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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7期|施勇:莫比乌斯环
来源:《雨花》2021年第7期 | 施勇  2021年09月09日08:26

施勇,江苏启东人,南通市作家协会会员,第四届雨花写作营学员,鲁迅文学院南通基层作家班学员。出版有随笔集《优游然》。

莫比乌斯环

施勇

1

那只飞虫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打一篇文稿,关于年初以来本部门的工作情况。各部门都接到了通知,为了做好即将到来的年终考核,要求对工作进行总结,再汇总到行政办公室。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玻璃,从发财树的枝叶间投射下来,照亮了键盘上正在打字的手。那只飞虫恰好落在光斑中间,像舞台上一位孤独的表演者,停驻在亮堂的,甚至有些耀眼的手背上。不细看,还以为这小小的黑点只是手背上一颗细小的痣。

飞虫出现之初并未引起他的注意。某一时刻,飞虫移动起来。或许是因为处于舞台的中央,使它羞惶不安;也或许是因为要抓紧时时颠簸的手背,令它倍感吃力。它从他的手背移动到中指,而后飞奔到电脑屏幕上。这样,它便藏身于一大段文字中间,由一颗痣变成一个点,或者顿号之类的。

他一惊,这堆乏味枯燥的文字中,居然跳出来一个活物!他看着飞虫在屏幕上奔来跳去,变换着位置,在这一段的开头停顿一下,又跳到了那一段的末尾。飞虫欲逃离,却又踌躇不已的样子,使他联想起头脑中时而闪现的某些细微而荒诞的念头。这些念头常常扰乱他的心智,令他飘浮于生活之外。

必须消灭这只莽撞的虫子。他停下手,准备一指将它摁死在屏幕上。

未料到,飞虫如此敏捷,似乎它早有预料,或者窥探了先机。躲闪之快几乎令他的每一次打击都沦为疲于奔命式的表演。在连续几次跳跃之后,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个短暂而诡异的梦。

他回过神来,心头竟然隐隐有些失落。

腰部的酸痛重重击来,不知什么原因,近来他的腰突然脆弱不堪,多坐会儿便又酸又痛,该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了。他抬头望去,窗外一片绿意,是单位两年前开发的一个花园。虽然时值初冬,因种植的都是四季常绿的植物,便看不出萧瑟凋零的迹象。一块大石头横卧在花园门口,那块石头是前任一把手亲自从黄山脚下选来的。后来,那位一把手自己去了“山上”,没有回来。好在花园及时完工,没有成为烂尾工程。同事说,那是一把手为单位办的一件好事,原本有别的单位看上了这块地,规划做停车场,是一把手据理力争,抢先一步,建了这个花园。单位地处市郊,中午,大家都在食堂用餐。吃完饭,可以去花园散散步。只是这花园建得乏味。左右两条小道,连接几片小树林,方块形的框架,对称排列,一眼望到底。如同他所在的这个部门,一二三四,挥几板斧,一年就过去了,总结起来乏善可陈。他跟同事去散步,几次下来便索然无味。公园里散步的人不多,反倒成了野猫的乐园。他的办公室在四楼,俯瞰花园,常看到几只野猫在小树林边踱步、晒太阳。有时他想,这些猫天天在一个地方转悠,重复着别无二致的生活,会不会厌倦?

2

飞虫再一次出现,是在一周后某个即将下班的时刻。这次,它未经过渡,直接跳上了电脑屏幕。他已将总结写完,并发给了行政办公室。但工作任务总是如流水线上的半成品,源源不断地传送过来,需要他接下来,完成后又即刻转给下一道工序。此时,他正盯着电脑填报一些资料,对相关数据进行统计和复核。飞虫的出现,使他的思绪又一次发生了游离。如何消灭它?原有方式已然行不通,得吸取教训,换一番手段。

要有耐心。他告诫自己。慢慢来,先观察,伺机而动。

飞虫趴在屏幕上不动。弓着黑色的背,灰色翅膀已收敛,头部有两个较为明显的黑点,应该是眼睛。那样子似乎在认真地读着电脑中的文字。他觉得好笑:难不成替我把这些表格给完成了?心里却生出一丝怜悯,你呀,好歹来这世上走一遭,何苦喜欢上了爬格子?这样想着,下手便犹豫了。只将手一挥,赶走了事。

赶走了虫子,心却静不下来。环顾十七点五平方米的办公室,仅能容纳两张办公桌,一排文件柜,几盆绿植。这虫子从何而来,又憩于何处?

他看到了发财树。窗台边的那棵发财树,是行政办公室的老吴安排花木公司搬来的。老吴这人做事细致周到,这点特长很适合行政办公室主任的位子。拿邵副局长的话说:在单位里,行政办公室就是莫比乌斯环上的接扣。

有次中午打牌时,不知怎么说到了老吴,邵副局长打了这个比方。

莫比乌斯环,你们懂不?邵副局长扣下手中的牌,伸手取了张打印纸,撕成纸条,演示一个莫比乌斯环。

你们看,放一只蚂蚁上去,顺着走,到死都走不出去。我是说,这是个维度的问题,三维变成了四维,懂吧?

邵副局长看看众人,又说:老吴就是这个接扣,接不好,咱们单位的日常运转要少一个维度!

他一知半解,但知道邵副局长是夸老吴的好,老吴是个好人,一个牢固的接扣,单位里多数人都这样认为。

他忆起了六年前,来单位报到的情景。那是一个初夏的下午,太阳有些炙人,空气中隐约有知了的叫声。单位是个小机关,占据一幢四层小楼,在沿街的六层商业大楼后面。他绕过大楼,沿着梧桐树荫,来到小楼前。此时整栋楼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好在对着门厅的那间办公室开着,他站在门口,见里侧一张办公桌的电脑后面露出半个灰色的头顶。敲了门后,对方抬起头,是一张瘦削白净的脸:请问,您找谁?

他说明来意。

哦,哦,欢迎!欢迎!对方站起来,将他让进了办公室,倒了茶,说:您稍等,我向领导汇报一下。电话过后,对方传达领导的意思:李主任在开会,他说知道了,你将介绍信给我吧。

这样就算是报到了。他问:什么时候正式上班?

对方略一思忖:这个,李主任倒没有说,这样,你留个电话,回头李主任有什么指示,我转告你。

待人有礼有节,有求必应,只是办事稍显呆板。这是老吴留给他的第一印象。

邵副局长说老吴是一个牢固的“接扣”的时候,老吴已经当了行政办公室的主任。后来,邵副局长跳槽去别的单位,据说是想带老吴一起去的。这件事,当时在单位里传遍了每个角落,似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最终老吴却没有走成。个中原因他不得而知。毕竟行政办公室与领导走得近,于他而言,不在一个层次。而且,与领导相处的奥妙,他也很难参透,如同理解那个什么莫比乌斯环。

可是,过了不长时间,老吴还是走了。走得很突然,也很彻底。按公安机关的说法是“失踪”。

3

有段时间,单位里杂事多。接待上级领导调研、外地客商来考察、主管部门检查之类,挤在一块儿了。各个部门都忙,食堂吃饭的时候碰见同事,也是打个招呼匆匆而过。

免不了要加班,尤其是行政办公室,晚上灯光总是亮到最后。事情过去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回到以往的轨道上来。中午该散步的散步,该打牌的打牌,晚上还是早早地回去。

有同事发现,老吴却依然忙碌。尤其临近下班的时候,更是见他埋头在电脑上不停打字。头发似乎又白了不少。有同事打趣说:要注意身体啊,累坏了身体,当心后院起火啊。老吴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同事们背后猜测:这老吴迷上了加班,是有什么想法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哦,邵副局长走的时间不长,位子不是还空着吗?

这个疑问在他心里也存下了,照例说单位里有资格进班子的不多,老吴当仁不让算第一个,但不是干业务的。论业务能力,他倒也有一些竞争力的。有一次在食堂吃饭,他故意坐老吴对面,有意无意问起工作上的事。他说:老吴,最近挺忙啊?

不忙,不忙。老吴扒一口饭接道。

哎,听说邵局长在新地方干得顺风顺水。

是吧。邵局长能力强,到哪儿都不差。

你也不差啊,这么辛苦。

老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一丝警惕,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为你们做做服务工作。

他听出来,老吴是不想深入下去。

之后不长时间,有一天,老吴没来上班。第二天、第三天都不见人。一把手急着要一份材料,打电话给他,手机关机了。派人绕了一大圈子,联系到他的妻子,才知道,他们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离了婚。女儿刚大学毕业,在外地公司上班。三个人各过各的,平常不联系。一把手生气:这老吴搞什么名堂,去哪儿也不吱一声。又等了一个星期,还不见人,感到问题严重了,便吩咐下去,报警吧。

来了几名警察,查看了老吴的办公桌,翻阅抽屉、柜子里的文件,提取了桌上的指纹,又找几个亲近的同事了解情况。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是有一点很明确:老吴失踪的前夜是在办公室加班。单位小楼与前面六层大楼同属一个物业公司服务范围,根据日常安保工作要求,每晚九点至十一点间,当班的保安须对两幢楼及花园等区域各巡逻一遍。当晚轮值的两名保安都看到三楼行政办公室亮着灯,靠窗一个人影,似乎正伏案写东西。两人由此谈起了各自的人生。一个说:要是年轻时念书用功一点,说不定也能坐进这样的办公室。另一个怼道:你以为他们省力?夜夜加班的日子也不好受哦。

这是老吴留给别人最后的印象。公安机关运用一系列技术手段,包括调阅监控,网络侦查,都没有发现老吴的去向。老吴的身份由一名单位工作人员变成了失踪人口。半年了,还是杳无影踪。

4

这棵发财树是老吴失踪前搬来的。不光是发财树,还有四五盆花草,一排溜摆放在窗台上。最多的是绿萝,间隔小盆的吊兰、红掌、芦荟,虽然是一些廉价盆栽,还是给办公室带来些许绿意和生机。他在意过,领导办公室的盆植稍显名贵,他曾在一把手的办公室中见到过蝴蝶兰、小叶紫檀,窗台东西两侧,各摆放有一人高的发财树和夏威夷竹。

有一次,他正在跟一把手汇报工作,老吴敲门进来,说是给换一棵发财树。老吴亲自上阵,撅着屁股,抬起发财树厚重的盆,涨红了脸,从门口往里移。好不容易挪到窗口,放下来时,“噗—”,放了个响亮的屁。

一把手立马站起来,板着脸说:我还有个会。拿起包走了,将他和老吴晾在办公室。两个人都有些尴尬,也不知道是他的汇报出了问题,还是老吴的屁让一把手不爽。

老吴将窗打开,他随手拿了拖把,将盆旁边洒出来的土粒拖干净。

事后,他想:老吴为什么非要亲自搬那个盆呢?其他办公室的花草,不都是花木公司员工搬的吗?包括他身后的这棵发财树,也是行政办公室的赵干事领着花木公司两个员工搬进来的。

他上前仔细打量,发财树被摆放在窗台旁边的一个角落,枝叶繁茂,最高一枝嫩叶即将到达天花板。严格来说,这发财树其实不是一棵,它是由四棵扭在一起组成,四根树干如麻花般缠绕纠葛,垂直于地面向上生长。到了中部,被剪去了主干,旁逸嫁接而出细枝,细枝上生出宽大叶片,大的如手掌,泛着亚光的绿。可以看出,为了符合观赏的标准,这四棵植枝经受过一系列的扭曲、捆绑、割裂。

虽然四棵根和嫁接部位显出灰白的皲裂纹,细枝上也有少许黄叶,但周身上下未见飞虫憩息的迹象。

那么,这飞虫躲在哪里呢?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科室的同事小崔跟他打招呼,说先回去了。走之前为他开了灯。灯光从文件柜的玻璃门反射过来,他看到自己憔悴的剪影。

文件柜中保存着大量的纸质档案,有些年头了。大多是老科长退休时留下的。老科长在退休时,还留下一句话:得找点别的事做做,别整天钻在这些材料中。

老科长在任时,有点不务正业。星期一上班开个会,安排完一周的工作,便不管他们了。自己看闲书、练书法,偶尔也过问一下业务,写个总结、报告之类的,但又不会电脑,总是手写后,交由他打出来。他看老科长的字,一手漂亮的行草,字里行间有傅山的散淡之气。

老科长的这句忠告,其实早就表示过。只是那时是这样说的:年轻人得有远见,平时多学点东西,有机会的话,换换环境会更有利于自身发展。

是他没有听懂,或者没有重视。在一个部门,一个科室,重复同一种工作,原本以为这是一种幸福,按部就班,稳定。只要肯努力,做出漂亮的业绩,生活一定时时充满精彩。六年多来,他一直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从未游离。却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反面,没有精彩,只有乏味。

他突然想念那只飞虫,它的出现,曾给他带来短暂的激情。如此灵活、敏捷,虽然他笨拙地跟着它跳跃,心里却是欢快的。而它伏在文字上的样子又是那么可笑。

同事们都已下班,整座楼空荡荡的,他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等待飞虫的出现。他决定放弃寻找,因为在这个小而庞杂的办公室中,所有的寻找和追求都是徒劳。

5

他发现飞虫的出现是有规律的。每次都在接近下班的时候,跳上他的办公桌。在一大摞报纸上,在文件上,在电脑屏幕上跳跃。他不再驱赶,看着它欢快地跳跃,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它的每一次跳跃都显得那么有力而稳当,它强劲的骨骼和肌肉,散发出青春的蓬勃气息,令他沉醉其中。

一天晚上,它跳了一圈,突然停了下来。他凑过去看,发现它停在一张文件纸上,是本单位去年的一份表彰名单,停的位置正好在老吴的名字上。它一动不动,似乎在那个“吴”字上睡着了。这种状态令他恐慌,他挥一挥手,催它继续跳下去。它却直奔窗台,飞入暗夜中。

他这才感到了冷意,原来窗是开着的。他走到窗前,往外看。黑夜中起了薄雾,花园里黑糊糊一团。他想,那些猫就躲在树丛里,在这迷蒙混沌的世界中迷蒙混沌地生活。楼下昏黄的路灯起了一圈厚厚的光晕,灯下有一个车顶浮在薄雾中,如海面上一艘孤单的小船。这是老吴的车,自从老吴失踪后,就固定在那个车位上了。

他走下楼,走近车子。引擎盖上积了灰尘,车门居然没有锁,他很轻易就坐了进去。在副驾驶座上,打量车内,几乎找不到一件多余的东西。老吴是个简洁的人,把办公室都整理得一丝不乱,何况自己的车呢。仪表盘的数字虽已过了六位数,但因为整洁,车内并不显得陈旧。挡风玻璃下面的盖板依然干净,皮质座椅有些磨损,尤其在边角,露出了浅色的内衬,却并不起毛,应该是用什么器械剃过或者精心剪掉的。确实是老吴的风格。

他坐在车里,感觉特别放松,如同坐在温暖的浴盆中,不知不觉眯上了眼睛。

当他睁开眼时,发现了异常。他发现车子在移动,而驾驶位上坐着一个人,是老吴!

从头发到脸颊,再到羊绒夹克,都是灰色格调,与失踪前一个样。只是神情显得凝重而疲惫。老吴弓着背,紧握方向盘,正专注开车。

老吴,你到哪里去了?

对方没有搭理他,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或者正行驶在一段险路上,不能分心与他对话。挡风玻璃上一片模糊,雾很浓,能见度不足两米,只能看到贴近车窗的梧桐树的枝叶缓缓向后。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去。老吴盯着前方的雾说。

回哪里去?

半年前。

答案跟外面的雾一样,让他摸不清东南西北。他仔细观察车外,发现每隔几分钟,总有一截相同的树枝从车窗边向后划过。这是在一个地方打圈!

老吴,我们在打圈!

不是。老吴的回答很坚定。

他想着要不要先下车看一看,突然,车子一阵颠簸……

6

是两名巡逻的保安将他摇醒的。据保安介绍,他们从值班室出发,先去了花园。其中年轻的一位是爱猫人士,晚上与朋友在外面吃烤鱼,没有吃完的打包回来,想着给几只猫送过去。他们就提前了巡逻的时间,先去花园给猫送食物。下了雾的小树林有股魔幻的气象,高低凹凸的树影一律被抹成平面,因为水汽浓淡不均,令视觉对空间层次难以把握。雾浓的地方,如一堵墙,将路旁任何东西都挡在视线之外;而稀的地方,却能看到十步之外广玉兰高大的树冠。

他们站在路边,没看到猫。呼唤了几声,声音迅速被雾汽和幽深的林子吸纳,变得绵软无力。年轻人想要钻进林子找一找,将食物送到那些猫眼前。年纪大的催促道:就放在这儿,垃圾箱旁边,它们闻到味道,自然会找过来的。也没见你对老爹老娘有这么孝顺。

他们在花园转了一圈出来,接近小楼的时候,见一辆车上蹲着只猫,电筒光在雾中照不远,光柱尽头,隐隐约约是一只芦花色的虎斑老猫,身上的毛被雾打湿了,显得有些落魄,它正在努力梳理。冬天气温低,白天的时候经常有猫蹲在车子引擎盖上晒太阳,或者利用发动机的余温取暖,夜里蹲在那儿是干什么?老猫对人很警觉,迎光瞪了三四秒,转身跳下车溜进了灌木丛。

两人走过去,认得这是老吴的车。引擎盖上原本有灰尘,印上潮湿而凌乱的猫爪印,更显得污秽。

年轻人发现车内坐了个人,惊骇得叫出声来。年长的也凑过来,确实是个人!戴眼镜的,瘦长的一个中年男人,蜷缩在副驾驶位上,似乎睡着了。

是个贼吗?要不要报警?

年长的犹豫了一下,说:不急,看看情况再说。他守住车门,让年轻的敲窗。敲了几下,里面没动静。两人便轻轻拉开车门,将他叫醒了。

从梦境突然跌落到现实,令他感到一阵眩晕。待不适感逐渐消退后,他向保安解释:自己是老吴的同事,与老吴有很深的感情。他认为公安机关在查找老吴这件事情上一直不得力,线索勘察也不细致。所以,他想自己找找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想到,在车里找着找着就睡着了,可能是太累了。

他不习惯撒谎,脸有些发烫。好在灯光迷蒙,看不清脸色。两名保安将信将疑,直到看着他打开自己的办公室,才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刚才的梦境又浮现在眼前。老吴要带他去哪里?“半年前”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路上总是出现一模一样的树枝?

这个梦做得怪异,一方面与现实几乎无缝对接,他坐进了老吴的车,梦便在车内开始。似乎老吴将车停在楼下,就是在等他来。另一方面,梦中发生的事却与现实离了十万八千里。一个失踪的人,开着车,严肃而又认真地带着他一圈一圈地打转,说是去一个叫“半年前”的地方。

但是,所有的梦,多多少少不都是有些怪异吗?弗洛伊德说:梦是潜意识的反映,是为满足个人未能实现的愿望而发生。阿德勒又说:梦显示的是一种心境,它往往将主人公放置于某些违背客观常识的场景中。这些都说明了梦与现实之间存在的联系和对立。

那么,自己的潜意识里有什么?自己的愿望又是什么呢?这个梦又表达了自己什么样的心境?他一时还想不明白。

7

他突然意识到:是那只飞虫引导他上了老吴的车,使他在老吴的车上做了这个梦。而一开始,飞虫是停在老吴的名字上的。那么,飞虫与老吴一定是有关系的。

是什么关系呢?

他期望飞虫再一次出现。

8

他的睡眠一直不好。每晚关了灯,躺在黑暗里,思绪总是静不下来,好多事情浮上来,似乎白天的时候,它们都潜伏着,沉在水底,或者躲在灌木丛后面,就像花园里的那些野猫。一到晚上便蠢蠢欲动,跳上车顶,捣翻垃圾桶,甚至肆无忌惮地叫春。

那些事情说重要吧,都不重要。工作上的,生活上的,都是琐碎的,细小的。可一旦泛起,便久久挥之不去。就像舀了一杯浑浊的河水,等待它沉渣落底回到清澈,得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酝酿着,酝酿着,好不容易放空、入定,却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如惊惶的兔子,一下就醒了。

他极羡慕考拉。那次,他带孩子去动物园。见一只棕色的树袋熊靠在大桉树的枝丫间酣睡,不论周围有多少孩子的叫声,多少大人的镜头,它始终闭着双眼,从微微起伏的肚皮能看出,它睡得沉而香甜。

他又极羡慕海豚。他曾在一本书中读到,海豚的两个脑半球可以轮流休息,就像两个车间,当左脑兴奋时,右脑暂停工作,或者反过来。这样它可以永远保持清醒,或者随时进入睡眠。

可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他只能臣服于人类的局限性,所有的特异功能都不会装备到他身上。

有一晚,半夜里,他正在浅睡眠中徘徊,感觉脸上一阵轻微的痒。他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脸,摸到一段柔软的东西,一下子清醒了。他按亮了灯,看到一只飞虫跌跌撞撞地飞向卧室门口,他赶紧追过去。

妻子咕哝了一声,意思是埋怨他动静过大,随即又翻身睡去。

一只飞虫。他追到门口,边打开客厅的灯,边解释。

飞虫又一次现身,令他激动。他环顾客厅,沙发靠背上、茶几上、电视屏幕上,又搜寻厨房,灶台、冰箱、橱柜、油烟机的表面,都不见它的身影。最后,他在卫生间的镜子上找到了它。这只飞虫与办公室里的那只一模一样,或许它们原本就是同一只。他凑近了,发现它正看着镜中的自己,摇头晃脑,似乎在跟他说话。

飞虫的头呈倒三角形,额头上的一束须耷拉下来,一双水泡眼,像极了老吴干瘦的脸。这张脸正盯着他,饶有兴致地喃喃自语。

它是替老吴来传递信息的吗?老吴到底去了哪里?

他心中突然有个大胆的假设:这只飞虫就是老吴,老吴没有失踪,他变成了飞虫。那他为什么会变成飞虫?又是怎么变的呢?

他再贴近一点,似乎能听到飞虫发出的声音,是老吴缓慢的语调。

王局长好,邵局长好,好的,好的,是,是……

他听出来是老吴平日说的话,同时,他又意识到,这些话也经常挂在自己嘴边。他跟老吴其实是一个模样的,或者说平日里,他不知不觉地在向老吴学习。

他正听着,飞虫却突然跳起,冷不防向他脸上撞来。他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向后跌去……

9

又是一个梦吗?他不太确定。说不是梦吧,他醒来时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不像是跌倒过。说是梦吧,他睁开眼,就看到眼前有一颗黑点,应该是飞虫撞进了眼睛。

不过,这颗黑点极其微小,大小不过相当于飞虫的一颗眼珠子。这黑点粘在天花板上,窗玻璃上,对面小高层蓝色的墙面上,或者干脆浮在半空。随着他的视线,不停移动。他赶到卫生间,镜子中根本看不出眼睛有什么异样。只有从眼里往外看,定神仔细看,它才会被发现。他又怀疑这不是那只飞虫所致,或许这个黑点早就存在了,只是之前没有察觉而已。

黑点在左眼,浮在视野的左上方。想要正视它是不可能的,因为当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球,它也会离开本来的位置,跟着移动。这样,始终保持在左上方,居高临下。

他向妻子诉苦。

去医院查一查嘛。妻子说完,带上门上班去了。

如以前一样,每一次肉体不适,每一次遇到工作上的失意,妻子都用这样的句式应对他:去医院查一查嘛。去领导那儿说一说嘛。去谁谁那儿怎么怎么样嘛。

然后就没有了下文。他早就听腻了,自己也从没当回事。然而这一次,他倒真的认真起来。他决定去看医生,查查这颗黑点到底是什么。

那位资深眼科医生认真听取了他的描述,让他将头搁在一台仪器上。一束强光照过来,他居然没有慌张,也没有闭眼。他惊异地看到了自己的眼球,一个巨大而空灵的圆弧。他发觉自己的灵魂从躯壳中分离,变成了极其细微的另一个自己,这另一个自己正站在自己的眼底,仰望那个圆弧形的穹顶。穹顶的表面在强光照射下,缓慢地呈现粗细不均的血丝,如吊兰的根系不断伸展,又如一道又一道闪电的慢镜头回放。这些根系或闪电的颜色,从浅蓝变幻到蔚蓝、靛蓝,最后变成粉红而熄灭。

眼科医生关了灯,皱起眉头:眼角膜没有问题,眼底也正常。又翻起他的眼皮,拿小电筒检查。

没有问题,你的眼睛没有一点问题。

但为什么总有一个黑点?他固执于自己的感觉,往空中比划它的位置、大小。喏,喏,就在这儿,在这儿。

医生摇摇头,说:你先回去观察几天,如果还有这个症状,再来找我。

黑点的存在,虽令他不爽,但医生的检查没有发现问题,应该无大碍,他只好回去。

在与黑点共存的那段时间,他依然正常生活,正常工作。有时候黑点很明显地在眼前晃动,有时候却不会被注意。在忙于工作的时候,他会忘了黑点的存在,或者说,他已适应了这种状态,熟视无睹了。

10

冬季在往深处走,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雪。忙碌使他忽略了窗外发生的一切,直到临下班时,才发现雪已经下得颇具规模了。因为雪的映照,花园中几片小树林显得晶莹透亮。铺天盖地的白色,从高大乔木的树冠向根部延伸,漫过路面和台阶,铺展至廊下。老吴的车被雪覆盖着,从窗边望下去,几乎与路面融为一体。有一瞬间,竟然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再细看才能分辨出车子的轮廓。他突然明白,当世界归于同一种颜色时,任何东西的消失都会变得很容易。因为融入整体而消失。他想到,自己目前的状态不正是如此吗?与老吴的消失相比,他的消失是不易察觉的,除此之外,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一只虎斑猫从低矮的冬青树丛中蹿出,小心地踩过积雪,钻入车底下。不多会儿,他发现又有一只猫往老吴的车跑来。他观察了足有十分钟,先后有七只猫钻进了车底下。今夜,老吴的车将成为这些野猫躲避冰雪的庇护所。可是,它们如何分配狭窄的空间?又如何相互取暖呢?他好奇心顿起,走下楼,来到车前,借着路灯的光探看车底。

竟空空如也!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整个车底空空荡荡,一只猫也没有。

是自己幻视?这些猫根本就没有来过?还是它们在他不经意间离开了?他僵立在车边,心中异常惊骇。

可想而知,当晚的睡眠是多么糟糕,他一直沉溺于那个疑问之中。直到一个梦的到来,将他救起。他梦见自己站在路边等车,身旁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远处过来一辆,是老吴的车。他想搭车,却抬不起手,眼睁睁地看着老吴驶过去。在越过他的一瞬间,他瞥见车内居然有几只猫。车子渐行渐远,愈远愈小,最后变成一只飞虫,扑棱棱向天边飞去……

11

春天来临的时候,花园里的桃树开出粉红的花,很喜人。物业公司派人拖走了老吴的车,车位空出来后,便不再固定,每天都会有不同的车停在那儿。他在窗后,饶有兴趣地观察那些车。比较昨天与今天的不同车型、不同品牌,想象明天将会停来一辆什么样的,车顶是什么形状的。

某一天,他突然发觉,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飞虫了,也很长时间没有顾及那些荒唐却令人兴奋的念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