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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1年第9期|顾拟:​光束
来源:《朔方》2021年第9期 | 顾拟  2021年09月13日08:03

【顾拟,本名顾小英,女,70后,江苏苏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版》《雨花》《作品》《青春》等。出版《唤醒》《故乡的冬天》《二十四节气·园林》等四部。】

我想把这个山村的夜晚尽量拉长一点,让它像幕布样在我眼前铺展开来。事实上,它已从我的脚下起步,在周身扩散,不断地向着茫茫的黑夜绵延,一束强烈的光柱照亮了整个山村的夜晚,假如我把人世比作苍茫无边的山村黑夜。接着,我将继续描述那个山村的夜晚——

一条水泥路,宽约三米半,曲折有致地朝前伸展。从我们居住的山村宾馆到那户人家——那个透着灯光的地方,总共长四百米左右。这段距离没有任何灯光,一条漆黑的水泥小路像团谜样深陷于庞阔的夜幕中,谜底又仿佛揣在手中,等着你去深入和探寻。

我们一起走在那条小路上。走了一小段,渐渐地,人群分开了。一小拨人越走越远,向着前方隐在黑暗中的村落走去,据说是去看一户人家办丧事;另一群大部队的人纷纷往回走。我夹在两拨人中间,踌躇着,转了几次身,变化了几次方向,最后还是跟着大部队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宾馆。

宾馆前是片偌大的水泥场。水泥场的西边支着一个小秋千架,是用几根很壮实的短木头搭成的。我坐在秋千架上,慢悠悠地晃荡着身体和思绪,头顶上月亮的身影不知躲哪儿去了。此刻,群星闪烁,光芒璀璨,而远处陷于黑夜中的黑暗似乎更浓重了。这样的意境真是太美妙了:我给朋友发短信,告知自己不确定的归期;我给亲人发短信,含糊谈了此刻坐在秋千架上的心情。此刻,我的心中延伸出关于岁月、人生、爱情和距离的意义,更深刻地体会着:人和人之间隔得那么远,是彼此无法理解的。

那么,我坐在秋千架上的姿势美不美呢?假如忽视年龄,也许看上去很美;问题是我已不年轻了,所以这样的姿势显得滑稽和无奈,甚至有些荒唐。我像一支风筝飘飘荡荡地晃悠着,我想自己是偷得了“一种闲散三分消愁”的迷人。我想起了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心是孤独的猎手》,书页翻开着,却始终没有读完,纸张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此刻,假如让我去读下面的章节也许能以最快的速度切入,我想起那个盲人被同伴的手牵引着往前走,一起看到了无限的光芒……

我面朝着东。当然,此刻我的方向感等同于没有。周遭是辽阔阒寂的山村之夜,那种浩瀚无涯、那种黑暗让人窒息和绝望,仿佛这是一场永没尽头的梦境。还有那种无边无际的寂静,朝你铺天盖地兜泻下来,把你从头到脚淋透了,让你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我回头看身后,路边(就是前面我提到的那条水泥小路)密植着一排穿天杨,高大、挺拔、修长的身影给人一种伟岸俊俏的感觉,风从稀疏的叶子间穿过,簌簌作响。此刻,这条水泥小路仍旧漆黑一团,深陷在夜色里。突然,一个念头从我脑中倏忽而过:

一个人穿越它?

穿越。

是的,我试图用这样一个词尽可能准确地描述某种动作,以及动作陷于的气场,就像身体的某个感官触摸灵魂世界那样谦卑、虔诚和小心翼翼。

也许,我是个懦弱的人。我一直怀疑自己的心脏比正常人的要小,假如以重量体积论,它是残缺的、不健康的,短斤缺两或者充满皱褶,缺少光洁度和水分,甚至布满岁月的洞眼……我一直不安于自己的内心,好像它的形状和我的年龄之间有一种生长上的脱节,以及大于事实的创伤。我像个孱弱的婴孩,时刻渴望别人的关怀和照顾,而这完全是一种自我臆想,事实上这个世界残酷而纷杂,我每天都在独自面对,每时每刻都在井然有序地行走着生活的步子;我看上去健康壮硕,勇敢无畏,对待周遭的人事自然得体。

也许,我是个卑微的人。生活的很多场景中,我躲在角落里扮演配角,灰头土脸,踽踽独行。人生是一场漫长的跋涉和修行,一步一个脚印,前进蜕变的过程总显得那么艰辛和沉重,但我从不故意气馁;相反,一旦遇上合适的机会我会努力超越,竭尽全力。在四周晦暗的背景里,我看到内心的一盏灯闪烁着,可望而不可即,有时如风中的烛火忽闪着明灭不定的情节,有时又以格外耀眼的形象定格着理想和信念。

我站起来。秋千架在我的身后晃荡,像一条飘摇的船载着我的灵魂缓缓夜航。我决定向前走去,走向那户有灯光透出的人家。此刻,那是我的目的地,是我跋涉的远方,是理想和信念。也等于说——我要穿越前方那段四百米长的黑暗,然后到达光明。

路两旁的穿天杨影影绰绰;外围是一条大水沟,长着密密的矮灌木和杂草;更远的地方勾勒出黑黢黢的群山层峦叠嶂,逶迤绵延。一步,两步,三步……我表面平静而内心茫然,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伴着心跳横空出世,如空山里擂击的响鼓纷纷乱跳。

我想起另外的那些人。一小拨人,那些去探寻做道场秘趣的人,此刻他们肯定处在惊险、刺激和激动场面中的脸以及攫取创作素材的勇气和责任;另一大群人,他们留在明亮的房间里喝酒、打牌,温暖和世俗的光芒照耀着他们的周身。天地茫茫,苍穹浩渺。尘世中的每个人都找到了一种自己生存的方式。我是一个另外的人,或者说,我有自己的方式。此时此刻,我的生存方式即是:面对着这座陌生的万籁俱寂的乡村沉思、发问,茫然置问:

我是谁?我为什么站在这里?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此刻,我就像一个思想者,站在世界的中心,站在自己的内心,依托着这座偏僻乡村的夜晚和整个宇宙对话——

我静静地站立着,努力让自己的身心沉静下来。融入浩瀚繁杂的事物中。世间之物因偶然性决定了必然性、瞬间性、独一性和永恒性,就如同此时此刻的我站在这里。对于这座夜晚的乡村来说,我是偶然的,又是独一的、必然的和永恒的。

乡村之夜试图思考人生、世界、哲学、爱等等抽象而具体的事物,可我好像什么都无法看清楚、想透彻,我以混沌的知界和眼力试图穿越眼前这座乡村的夜晚,试图穿越茫茫的人世黑暗,可一切都是徒劳。

忽然,我听见了潺潺的水流声,像在回应我,哗哗哗……声音如此清晰悦耳地传来,仿佛枕边梦里的歌声……啊!那是梦里的歌声,它在召唤我向着尘世、向着黑暗的前方行走。

我继续往前走。

五十米,一百米,一百五十米,二百米……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黑影。黑影在晃动着,还发出“哗啦啦”农具翻动的声音,像木勺子在木桶里舀水,又似一只小兽在啃噬什么东西。我站住了,对着不远处的这团黑影看,努力睁大眼睛仔细看,可什么也看不清;黑影也站住了,站在那里对着我,也许也没看清楚我。我们就这样对峙着,空气中充满凝重、静默和窒息。时间静止,可怕极了。我感到了害怕,神经越绷越紧,恐惧正在一点点侵袭我,最后一口把我吞噬了。突然,我撒开两腿没命地往回跑,拼命跑,越跑越快。我感觉身后的那团黑影正在追过来,快追上我了;我继续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一口气跑到水泥场的秋千架下,站住了,忍不住回头再望,却发现那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气馁、失望、沮丧,以及深深的痛苦。我对自己充满了内疚和谴责:为什么临阵逃脱?

我不甘心,决定再试试。

又走过去。五十米,一百米,一百五十米,二百米,二百五十米……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仍旧是那团黑影。终于,我走到距那团黑影活动的地方还差二十米左右了,可我抬起的脚步不得不再次放下。

我又往回逃,我继续回来;我再次往回跑,我又回来,如此,来回折腾了好几次。努力,一次次败下阵来。我发现人生充满了失败和无奈,很多时候只能回头,因为你无法越过。可我真的不甘心,我对“穿越”这个词耿耿于怀;而我对“光芒”这个词又情有独钟,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提醒我自己。

回到宾馆,等于回到温暖而安全的俗世。房间里,有人去找来了花生米、葱花炒蛋等简易的下酒菜,就着当地产的一种色泽稀淡的土酒摆起了“龙门阵”;另一个房间里,有人在玩扑克牌,这基本也属于无聊地打发时间。有人在大笑,全身放松。有人在闲聊,说一些占卦星象的玄语。这人间的烟火气啊,如此迷惑人心,如此温暖而迷离。而他们都热情地邀请我参与其中,我只要俯身一跃就可投入温暖的俗世光芒,好比投入低处的温暖怀抱;而在这之上,是星空的深邃冷峻以及四周无涯的至暗时刻。

我走到一个人面前,伸出手让他给我看手相。他说,你会成功的,但有很多磨难,但最后一定会平坦的。他一连用了几个转折词。我听了,想笑。我感觉内心像一座黑暗的旷野,被一盏灯照亮着。

试想,假如今夜我走不过去,不去穿越那段黑暗的距离,也许将遗憾终生;而今夜的我将无眠,直至追悔无穷。

是的,我必须跟自己较劲。于是,我又向着那条黑暗的水泥小路迈去。我抬头朝天空看,黑黢黢的夜空多了几颗星子,一下子变得更加浩瀚寥廓,深邃无垠。人生路上一个人的努力跋涉,要被多少黑暗所照亮?而光芒,就是天边的寥落星辰。

一路上,我打开手机,试图让屏幕上微弱的光芒照亮脚下的黑暗之路。光亮如此微茫,仅靠那抹仿若虚拟的电子亮光根本无法起作用,如同微茫的希望对于黑暗的辽阔至极。我努力拨了一个亲切的号码,满怀希望地等待着,试图用远方的声音温暖我、理解我、鼓励我和帮助我,我试图让他人带领我的灵魂穿越这片黑暗的尘世,展翅翱翔。我一边跑,一边举着手机,把屏幕紧紧贴在耳根边,可听筒里除了传来一长串“嘟嘟嘟”的忙音外,茫茫然……是的,没有应答,没有温暖,没有理解,没有帮助。我再次感到了灵魂存在于尘世的孤独和渺小,属于个人的孤独和渺小。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渺小的。每个灵魂都是孤独的个体,没有谁能真正理解谁。没有谁能真正帮助谁,感知另一颗灵魂的恐惧。心和心永远无法走进彼此的内核,就比如:世上没有两条相同的河流,人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但是,我必须去穿越黑暗。那是属于一个人的黑暗。

一边哭一边狂奔,泪雨滂沱。我像一头迷失于黑暗森林中的小兽,拼命奔跑着,挣扎、狂乱、愤怒、忧虑、紧张、迷惘、痛苦……内心在呼喊,地动山摇。心试图冲破这黑夜,冲破这一段人世的黑暗路,向着光明和远方投奔。最后,我终于来到了那团黑影跟前。而我穿越了那段黑暗距离,却发现先前的那团黑影已经消失了……

我走到前面那户亮着灯光的人家。一个五十多岁的村妇从屋里走出来。脸庞阔大,面目慈善,笑起来露出阔门牙的村妇,对我的唐突造访表示友善的理解和包涵。我说:“婆婆,刚才那里发出的是什么声音?”她朝我微笑,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我没听懂,又问了一遍。村妇用手比划着,似乎在说,刚才是她在干农活,她在舀水。我有些听明白了,但仍旧怀疑她没有完全听懂我的问题,所以我也没理解她的话。我再次表达了相同的疑问和惊惧,并用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那棵大树:

“婆婆,那里是什么?刚才是不是有人在那里干农活?”

这次,她终于完全听明白了。她大笑着说,那是狗在啃吃垃圾,并且让我带她到那棵树下察看一番。我们走过去,没看到狗,只有一棵树和一小片菜畦。走到那棵树下探下身仔细查看,再次证实了她刚才的猜测。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安慰了我一通,默默地往回走。我一个人站在原地,仿佛经历了一场梦。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甚至怀疑自己的真实,怀疑眼前这个世界的真实。

感谢那位善良热情的村妇,解开了我所有的恐惧。想来,这里的村民都是淳朴的、友善的。在这个偏僻的皖西南山村,说不美那是假的,它有一座4A级度假村作证。后来,我认真看那些带回来的照片,发觉无论从何种角度拍摄,无论用什么方法剪裁,山村都美得令人无法描述,那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美:每张照片都像画,每幅画都可以配诗。背景部分,淡蓝的烟岚在山坳里缓缓升起。树叶停留在枝头,乍看像一只只鸟儿振翅欲飞。这也许是一座最偏僻最神奇的山村!

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是这样的。

可惜,现在我依然没能记起那个山村的名字,更没能知道那位村妇的名字。那么,那个山村的夜晚在我漫长的人生记忆里,只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在我艰苦跋涉的生涯里,它将被作为一个重要的场景进行无数次怀念。

原来,山村的夜晚多么美好静谧啊!

战胜了那段黑暗,我突然勇气大增。

一个人对着远处黑黢黢的山野,对着寂寥深瀚的苍穹,对着微凉的无边的晚风大声叫喊着:哇啦哇啦……

乱喊一通,大叫一气,直至声嘶力竭。蹲坐在路边。晚风中,我听见自己的回声,那是一种凄厉、高亢、激动又绝望的声音,被夜晚的山风传得很远很远,又在陌生的群山坳里缭绕回荡……

那些去看做道场的人回来了。

其中有个人走到我身边,问:“刚才我听见谁在大声叫,是你吗?”我不好意思了,轻声说:“是我。”对方说:“哎哟!你怎么叫得那么惨?”语气里似略含着轻微的不解和责备。我说,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正在训练自己,熏陶自己,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对方走远了,似乎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小夕也在那群人里。

小夕和我一起往回走。他也去看了做道场。他沉默地听我讲述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幕,笑了。末了他说,我陪你走一段。

我们从原路折回,绕过住宿的山村宾馆一直往南走去。仍旧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水泥小路,深陷在陌生的村子里。我们一路走,一路像探险和猜谜,不知道这条陌生的小路会把我们带往哪里。

一路上,小夕给我描述他刚才看到的情景:那些道士们在吹奏音乐,道教音乐优美动听;那些道士们戴着黑色的高帽,穿青灰的袍子,那些帽子有长长的飘带垂下来;袍子是绸布做的,袖子很长;那些道士们在四个门里不停地穿插;死者的亲属头上绑着白带子,因为村子里的这个老人七十八岁了,是喜事,所以看不出生者更多的悲哀。小夕说,他只感到了一种美,那种宁静的音乐美妙极了,一直盘桓缭绕在他心里……

我静静地听小夕述说,一边想着一座山村和一个死者的关系,或者一位老人和连绵群山的关系。陶潜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此乃人生的大境界!也只有陶公这样的隐者才能说出此番话。

今夜,山村有个死者,他的躯体将在茫茫的黑夜里和逶迤冷峻的山陵化为一体。于是,山村将显得更加美好和宁静。今夜,山村里所有的事物都在为这个老人静默和歌唱,包括我们这群远道而来的陌生人。

我们一直走,走出很远。

渐渐地,我也被小夕恬淡愉悦的心情感染了。感谢小夕,能陪我走这么一大段夜路。在这个无名的皖西南山村,这注定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小夕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他说,父母只生他一个,他感觉很孤独。我说,我有个弟弟,但我也感觉孤独。其实,兄弟姐妹之间不一定如想象得那样亲密。小夕不以为然地说,我只想对自己的姐姐好;接着又说,你可以做我的姐姐。我说,那我就做你的姐姐。小夕高兴地答应。此刻,小夕一副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他的内心里还是孤独的。他说,自小在农村长大,很早就学会一个人从家往镇上赶,早上天蒙蒙亮背着书包去上学;晚上黑乎乎,又是一个人背着书包从镇上往家赶,中间都要经过一大片坟地。可他从来不怕。小夕说,他做过教师,后来通过努力,一场提干考试改变了人生轨迹,让他从农村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忽然,小夕惊叫一声蹲下身:

“快看,萤火虫!”

我好奇地凑上去,想看个究竟。

小夕突然说:“姐姐,你猜这是什么?”说完,他把一片叶子状的东西藏到身后,颇为神秘。

我陡然一惊。继而,不以为然地说:“当然是萤火虫!”

“不对!”

“肯定是!它会发光!”

“咱们来打赌。赌什么?”

“随你!”

我太自以为是了,仗着他是弟弟。小夕猛然把那片树叶子状的东西递到我跟前,我看见上面爬着条寸把长的小虫子,头上的两个眼睛发出亮晶晶的绿光。乍看真像萤火虫。可它不是。

“如果是萤火虫,它早就飞起来了。”我终于恍然大悟。

“记住了:你输我一个要求。至于是什么,等我以后想好了告诉你。”

“我记住了……”

“也许,你会忘记的。”

小夕说完最后一句话,寂寞和清冷的山色一下子把我们包裹了,苍凉的群山如此突兀地横亘在眼前。我会永远记得欠着小夕的要求,它包裹着一层温暖的情谊。来参加此次采风活动之前,我们彼此不认识。但是,在这个陌生的山村秋夜,我们像两个来自尘世的孤儿在这个寒凉的世界里相逢、遭遇和感知。此刻,我们的内心是温热的,因为孤独的内心相约走了这么一长段夜路,撞击出人性深处的光芒。

天上的星子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终于照亮了我们脚下的路。水泥路的一旁栽着一排高大的穿天杨,间种着几棵郁郁苍苍的松柏,像忠诚的卫士守卫着这座宁静古老的乡村;树根边的落叶堆得厚厚的,它们从枝头飘落下来。山民的房子好比一个个黑乎乎的小矮人蹲踞着,参差不齐,有些破旧不堪,有些门窗紧闭。大多窗户里黑得一点声息也没有,偶有用一块布遮挡着的,依然亮着一粒昏茫的光,也有新砌的屋舍很漂亮,墙面用五彩的琉璃石装饰,显得气派。

小夕指着路边一幢房子说:“山里人家,健壮年轻的都到外面打工去了,留下一些年长年幼的留守看家。年轻人出去打工一两年,回来新砌个房子不成问题的,这样挺好。”说完,他颇像个成熟的大人似的踮起脚尖朝那个黑洞洞的窗口看进去,什么都看不见。我也学他,踮起脚尖,朝黑洞洞的窗口看。但是,除了寂静和黑暗,什么都没有。小夕手指着前面一个小小的窗口,示意我走过去。那里亮着灯光,却用白布挂着一层厚厚的帘子。他说,真遗憾,不知里面的人在做什么?我听着小夕发出的感慨,沉默了。

山村的狗吠,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它们肯定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但它们不会突然从路边窜出来吓唬我们,然后驱逐我们。这些狗只是蹲在自家门口,对着难得闯进山里的陌生人警觉地叫上一通,它们也是友好的、善良的、有分寸的,如同这座山里的村民对于难得踏进来的远方客人,他们表现得既拘谨又热情,充满着被理解、被了解的热望同时又闭合着内心深处那扇隐私的门。这种矛盾是属于人心的,属于寂寥的乡村和安温祥和的落后山村面貌。

我们只是偶然经过。我们无意真正走进这座乡村,也走不进这座村庄的内核;我们和这座山村,彼此是个体,是独立的,是有距离的。人和人的距离,人和物的距离,人和世界的距离。如此,一切都是本来的样子。

但我们要记住的:乡村的秋夜,多么静好。

远处,树木茂密,淡蓝的雾霭正在山坳里升腾。夜色越来越浓。夜空中撒满了密密的星子,大大小小,无规则无次序地排列着。有几颗特别明亮硕大的星子镶嵌在密密的群星深处,放射着宝石一样璀璨的光芒,耀亮无比。群星闪耀,成了我记住这个乡村夜晚的特殊标记,特殊光芒。

此刻,我的思绪漫无目的,心灵穿越着黑暗苍茫的夜色,如脚下穿越的这条遥远又漫长的山村路,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