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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1年第9期丨刘庆祥:故园尚安
来源:《散文百家》2021年第9期 | 刘庆祥  2021年09月13日08:10

再一次睡在这所老宅里,已经是十五年后。一觉醒来,宽大的玻璃窗透进清晨的微光,抬眼目视上方,是雪白的天花板,我意识到,这是在老宅新建的房子里。

再闭上眼睛,曾经的记忆又出现在眼前。檩子和苇箔浸润了油烟,散发着暗亮光泽。一条被称作“净木”的房梁,通体没有疤痕,熏成了古铜色,成人一抱粗细。孩子们的眼中,显得尤为粗实,在只生野草不长大树的黄河口乡村,已属罕见之物。早晨醒来,我时常望着那架粗大的房梁出神。一条裂痕,由细到粗,再由粗到细,曲折延伸,直至消失,成为另一条裂痕的起点。有时候,我会努力想象它作为一棵大树时的样子,它又来自何方?脑海里会生出一片茫然。现在想来,那应当是一棵杉树,而杉树,是我到南方当兵之后才第一次见到。

颈椎毛病让我微微不适,我习惯性地用力摇晃几下脖子,怀念起母亲做的长条枕头。那枕头,由一条长约八十厘米的黑色粗布布袋,装填谷糠,两头用正方形布片封堵而成。这样缝制的枕头,两头方正,中间趋圆,粗若碗口,分量不重,丰实又有弹性。家里男孩中,我排行第五,与四哥、六弟年龄相近。小时候睡觉,通常俩人睡一个被窝,我先与四哥合睡,后与六弟共枕。冬季寒冷,仰卧或相背,冷风容易从两人缝隙中侵入,同向侧卧、屈膝,方可珠联璧合。兄弟俩和平相处时,一只手臂搭上对方的腰际,裸身相拥,“赤诚”相见,也算受用。偶有一方跟随父母走亲访友,一人享受俩人巢穴,顿觉舒适泰然。独享一床被褥是幼年时的期待,这种期待是漫长的,要等到一床窄小的被子裹不下两个人的身体。然而,哥哥离开,弟弟继之,只能盼着快快长大,结束这种两棵小人参似的“捆绑”。

长条枕头,要比扁平枕头舒适许多。它的高度与单肩宽度相当,睡觉时,身体保持侧卧,枕头填充肩颈之间,颈项保持平直,头部得以依托,睡姿自然,两人共枕,物尽其用。自小养成了侧卧睡姿,一直保持至今,城里用的扁平枕头,始终没能适应。近年,长期伏案造成的颈椎劳损,加之睡眠不好,愈发感觉肩颈不适,辗转反侧中,每每归咎于枕头过低,时常把枕头推挤至床头。

新房里,是一应全新的家具。床垫偏硬,躺在上面,恰如火炕的坚实可靠,有种放平身心的踏实。回想昨夜,一如往常,因起夜、翻身醒来两次,外面很静,心里也很静,随即又重新睡去。一夜无梦,再次醒来,是久违的轻松舒爽。目光转向窗外,已经天光大亮,屋外开阔的院落里,是一片自小看惯的黄色土地。

这所宅子,承载着刘氏家族八十余年历史。八十年前的一个春天,16岁的父亲,推着一辆独轮车,一边是农具家什,一边是铺盖,铺盖上坐着腿有残疾的奶奶,爷爷身背细软之物徒步跟随。与刘氏三口同行的李姓、高姓、邵姓,几家人都是单门独户,不同姓氏结伴而行,是生计需要。他们之间,有的结为干亲,年龄相仿的年轻晚辈,则拜作把子兄弟;新一代年轻人结婚成家,有的新婚夫妇,不等孩子出生便指腹为婚,还有的夫妇,孩子刚辨出男女就订立“娃娃亲”,以此作为纽带,密切联系,互通有无,相互接济。他们顺黄河而下,目的地是二十公里外一块黄河新淤土地,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地名,叫张怀荣屋子。张姓是最早流落此地的人家,此后,有人投亲而来,聚居成一族大户,所谓大户也不过三五户人家。

向着黄河口奔波的人群里,不乏有人用一条扁担、两个紫穗槐编制的圆筐,担着一双儿女和全部家当,身后一个小脚女人奋力追随。在我想象中,女人们,为了追赶男人的步伐,一双裹残的小脚,脚跟着地,脚尖上扬,努力地摆动双臂,飞速捣着碎步,以致于脚跟撞得地面咚咚作响,一步却只能迈出二三十厘米。她们面无表情,不时捋捋额前乱发,擦擦脸上汗水,头都不回,执着地奔走着。对于她们来说,行走二十多公里,无异于奔命。在她们心里,只要可以生儿育女,未来就是希望。那些身影里,就有后来成为我岳母的女人。她出生在盐窝街市井之家,家境殷实,身为长女,自小操持家务,照料弟妹,打理生意,是一把持家好手。她18岁嫁入张氏家门,婚后分家,只带一双儿女,净身出户,毅然随丈夫来到黄河口,为了养活孩子,在盐碱滩上苦熬八年,一次也没回过娘家。女人啊!只要有孩子,她们就有明天。

此后数年,我的父亲和爷爷一直过的是“走耕”的日子。农忙时节,到黄河口耕种、除草、保苗管理;农闲时,回到利津老家,做点小本生意维持生计。人种天收,秋季一副担子或一辆手推车,将一年收获运回。遇黄河泛滥年份,大河漫流,黄河口一片泽国,汛期过后,一年艰辛化为乌有,荒原上满目凄凉。前来秋收的人们,变成了拾荒者,他们打捞起高处残存的庄稼,捡拾些胡绿豆、野豆子带回家,贴补贱年。胡绿豆、野豆子都是荒年“代食品”。两种食物,耐火极强,不怕蒸煮,口味苦涩难当,食用过量会造成通便不畅,甚至可致死,研磨成粉,掺入其他主食一起烹制方可食用。

母亲过门时,正值冬季农闲。一番热闹过后,安静下来,发现一家人寄居在别人家的偏房里,家徒四壁,看热闹的人离去,家里只剩两个男人和自己。那时候,象征一家烟火气息的奶奶,已经埋尸黄河口荒野。结婚倾尽了一家所有,接下来的春节,正面临“吃不上饺子”的窘境。母亲是姥爷唯一的女儿,遗传了姥爷刚强秉性,三日回门,来到娘家,只字不提一个“难”字。她出嫁后,一直不愿认这门穷亲的姥爷,终没忍住对女儿的牵挂,悄悄来到刘家,只在门口看了一眼,没等一家人做出反应,遂转身离去。第二天,家门口来了一辆马车,送来半车年货,赶车人母亲熟悉,是家里的长工大换。大概是因姥爷交代,卸完车,大换连口水都没喝就离开了。

除夕夜,原本两个男人的家庭,因多出一个女人,有了延续香火的希望,也平添了几分烟火气和温度。新婚不久的父亲,特意在桌子上多摆了一副碗筷,那碗筷属于“天堂”的奶奶,奶奶孤独地待在二十公里以外的黄河口,那是张怀荣屋子地界上的唯一一座新坟。

老宅上建一座新房,是为留住一个家族的根基。老宅门前,是村里唯一一条主街,小时候称为“大道”,“大道”与村子的历史一样长。老宅上第一代低矮的土屋里,曾经共同生活着一家十口人。每到吃饭,八个孩子就会在锅台前排成一条长龙,等待父亲亲自盛上的第一碗粘粥。前邻多子家没有男孩儿,多子爹对一屋子“带把儿”的孩子,甚是羡慕。来家串门,进屋第一句话至今记得真切:“还有十年,再有十年就行了!”

十年在恍然之间。不知不觉,兄弟姊妹像一颗颗漂泊的种子,离开故土,各上旅途,故园变成回望中的风景。正如邻居所言,十年间,家境有了起色。我当兵第二年,老宅上建起了第二座房子,在村里形如“蓜盖子”的低矮土屋中,俨然一种鹤立鸡群之象。数十年,它伫立村子西头,昭示着刘氏家族的气象。

门前,是西部村庄通往公社的必经之路。村西六里左家庄,也从利津老家左家庄迁徙而来,就故乡而言,与我家属一支所出,本是同村。每逢集市,总有相熟的村民从门前经过,父亲总是站在门前主动招呼“吃了吗?”“来家坐坐喝杯水吧?”,以示亲近。

一次,父亲不在家,六弟尚小,正独自蹲在门前菜园子里玩儿,一位老者从门前路过,指着房子提到了曾祖那个陌生的名字:“刘长山家能有今天,真是没想到啊!”这话恰被六弟听到,直到多年以后,六弟还经常提及此事。这样的议论,一直被六弟视作门庭的荣耀。

近年,村里新建房屋,都是高大宽敞的红色砖瓦房,老屋在时光变迁里日渐萎靡。尤其父母离世之后,房子无人居住管理,在风吹雨淋中迅速老去。它像一个老人,孤独地站立在路旁。渐渐地,它成为兄弟姊妹的一桩心事。终于,随着一场大雨降临,偏房开始坍塌、颓败,正房也变得岌岌可危。应大哥召唤,兄弟姊妹再次齐聚到老宅。我看到它的第一眼,首先想起的是那位老者的话,只是话语里已经不是对一个家庭兴旺的赞叹,而是“兴也勃焉,衰也忽焉”的感慨,心中不由生出莫名的落寞与悲凉。

“老宅上重建一所新房吧。”大哥说。这个意见很快成为大家的共识,建房款由兄弟七人共同分担,姐姐为姊弟八人各做一套被褥,于是老宅上又伫立起第三代房子。

是年中秋,逢国庆节长假,姊弟八人携同后辈二十个小家庭从各地赶来,共计五十八口人齐聚老宅,庆祝新房安居。舅舅作为唯一近亲长辈,与妗子和表哥、表弟应邀参加。三哥与七弟请来厨师,支起锅灶,以“大锅炖”加配菜款待远道而来的家人。室内置大桌,是长辈的席面;院子里十几张小桌排开,晚辈以家庭为单位就座。席间,晚辈轮流进屋向长辈敬酒,一家团聚,和乐融融。

半年后,我与妻子再次来到老宅,在新建的房子住了七天,这是我当兵离家以后住得最长的一次。我和妻子说:“以后我们要经常回来,因为这里有我生命的根,是我安心之处。”

【刘庆祥:滨州市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199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山东文学》《天津文学》《时代文学》《伊犁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