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海情深
来源:长江日报 | 何建明  2021年09月10日08:16

不洗也比用这水擦脸舒服些。这是英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洗脸、洗澡就钻进了被窝……这一夜她太难受,而大山的夜晚静得出奇,静得可怕,静得远处一声狗叫像晴天霹雳……

第二天上课期间,英子感觉浑身不舒服,全身似乎有小虫子在骚扰——其实没有,只是她原本爱水的身子在频频发出生理反应。

这一天她发誓无论怎么着也要洗一下身子。可是这天晚上同学们好像已经爱上他们的福建老师了,吃过晚饭,就有几个女学生跑到她宿舍里来“请教”老师。面对如此好学的学生,英子没有片刻迟疑,就跟学生们一起“加班”。这一堂“加时课”,一直到十时多才结束。最后学生们累了,英子则更累……

累了的她,想洗澡,却倒在炕头呼呼睡着了……天亮醒来时,她后悔昨晚没有洗澡。无奈,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没有洗澡。

第三天的生理反应更强烈,甚至连继续上课都有些困难了……她感觉全身上下都不自在,不时用手挠各个部位,连自己也感觉极其尴尬。

这天晚上,她发誓再忙也要洗个澡……她洗了,但当她把从福建带来的新毛巾放进水中,再拿起来准备擦身子的时候,她的双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足足有十分钟没有放下。为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洁白干净的毛巾一下成了“脏布”。这水能擦身子吗?

她哭了。这一夜英子带着眼泪钻进了被子……这一夜她没有睡着,浑身像被虫子咬似的难受。天亮时,她突然又感觉身子不疼了。她觉得有些奇怪,再仔细一看:天,全身肿了起来!红肿红肿的!

“过敏了!你的皮肤过敏了!”学校的另一位女老师赶紧帮忙找了些治过敏的药给英子抹上……

第四、第五天后,英子完全失去了“洗澡”的信念和欲望,最关键的是她根本不敢碰那黄乎乎的水。她知道自己渴得没有办法时,抿几口地窖水是为了“活命”和继续给学生们上课,而洗澡与当教师似乎关系不大。但是,不洗澡对英子来说,甚至要比坐牢还难受。

到了第二个星期天,学校放假一天,学生们要回家取粮食和拿些日用品,老师也可以放一天假自由安排。

这一天,英子郑重决定:去趟县城,找个洗浴中心,彻底洗一个澡……

一早,她打听到一个学生的家长要到县城卖牲口,她便搭车随行。在县城,英子找了半天就是没有发现有洗浴中心一类的地方。她急坏了!这咋搞的嘛!我们老家满街都是洗浴中心一类的地方,怎么到了这儿的县城,竟然一家都找不到啦?

她到处打听,到处碰壁。最后有人告诉她,县上有个宾馆里面可能有洗浴的。好不容易找到县宾馆,一问,人家说洗浴房早停用了!

“那我想洗个澡,这里行吗?”英子问。

宾馆的工作人员上下打量了她半天,听口音感觉不像本地人,一问方知是福建来的支教老师,便热情道:“你要想洗澡冲浴,可以在我们宾馆住上一晚,好一点的房间里有太阳能热水,但是……”

英子问:“但是什么?”

那人不好意思道:“但是你得登记住宿……”英子掏出身份证和钱。

英子花150元洗了个澡,但从此她再也没有上县城来洗第二回澡,因为就在她洗到用肥皂擦身子时,太阳能水桶就断了水……英子很狼狈地从这个宾馆里“逃”了出来。

回学校的路上,英子坐在拖拉机上,一路流着眼泪……“妹子咋啦?谁欺负你了?”学生的家长一再问她,而她只流泪,不回答。

第二天,英子照常上课,只是脸上少了些刚来时的那种激情和笑容……

再后来,她的激情和笑容又重新恢复了起来。学生们的勤奋好学和大山里的清风让她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适应了不洗澡的习惯,她身体上的生理反应也开始“宁夏化”了,用她写给家人信中的话说就是:“我已经变成山里人了……”

…………

塬上的琅琅读书声里,是英子老师变化了的嗓音和她永远不变的那颗对孩子们和宁夏的心。时间仿佛比刚来时快了好几倍,就在英子的思想、饮食和身体全都习惯了的时候,她那一批的对口支教任务完成了。

要走了,要离开大山了,要离开朝夕相处的学生们的英子,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又严重不适了!这是咋回事?

临别的那一夜,她又没有睡好,再一次感到全身难受,但英子知道这不是因为没洗澡——是心理作用,是大地在呼唤她的身体“不要离开孩子们”,“不要离开宁夏”……

英子的眼泪顿时渗湿了被褥。

第二天早晨,远处的鸡鸣声把她催醒。英子起来,收拾行李,开始从山上往下走。学校在一座山岗上,往乡上的车站走,需要走上一段路。学生们知道他们的老师要离开了,早早地站在山岗上送别。

女孩子们开始哭了。

英子不敢回头,两眼看着鞋尖往山下走……她想走得快一点,于是就加速了步伐。哪知她走得越快,越听到后面越来越多的脚步声赶着向她靠近。她不得不回头看去……这一看,英子的双脚被凝固住了:天哪,十几个女同学又哭又喊,发疯似地追过来,并且将她团团围住。

“老师——”

“老师,你别走啊——” “你别走呀……”

有人抱住了她的双腿,有人跪在了地上,有人用胳膊捂住脸在哭泣……

“同学们……你们……你们别这样……我……我……”见到这般情景,英子不知如何是好,她语无伦次地喃喃着,又不知如何劝说学生们。最后她不得不跟着学生们哭了起来。

英子和学生们搂抱在一起,彼此哭得肩膀都在耸动。之后,英子拭拭眼泪,双手一甩,对天长叹一声:“唉,我就是跟宁夏有缘!”然后她转头对同学们说:“你们放心吧!我留下来继续给你们上课!”

“啊——老师万岁!”

“老师万岁——”

老师确实伟大,因为他们总是以自己的崇高师德,在一代又一代地教育和影响着我们,陶冶和培育着我们不断进步与成长,就像阳光普照万物、慈母疼爱儿女。他们的无私和奉献,让所有受恩的人尊敬他们。闽宁对口扶贫协作中的每一位支教老师,都在宁夏贫困山区和贫困家庭的孩子们身上,留下了阳光般的温暖和春天般的雨露,这般的温暖和雨露也让一颗颗枯干的心灵与幼苗,复活并健康成长。

“老师万岁!”在六盘山、在贺兰山,像这样的呼唤与呐喊,我不止一次听到,每听到一次,心灵就会受到一次震荡……

写写我们对福建亲人的一片感恩之心

“20多年来,每一位来宁夏支教的老师,都是福建教育部门到各校挑选的优秀老师,他们来到一个条件落后的陌生地方,总把个人的生活困难放在一边,全身心投入到帮教与给孩子们上好课上……”自治区的一位领导感叹道,“每次到基层走一趟,总能带回一箩筐的好故事。感动人哪!”

这位领导说他就看到有一位支教老师在一个中学的中考现场累倒后被人抬到医院;他说有一次到乡下检查那里的小学校舍时,看到一位福建老师背着一位学生,正在送学生回家的山路上蹒跚而行,那几乎贴在地面上的两个身子的叠影,像雕塑似的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其实,你看看今天我们宁夏的所有中小学,无论是师资,还是校舍和设施,你会感受到它的现代化。应该说,这种变化是跨越时代的。而这种跨越,得益于闽宁对口扶贫协作中福建人民、福建老师们的无私帮助,而他们的这一份帮助,将永远刻在我家乡的这片大地上。”从固原山村走出来的这位自治区领导深情地说。

是的,如果非亲眼所见,我同样无法相信,在今天的宁夏大地上,从南到北的所有乡村学校,当然更不用说县、市中小学,那里的环境、那里的操场与教室,以及图书馆、远程网络设备、学生宿舍等,确确实实比许多比较发达地区的中小学校还要完备,还要宽敞,还要美丽,还要先进。事实就是这样,至少在我走进过的不少于10所、沿途又见过的几十所学校都是这样的印象。尤其是那些地处大山深处的中小学,更是叫人刮目相看。我所走过的那些学校,通常都与福建的著名学校有远程网络联通,宁夏山区的孩子可以在自己的家乡,享受远在千里之外的与福建学生一样的名师、名校的同等与同步的学习时光。

“你可以不写我们的学校,但你一定得写写我们对福建亲人的一片感恩之心……”在隆德县第二小学,年轻的女校长齐娟看我忙着要赶去另一个采访点,便拉住我的手,非让我听听她要讲的“福建亲人们”的故事。

“我现在与福建闽侯的林校长就跟亲姐妹似的,一个星期如果不通一次电话,就会惦记和牵挂了!她和她们学校对我和我们学校的帮助,可以用海比喻、用天来形容,真是太多太多了!就说刚过去的冬天吧,林校长知道我们这儿冬天寒冷,她就发动她们学校的师生专门为我们搞了一个‘暖冬行动’,通过捐物捐钱,让我们这边那些家庭有困难的孩子能够睡上暖被窝、穿上暖身子的新衣服。前些年,林校长她们来考察,看到不少学生因为父母在外地打工,下午放学后没人照顾,于是就把福建那边社区创办的‘四点半课堂’经验传授到了我们这里,解决了留守学生家长的后顾之忧……”

噢,难怪我在一路采访乡村和街道社区时,经常看到村民和居民活动场所有一个“四点半课堂”,原来这也是闽宁对口扶贫协作的成果啊!

“福建亲人处处都为我们的孩子和学校着想。林校长为了让我们这些大山里的孩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年出资让我们组织一次‘走出大山去看海’的活动。参加这一活动的孩子们不知有多高兴,他们都是第一次乘飞机、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大海……见到大海的那一刻,孩子们简直就像疯了似的,又蹦又跳,又哭又笑,那情形会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留下永恒的记忆。”多情的齐娟校长,说这话时,双目噙泪。

她说:“有位女同学看海回来,写了篇短文,在学校升旗仪式上朗诵后,整个操场上的孩子们都高呼起来——‘我们也要去看海!’‘我们也要像海鸥飞啊飞!’……那场景,你想一想就会掉眼泪:它太感动人了!太触动心尖儿了!”

“我和孩子们能不感谢福建的亲人吗?”

是的,人间大爱,莫过于远方的朋友成为你一生中不可缺少和永远牵挂的挚诚亲人。这是闽宁对口扶贫协作留下的最重要的一笔财富,当数此事,尤其是深植于这两个省区青少年之间的情谊。

宁夏各地志书上的成绩单

1996年某日,林月婵让扶贫办的工作人员帮助她整理了一份有关宁夏失学儿童和妇女卫生以及残疾人方面的材料。当这些材料被送到林月婵手里后,她就坐不住了:宁夏人民苦啊!苦在他们的孩子教育上不去、母亲负担重、生育条件差和残疾人多啊!

不行,帮扶不帮孩子们上学、不改变妇女生育与卫生条件以及残疾人的生存条件,那这扶贫就不到位!林月婵坐不住了。“我是女人,我更关心那里的女人、孩子和残疾人的事,所以我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闽宁协作中一定要把教育、卫生系统的对口扶贫帮助列进去。”在我采访林月婵时,她骄傲地说:“这是我的‘发明’,省领导当即给予了支持,并且让省教育厅、卫生厅负责人做对口帮扶计划。这才有了闽宁协作中的每年从福建派出一批又一批比帮扶干部还要多的支教、支卫的老师和医生到宁夏。与此同时,宁夏方面也抽调老师与医生到福建来挂职和学习培训……”

于是,闽宁对口扶贫协作中的对口教育和医疗卫生机构之间的帮扶合作及关心残疾人的工作迅速在闽宁之间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没有比孩子上学更让家长上心的事了。然而家境贫困、经济落后,学了“无用”,又怎能让家长和孩子们甘心去学校“浪费”时光呢?

没有知识,人活着的本领,男的就是凭体力,于是人又似乎重新回到最原始的、本能的出卖劳动力的时代。能有力气干活,你就“成人”了,你就能娶媳妇,你就能繁衍后代,你就是这样的人生。

从女孩到女人的过程也回归到原始:母亲将你生下,你再为人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个过程你不用有文化,你基本就只是“工具”——在家干家务,替男人生娃。当然,有空闲时,还需下地刨土豆、挖野菜、喂牛喂马……

因为没有文化,所以家乡的面貌、家庭的经济,永无改变之希望;所以年轻人只有走出大山去远方打工,男的女的,告别家乡,长途远行……这对贫困地区的年轻人来说,或许是最好的一种出路。

然而又因为没有文化,即使在外打工也只能从事最简单而繁重的劳动,挣最廉价的工钱。长此以往,这些年轻娃,依然要回到自己的家乡,然后结婚生娃……他们的孩子又重复其父母的人生轨迹,一茬接一茬地繁衍,一代又一代地盘割原本就已极度贫瘠的土地。

忧心的上苍,早已喊哑了嗓门,连江河也跟着呜咽……

“我们希望你们这些对口扶贫的干部,心里还要多装一件事,那就是宁夏教育扶贫问题。”林月婵对当初几批赴宁夏的挂职干部这样叮嘱。而这些挂职干部也确确实实把帮扶宁夏的教育事业放在心尖尖上,石狮市派遣到同心县挂职的黄水源就是这些干部中特别注重教育扶贫的典型。

黄水源是1997年4月被任命为同心县副县长的。同心县是革命老区,当年红军长征途经此地,并在这里建立了第一个回民地方红色政权。然而这里有相当一部分区域属于深山峡谷,山区学校一直稀缺,辍学的孩子特别多。黄水源为了弄清全县的教育资源,一个乡镇一个乡镇、一所学校一所学校地跑。那些大山深处的简陋小学,有的只有一个老师、几个学生,并且翻山越岭才能跑得到。县上特意为黄水源调配了一辆吉普车,而车子在险峻的山道上爬行,总是险情不断。有人劝黄水源“未必一定都得走到”,因为路上实在太险,有些地方当地人也不曾去过。黄水源则笑笑,说:“跑不到,情况就摸不清。”1998年暑假,身为教师的黄水源的妻子带着女儿来同心探望,开始有些好奇地要跟着黄水源下乡去看山区的学校。车出县城驶入山区,便行驶在一条陡峭悬崖边的崎岖山道上,车子顿时左右摇晃、颠簸不堪,稍有不慎,随时都有可能坠入深渊……

“回去!回去吧——”黄水源的妻子一只手死死地拉着女儿,另一只手揪住丈夫,对黄水源说。

“才刚出来,怎么可能又回去呢?”黄水源说。

“这么危险的路你天天走啊?”妻子问。

“那倒也不全是,但十有八九是吧!”黄水源淡定道。

“你这是出来帮扶吗?你这是要我们娘儿俩的命呀!”妻子急了,抓住司机的方向盘,然后对黄水源说,“你跟我们娘儿俩回去吧!”

黄水源说:“我的挂职时间还没到,这些贫困地区的学校还没有盖好……”

“说吧,还有多少所学校没盖好?我把家里的钱全部捐出来,不够我再给你去想法求来……但你必须跟我们回去!你听不听我的话呀?呜呜……”妻子说着说着,哭了。

女儿也跟着吓哭了。

黄水源的眼睛顿时也湿了……他安抚了一下妻子和女儿,等她们平静一些后,说:“我知道你们牵挂的心。可是你们想:我已经来了,也看到了这里的孩子上不起学、上不了学、上不好学,即使回到了福建,我也不能安心呀!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抓紧时间,力所能及地帮助同心多建些好学校,让失学的孩子回到课堂,那样我回去了也安心……”

黄水源就是怀着这份心,继续留在同心,继续他的漫漫山区“教育扶贫路”……两年后,他挂职结束时,一份“挂职成绩单”这样记录着:黄水源在挂职期间,为同心县新建了石狮镇、移民新村黄石村,建石狮职业中学,建以石狮市乡镇(街道办事处)命名的小学7所,改建和支持多所希望小学,开展数十项救助活动,让上千名辍学儿童重新回到学校。

这份福建挂职干部的成绩单,如今被写入《同心县志》。而像这样的福建挂职干部的成绩单,在宁夏各地的志书上都可以找到。

请把我安排到最艰苦的地方

一批批、一茬茬福建的优秀儿女,他们离开熟悉的、富饶的、美丽而温润的故乡,离开美好的、平和的,甚至是可能马上就要升职的原单位,当然更需要离开自己心爱的人、心爱的孩子和心爱的父母,去那个只有名字概念的远方——宁夏。

“你们是去帮扶的,是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去同那里的人民一起摆脱贫困、建设小康的,那里很艰苦,所以派你们这些优秀的福建儿女过去。你们代表着福建人的形象,代表着福建的青年形象,代表着福建的教师形象……总之,你们肩负历史使命,肩负扶贫、脱贫攻坚战的重任,要有吃苦的准备!”临走时,单位领导的嘱托、亲人的叮咛、孩子的眼泪与期盼,交织在那些向“远方”走去的帮扶队员、学校教师、医院专家的心坎与感情之中。

英子老师是福建赴宁夏的众多教师中的一个。英子在家只是一个没有出过远门的“娇娇女”而已,不到30岁的她出生在父母需要严格执行计划生育的年代,所以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在师范大学读本科后,工作中又完成了在职研究生的专业课,她在一所初中学校上班,慢慢成了学校的教学骨干。闽宁对口扶贫协作中她报了名,当然也是市教育局推荐的骨干教师之一,所有去宁夏支教的老师必须是福建当地的骨干教师。“我们要拿出最优秀的老师去帮助贫困山区的孩子们读好书。”福建省教育厅的领导这样说。

英子就这样去了固原,去了那个叫西吉的地方。西吉就是大山中的一个贫困县。英子来后要求到山里的乡村中学去教书,“既然来了,就请把我安排到最艰苦的地方”。英子的决心和热情,让西吉教育部门的领导很感动,但考虑到实际情况,他们还是将她安排到一所中等落后的乡村初中去当老师。

什么叫“中等落后”?就是乡镇一级的初级中学,一个班上有三四十个学生,住校的。学生们离家都很远,几十里路,不可能每天往返学校与家里,所以必须住宿在学校。2010年之前的固原地区,仍在扶贫阶段,离打赢脱贫攻坚战尚远。扶贫与脱贫是两个层级的不同形态的摆脱贫困的阶段,前者是解决基本生存问题,后者是往小康奔。英子去的时候,固原地区还比较穷,通向大山里的道路尚未开始削山动土,依然是土路为主,所以乡镇一级通向山外的交通依然不便。英子想到县城一次并不容易。她到那个学校后3个月没有出过乡镇,后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得已去了一次县城,因为她已经3个多月没有洗过澡了,她觉得自己再不去一次县城洗个澡,这辈子她可能没法再回到自己远在福建的那个家了……

英子生活在美丽的海边城市,有海就有水。人们常说女人是水做的,海边的女人更不用说,从出生那天起,每天都不会离开水。英子从小就喜欢水,开始是在母亲给她洗澡的水桶里戏水,后来大了就跟着男孩子到海边去游泳。那种与海浪搏击的惬意,让英子有了一种勇敢的精神——不怕水,喜欢水,也离不开水。

哪儿有水呢?到山区学校的第一天早上起来,英子掀开被子,上完厕所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脸刷牙。“哪儿有水?”这是她想问又没敢问的事。因为昨晚有学生遵照校长的指令,给新来的英子送了一瓶热水。睡觉之前,英子渴了,想喝一口,结果差点吐坏肠胃——哪是水嘛,尽是臭烘烘的味道。英子以为学生们弄错了,便悄悄问一个女学生,这水你们从哪儿打来的?学生就指指学校门口的一个用盖子盖住的水窖,说水就是从那里打上来的。

“那里的水又是从哪儿来的呀?”英子问。学生们指指天,说:“等它下雨。”

“那老天什么时候下雨呢?”英子又问。

学生们看看天,说:“不一定,有时几个月都不下一丁点儿。”

“那老天要是不下雨,你们喝啥呢?”

同学们沉默了,后来有人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担。”

英子不再问了。第一天上课,英子的精神完全在兴奋之中,她的专注点也在学生们对知识的渴求上。山区的孩子太好学了,她把福建母校的一些经验拿出来教这里的学生时,他们是那样的好奇和激动,认真而专注……一天下来,她的嗓子几度干渴得直冒火,可是当有学生给她递杯子喝下一口水后,她又吐得就差没把肠子呕出来。

晚上,她回到宿舍,累了一天的她突然感觉到了洗澡的时间——自小到大,临睡前的洗澡习惯,已经形成了生物钟一般,身体在呼唤她:“要洗澡啦!”我要洗一洗!英子自言自语起来。

“老师,水在这儿……”一个女学生端着半盆黄乎乎的水放在英子老师的面前,轻轻地掩上门走了。

英子站在水盆前愣住了:这点水咋洗?黄水咋洗?还有其他啥水吗?她急了,找遍房子里的所有东西,就是没水。其实其他东西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她自己从福建带来的几包方便面。可方便面也要用热水泡着才能吃。

那盆里的水,既不能泡方便面,也不能洗身子,只能……只能湿湿脸。可英子细嫩的脸一接触那污浊的水,就感觉像是被沙子蹭磨着。    

【何建明,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曾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五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四次获得“徐迟报告文学奖”。代表作有《革命者》《雨花台》《浦东史诗》《诗在远方》《大桥》《时代大决战》《那山,那水》《爆炸现场》《南京大屠杀全纪实》《国家》《忠诚与背叛》《部长与国家》《生命第一》《为了弱者的尊严》《我的天堂》《根本利益》《落泪是金》《中国高考报告》等。40余年间出版50余部文学著作,改编成电影电视十余部,系电影《战狼2》原著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