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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9期|王海雪:​月亮的好运气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9期 | 王海雪   2021年09月10日08:47

我回来的这天,看到罕见的猩红的晚霞。平常这样的黄昏,都是被大海打散的。我惊讶为何从未注意这里的日落,地方阔绰,归家的太阳张牙舞爪,像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我注视它即将下沉到海那头的屁股,我确定那是屁股,虽然书上经常把它形容成圆盘或者太阳公公的笑脸,但我却觉得它像一个慢腾腾坐下去的屁股。

这样的景致是独特的。怪不得连锁酒店这些年像螃蟹那样爬满整片海滩。这里没有真正的春天,气候输送的只有整年的热浪,却不妨碍北方人把寒冷丢掉,在冬天跨越大半个中国来到这小镇上,过两三个月随心所欲的日子。它的名字也取得好——天堂镇,清朝末期被一名信基督教的官员改的名,沿用至今。这里的教堂早已倾塌,只剩下一堵在战火中烧得黑不溜秋的墙,人们把它叫作牌坊。久远的时间让它讹传成贞节牌坊。

我母亲有个怪癖,月圆的前夜,会在那里放上一束并未点着的香,然后来到海边拜月亮。母亲说,我们把月亮的好运气吃到肚子里去,它才一天比一天残缺。母亲的眼神比月光还要温润皎洁。后来,我上中学,无意中听到老师说的牌坊的真正历史。对于母亲月月进行的仪式,我突然有一种不适感。我说,妈,你买花可能更合适些。母亲仅仅是瞥了我一眼,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说,香是食物,花是点缀,如果一个人无法吃饱穿暖,要花做什么。

现在,我望着霞光万丈,突然有点期盼月亮快点出来。

一些不合时宜的木雕伫立在海风吹拂的岸边。从前我看到这些碍眼的景象,便有动手砸掉它们的冲动。我踢坏过一些腐烂的木雕,它们在经历一个开幕仪式的热闹后,再无人问津。那时,我沉迷于施瓦辛格的《终结者》,把自己当成一名无所不能的终结者。

陈小宇举报我踢坏木雕。

他跑到镇政府,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找,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说。最后,不得不有人出面来到我家,和我母亲谈论赔偿事宜。

罚了一笔钱。具体数额多少,母亲没有告诉我。她只是叮嘱我,下次破坏公共财物时不要被人逮到。她本该很生气,但她在厕所里蹲了大概有五分钟,出来时的面孔不悲不喜。这却让我更加担忧,因为我不知晓我的对错。年纪小,让我把这些简单的问题想得复杂。不过,我并不问,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就忙去了。

人在故地,往事如影随形,这可能是每个人都逃不掉的一种病。我叹了口气。

我住在一家豪华酒店的海景客房,淡季,价格便宜。熟人要是看到我,一定会觉得我是一个过于挥霍的姑娘,有家不住,偏偏矫情来住酒店。

母亲叫我回家里睡。她已经提前翻出被子,洗晒几天。我却说,我不喜欢闻跳蚤的味道。我想我是跟母亲赌气。我们的关系并不好。母亲离五十岁还很遥远,很瘦,喜欢看韩剧,用韩国的护肤品。她说要不买一床新的蚕丝被?我说不是被子的问题,是我不习惯。

现在,她吃住都在租住的店里,宅子很少回去照料。她说,邦迎晨,这房子是你的,我是不会管的。在我离开又不给钱让她维修之后,她就对这房子不闻不问。我只是逢年过节回来把父亲的遗像取下来擦一擦。母亲不会出手帮忙,她只是在门口看我的忙碌,倨傲而又饱含蔑视,我不自在,很想知道她眼神里的意义从何而来。但我不会询问。母亲什么都不会说。这似乎是我们母女间无形的默契。

我从景观阳台穿过房间,走进宽大的浴室,给浴缸放水。想父亲的照片是不是又积满灰,之前离开的时候正对着的窗户好像忘了关,粉尘会趁着起风跑进去。我并未想念父亲,我更多想念的是他的死。他在一次饭局上喝多了酒,骑着他那辆铃木王撞到一棵坚硬的树上,脑出血,死了。后来赶到的医生告诉我和母亲,我父亲应该是在几分钟之内就断了气。善良的医生想安慰我们,我父亲没遭多少罪。我母亲叫苏潮。

苏潮很平静,几名亲戚来帮忙。她几乎什么都不用做。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收拾衣物,于是起身,没走几步就踢到一块坚硬的东西。她疼得弯下腰寻找那块罪证——是一块光滑的颇为硕大的鹅卵石,这块突然出现的鹅卵石让她跌到遥远的过去。

父亲生前的嗜好不是钓鱼,而是去河边捡石头。他说只有石头才会顺从他,只有石头才不会反抗他,只有石头才会保护他。他攥紧石头,用异乎寻常的语气跟苏潮说。苏潮觉得他可能会失控把石头砸向她,这又不是没有过。

石头让苏潮沉思良久,她觉得当一块石头并无不好,不仅可以被人宠,关键时刻还可以伤人不伤己。

面对来灵堂吊唁的亲朋好友,苏潮并未感到悲伤,也不觉得失落,她的店铺只是象征性关停两天,第三天又如常营业。

每天早上刚开始营业的时候,苏潮习惯站在店门口。街上的人不时会往这边多看几下。对于一个刚刚死掉丈夫的女人,人们总有几分窥视的欲望与好奇。苏潮对人笑,笑过后又觉得不妥,她应该庄重一些,严肃一些,最起码不能随随便便对人笑,这是特殊时期。她迅速调整,摆出一张新鲜出炉的忧郁的脸庞,供人们检阅。

父亲生前的朋友来买东西,偶尔会说一会父亲。相比癌症病人的痛苦,他们觉得父亲这样一了百了的死,说不定是一种幸运。苏潮接纳并附和这些同情的话语。那时我不知道因为父亲的死,苏潮的世界广阔很多,海风可以从遥远的海滩一直吹到这古老的大街上,吹到她心里面去。

那时我已不算太小,本不该坐给六岁以下孩童玩的摇摇车。那是一辆可爱的车子,托马斯的火车头,我坐在里面,手抓方向盘,可没有币,苏潮不给我硬币,她说我那么高那么胖要把这来钱的机器压坏,叫我下来。我没下,只是坐在那里瞅着街上零星的行人。原来这条街上,隔天一集,自从天堂镇越来越像一座活色生香的小城市之后,赶集的习俗不知不觉消失,便没那么多人。它成了一条步行街。那几天,我记得我有幻觉,我看到父亲的鬼魂灵巧避让三三两两的人,他光脚,穿一条黑色的西裤,赤裸上身,像一个蛮汉,终于走到我面前,恶狠狠地对我说,是苏潮日日夜夜咒我死,我不得不死。

我回头朝苏潮大喊,妈妈,爸爸在这里。苏潮一言不发,拿起杀虫剂,在我周边喷成一个圆,说,不要被夏天的蚊虫咬出神经病。

我站在厨房边,凝望忙活的苏潮,无论多漂亮的人,踏进厨房,都会邋里邋遢。她后脑勺的头发乱蓬蓬,抽油烟机的声音很大,她抬头看一眼上面,怕掉下什么油渣到热锅里。油烟弥漫在狭窄的厨房里,把她的汗蒸出来。

我仿佛闻到她的身体被油烟熏满,像被从油里捞出来,有潮湿的光滑,这种光滑是能够害死人的一种脏。我想,那个男人会喜欢站在厨房里油腻腻的她吗?

我对这两人都有难以察觉的恨意。说恨简单了些,那种感觉比恨更复杂。

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周,天气异常,连日阴雨让大地像发霉的被子。

我在朋友家的天台上,俯视狭窄的街道,雨水勾勒出的皱纹,让这街是遍地丛生的老。这让它在人群的来去中倍显孤独。我是无意间发现这条街的孤独的。那些老房子的天台在雨后的早晨积满灰色的水,顺着巨大的石柱小心翼翼地往下,像是一只出笼的老母鸡精挑细选的逃跑路线。可怎么跑也跑不出这漫天遍地的雨水。

父亲忌日那天,苏潮杀了那只招魂鸡,鸡血被刀工生疏的她搞了一地。鸡没完全断气,从她笨拙的手中挣脱,满院子地跑。苏潮干脆不追,回到凳子上,等着它流血干净倒地不起。我望着满地的血,记起父亲奇怪的饮食。大大小小的节日,父亲最热衷的就是杀鸡,他把鸡头套在自制的塑料水瓶里,锋利的刀子一割,新鲜的红就滴落到他准备好的碗中。父亲喜欢喝生鸡血。苏潮不想看这样恶心恐怖的画面,都提前跑到一边去。可父亲喜欢喊她,连名带姓一直叫一直叫,强迫她看着他把那碗血喝下。苏潮诅咒他会得怪病死掉。他喝得津津有味,说鸡血能让他延年益寿。

我也看过这样的场面,残暴、血腥,父亲像一头猛兽,撕咬着他的猎物。他这是在宣告他的成功。我有过恶心,想吐,这种种的感觉都被我压下去。我从未告诉任何人,我父亲是一个喜欢喝生鸡血的“怪物”。我已经有很多年不吃鸡肉。

孤独意味着某种寒冷,那寒冷在热天里更加强烈,像黏人的潮湿,爬入我的身体。我穿上一件能挡紫外线的橘黄色防晒衣,长袖,露出两只手掌,它们握紧对方,怕彼此消失在巨大的日常里。作为一名刚过十二岁的少女,我不应该有这样的心情。但是,当你是我,居高临下地将对面母婴店里正在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时,会被许多情绪撕裂,于是,孤独就从这裂缝里流出来。

男人正在苏潮的店里,苏潮,一个漂亮寡妇,靠着收银台,身体歪着,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媚态。男人坐在一张粉红色的儿童靠背椅上,显得比平时高大。苏潮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丝毫未有夏天的燥气。她伸出手,男人笑着勾住她的小手指,凑过去亲了她一下。那是银器铺的老板。

周围都被目光的悲伤染成一片枯黄。我转动手腕上的银镯,将头瞥向一边。这手镯是男人给我打的。他的店铺传了好几代,是镇上最古老的。终年与银器为伴的家庭,总有几分神秘与华丽的气氛。男人的身上自然不会缺少这种气质,这让他在镇上有些特立独行。苏潮有特殊的能力,能在人群中辨别出与她内心相符的东西,她也是在人群中认出这个同类。她成为他店铺的常客。

有一年,苏潮说要给我打一些镇邪的银饰。她带我去银器铺。

十来平方米的小屋塞满各种东西,最显眼的是一盏弯弯的小灯,他在灯下,背微微驼,乌黑的头发从肩膀上垂下来,半掩着一张全神贯注的脸,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瞅着我们,笑起来。

苏潮把我推到他面前,隔着柜子,他轻轻捏住我的手背,拇指与中指变出一个圆,扣住我瘦弱的手腕。我感到一股暖流从手上的毛孔钻入,往深处游去。他的目光从我的手上移开,跟母亲对视,刹那之间,我敏感地察觉到一些东西。

我坐到一张深红色椅子上,坚实的椅背让我不至于矮下去,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忽明忽暗的某处,所能看到的是绵绵的无尽,不知晓是什么东西把我带入这样的奇幻境界中。

苏潮定好款式,下定金,走出门,回头见我还缩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瞪着台子里的一些样品,催我走。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又朝我笑,他以为我对镯子满怀期待,小姑娘谁不喜欢漂亮的零件呢。这些身外物,是身体延伸的部分,能发光的。他不知道他错了,我的眼光并未落在那些东西上,而是透过玻璃看到他半截的身体,他围一个围兜,正准备拉丝。

我站起来,慢慢走出去。

当我目睹母婴店里普通却又让人郁闷的一切时,我突然明白为何苏潮会选那家银器铺。是的,对于苏潮与他的传闻,我一直都在听着。苏潮有时会跟我提他,他不过是能够和苏潮说上几句体己话的人,苏潮将他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苏潮说我就不教你怎么识别人心了,因为人心都是不足的,善不知有多深,恶也不知有多深。一直到我工作后,才能够从容回想苏潮的事情,她必定是经历了很多心灵的历练,才一步一步成为日后的她。

苏潮喊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

苏潮叫我把烧好的菜端到桌上去。这是母婴店的后院,右侧盖有两间平房,苏潮的饮食起居就在其中一间平房,另外一间是仓库。就算是以前,我也很少来这里,而是跟父亲待在街上的房子里。父亲不会下来吃饭,而是带我到外面的小饭馆,随便要两个菜,吃完就拉着我到港口散步。我们会走上一个小时,累了父亲会在路边的冷饮车给我买鲜榨芒果汁。他的嗓门粗犷野蛮,他那双毛茸茸的大手能把打包好的芒果汁全部裹住,像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薄膜。他会沿着海边走一会,才把芒果汁递给我,我不敢触碰那双可怕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绕开它,费尽艰辛才拿到心仪的芒果汁,吸了第一口,第一口是最甜美的味道,没有什么比得了。如今想到这些事,仿佛那味道还一直停留在那里,永远不散。

苏潮洗干净手,把围裙脱掉,来到饭桌边。我说,妈妈,我是不会祝你新婚快乐的。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咨询师会说出的话。苏潮犀利的眼神在此刻已将我看透,我并不乐于从事目前的职业。而且,我很可能是自己的病人。

风把声音吹得颤抖。

我回来参加苏潮即将在一周后举行的婚礼,一个小小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参加的婚礼,就在港口一家有庭院的民宿里,那是母亲的一个朋友开的。

她们将在那里举行一场聚会,拍一些照片,并且录制短视频发到抖音上。苏潮刚刚学会用抖音不久。她说时代在变,我们不能落后于时代。就是这样不甘人后的想法让这弹丸之地持续地容忍她。她似乎有某种智慧,即使是挑战顽固的传统与规则,依然能够获得小小的胜利。

这天傍晚,我只吃了几口饭,便独自散步去海边。我路过那些小巧的酒吧,宁静的小海湾,浅滩上有零星的人走来走去。海风很大,不少人害怕海风腐蚀自己那张光彩的脸,都裹着面巾。天似乎一下子黑下来,驱散了奔跑避雨的人们。

雨像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瞬间而来。雨声又像吸管,把所有的声音都吸进去,那雨仿若在眼前消失,于耳边重现。我跑到一家可以遮雨的店铺。那里只有一名年轻人,随意坐在椅子上。是银器铺里男人的儿子,陈小宇。他租下那片地,出租烧烤炉具。几乎是同时,他也看到我。他叫,邦迎晨。

他原来叫我迎晨,时隔多年,他重新呼唤难以发音的名字,对于南方人来说。我想,他曾经对我的敌意和某种患难时的亲近已然消失,所以,他叫我邦迎晨。名字的叫法重新界定我与他的新关系。

我昂然坐到他对面,沉默地注视眼前冷冰冰的烤炉。最近天气阴晴不定,他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对制银没有任何兴趣,更对自家那古老的店铺没有任何想法,他希望过一种现代生活,所以,他和许多天堂镇青年一样,选择港口作为事业的起点。

我们有过无知的斗争。

我问他生意如何。他说一般般,够自己花而已。他看向停在沙滩外面路边的一辆黑色的大众车。那是他不久前买的车。他的眼神闪过一丝自豪,这是他自己挣来的,却很快被日常的抑郁覆盖。虽然他有晦暗不明的气色,但是生意还是锤炼他不少,他待人比从前和颜悦色很多,也有了一些可以往来的朋友。他握住拳头,对我说他没有以前那么暴力。他注意到我突然紧绷的身体,出于防护而往后缩的动作,虽然在椅子上的我根本无路可退。但他看出了我们从前相处时我的本能反应。

海风吹过来,让我觉得自己的衣裳太单薄。我缩了缩身子。我们避而不谈那场婚礼。我确定我们对它的看法很一致。我们只是作为台下一名普通的观众,我们不会过度快乐,也不会过度悲伤。但我们会不约而同想起各自的亲人,它让我们重新梳理自己对感情的看法。在一个依然有着顽固旧俗的地方长大的人,我确信自己在某些方面并不开明,几乎从未在外地独自生活过的陈小宇更是如此。

陈小宇故意长得不像他父亲。这是别人评论他外貌时他最喜欢用的词。有人说他鼻子像,他就把自己的鼻子撞破。然后第二天跑到人家面前连连问,还像不像。别人觉得他疯了,恨不得马上躲开他。

陈小宇不住在银器铺。独居在那里的只有比他还要自由的父亲。他觉得工作中的父亲不像人类。以前他经常走到银器铺的窗户那里,盯着父亲抖动的后背,仿佛那一件件精美的银器撑破后背,从脊柱的两侧接二连三蹦出来。他有一整套银制的饭具。那是父亲在他周岁时打的,可是成年后的他将这副鬼东西扔进大海。他把它们称作鬼东西,却又觉得这样的海葬保住了它们的完好无缺。真是矛盾。

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陈小宇把我找来,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跟着他走上熟悉的街道,穿过银器铺旁边的一条小路,绕到后面,从那扇小窗户里看到苏潮和他的父亲独自呆在那间小小的卧室里,他们不知正在聊什么,苏潮笑得很开心。我却感到自己的胸口被击中,炸成一团爆米花,甜美而悲惨。我从没见过苏潮脸上有过这种毫无拘束的笑容,那是很罕见的笑,稀有物种。这笑长久地停留在我心中。我慢慢地把自己挪离窗户,小小的脑袋一片空白。我把那内容想了很多年,只是两名大人在谈话。但他们的表情和声音,是那么入目刺耳。它有水滴石穿的本事,让我的心口一直疼痛不已。

前些年的某一天,陈小宇打电话给我,苍老的声音让人觉得电话那头的他是冒牌的。他问我为何他们可以这样?陈小宇的母亲住在街区的另一头,在亲戚家新开的奶茶店打工。那段时间,她不好受,陈小宇也不好受。临河而建的那栋房子,给了他跟母亲。他把父亲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扔到海里去。他的愤怒让他扔的动静太大,那段时间正是狠抓环保的时期,他被抓到局里进行再教育。

他破口大骂自己年纪轻轻却操蛋的人生。我在电话那端默默听着,想着他曾经的狠劲,我们彼此都有过的生猛之力。当我们还小的时候,陈小宇对我说过一句没有说完的话,你妈妈是一个万人……我在心里帮他把那脏字补上。然后,我袭击了他。即使那时不明白那些话到底有多脏,但我见过成年人说这些时的表情。这引发了我们的战争——为各自的父母而战。

真是可恶的勇敢。我一边听一边想这些旧事。

一个家庭的破裂可以有多种原因,但不能是因为显眼的爱,这是每个人被封口的理由。

我听出他语气里对他父亲以及苏潮的憎恨。我理解他的同时也可怜他。他不像我,很早就想好脱身之道——逃跑。我提前几年,开始读自己喜欢的心理书籍,学习各种各样的心理疗法,不断把自己武装强大,不断地审视亲历或者听来的故事,承认它们的复杂与棘手的解决之道。我的心灵不断翻滚,越来越活跃。我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到外地读心理学专业。

陈小宇则以他的方式,倔强离开银器铺,工作在海边,日日夜夜注视海的那一头,他对于父亲多重的想象,被永不停息的海风吹烂。

回忆有时是非常可耻的,说明生活是如此乏味,以至于人们不得不用回忆来充实现在的生活。在这硕大的民宿院子里,到处是绿植,苏潮和陈小宇的父亲坐在那张靠背长椅上。民宿的老板坐在他们对面。我和陈小宇分坐在遥远的两端,人们的叙旧掩过水声。他们说的都是彼此的美好经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阳光从头顶泼洒下来,晒得人越来越热,仿佛这里从没有黑夜,也没有寒冷。这是早晨接近九点的天气。他们的谈话终于转移到婚礼话题上。原本沉默的我终于被苏潮询问意见。

苏潮希望我能给她这场婚礼出谋划策,比如是否要买一些鲜花,是否要准备红酒,是否要走红毯,是否需要买一个大蛋糕,让他们亲手切开。她拿着一大杯加冰雪碧,边喝边说。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说,她设置了一个特殊的环节,绝对会让人们大吃一惊。她充满热切的渴望,她握住陈小宇父亲的手,这双终日敲敲打打的手并未有任何出众之处,被苏潮的黑色指甲衬得很苍白,它还不适合在人多的地方这么亲近。他并不知道苏潮安排的特殊节目,即使是他好奇追问,苏潮仍会守口如瓶。

苏潮是守得住话的人。小时候她就无数次告诉我,人是最会遗忘的动物,所以,用不了几年,所有丑恶的肮脏的正义的善良的不可告人的通通都被拉去时间主持的坟场。她说,我也有秘密,以后我会找一个机会述说它。她生我时不过十六岁。她跟我说这些时不过二十来岁。你会有机会知道谁把我从今往后的睡眠砸开,塞进无数的噩梦。她笑得很大声。小小年纪的我在一头雾水之下却听出一丝悚然。

苏潮对父亲收藏石头的癖好很不满。她当着我的面说有一天这些堆积如山的石头会砸死他。那时的父亲已经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他坐在他买来的软椅上,斜眼看苏潮。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仇恨的眼神。仇恨有时会让人变成哑巴,所有的恶都塞满胸口,所有想说的话都回流到心里,渐渐把鲜血堵住。父亲应该是在这样长期的积郁中才飞车而亡。

苏潮在外面不是这样的。她最早在镇上开一间日杂店,后来,当母婴用品在城里流行时,她就改行开起镇上第一家母婴店,率先卖起奶粉。她很擅长跟来客聊天。她告诉她们母乳喂养确实好,但是你真的愿意牺牲身材,让自己的乳头坚硬如石痛得死去活来吗?如果经济条件可以,还是吃奶粉好,母乳有的奶粉都有了,母乳没有的,奶粉也都有了。她跟那些新手母亲做起朋友,越来越亲密。过一阵子,她会将她们拉到一边,装作体贴的样子,跟她们说起悄悄话,你呀,变胖了变丑了老公还喜欢吗?他们是故意宣传母乳喂养好,让你变胖变丑,自己好去寻欢作乐的。说完,她一副智者的表情,仿佛自己无意说了一个近乎玩笑的大实话。接着,她会给她们拿吃的,比如龙眼或者黄皮。在黏糊糊的夏天里吃得手也变得黏糊糊。这黏糊糊的东西仿佛也把她们的友谊粘连得更紧密。苏潮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则是苏潮抚养成果的样板,每天都在店里玩,成为一个活展示。那时的我白白胖胖,她在我身上不仅砸了很多钱,也精心抚养和教育我。不过,有时,她会流露出失望:你怎么那么像你爸,有那么一张丑陋的脸。

当我到青春期,开始注重外貌之时,我喜欢上照镜子。我每天都花很长时间站在镜前,仔仔细细地看我这张脸。没有疤痕,只有一些刚刚冒出的小粉刺,鼻子很漂亮,眉毛也很漂亮,我甚至觉得自己长得很像苏潮,可她为何说我丑呢?我回想父亲的端正的五官,不难看。甚至他去世时,也不难看。他死时才二十九岁。

父亲去世后那几天,我照常上学。只不过穿的衣服都是素色。白衣黑裤,最简单的穿着,耳朵、脖子、手臂都没有任何饰品。我藏了编织手串在裤兜里,被跟踪我的陈小宇夺走了。他抱住我,手往我裤子的口袋摸,我死命地挣扎,还是躲不过。一个人悲伤之时,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时机。那时的陈小宇善于把握这样的时机。

那天下午,我去小卖部买了一个打火机,搬来一些柴火,在摆放自行车的车棚里,找到他的车,点火烧了。火还没来得及烧很旺,就被看守厕所的阿姨发现,提水浇灭。放在陈小宇两侧的车子被烧到部分,黑乎乎的,仿若光把隐藏的黑暗恶狠狠地挖出来,但并没有什么损伤,照旧可以在路上活蹦乱跳。

不论男人女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心机。这是我将来信奉的处世之道。我躲在暗处,看着陈小宇一只脚踩着脚踏,一只脚放在地上使劲地划拉,助推自行车跑得快一些。学会了如何应对和处理自己的心事。

很久之后,也就是我离开天堂镇去外地读书的前一天,陈小宇告诉我,我与他斗来斗去都很可笑。我们只不过把对各自父母的憎恨转移到彼此身上。那时,他已经在海边的一家小酒吧当酒保兼调酒师。他给我调了一杯激情古巴,杯口撒有一层细腻的盐。我觉得他手艺不咋样,酒很难喝。

那晚夜色把重重烦心事包裹起来,扔到舞台上,和快乐的人群一起狂欢。我与陈小宇手拉手,脸贴脸跳了一整夜的舞,流下即将跑路的欢喜的泪水。我知道,无情的人会更快乐。

婚礼现场在苏潮朋友的精心布置下,并非美轮美奂,却有怡人的舒适。苏潮穿一件米白色婚纱。她本来想穿纯白或正红,但在她朋友的劝说下,她还是租用这个象征二婚的颜色。

她的妆容把她真实的年龄巧妙隐藏起来。她拿着麦克风,说自己此刻很幸福,然后开始做简短的演讲,麦克风让她的声音满场飞:生活或者日子,只需要你干净的身体,至于灵魂的肮脏与否,谁在意呢?我就要做那个戳破真相的人……

苏潮的致辞是一场骇人的灾难。我在台下坐立难安。我不知她为何要在这喜气洋洋的场合,将如此隐秘羞耻的事说出来。我环顾每个人因吃惊而悚人的神色。除了民宿的老板用一种赞许的眼光给予苏潮讲述的勇气。我突然猜到,这是她们商量好的。

苏潮在十五岁时被她的同班同学性侵,那名同学就是我逝去的父亲。

天堂镇把这样的罪过用一场婚姻掩盖起来,我死去的奶奶和外婆坐在一起用古老而丑陋的方式决定苏潮的命运。她们觉得这是男欢女爱的本能,不掺杂任何的爱与不爱。像她们,结婚当天才第二次见自己的丈夫,哪有爱不爱呢?爱,不存在的。所以苏潮和我父亲,既然有了性,就必然要给它合法的外衣——婚姻。

我记起苏潮在我面前数落她们种种的不适。她说时代不同了,人却还是从前的人。她说外婆原来看起来是多么开明的一个人。一个做生意的人,去过天堂镇以外的许多地方。外婆作为最受宠的小女儿,年纪轻轻就坐着船跟着外曾祖父游历过不少国家,为什么这么残忍。难道她苏潮就没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吗?我记得苏潮说这些时的红眼圈。我说妈妈你要哭了吗?苏潮说不是,是太阳太亮,把眼睛照红了。没有人告诉她一个女孩应该怎么对待自己的身体。但是外婆却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她的身体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占有它的第一个男人。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世界。

站在台上的苏潮比我们台下所有人都高,她在讲述时带有一丝恶意的微笑,仿佛在说,瞧你们那可憎的惊慌失措的神色。突然,即将结束之时,她把目光转向我。我感觉自己不断出汗,内心有巨大的慌乱。我拼命不去想所有可怕的东西,拼命不去想自己的身份。那些清晰记得的事却如同刀片,片片飞来,直奔我这个靶心。

我理解站在母亲身边的新郎官,因为他的处境几乎跟我一模一样。不,我比他更惨一些,我身上有母亲的一半基因。

母亲把话筒递给了新郎。新郎接过,他思考了好一会,用很沉稳的声音说,这是一个玩笑。苏潮喜欢开玩笑,我已经身经百战了,所以不感到意外,你看你们自己,都吓到了吧?也只有在最亲密的亲人与朋友面前,她才敢这样。平常她可是个怂包。虽然我很想批评她,毕竟她讲笑话的方式太笨,得不到她想要的效果,你们看看她脸上此刻的失败就知道了……

新郎突然迸发出机智挽救了现场。笑声率先从新郎那里传开,接着,是二十来人同时发出的嘘,仿佛所有人同时排尿,那是一种苦寻厕所不得而就地解决后的舒畅。接着,是笑声,是拒绝相信这样离奇事件的笑声,在这片空旷的沙滩上和海风厮混一起。

每一件诱人的食物仿佛都有毒。我拿着空盘,远离人群,独自走到一个角落。这对我来说是一场事故,用不了多久,这场婚礼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笑话,被人们议论,尤其是苏潮的同代人。那些事只有那些人才能够耳闻目睹与添油加醋。

如果我把母亲所说的事当真,那么,她与父亲的相处就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我愿意吗?

陈小宇来到我旁边,问我是否听到人们的秘密,他指向某处,那指向没有目的,只是海的一侧,天空的一角。我仍顺着指向看过去,四散的人群里,苏潮正和他的父亲站着说话。他们那么容易就接受这新潮的礼仪,是在越来越多的游客来天堂镇租用沙滩举办海滩婚礼之后。但是,外表容易抄袭,内核终究不同。

陈小宇递给我一块装在包装袋里的曲奇饼。我说,我妈妈会怎么样?陈小宇却说,他们的新婚之夜不容乐观。男人聊一些东西是勇猛,换到女人的嘴上,是贱货。我很想扇他,我却只是把脸别过去,他说的是事实。

……

离开天堂镇的前一晚,我在宽阔的浴室,把自己的裸体放在酒店洁白的浴缸,温暖的清水里,想着苏潮的新婚。头顶上打下的光让我的皮肤撒上一层透明的光泽,让那有些粗糙的皮肉看上去那么光滑美妙。我拍打着水波,溅到脸上。我翘起腿,又放下。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我定好时间,闭着眼,等着一会把面膜贴下。水是暖的,经血从体内流出,很快让水缸的水渐变。我把面膜从脸上撕掉时,看到自己浸泡在已被染脏的水里。

门铃恰好响起来。我披上浴袍,走到门栓处,问是谁。门那边说,是我。

穿睡衣的苏潮来到我居住的酒店,说要跟我好好聊一聊母女情长。她总是这样掩饰自己的不快,用一个完美的借口替代。她并未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又问我是否相信她说的话。我说不确定。她说他们吵架了,吵得很凶。但她不会为她说的话后悔。当真的人会当真,当作玩笑也无不可。她问能不能跟我睡一晚,我说不,我定的是大床房,只适合我一个人滚来滚去,而且我不习惯跟任何人睡。何况,你的丈夫正在家里等你。

苏潮和她的丈夫,我和陈小宇,连续三天都一起吃晚餐,气氛并不融洽。苏潮和她的丈夫有生疏的客气,那种伪装的亲密被我们的肉眼戳穿,他们还是不肯承认,觉得一段长久的感情不可能被一段不愉快的演讲彻底盗去。他们努力着,无论是肢体还是对话,都跟从前一样。可谁都明白,没有什么真的值得去做。

最后的这顿晚餐同样淡然无味。陈小宇送我回酒店时说,他们会觉得以后的日子都是废品。如今的陈小宇,只在我面前说真话。

苏潮平淡地瞪了我一眼,她已经料到这样的结局——为“玩笑”付出代价。她沿着那一排房间走到电梯口,依我对她的了解,我想她哭了。突然,她又回头,叫住我,我手握着门把,站住,想听她还要说什么。她却说,她来的时候看到月亮又大又圆,她现在要去海边吃月亮的好运气。我走进屋,把门轻轻关上。

第二天清晨,我取消去宅子给父亲清理照片的计划,把预约出租车司机的到达时间提前,逃离了天堂镇。我本不该用逃离这样可悲的形容,但事实本就如此。我在车上想,苏潮还会像从前那样有月亮的好运气吗?

【作者简介:王海雪,有作品发表于《钟山》《十月》《山花》《长江文艺》等杂志,部分作品被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