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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9期|陈刚:桥坪的桥(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9期 | 陈刚  2021年09月08日11:12

桥坪的桥(节选)

陈刚(土家族)

付洪从市文化局到大龙坪乡挂职蹲点的就是桥坪村,乡党委明书记说,这次扶贫任务很明确,就是把桥修好,路修通。要想富,先修路。虽然现在还不到“想富”的程度,脱贫也得先修路。付洪心里有了底。

付洪到村里正式蹲点入驻前,找管农业的龙副乡长请教桥坪村的村情。桥坪村是个小村,才一百多户人家,四五百号人,但地域面积比四五百户、几千人的大村还要辽阔,典型的山大人稀。村里就两大姓,李姓和张姓,两大宗族间矛盾复杂,个别家庭还有世仇。正是因为桥坪村人少地广矛盾多,在推进行政村合并的时候,没有哪个大村愿意合并它。它被晾在那里了,像通往村外的断桥一样。龙副乡长一边介绍,付洪一边记,手中的笔在本子上唰唰地响,像动人的吟唱。一直持续到深夜,龙副乡长还没讲完。

龙副乡长打着哈欠说,桥坪村里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那是洗澡盆里的一泡尿啊。说不清楚的,真的说不清楚。

第二天付洪起了个大早,天还没放亮就出发了。明书记安排办公室的秘书小庞陪着他。两人背着行李从乡政府下到河谷的半路上,东边才开始吐白,仙人崖顶上腾出一团红晕,是那种随时准备喷发的样子。又走了一会儿,小庞说,马上就能望见断桥了。这时候太阳抖了抖,从红晕里挣脱出来,万丈光芒立马喷薄而出。付洪的驻村扶贫工作,迎着这轮朝阳的万丈光芒开始了。

村支书李章树带着村委的一班人在断桥上迎接他们。河边雾大湿气重,略有几分寒凉。他现在披着一件旧的军大衣,坐在石礅上跷着二郎腿,腾空的那只脚还蜻蜓点水一样打着拍子,看上去悠闲得很。这种悠闲里头有一股子吊儿郎当的味道,但更多的是那股子傲慢劲。现在李章树不论在哪,就喜欢那么一屁股坐下来,跷起一条腿摇啊晃啊。时间久了再换另一条腿。连走路的样子也是两腿一撇一撇,两只脚不朝前而往斜里跨,迈的是鸭子步,还是傲慢的姿势。大家已经习惯了李支书这个样子。李章树过去可不这样。以前村里人找他办完事都说,支书好,一点官架子都没有。李章树和谁说话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如果正在作报告,笑起来不方便,那他也会先眯着眼睛笑,冲人点点头。支书当得久了,他就不怎么爱笑了,傲慢的脸上经常挂着伟人的神情。现在谁找他问事,他会先送出一个大下巴,目光才慢慢抬上来,鼻腔里还拖着老长一声嗯。

他们今天起得有点早,外面还黑咕隆咚的,大家就赶到村委会集合了。李章树用强光手电把黑暗照出来一个大窟窿,借着光清点了一下人数。他用肩膀簸了簸军大衣,手一挥,出发!大家跟着一团手电光开始下山,鸡叫声在沿河两岸此起彼伏,扯起嗓子像在赛山歌。

大家赶到断桥与路的腋窝地带时,天地间还是朦胧一片,几颗星星停在仙人崖的头顶上,等待着没入黎明的曙光里。李章树坐在石礅上对会计张祖文打了一个手势。光线有点暗,他的手势又快,张祖文没太看清楚,赶忙把脑袋凑过去,想看仔细。旁边的村主任李传林看明白了,连忙掏出烟,又摁亮打火机一齐递过去。李章树用指头夹住烟,仰起他的大下巴,莫名其妙地下达了命令,让他点!几个人警觉地把目光投向张祖文。

张祖文连忙弓起腰,双手捧着打火机过去点火。捂着火苗的那几根指头,像烫熟的虾子一样红润、透明。李章树吐出一口烟,又做了一个手势。这下大家都看清了。他扬起胳膊在空中划了一个圆,示意大家围绕他坐成一圈。

李章树现在有话要说。村两委的五个人中除了财经委员,也就是会计张祖文以外,村主任、治保主任、妇女主任都是李姓。论辈分,他们都是晚辈,平时叫他叔或者老爹。老爹就是祖父。村两委是从大队部变过来的,刚成立时只有李章树单枪匹马在村委,其他的都是张姓。他从治保主任也就是民兵连长,一步步走向村主任,村支书。通过几轮换届选举,他不断地提名,李姓家族渐渐占据了村委的多数席位。扭转了过去几十年来,桥坪村一直由张姓家族控制的局面。在这场漫长的家族斗争中,李章树代表李家最终实现了以少胜多,反败为胜,东风压倒了西风,取得了胜利。李章树在家族里的威望,超过了族长李文权——他的三叔。

大家围坐成一圈儿,隔远了看,就像一颗大头蒜散了瓣儿。李章树坐在中间,像个蒜把子。他岔开两条腿,把一只胳膊支在膝盖上,用拳头杵着下巴,开口了,待会儿,你们要能沉得住气,嘴巴紧一点,心思活一点。付科长是从市里头来的,不是县里的科长,见过大世面。他过来当村里第一书记是走过场的,主要是扶贫。他把村里的贫困帽子摘掉了,回去就会戴上局长的帽子。他不会管村里的事,所以你们都不要乱说,还要管住村里那些嘴里喜欢嚼蛆的人。一句话啊,你们记明白,他不是包青天,他是财神爷。不断案,只送钱。

这段话说得有典故,他担心村里那些二黄八调的人又把扶贫干部当作了包青天,去扯着人家的袖子告黑状。大家心里头都明白,鸡啄米一样点头。最后,他还特意瞟了一眼张祖文,当然这一眼也是有深意的。张祖文心知肚明,知错般地低下了头。

前几年,乡里组织落实科学发展观教育活动到了桥坪村。张祖武扯着党校老师的袖子,想就脸难看、事难办告状鸣冤,挤挤攘攘。党校老师脸都吓绿了。张祖武还在大声说,有个别干部的脸比猪腰子还难看,敢把村里改造的半卷铁丝拿回家编鸡笼,还把……

李章树心虚了,紧张了。他嘴里称呼张祖武你这个同志啊,手上用了狠劲钳住他的胳膊往外拖,不要瞎说嘛。张祖文心里更虚,赶紧过来给支书帮忙。一人捂嘴,一人抱腰,张祖武两只脚像鸭子一样拍打着路面。

张祖文最烦弟弟的就是这一点。当然他最担心的是弟弟把偷看账本的事情抖出来。张祖文有个绿皮账本,村里大小事务都记在上面,看起来账物相符,但许多把柄藏在里面,他对每笔有问题的账面都做了记号。张祖武在村里是个有名的泼皮。谁都不服,就服他哥张祖文一个人。他从小父母双亡,是哥一手拉扯大的,长兄若父,把他送到了职高毕业,也算个村里的秀才。

老话说得好,远路无轻担。付洪背篓上的行李箱里是些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也就二十多斤的样子,刚开始感觉轻轻的,还在肩上颠来倒去。背篓系现在有了不可思议的韧性,直往肉缝里钻,才十几里山路就把他的肩膀勒出了两道红印子。小庞肩上是那个重的背篓,背篼里装着米面油,上面还卧着两床捆成粽子样的被子,得有五六十斤。走一截,小庞就吆喝一声:呜哦!这是山里人负重赶远路的号子,所有的累都随着那声喊出去了。然后,脚下有了力气,身上又有了力气。

李章树听到了小庞的那一声吆喝,知道他们快到了。山里人对声音很敏感,一入耳就能猜出动静的方位与距离。李章树把嘴角抬上去,忍不住笑了。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肩膀一耸,李传林双手揽过去,大衣正好送到了他手里,像玩杂技一样。李章树现在不论干什么,都希望有个人给他准备着。口渴了,有人递水。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这完全是个稀奇古怪的毛病,可他就是喜欢上了这一口。当然喜欢是喜欢,也得看面对什么人。

几个人站成一排,抬头望着从树林里伸出来的一条小路。付洪走在前面,手里拄着一根树枝当拐杖,脚步有些踉跄,裤腿上沾满了露水和枯草茎。因为长时间憋着劲,脸胀得黑红黑红。小庞跟在后面,脚步轻盈,红扑扑的脑门上挂着汗珠。抬眼看到李章树他们几个站在断桥旁边,他几步蹿到了付洪前面,用手一指,桥坪村的李书记他们在那儿迎接您呢。付洪顿住脚,看到远处有个人正对着自己咧嘴笑,旁边还站着几个人,脸上也挂着笑。他猜测咧嘴笑的那个人就是李章树,身边是村两委的人。他心里咯噔一下,记得与明书记特意沟通过,不能让村委班子集体迎接。现在上面盯得紧,管得严,传出去就是扶贫干部耍官僚作风,可不能刚上任就摔个大跟斗。

李章树都六十岁的人了,腿脚还像风车一样快。他没有顺着缓坡走,而是几大步就迈上了高坎,胳膊带着手一阵乱动,目标是要去接住付洪肩上的背篓,嘴里不住地说,欢迎付书记,付书记辛苦啦——尾音像拖着蝌蚪尾巴,一颤一颤。李传林几个人吃惊得张大嘴巴,神情像是看到了一只公鸡在下蛋。大家表示看不懂李章树。

付洪心里不悦,也不好发作,就把肩膀晃几晃,躲开了他伸出的手。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也极力温和自然,表情像绸布一样柔软,但话一出口,批评的味道还是出来了。他说李书记啊,你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同志了。八项规定的要求很明确嘛。特意让明书记给你打过电话,真不能这样哦,影响很不好的。你说是不是?

李章树只嘿嘿笑。他一会儿笑,一会儿不笑,脸上的笑容上来又下去,下去又上来,折腾了三四趟,大约脸皮也累坏了。他就用巴掌把自己的颧骨搓了搓,却搓出来一条理由。他指着断桥说,那个地方太危险了,谁敢放心让您一个人过桥?多几个人,多几分胆。这不是体现以人为本嘛。中央也讲以人为本的。他为吐出以人为本这个词感到几分得意,脸上的笑容摊得更开了。

付洪没有把背篓让过去,也没接话。他挥手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就顺着李章树手指的方向,经缓坡下到了断桥处。他也快撑不住了,正好歇息一下,便放下背篓,坐在石礅上,让紧张多时的神经松散开来。他眼望着断桥,坍塌的地方长满了野草,河水在桥墩下打着旋涡,也在他眼里打着旋涡。他开始用手指头凿着脑门,像打拍子一样。一个板,三个眼。又一个板,三个眼。几个慢板下来,付洪心里吃定了主意,开始掏出手机对着断桥拍照。截面的,横面的,全景的,局部的,又对着沿河两岸拍了几个短视频。红日初升,河面的雾气变得稀薄起来,两岸植物又生长得茂盛,景物在朝阳的映照下反射出一层蜜蜡似的光晕。画面极美,恐怕看到照片的人,都能感受到河里的浪花与石头相互碰撞时的清越之音。

付洪决定把照片和视频传给市规划局的裴清政。裴清政是他的高中同学,读的是城建学院的土木工程专业。想请他帮忙拿出大桥的设计规划和费用概算。

大家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他。等他拍完照片,准备发微信时,手机上的那个圈圈老在打转,像桥底下的旋涡。信号不太好。他就把手机揣进了兜里。小庞的背篓早被张祖文抢在肩上了。李传林过去正要把付洪的背篓捞上肩,被付洪抢先拽住了。两双手同时停顿了一下。李传林的笑干巴巴地贴在脸上,是用熟了的讨好神情,但明显不够流畅,有点讪讪。

李章树插话了,说付书记不让传林背,他也会不好意思。这让大家都尴尬。在山里面生活,就算乡里乡亲顺便帮个忙,也是很正常的嘛。您实在要客气,就把您的好烟给大家散一支,就算答谢过了。说完,哈哈一笑。这个结化解得巧妙。

大家都笑了起来。小庞赶忙掏出烟要散,被付洪挡了一下。他掏出来自己的烟,给每个人都上了一支,又啪地按下打火机,顺了一圈。张祖文犹疑了一下,才把脑袋凑上去,嘴有些抖,对了几次火才点燃了。难堪的场面很快就像他们吐出的烟雾一样散去了。

付洪是被大家牵扯着走过断桥的,他不敢朝下望,像走玻璃栈道一样眼望着远处,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上了对岸,大家才轻松起来,说说笑笑地开始爬山。主要是付洪在说话,问些家长里短,都是些套近乎的话。栏里的猪多重了,今年的收成如何,孩子多大了。一问一答,不咸不淡,顶多有人附和着。他们对市里的领导,心里防备着,也对走在前面的李章树防备着。声音是往上飘的,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能飞进支书的耳朵里。

没多久,付洪连问话的力气也没有了,都集中到了脚上。三道坎又叫三望坡,全是沿着山脊的石径,两千多级台阶望不到边,像是通往月亮的路。刚爬台阶的时候,他的脚就像在踩着一辆生锈的自行车踏板,显得生涩滞重。慢慢有了机械的、可以无穷反复的流畅,只是小腿肚子又胀得慌。还有腰那个地方,也像水桶要散箍了,使不上劲的样子。李章树和妇女主任胡龙菊在前面带路,治保主任李士兵陪他走在中间,张祖文和李传林背着背篓,一步步跟在后面。像是前面有人牵着他在走,后面有人撵着他在走,根本停不下来。

等他们到达桥坪村委会的时候,已将近中午。付洪又累又饿,瘫软在板凳上直发晕,根本就不想动弹。他抬眼看到村委会的山墙上有几个用石灰刷的大字,隐约可以看出是:时刻不忘斗私批修。别的字都斑驳陆离,被岁月侵蚀得缺胳膊少腿了,只剩下一个“斗”字清晰无比,还是繁体的“鬥”。他知道这原本是一个象形文字,形意为两个人徒手对抗,兵械背在肩上。说明这个“斗”字天生就带有一股子杀气,是拳脚交加,还有明刀和暗箭。在那个到处刷标语的年代,桥坪大队的板壁屋多,土墙屋少。石灰刷在板壁上不显,还易脱色。只有刷在土墙上才像印上去一样,不但醒目还保质期长。他在心里说,这房子有些年头了。

山上的信号好,他发给裴清政的微信有了回复。裴清政在微信里用语音留言说,争取半个月整出来,我也得去找人帮忙。

村委会以前是所小学,学校操场现在变成了菜地,长满了深深浅浅的嫩芽,像铺着几块毛茸茸的绿地毯。说学校有点勉强,就是个教学点。只有两个班。三间土墙大瓦屋,其中两间是教室,一间是办公室兼教师宿舍。还有一个偏屋,是厨房。一、二年级一共才十几个孩子,一个老师带,负责教两个班的语数体音美还要兼做伙夫,中午给孩子们煮一顿饭。胡龙菊以前就在这个学校当民办教师。

教学点撤销那年,她不愿回娘家。娘家叫八里荒,更穷。就改行做起了医生,主要是卖药。药品都有说明书,她识字多,一问症状就知道该用什么药。但不能反应太快,她得装,得拿着听诊器,边听边问,还要量体温。其实主要就是对症卖药。她不但人聪明,还有远大的政治抱负。被村支委通过为预备党员那年,就把大辫子握在手里,像个女英雄,昂首挺胸嫁给了村里的兽医李万寿。李万寿是村支书李章树没出五服的孙子。推荐李万寿到兽医站学习的时候,李章树的理由是,万兽万寿,连名字就是为这个工作准备的。一年后换届,胡龙菊由村卫生室医生兼了妇女主任。两口子,一个给牲口看病,一个给人看病。村里人说他们家像开银行的,每天收的钱有一拃厚。为了看病上班两不误,后来他们在村委会另一侧搭了个偏屋,挂一块牌:桥坪村卫生室。左边一个偏屋,右边一个偏屋,中间三间正屋,村委会就像个等腰梯形的烽火台,多了几分森严的派头。

李万寿上午在偏屋里忙了半天,杀鸡,炖鱼,烙野蒿子粑粑,山胡椒炒洋芋粉,腊肉炒豆豉,还蒸了苞谷面发糕。苞谷面不像米面细,要用箩筛过几道,再发酵,拌上蜂蜜去蒸。酸酸的,甜甜的,糯软蓬松,咬一口,让你牙齿认不得舌头,吃了肠胃舍不得丢。他的厨艺水平高。桌席摆在会议室,大家把付洪往主位上劝。主位后面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几个字,是原来教室里放黑板的那面墙。他被李章树拉着像推磨一样绕了桌子好几圈,还是被摁在了“好好学习”下面。也许是饿极了,付洪一点儿也不客气,轰轰烈烈地连吃了三大碗饭,又吃了两块发糕,坐在板凳上直打饱嗝。身上还是酸胀得厉害,肚子又撑得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很是不自在。

胡龙菊出去一下,端了一杯开水递过来,说今天把付书记饿坏了。手里捏着的两片健胃消食片也一并悄悄放到了付洪的手里。小动作严丝合缝,别人很难看出来。这个小小的细节让付洪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他用充满感激的目光看了胡龙菊一眼,连忙说谢谢胡主任。然后呢,他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把手摊开了,药片亮出来,哈哈一笑说,这饭菜太好吃了,都吃撑了。他当众把健胃消食片吞了下去。这相当于庄严地宣告:亲爱的同志们,我今天吃撑住了,丢丑了!语言就是这样,说出来就是打开窗子说亮话,藏起来就是城府很深。李章树心里有了联想,付洪同志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他不会为了面子去装,是能和群众打成一片的。

等大家都吃完了,李万寿和胡龙菊收拾碗筷的时候,付洪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张祖文,说张会计,这一顿的饭钱。张祖文的手没动,他试探着瞟了一眼李章树,等他表态。李章树像背诵课文一样说,上面有规定,下乡伙食费的标准不能超过二十元。按标准收吧。付书记是个讲原则的人。付洪说今天超标了,摊下来肯定不止二十,五十不一定管够呢。正在支来支去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村里听说今天市里要来大领导,都想过来看看市里的领导和县里的、乡里的长得有什么不一样。大家聚在院子外面叽叽喳喳地议论。有人说,国家拨了专款,这次派领导过来先发钱,还要发米面油。有人接话,今后都不用下田劳动了,坐在家里等领导发奖金哩。有人反驳,胡说!那不叫奖金,叫扶贫款。有人抬杠,管他叫什么,是钱就行。大家开始起哄。在他们心中,要说起扶贫,那是相当具体,最终会落实到分钱上来,每人一份,还要按月分发。这样的消息,这样的推论,有可能是从张祖武嘴巴里冒出来的。

中央刚提出“精准扶贫”那一年,张祖武像个鼓腹巡游的老财主,在村子里转悠。老远看见李文权在田里犁地,弯腰哈背,脑袋都要凑到牛屁股了,土地在犁铧下像波浪一样翻滚。

张祖武走到田埂上蹲下来,摘下草帽,拿在手里扇了几下,又朝李文权挥两挥,口气像个下乡的干部,喂,李老爹,歇歇再耕吧。

李文权扶住犁,把牛绳抖抖,牛停下来了。他转过头看清了,是张祖武,不是乡里下来的干部。

张祖武正捧起他的大茶缸在喝水。张祖武抹了一把挂在嘴角上的水渍,又忙着把茶缸里的水灌进他的空矿泉水瓶。

李文权有点生气了,脸沉下来,谁的茶啊?还分不分个你我哟。

张祖武已经灌进去大半瓶了。他拧紧瓶盖,掏出烟,说快过来吸支烟,我的个亲老爹啊,烟酒都不分家,茶水哪能分家呢。吸两口再耕嘛。拿烟的手就举在那儿。

李文权脸色黝黑,在阳光里生动地笑了一下,露出酱紫色的牙龈,呵呵,又抽你的好牌子烟啊。

张祖武神秘地问,李老爹想不想不下田干活也有饭吃呢?这个问题像谎言。

老人有些惊异,脸热得答不上话。

张祖武只好自答了,他说这是有办法的。他欲言又止,左右张望,压低嗓门嘱咐,不要给李书记说是我说的。

李文权的眉毛跳了跳,说我都快八十岁的人了,隔天远,离土近。从没听说过不干活也有饭吃。

张祖武弹了弹烟灰,歪着嘴巴说,贫困户是有指标的。这里面有一条缝。怎么才能做到最穷呢?您想想?

李文权明白了,是叫他不干活,人一懒就离穷不远了。他无声地笑,自己说给自己听,很兴奋,弓腰驼背搓了半天手。

一抬头,张祖武走远了。仿佛是得到了某种暗示或鼓励,他牵着牛回家去。儿媳妇马华英看到公爹这么早就收工回家,很不解,这么快就耕完啦?

李文权说,现在政策有变化。这回答是牛头不对马嘴了。

马华英更加疑惑,什么政策?

李文权心里又没底了,垂下脸嘟囔一句,说不得的,说不得。这种事哪里经得住盘问,没几个回合,李文权没牙的嘴就关不住风了。

等李文权牵着牛重新走向田野后,马华英把老公公准备好吃懒做钻政策空子的新动向报告给了李章树。她风风火火地跑到村委会,用眼神快速地联络了一下李章树,就把嘴巴凑过去,想交头接耳。李章树拿着《求是》杂志挡了一下,表示不喜欢这样,主要原因还是嫌她嘴碎。马华英是他的堂弟媳,说话从不过心,听到风就说雨。不说出来嘴痒得慌,说出来的话又没几句靠谱。

李章树等马华英坐下来讲完,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把杂志“啪”地拍在桌子上,脖子和目光一起硬了,表情很严肃。他一严肃就有了开会的语气,你看这个张祖武啊,咋就从“科学发展观”变成了村里的“造谣总司令”呢?说话一点也不讲科学,还没有一点原则,他的内心世界很不好啊。再咬牙切齿,他也只能发出束手无策的一声叹息,唉!他真拿张祖武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还有一点怕他。张祖武不仅是个光棍,还是个赖皮,可以光屁股打老虎——既不要脸也不要命。猪拱了菜地狗挨骂,他经常会把对张祖武的气都撒在张祖文身上。

付洪到桥坪驻村的第一天就开了个现场会。他原是准备先走村入户摸清底,等理顺了脱贫思路,制定了脱贫计划,再开个村民代表大会。但现实是不开不行了,是屎已经顶进了屁眼,他连解手纸都没准备好。中午刚放下碗呢,村委会外面已经挤满了人,都是来打探扶贫动向的。有的背着背篓,有的提着口袋,指望着分钱分粮。毕竟扶贫政策还是充满了口头传播的神秘色彩,但他们相信政策落地最终要变成粮食,变成钱。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

李章树很生气,叉着腰站在大门口,你们还有没有组织性?有没有纪律性?谁让你们过来的?李章树说出组织性的时候,心里突然警觉起来。他用目光在人群里找一个人。其实,张祖武并不在现场,他在家里扎舀子,准备下河去捞鱼。

村民们看支书发脾气了,却没有提扶贫的事。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不走面子上挂不住,走又不甘心。就抬头看看天,日头正当午。这时候的太阳看上去也显得很是没有主见,有些进退维谷的意思。

付洪拖着两条酸软的腿走了出来。付洪看上去不过四十刚出头,长得眉清目秀,一副城里人的装扮。大家猜想这个人就是市里派来的干部。很多村民看到过县里干部、乡里干部,看到市里干部还是第一次。大家忍不住鼓掌了,啪啪啪,这是从电视新闻镜头里学的。

李章树对村民们自觉鼓掌欢迎市里的领导很满意,他扬起手,开始介绍付洪,付局长是从市里头来的,也代表了市委、市政府,专门驻到我们村帮我们扶贫,现在他也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书记,他是给我们栽摇钱树、送聚宝盆来啦。用老话说,就是活菩萨。

这次是李章树带头鼓掌,更热烈了。

付洪扶了下眼镜,开口了。他没有说父老乡亲们,他说的是婆婆老爹们,叔伯婶娘们,弟兄姊妹们。他不姓张,也不姓李,但话一出口就巴心巴肝地亲。这几句靠船下篙的场面话,是龙副乡长教给他的。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称呼也是不一样的。

他接下来说,李书记刚才开玩笑了,我不是局长,是科长。现在是我们桥坪村的第一书记,这是暂时的。一是跟李书记多学习,二是向大家多请教。主要是将我们的贫困帽子要脱下来,让大家的日子好起来。叫我小付、老付都行。这几句话也是实打实,是和群众打成一片的意思。再往下说就为难了。怎么脱帽子?怎么好起来?他心里还没有数。但毕竟在机关经常开会,只要开了口,还是能顺着竿子爬一截的。从修桥的事开始说,从修桥又扯到了修路,要想富先修路。比画比画路就要修到脚边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村民在等着他往分粮分钱的事上说呢。这不符合政策,肯定不能说。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对牛弹琴了,这不是群众语言。说怎么从根子上解决扶贫问题?思路还不清。他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快速思考着应对的办法,再怎么说?再怎么说?满肚子回声不绝。

他突然打了一个饱嗝,冒出来一句,哦,当然啦,具体的办法呢,等过几天调查研究后才好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这句话大家都熟悉。熟悉归熟悉,但这不能“一句顶一万句”啊,粮食呢?钱呢?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下面的人有些急了,把背篓系和包袱摇得哗哗响,好像在提醒他。

胡龙菊心里多亮堂的人啊,一下子就明白了付洪想表达什么,但没有找到合适的梯子。她把扶在门框上的手放下来,捏住自己的长辫子摇啊摇,开始用眼睛在人群里考察统战对象,找有没有她教过的学生。一个,两个,五个。她以为找到了一道临时的、秘密的统一战线。

她咳了一下,说让付书记歇一下,喝口茶,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她又回到了教书的日子里,一下子容光焕发起来。她不是讲,而是用非常深情的语调在背诵这篇课文。老山羊在地里收白菜,小白兔和小灰兔来帮忙。收完白菜,老山羊把一车白菜送给小灰兔。小灰兔收下了,说:“谢谢您!”老山羊又把一车白菜送给小白兔。小白兔说:“我不要白菜,请您给我一些菜籽吧。”老山羊送给小白兔一包菜籽。小白兔回到家里,把地翻松了,种上菜籽。过了几天,白菜长出来了。小白兔常常给白菜浇水,施肥,拔草,捉虫。白菜很快就长大了。小灰兔把一车白菜拉回家里。他不干活了,饿了就吃老山羊送的白菜。过了些日子,小灰兔把白菜吃完了,又到老山羊家里去要白菜。这时候,他看见小白兔挑着一担白菜,给老山羊送来了。小灰兔很奇怪,问道:“小白兔,你的菜是哪儿来的?”小白兔说:“是我自己种的。只有自己种,才有吃不完的菜。”她绘声绘色地把故事背诵完。开始提问了,问第一个学生,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学生紧张了,卡壳了。又问第二个,脸红了,说不出来。第三个开始往人缝里钻,在躲。她也开始紧张了,还能往下问吗?

幸好她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她不问了。她说教给你们的知识都洒到麦子坡里去了吗?要爱劳动,勤劳才能致富啊。她的自问自答,让村民们感觉失望极了。说了半天,狐狸的尾巴还是露出来了。归根结底,还是要大伙儿回家种地,在土里刨食。有人喊,为什么要菜籽呢?还是给我们白菜吧。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太不要脸了,这不是耍流氓吗?有人接着说,谁家的老山羊和兔子会种白菜啊?是你们兽医家的吧。给万寿说下,几时到你们家里去配个种啊。这下人们笑得更厉害了,多了几分促狭的意思。

胡龙菊嗓子眼儿里塞满了一团自取其辱,知道这话没法再接下去了。她面色涨红,那是一个便秘患者用狠劲时的表情。她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李章树。

李章树的眉毛跳了跳,实在是忍不住了,把半截香烟往地上一掼,用脚尖狠狠地蹭了两下,狠话从烟雾里钻了出来,说不给你们把懒筋抽了!咋扶得了贫?这话不厚道了,说农民身上有懒筋,都说“粒粒皆辛苦”,哪一颗粮食不是农民用汗珠子喂大的。更别说桥坪的农民了。桥坪哪有一块土地不是斜挂在崖壁上,隔几年就有耕牛在掉头的时候摔入崖底。土层又薄,几天不下雨,日头就要把庄稼晒蔫,得抗旱,得保墒。一桶一桶的水担上山,浇一瓢才绿一窝。看到苗枯谁不心里急,哪管肩膀磨破几层皮。刚浇好地,又碰上连阴雨,田里冲得稀泥乱浆,坡上的庄稼会溜到坡下来开会,拥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等天晴还得分蔸,一株一株地再往上移栽。都说“桥坪人有三样苦,天旱连阴秋老虎”。秋天到了,苞谷正灌浆,几个烈日头晒下来,棒子上有一半是瘪籽儿。连猪都不爱吃,糁牙,都喂鸡了。

李文权听了这话不高兴,很不高兴。他开口了,气有点儿粗,声音有点儿发抖,章树啊,话不能这么说。正大光明文章传万世,你数数我们老李家哪辈子出过懒汉?“正大光明文章传万世”是李氏族谱里的排行,他把族谱搬了出来。这性质严重了,相当于族长在用家教训斥忤逆不孝的族人。

李章树尴尬了,扬着的下巴掉了下来。他说三叔,不是说我们。您误会了。

这话一出口,又是水珠子滚进了沸油锅。

轮到张家的人气愤了,他们现在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非李必张嘛。张家的人不表现出受辱反抗的样子就说不过去了,张家的人开始起哄,那你得说明白,难道是我们张家的哪个人身上有懒筋?声音轰隆隆像滚过来一阵旱天雷,现场的气氛是空前的紧张了,有点不好收场的意思。

付洪忍不住又用手指头敲起了脑门,从一个板三个眼的拍子变成了散板,紧一下慢一下。这形势蛮严峻啊。

张祖武不知什么时候挤进了人堆。他拿着鱼舀子站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有些来路不明,像一幅刺绣,不是挂在了脸上,而是针针线线地缝合在脸上。

他把鱼舀子杵在地上,脸望着李章树,说你这是放屁。

张祖文哆嗦了一下,想过去阻拦兄弟。但现在是两家族在争名誉,如果去阻拦,恐怕张家的长辈也不会答应,还要骂他。新中国成立前,两家族曾因为矛盾当庭对质,闹出过命案。也是先动嘴,说不下去了才动手,然后动棍子,最后动刀子。好多年过去,村里都还洋溢着这种世族仇恨。

历史不能忘记,好不容易取得的团结局面来之不易。但今天两家似乎又将面临历史考验。这种时刻,家族内部的人会格外团结,放下平常的鸡毛蒜皮,众志成城一致对外,很积极很亢奋,体现出捍卫家族荣誉的坚定决心。谁还敢胳膊肘往外拐?唾沫也得把你淹死。历史经验告诉张祖文,千万不能冲动。他只好强作镇定,但心里充满了忧虑。两条胳膊半悬在空中,不知怎么安排,魂都不在身上了。这姿势怪模怪样的,像个立在田间地头吓麻雀的稻草人。

李章树心里骂了句你个砍脑壳死的,嘴上却说,请你说话文明点,不要骂人!

张祖武哈哈一笑,说十个屁九个谎,但你这个屁是真话。我就是那个有懒筋的人。谁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真是不要脸。大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出现短暂的停顿后,才发出阵阵哄笑声,一浪接一浪。这下轻松了,敌对情绪烟消云散。形势的峰回路转,让大家再次有了好心情。

张祖文现在心里踏实了,把两只胳膊架起来抱在胸前,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一直在审时度势的付洪忍不住笑了,那是喜上眉梢的表情。他是从内心里感谢这位同志,帮忙化解了一场一触即发的家族战斗。

李章树也被这句话逗乐了,脸上伸展开,摊出一张笑脸。心里说,你这个“科学发展观”还蛮幽默嘛。再一想,不对!他是绕着弯子把自己骂了一顿,还让我当众赔了他一个笑脸。真是个滚刀肉!又羞又气,脸色立马又沉下去一半,就剩嘴角吊着半缕笑,像在咬着挖苦和讥讽的尾巴,说你不光有懒筋,只怕肉和骨头也是懒的吧?吃洋芋可还要削皮呢!

这话意味深长了,揭人老底了。张祖武连皮吃洋芋,在村里是一大笑料。别人家炒洋芋片,会先削了皮再切。他洗洗就放砧板上切开了。炒出来的洋芋片周边连着皮,乌漆麻黑不说,吃在嘴里,还发麻。他可不这么认为,觉得连皮的洋芋有嚼劲,像掺了瘦肉一样有回味。他要是不懒到家,八辈子也想不出这种吃法。他敲着碗给过路的人推荐自己的发明创造,看这里啊,看这里,这就是传说中的锁边洋芋片。张祖文听了害臊,拎着他的衣领往屋里拖,说豁牙的人还知道抿嘴,晓得遮丑。你是恨不得敲锣打鼓,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懒。

张祖武本来就是个人来疯,他才不怕现眼呢。这下来劲了。他干脆放下鱼舀子。对着众人伸出了他的一个巴掌,并亮出五指。这看上去不像庄稼人的手,还细皮嫩肉,透着粉红。

李章树紧张了一下,这是要动手吗?看样子不像。这是在炫耀懒汉的手吗?显然也不是。

张祖武开始用另一只手去扳这五根竖着的指头了,一根一根地扳,一条一条地数落。先是按下大拇指,交通闭塞。再按下食指,土地贫瘠。再中指,农田基本建设没有。再无名指,集体经济基础弱。最后一根小指,停顿了一下才说,领导无方。五根指头最后合成了拳头。他握着拳头说,力气是奴才,用完又回来。不是舍不得下力气,下不下力都是望天收,费那劲干啥呢?瞎子点灯白费蜡,看不到光明啊。这不叫懒,这叫随遇而安。嘴巴的痛快取决于心里想的程度。嘴巴是听心的。心里想,嘴巴痒。张祖武激情澎湃地讲了半个多小时,嘴不痒了。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脸上是一副抒情的模样。

张家的人,李家的人,都张大嘴巴,把丰盛的鱼尾纹含在眼角里笑,像是被他的话抠到了痒处。

桥坪村以前有个老传统,不论是李家的人主事,还是张家的人主事,大事小事都会在一起议一议。说白了一个村就两大姓嘛,好说好商量,民主。李章树掌权后,说要“与时俱进”,不能光民主,还要集中,这才能体现民主集中制的优越性嘛。但这一集中就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了,民主反而成了走过场。他会让“不同的意见先保留”着,这“保留”也没说个保质期,会一散就黄了。最后都落实在他的“那我也讲几点意见”上。时间一长,大家才明白,李章树下棋前早就想好了招。再开会主要就是听他作报告。

今天冷不丁被张祖武这个“科学发展观”作了一次报告,大家很解气。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鸡说鸭应。真是说到根子上了。确实。到底在县城里读过职高的,说话不一样。还有人说,人家吃进去的文字比你吃过的粮食还要多呢。听他说话像篾匠编筛篮,一横一竖织得紧,能盛东西还端得稳。扎实,有水平。人一兴奋,满嘴的牙就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庄稼人,对扯闲话有着天然的兴趣。聊天六必治,一聊上就腿不疼了腰不酸了,好像里面有着取之不尽的乐趣。东家长西家短,大家越扯越远,从狗窝岔到了喜鹊窝,都忘记今天是来干什么了。

李章树明显感觉到今天张祖武是有备而来。他是怀有动机的,而且不纯。他用眼神和族人们进行了一番秘密交流,大家暗地里统一了战线,很快就有了统一行动。李家的人,开始东一个西一个地走了。最后只剩下张家人还在那眉飞色舞,等回过神来,阵营已经瓦解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群众会议就这么无疾而终。

等人们都散去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

付洪在村委会二楼安顿好行装,就让村委会的同志们都回家了。他拿出手机在朋友圈点赞了一遍,又和妻子视频了一会儿。洗漱完毕,他打开扶贫日记,写下了这样几行字:5月8日,天气晴。今天正式入驻桥坪村。山高路远人疲劳,桥坪美食吃太饱。下午群众齐来到,挽篓提袋钱粮要。扶贫不能胡乱叫,信口开河惹人笑。差点就把面子掉,幸亏救援言辞妙。注:二组村民,张祖武,男,三十几岁(不详),职高毕业,脑子活跃,是个有思想的人。值得观察,要团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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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