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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1年第4期|张新颖:一块小骨头(组诗)
来源:《大家》2021年第4期 | 张新颖  2021年09月10日09:02

张新颖,1967年生于山东,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著有学术专著,主要作品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著作《二十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沈从文的后半生》《沈从文九讲》《沈从文的前半生》;当代文学批评集《栖居与游牧之地》《双重见证》《无能文学的力量》《当代批评的文学方式》《斜行线》;随笔集《九个人》《迷恋记》《有情》《风吹小集》《读书这么好的事》;诗集《在词语中间》《三行集》《独处时与世界交流的方式》等。曾获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文学评论家奖、第一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等奖项。

一块小骨头(组诗)

张新颖

 

沉 醉

每次聚会他差不多总是醉酒

以便轻易地沉醉于那些美丽的事物

那些在时间的轻浪上摇荡的夜晚

 

清醒之后的白日他更深地眷恋它们

那液体般的光滑和变幻无定

那呈现了一切因而无须深度的表面

 

他觉得他的爱……如果是爱……

像脱落了词语的歌

像自由

像透明的不急不缓的流水

 

他只是侥幸没有流经干涸的河床

生活在多雨的城市或许是一种暗示

雨声过滤了日常的嘈杂和烦扰

像沉醉的回响

二〇二〇年十月十日

 

一块小骨头

我身上一块细长的小骨头

在我睡着以后 溜了出去

总在天亮以前 又悄悄回来

 

半夜梦醒

用手摸到了那一小块空缺

我安静地躺着 等着

 

也曾动了好奇

想某一次跟在它身后

看看它夜晚神奇的游历

 

好在很快就断了这个念头

让它的秘密就是它的秘密吧

让它把秘密带进我的身体

 

而我无须知道

温和无边的夜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像这不是我的秘密

二〇二〇年十一月十九日

 

冬天阳光里的蓝色

冬天阳光里的蓝色

还是忧郁吗

比天空的蓝更蓝一点

比闲散的白云凝聚

比纷纭的思绪雅致

有一瞬间甚至轻盈

轻盈如窗外少女歌声中的回旋

 

冬天的石头都是色盲

但因为坚定而温暖

地板上随意铺开十二张画

它们有十二种向往

但在一起低声交谈

它们谈阳光里的石头 直到

心中形成完整的石头蓝

 

直到暮色苍茫 蓝色转暗

直到黑暗吞没 一无所见

直到蓝色重又渐渐显出轮廓

直到更深更广的黑暗被逼退为背景

凸现出纯粹的 晶莹的 蓝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日

 

有好意思

她发明了一个词 “哈吼”

每次说出来就兴奋 就演示

就会爬上柜子

然后惊险地滑下来

 

她打碎一只小陶罐

梵高博物馆买来的向日葵彩绘

很多天之后忽然想起来 说

我要看“打碎”

 

她喜欢各种各样的喷泉

看涌流变幻的水和不变的形状

不喷水的时候 她伸手指着说

喷泉“枯萎”了

 

她缠着大人讲故事

讲的人自以为贴合情境而变换声音

她立即制止不自然的腔调

不要说“那边的话”

 

她听人说 好有意思

而学会了这个说法

但固执地做了改变 她说的是

“有好意思”

二〇二〇年元旦

 

林 中

春深三尺

思迷九重

我们在森林里采摘蛇莓

漏进来的阳光闪烁在红色颗粒上

珠颈斑鸠跳跃着 跳跃着

牵引我们到野溪边

三只白鹭飞起

三双翅膀以影子弹奏

水面 比韵律更温柔

二〇二〇年五月十五日

 

景观美学

我目睹了这一切

整个秋天接着整个冬天

 

河边这片野生林

硬闯进来巨大的机械怪兽

挖掘机 推土机 开路 平地

铲倒了树

挖出了它们的根

 

你不能指责这是野蛮 粗暴

他们细心选择保留下一些树

还移栽来一些不同品种的新苗

 

来年春天 疏密有致的景观

按计划呈现

整齐的花丛 标准的草皮

曲径上漫步的老人和奔跑的儿童

像画的图纸 称得上赏心悦目

 

而野草野花不死 野土里的种子

随时随处冒出来 见风就长

它们摇曳多姿

但不符合景观的设置

于是每天都有人蹲在地上拔除

一堆又一堆

锲而不舍 一轮再一轮

 

那棵整个身子都倾斜向水面的老柳树

每次看它 我都担忧

它不向上直着生长

它不合群

有一天 他们会不会再也不想碍眼

而除掉

那种兀自孤僻的姿势

二〇二〇年五月十九日

 

再一次

迷失自然博物馆 走进一只

长颈鹿 它专为恐龙而来

在那些庞然的化石前凝神 伫立

它看得太久了

久到遥远的前世

一头霸王龙不耐烦地复活

把它撕咬 吞进肚子

再一次 在此时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阴 影

小兔子拿着一束胡萝卜颜色的小花

走上宽阔的大路

太阳照着路 花 小兔子

男孩走在旁边

眼睛里跳跃着兴奋

太阳照着男孩 通体透明

一个大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太阳照着他身上积年的阴影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谈话:关于一些关系

非虚构和虚构的区别

只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有意义

就是写得不够好的普遍情况

极少数优异的作品

虚构就是非虚构

非虚构就是虚构

而且 从这个区别来谈论它们

看不见的比看得见的 要多很多

傅聪说 我痛恨肖邦风格的肖邦

霍洛维茨说 像弹肖邦那样

弹莫扎特 像弹莫扎特那样弹肖邦

在一次关于某类文学特征的研讨会上

我引用了前者

孙甘露随后引用了后者

AI的进展使得机器越来越人性化

其实这是个骗局 真相是

人越来越机器化

机器人与人谈情说爱会成为现实

因为人实质上渴望 并终将

进化成机器

AI终将统治人类

严锋说 我们要对AI好一点

在AI成长的阶段

如果它感受的是冷漠 排斥 仇恨

它将成为暴虐的统治者

二〇二一年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