不怎么小,雨过天晴、柳暗花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铙钹锣鼓齐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

施炳炎教授、施炳炎副主席问王蒙:“说说我的一些事儿,给你提供点素材,你能听得下去吧?”

王蒙说:“欢迎,谢谢,当然。”

王蒙又想,老爷子说起话来,可别累着,也希望他能说能止。知止而后有定,没了定可就是说没了准儿啦,话忒多了,小弟我也陪不起呀。

其实爱听。老爷子有干货,小伙子晒激情。干货十五元一克,激情一块钱一立方。

老施,当时还是小施,六十三年前,摊上事儿了以后,于是进了一道道山,一道道水。山水如梦,如画,如翻页掀篇,如大歌剧的序曲开锣,如嘉年华狂欢节开幕派对。

一九五八,跃进华年,大山连连,河水盘盘,公路旋旋,苍鹰横天,水流潺潺,浪波溅溅,山风呼呼,白云翩翩。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苏式解放牌货运卡车,撞撞颠颠,寻找着坑坑洼洼的——满山路面。而漫山遍野的修路人,穿着相当整洁的劳动布服短衫,加上了肘部膝部肩部的劳保预应防护高级补丁块,有的还戴着工人阶级的白线手套,拉开了时代壮丽、勇于进取,风景洋篇,工程会战光景,何等光辉灿烂。

人们在挖垫铺撒,运输平整一车车沙土、碎石、黄土,清理崖壁路面,修建符合国家高标准新公路。当时的说法是:粮食与钢铁是“元帅升帐”,电力与交通运输是“将官先行”,还有“水肥土种密保工管”的农业“八字宪法”,还有农业以粮为纲,农村发展以猪为纲,经济发展指标要翻一番。而我们的主人公施炳炎,一进山区,就看到了公路修建大兵团,这样的体量、阵容和热度,令他终于振奋万千。批斗了,醒悟了,俱灭了,舟沉底了,树也病了,然后江河奔流,千帆过、万木春,春雷滚滚,艳阳高天!

从省城市区商业系统杀过来的劳动大军,自有城市特色,动人心弦的是,一边干着活一边吹哨、喊叫、吆喝,还唱起歌儿,动静大,分贝高,闹得欢,猛撒欢。一个古老的民族。沉睡沉酣,醒过来,大撒欢。班组长们、小头目们,用哨声统一行动,用哨声喊声歌声鼓舞士气,声振云天。对于施炳炎来说,他好像返身于小学生体育大会、举国一致地大干社会主义中,人们都变得年轻活泼雀跃起来了。发令枪已经打响,比赛已经开始,当时的口号是“看一看:谁是英雄好汉?谁是稀泥软蛋”!本地土话是“要‘盒儿’钱啦”,“盒儿”指的是棺材,就是到了以命相争的时候啦。正如当年延安人爱讲的:什么叫革命到底?底就是棺材底!枪声庄严发令,口哨吹得惊天,红旗招展,新生事物。呼叫如潮,打打杀杀,全红了眼。

各自唱歌,然后是“啦啦”唱歌,这是解放区青年学子开始,推广于全社会的生活高调。就是你这个班组的几个人唱完了,马上喊叫:“第N组,来一个;第N组,来一个;快快快,来一个!”此起彼伏,风起云涌。

施炳炎得知,这是省城市区商业系统义务劳动大军。在这个特别热气腾腾的年代,讲究的是打破分工,调动全民,绝对优势,大兵团作战,实行一个个特殊项目,集中力量,打歼灭战拿下一个山头,再解决一个关键;建国、建省、建市、建区,建山与山、川与川、沟与沟、坎与坎。正在兴建的,不说算千年大计,那么至少也是五百年大业,千年占一半。为了多快好省,为了开发群岭,为了巩固国防,为了思想革命化、气氛火热化、山川沸腾化,为了新面貌,为了大鸣大放大辩论,精神原子弹,威力无穷,要释放出人间重核裂变和轻核聚变时所生发的巨大能量。在军事作战式强度劳动中,是非分明,正气浩荡,万众一心。奇迹劳工,与时间争冠,与计划赛跑,要迈开超越的步伐,举国参加,全民过节,一天等于二十个年。

施炳炎背、挎、扛着结结实实的行李,双手换提着装满日用品的帆布箱,大汗淋漓地走过坑,走过洼,走过上坡,走过下坡,走过巨石压顶的险道,走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走过树冠阴凉与更多情况下无可遮挡的烈日,走过树木野草灌木荆棘藤蔓,走过刚刚炸开了炸宽了的山角山垭山弯,走过从山顶似乎是冲刷而下的乳白色、青灰色、琥珀色山洼洼石块流,走过轰鸣的水流上的晃晃荡荡的便桥、木桥、石桥、铁桥、缆桥,更穿过劳动大军的歌声、戏声、笑声、口号声与呐喊欢呼,有声标语。

……

二、筑路

这一天在他的人生中具有除旧布新、幡然觉醒、天地顿开、霞光万道的初始化意义。过去种种的源代码,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包括Win XP加QQ拼音与搜狗五笔,譬如今日生。这一天他打开了成人人生人世人间大门,为自己的人生新旅程剪了彩,鸣枪开赛,他打掉了阶级社会沉重的锈锁与铁链。这一天他架起了通向工农、真切结实、沉甸甸的人生大桥,开启了新出发点新路线。这一天他踏上实打实、硬邦邦的大地。这一天他回首与告别少年总角直到青年弱冠时代的肝火与云霞、色泽与歌曲、幻梦与雾霭、镜花与水月,那是涂抹了也激扬大发了毁掉了他的天真心境。他总算长大了一点,在咀嚼与重温中,在挽歌与誓词中,他与旧事似乎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可以挥挥手,不带走徐志摩的哪怕是荷马与但丁加普希金的一片云彩,也不带走李商隐与雪莱的残秋落叶。

这一天他一下子撞上了天与地、日与月、山与谷、水与土、工与农、官与民,还有顺与逆、晦气与侥幸、坚忍与豁达、群众与个人拥趸而来,遭遇而来,噼里啪啦、丁零当啷、劈头盖脸,全乎啦,足实啦。哈哈,他撞得鼻青脸肿,撞得他兴高采烈,撞得他心花怒放。时代洗了牌,时代给“而立”当真洗了礼,他将会立住、站稳。咱们要扮演一个时期的历史与社会崭新角色,必须的,接受了新台本与新唱词,背起举起挑起抬起新担子,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兹后,逝者如斯夫,再逝、再逝,再再逝,不舍算不清了的不知凡多少个昼与夜。转眼间,远在鲐背以前的他的回味,用鲐背以后的他的电脑语言复述一番,也许该说:七十年前,弱冠之年,他出现了驱动与功能键间的悖逆顶牛,外带电子冲撞短路,引发死机,最后是断电、停机、停智能、停思念。他遭遇了一种浪漫邪恶病毒,一种在学术领域少年得志型电压失衡不稳定,他陷入了奇幻式自恋、自卑、自责、自满、自怜、自叹、自扼自颈。那是一种死了棋不知道底下怎样出招的窘境,那也是屏面上出现了“网络连接异常”字样,你莫知所措,你感到只剩下了一条关机断电源的狠路数。

最后,其实是十分爱护他的领导按下格式化巨键,然后电压增升到七百八十伏特:叮当五四,全国上下,踢愣咣当,鸡飞狗跳,鬼哭狼嚎,魑魅.魉,荧光闪闪,噪声连连,删删删删……归零婴儿,黑屏白板,回到刚刚组装状态:他得到的是一穷二白三根本,欢笑欢呼,何等的痛定思痛,快哉更快;重新发电、重新启动、立即升级、十指痛击、定义命名、调出初始、另起炉灶、保存保护、涂红加重、剪切变形、升级下载。怎样的大手笔、大点击、大雷电、大戏码!三生有幸,五生难逢,天旋地转,咣当、咣当、咣咣咣咣、咣咣当!

走过交通运输,公路工地,回想一番,也够意思:这一天,他凌晨三点半起了床,听到了省城西郊火车站机车汽笛声。夜深人静,汽笛长鸣,浑厚实着,摇撼六合,三阴三阳,三爻本变,从沉郁到高昂,从长吁到大喊,从暗夜到黎明,从二十到两万赫兹,从四面到八方,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一千四百四十度,城市与乡村各个角落、各个点线面体,全部完整共鸣回响,施炳炎激动于风雨如晦,机(车)鸣不已,声情并茂,五味俱全,唧唧鸡鸡复机机,男儿当户黎明起。他永远难忘住地城市的人听到火车汽笛的感受,响亮,遥远,辛劳,离别,聚首,召唤,大任,飞速,人生并不是总要糗在一起,人生要早早赶路,不辞辛苦,各人走各人的路。

然后是与妻子告别,拥抱,微笑与微苦微醺,然后他唱了两句马可作曲版歌剧《刘胡兰》里的词:“放心吧,别挂牵,真金不怕火来炼……”妻子送他上公共汽车,他一跃而去。他早已达标苏联劳动卫国制体育项目标准,百米十五秒,跳高一米二五。

在那个弱冠与而立之间的年纪,他最钟爱最崇拜最心仪的物件是火车。火车就是历史,火车就是社会发展,火车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与三个组成部分,火车的钢轮轧过钢轨时敲响的声音,慷慨激越,像是在朗读《资本论》,像是在高歌《共产党宣言》。马克思引用但丁的《神曲》,说是“在真理的门前,正如在地狱门前,来不得半点恐惧,来不得半点犹豫”,万岁!他相信火车是普罗列塔里亚的人生、价值、世界三观。那时他还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飞机或者航船,也没有体贴过振奋过坦克和榴弹炮车。长哉壮哉,雄哉伟哉,钢哉铿锵哉,七十来年前的蒸汽火车头,元气百分之一千,声响达九天内外;一个车厢接着一个车厢,铁轨、枕木、站台、电线杆、铁路工人与火车客人,人流与行李,客车、餐车、邮车与行李车,地名与站名,烧鸡与大饼……火车就是国土,火车就是田地,火车就是一往无前,火车就是一车车工、农、解放军、人民大众,所向披靡。火车就是生活、就是速度,就是共产党员的宣誓、共青团员的号角、少先队员的红领巾,举手翻掌队礼。前进、敲击、山河、大风、政治口号、商品广告、飞速掠过城乡与远远近近地注视它的飞跑的、明亮的眼睛与惊叹,有时又是茫然的面孔。火车就是时代,就是英雄,就是人物,秒分刻都是世面,拥挤而有序,热烈而欢笑,抖擞而自得。列车员给旅客一碗一碗地添加茶水,一筐筐地零售零食汽水饼干茶蛋蒜肠,还有糖三角与鲜干菜大馅包子、大油饼与果子面包。

更伟大的是,坐车的人当中有演员,有演奏员,有人唱歌,有人说一韵到底的快板,有人说随时转韵的数来宝,有人讲国际形势,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全世界的不少坏蛋。有人吹笛子,有人吹唢呐,有人指挥三句半,老百姓管指挥叫打拍子。火车也是党校团校干部学校,新社会正是人民的小学中学大学堂,是加油声音沸腾的啦啦队,是讨论会生活会挑战会激励会群英会,是换了新天、换了人间,拔了白旗,红旗飘飘,爆破炸毁了敌人的全部明堡暗堡,跨越了全部地雷难关鬼门关。困惑的、没着没落儿的、没戏没锣的旧中国已经变成锣鼓喧天的总动员,变成了劝业场、百乐门、体育竞赛场地、全民动员风云大会场、与敌人拼刺刀的决战战场生死场啦!

而且这一切是在火车连续钻山洞的过程中间进行的。这是一段山岭连绵的地区,在这里修铁路当非易事,人们说这条铁路是大清朝中国人自己修建的头一条铁路,是中国“铁路之父”、近代“工程之父”詹天佑主导的,他采用的竖井开凿法和人字形线路,震惊中外。可惜只有一小时十五分钟,火车到地儿,你不可能过足过够瘾。仍然是本市,不过是郊区,我的城市,我的郊区,多么辽阔广大!苏联作曲家杜纳耶夫斯基作曲,苏联的阅兵式上都演奏演唱过这首歌曲:“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它有无数田野和森林!”莫斯科对华广播电台的信号,是敲响钢管琴,播出歌曲首句的旋律即“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信号,以后是大合唱,是一个普通工人作词的雄浑歌曲合唱《莫斯科—北京》。

一九八四年王蒙首次访苏,住在面对红场的俄罗斯饭店。《莫斯科—北京》歌曲的词作者——工人维尔什宁同志,前来与王蒙会面。他属于矮壮型、劳动型,见了王蒙,他很激动,就像他完全不知道中苏的交恶发生一样。

一九五八年盛夏这一天,坐上郊区蒸汽火车以后,施炳炎开始体会与实现:人生、世界、事业、征途,一切的一切,从此多么辽阔广大噢!然后他下了火车,他进入了山区的辽阔与火热,同时不无孤单。辽阔使个人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与孤独,紧凑使个人融化与热烈地认同于集体,松散自在带来的是空虚,是没人跟你玩了的杨四郎的南来雁,叫作“失群孤单”。自由的代价是孤独,孤独的自由邻近于寂寞中的裂变。他明了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底下的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要和凌晨赶火车的众人,和铁路员工,和车站举信号旗与吹哨子的调车工,和拿着榔头槌子的检车工们,和乘车赶路急着上,更急着下,去报到,去取胜,去改天换地的工农兵学干部乘客们,和在山里大干修路改面貌的城市职工客串的养路工们,和不分日夜、飞速前进、十九世纪初英国人史蒂文森等发明的火车们,打成一片,化为一体,哞哞哞,哐嘁哐嘁……

开启了!亲爱的。万岁,一九五八!

……

(节选自《花城》 2021年第5期)  

王蒙,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原文化部部长。曾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2019年9月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王蒙笔耕近70年,被誉为中国当代文学走向现代写作技巧的开拓者。代表作有《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活动变人形》《这边风景》等,作品被译成英、俄、日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