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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一次分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胡桑  2021年09月10日11:32

作者:胡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08月

ISBN:9787532179343

定价:48.00元

四、写作始于一次分神

那么,写作,之于我,到底是什么?写作只是如实写下自己经历了的生活?还是去重新构造自己、改变自己?或是用另一种方式来生活着当下的生活?

胡桑是我的笔名,谐音于湖桑,后者是我老家湖州的一个桑树品种。家里的房子后面生长着一大片浩瀚的桑树林。我曾经一直漫游其中。我在大学时开始使用这个笔名,漫游在异乡,我却与自己的故乡和解了。我不想只生活在原名里。笔名是生活的增补和溢出。这种方式类似于写作。写作始于一次分神、忘我、偏移、构造。无可奈何的是,这又会被误解为一种试图逃离、甚至缺失了责任的写作。但是这个笔名还有一层意思,我想要去转化当下的生活,而不是逃离。因为我保留了我的姓,这是我与亲人、生活、故乡、土地的联系。大卫•格罗斯曼(David Grossman)曾在一个访谈中说过:“写作是我理解人生的一种好方式。只有写作,我才能理解人生。通过写作来理解自己和家人所经历的不幸。通过写作正确地了解生存境况。在写作时,很多事情变得清晰了,越写越觉得写作确实是应对失落、毁灭与生存的好方式。”通过写作,我理解了自己和他人。那些幸运的、不幸的记忆都可以在写作里融解而焕发出如梦似幻的氤氲,让我激动不已,又恍惚迷恋。不过,终我收到了明亮日子的邀请。

写作者是通过他者而成为自己,一个更丰盈的自己,关于自己的自己,一个元自己。我在写作中一直试图抵御顽固的本土、地方、民族,不想让自己成为贴着地域标签或民族标签的作家。当然,我并不排斥自己身上的地域性或民族性,但前提是,我需要一种开放的地域性或民族性,让写作保持游走的流动性。我的散文集《在孟溪那边》就是往这个方向努力的文本。孟溪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村子。世界文学则让我得以辨认自己的封闭与贫乏,从而去渴慕敞开和流动。

只是当初我误以为世界文学将我引向了另一个外在的世界。如今我蓦然回首,悟出这个世界其实是从当下生活中发展出来的一个世界,一个更具有可塑性的世界,它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在的,它是流动的,而不是凝固的。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犹如星丛,相互弥补、牵引,共同构筑了世界文学空间。当然,这是一个乌托邦。目前的境况是,巴黎、伦敦、纽约或者柏林充当着世界文学的权力中心。

但这丝毫不妨碍我们去阅读来自巴黎、伦敦、纽约或者柏林的文学作品,我们通过阅读他者而更加丰盈,甚至我们必须阅读,不然就只能夜郎自大、固步自封于凝固的语言之井。这丝毫不妨碍我们用汉语写作,甚至更需要我们用汉语写作。因为,通过汉语,我们才能呈现这片土地上的生活,而通过外语或者翻译中的汉语,我们能够让这片土地上的生活有了鲜活游动的层次。自我不是他者的影子,他者更不是自我的镜像,他者是的,永远保持着陌异,因而能够纠正自我的妄自菲薄,打开封闭的自我。他者,因为其陌异性,也让我们看到了生活中残忍的法则、权力和束缚性的力量,因而可以让我们去揭示,甚至去反抗,去消解那些庞然大物。

他者永远保持陌异,纠正自我的妄自菲薄。

取道世界文学,我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当下的生活。我曾经渴望的其实不是外在的生活,而是陌异的、变形的内在生活,超越束缚在日常认知中的生活,不断被“翻译”着的生活。我还想说,这是一种反抗民族、国家、文明中心的“翻译”,不仅反抗西方这个中心,也反抗着中国这个中心。写作,即转化、提炼当下生活,并非臣服于趋向中心的生活,而是揭示去中心的、塑形着的生活。在这样一种写作中,我又开始爱上了当下生活。翻译,让坚不可摧的壁垒、铁丝网、围墙、战壕土崩瓦解,让语言流动起来,让每一个人的生活流动起来。

写作让我们克服(而不是舍弃)了当下现实,克服了其封闭性和束缚性,给了我们一种想象别样生活的可能性,去构造另一种更敞开、无限、流动的生活的方式。这个时候我们需要“世界文学”这个概念。“世界文学”能够解放写作,正是因为它的异质性。它是在民族之间产生的,是在翻译之中形成的,它永远不可能超越翻译,也不会凝固于一个中心——趋向中心的翻译也应是对中心的进攻、渗入、占有和栖居,是对中心的瓦解,对固有语法的扰乱和增殖。翻译意味着相互的改变和塑造。不存在一个中心可以凌驾、侵吞其余的语言、民族、国家和文明。世界文学是包容异质性的文学,而不是排斥异质性的文学。我们需要世界文学。可能的生活不是想要排挤当下的生活,而是更好地认知、提炼、改造当下的现实生活,拆解其幽暗不明的那些束缚性的法则。我们需要可能的生活。写作就是去中心的,朝向他异的,朝向陌生的,朝向可能生活的语言行动。

文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应该是一个写作者需要回答的。如果文学可以是一切,那就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就没有意义。从广义而言,文学可以是一切表达,进一步而言,是一种创造性的表达。文学对创造性的表达有着天然的执著。什么叫创造性表达?倘若文学只能用固有的语法和词汇去书写一种特定的、一成不变的、无从改变的生活,就失去了意义。文学总是对某种生活、某种特定的书写进行纠正甚至超越。文学作为表达,可以是政治的,哲学的,审美的。但是,无论如何不能超越创造性的表达本身。文学是对语言建制的不断更新和超克。语言所传达的精神一经流散,就无从彻底根除。不过,汉语具有强大的变形能力,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文明可以在现代彻底地重新开始,但需要对汉语的表达形式及其精神内容的建制不断地改造。汉语自古以来就是一门极为开放的语言,不断在吸收中变形,却没有被任何一种外来语代替。变形和翻译要在星丛关系中完成,而不是在趋向中心的运动中懒惰地完成,不能将自己整个地交出去。

我们应该有勇气去变形,而不是回避。在实践中,可以吸纳他者的力量,但不是复制他者。如果我们一直让文学只表达一种生活,一直用一种方式表达同一种生活,那么文学的创造性就消失了,生活的顽固的暴力也就变得不可一世。我们也不能直接搬运一种外在的生活。我们不能要求一个作家必须书写何种生活。外国文学的意义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不同的表达,表达同一种生活的不同方式,或者重新审视同一种生活的不同方式,同时会形成认知的开放性和流动性。这样的外国文学属于世界文学。但是,如果外国文学成为了写作的模板,固定的形式,那么,它就已经背叛了世界文学。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去关注生活,或者说,从未停止过热爱生活。不管热爱何种生活,但是文学作为一种书写手段,必定拥有特殊的形式和方法,我们不能忽略这个形式和方法。热爱生活,首先是去感受生活,深入认识生活的面貌。外国文学所提供的方法,必须在我们自己的语言和生活中改造、变形,必须被熔炼成我们看待自己生活的方法、感受我们自己生活的能力。任何具有创造性的文学作品都是还原了而不是缩减了生活的复杂性,都展现出对生活本身的不可约束的想象力。我们需要面对当下生活的伦理和政治。一个作家,除了能够写作,需要完成生活所要求的其他职责:伦理、政治的职责。作家不应该只能够写作。

在“世界文学”的时代,写作仿佛成了能够跨越边界的事情,不仅是跨越语言、民族、文明的边界,也能跨越阶层的边界,年龄的边界,性别的边界。如此,写作浩大、开阔,在边界上任意穿行。不过,说到底,写作依然是一件自由的、自然的事情,起源于一个人对语言和表达的爱,一份属己的爱、权利和快乐。只是当每个人想要去探索写作的尺度,就要调适和语言的关系,辨认自己的语言能力和语言特征,联结文学传统、当下生活,建立与他人及其共同体的关系,穿越重重边界,从陌异语言及其文明那里吸收潜能。在这样的尺度里,写作是公共的事情,不仅可以讨论,甚至可以判断、争辩。但这依然不影响属己的权利和快乐。正是这样的权利和快乐一直激励着我去阅读,并写作,写下我在阅读中的发现,写下日常中错综复杂的语法和规则,写下生活赐予我的生命的律动,以及思想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