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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1年第9期|续小强:“年谱”忆旧及其他
来源:《山西文学》2021年第9期 | 续小强  2021年09月09日08:50

续小强,1980年生,山西灵石人。南开大学文学博士,编审。出版有诗集《反向》,随笔集《主编手记》《诗学草稿》。曾任《新作文》《名作欣赏》杂志执行主编,北岳文艺出版社社长、总编辑。现在山西新华书店集团工作。

说《张瑞玑先生年谱》,不能不从我和“年谱”作者洪平君的交往开始。

已是十年前了。在韩公石山兄《张颔传》的研讨会上,我第一次见到洪平君。作协的研讨会向来轻松自在,漫谈漫议居多。其时,我与媒体的朋友们列在边上,看他们的闲话。待洪平君宣读他的发言稿时,我的耳朵立时像家里的橘猫一样支了起来。之前我没有见过他。他的声音很洪亮。眼睛盯着稿子,他的轮廓坚毅挺拔,不似文学圈子里的散漫。现在回想彼时的空气,他是极独秀而特立的。我就很惊奇没听说过的这个人。会后,问韩公石山兄来人为何,他忙着招呼人,只说来日介绍、来日介绍。

又一日,去韩公石山家里访问。提及会上那篇让我“振聋发聩”的稿子,可否“交”由《名作欣赏》杂志,以书评形式刊发。韩公石山似乎是当下就给洪平君打了电话,我好像也与他就第一次讲了话。两相称快,以文为媒,我们算是“认识”了。后不久,书评刊出,本想亲见一次,一去电话,他好像已到北京,不日即出国学习云云。后再听闻消息,他已是去平城做新的工作去了。于是我们的见面,却在2011年的平城。为了祥夫《三水四方》的别册,我在平城待了一日半。他照例是忙得紧,晚上十点多了,在我住的雁北宾馆,我们聊至午夜,方才惜别。那一晚,我只记得他一再鼓励我,如有机会,还要继续读书,如能考取博士,或更有大的天地。

我却并没有读书的命。南开马蹄湖三月时日尽,我欣欣然便只得听将令,回太原到北岳文艺社工作了。其间,我们见面似极少。各自忙着。偶发信息,不外交流读书私感。他的读书,是极认真的,近乎于科班的专业和刻苦。不像我的漫无边际。他也是作文章的,而且是很会作文章的。于是,2013年在二月书坊与怀一筹划“格致文库”,在“新”的作者中,我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因有《名作欣赏》的底子,“格致文库”第一辑很快组稿完毕并于2014年推出。收在首辑中的,便是他的第一部集子:《双椿集》。

我因在杂志工作时间长,所以特别留意新人与新作。到出版社工作,如此习惯已成。他的《双椿集》收在“格致文库”的第一辑,彼时清淡的私交所以不是决定的因素,而确是他文章的好,让我觉得他当得起也配得上第一辑与其同列的名家和老先生。“格致文库”的“名号”,是“留给未来中国的好笔墨”;我其实并不知道何为“未来中国的好笔墨”,但一部长远规划的丛书,确是应该摒弃门户之见尤其是显隐之别的。况且,无新人新作,又何来名家名作呢?因而,如无《双椿集》的出版,《张瑞玑先生年谱》出版的命运,我想真是未可知的。至少,或许不会与我、与北岳有什么样的关系吧。

在《双椿集》的后记中,他说:“收入本集的文字,大多与读书有关……自知才拙,数十年奉公修己,未敢稍懈。工作之余读点文史,偶尔动动笔,既是修己,也益于奉公。为文皆出之以诚。”话是很明白的。他爱读书,心痒笔利,偶尔也爱动一动笔。“奉公修己”“出之以诚”,说得好极了,是因为其中的平淡与天真。我做编辑工作,与文字打交道,可交道的交道,几乎就只是别人的文字。自己作一篇文章,写一首诗,常常还要躲起来,真是业余的工作之余。他的话极简单,却因我有同样的遭遇,其中的甘苦确是心有戚戚焉的了。

《双椿集》薄薄一册,却足可见洪平君读书识人作文的修为。他好文史,浸染之下,言辞极为古雅。或因久端公文的架子,于晓畅通达文字作法亦颇有心得。所以,他的文字不累人。让人“负担”的,只是他读书之“得”与“识”。读书不求甚解可为乐,若求甚解可为伤。“求”与“不求”实无明显的界限。所谓春风化雨,风雨之转换实难理清。只要是自自然然的相通相融就好。他《双椿集》中的“鲁迅六题”,对力群、钟叔河、流沙河、孙犁、知堂先生等的读感,也确是在“乐”与“不乐”之间的。

《双椿集》透露出的一个重要信息,是洪平君对乡贤文化的精研与用力。说“近身之学”亦不为过。这部集子首篇的《张瑞玑其人》,以及记叙1998年,他因章太炎作张瑞玑墓表事向姚奠中先生写信请教的文章,说明他很早很早就已经开始搜求张瑞玑的资料了。而这,我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过的。直到2018年他微信转来《映像》杂志刊发的《张瑞玑先生年谱简编(中)》,我猛然才觉悟到张瑞玑及其年谱的价值,我的兴味才真正浓烈起来。因此突来的兴奋,彼时落拓的心境似乎也有了一丝清凉的寄托。我微信问他已完成的篇幅,他说仍在增补中,现已有两万字。我即催问,是否考虑增加一些内容,真正做成一部书,易于保存,又可传播。他说他努力。我却有我的担心。为了把他口头的“努力”变成编辑与作者之间郑重的承诺,我又专程拜访了他。那一次聊得开心,彼此的信心和决心是又坚定了。后来的时间,我们的微信几乎都在围绕着这部年谱的书稿。初稿终于完成,便是批阅本的审读。定稿之后,又是编辑出版环节更为琐碎细微的事情。诸如序言、插图、题签、内文版式、精装布料种种事端,无一不是商之又商,有时晚间电话,竟长达一时半余。今春二月,疫情尚虐,得文福老兄检点,样书如期出炉。小宋送来,拆开塑封,青料布封,摩挲良久,近二十个月的焦虑焦灼,灰飞烟灭,唯有久违的激动和快乐在飞扬。

书比人长寿。这一部年谱问世半年多来,得到了许多人突然的关注。其中的原因,首要的,我想是许多人对于过去历史的陌生。许多网站、报章的报道,用了一些颇为惊峭的标题,概因媒体人如我初始一般毫无基本的历史知识和话题敏感。猛然间,张瑞玑就变作了一个新闻人物,他好似从未出现过;他之前的出现,好似经由这部年谱,才突然变得“伟大”和“惊艳”。书已出版,春雨春风,花自零落,坐望怅然。

我于年谱之学一窍不通。即便在这二十个月里,为了编辑这部年谱,也从未想动了心思去下功夫研究年谱的知识。有作者洪平君的精细,有责任编辑玉峰学历史的专业方向,有奇士岳谦厚先生审读,我想从体例啊形式啊大体应该是不会走样的。我真实的志意,实是为年谱而又不唯年谱的。枯槁之作已多,我与洪平君真是不必再费舌费纸了。

如今再读年谱,我总想的,仍是鲁迅先生“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话。我总以为这句话的后半段,道出了历史写作的至高真意。这便是历史写作的诗性与文学性。《张瑞玑先生年谱》的诗性、文学性,体现在洪平君的叙述中,体现在其处心积虑的点评、附记等文字之中,但更多体现,在于张瑞玑诗文的择取与收录张瑞玑的诗文本身。年谱要有写作者自己的话,要有谱主交游、应酬之人的话,但更应有谱主自己的话。谱主自己的散落四处的话,经由写作者的“组织”“编排”“叙述”,重又聚集起来,在特定的时刻,在关键性的瞬间,在一个时段,在一个空间,像烛火一般,映照出我们与历史的面容,从而有了新的味道。一个新的生命或许就诞生了。它是谱主自己的话,但它已融入年谱与写作者叙述的文本中,作者与谱主相依相偎,已不可分离。如此,我想,或许就是谢泳所说“年谱的原创性”的一部分意思吧。

我在想,如若没有张瑞玑的这些诗文,这部年谱是否还可谈诗性与文学性的问题。应该是的。如若没有这些诗文,张瑞玑事功之外的神采,我们大约是无迹可寻了。他的浪漫才情,他的孤傲悲愤,他的坦荡潇洒,如若没有这些诗文,我们亦是无从追寻了的。这实是最可宝贵的财富,这实是最应珍视的薪火。他的诗文有龚自珍的奇崛、深情与伟力,得到吴宓等人的推崇。由张瑞玑的诗文,即可见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确是不世出的,终其一生,侠气儒性不变,仗剑横行,诗酒天涯,真可谓之:“老衡”。年谱一出,我于是又开始催着洪平君早日完成张瑞玑诗文集的校补与出版。

也许我是一个诗人的缘故吧,也许我依然满怀浪漫与感伤的心思吧,故有如上昂首一昂的谬论。不过,中国文化传统的调子,不就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沧桑、苍茫与苍凉之气吗?张瑞玑之后,余音杳杳矣。所以,我仍然坚持说,《张瑞玑先生年谱》正是一部诗性之书、苍凉之书。

洪平君勤于历史资料的搜求,张瑞玑早年在樊樊山治下课吏馆的策论此次集中刊出,颇可一观。重读这些文字,张瑞玑的少年意气、纵横豪情、务实清正与世界眼光令人叹服。其中,传统士大夫与现代知识分子,新学与旧学,鼎故与革新,交错并置,新意迭出。你无法想象,辛亥之前,那样的文字,那样的人事,那样的碰撞,就在中国西北的大地上如沉雷一般滚动着。他的苦痛,他的挣扎,他的创举,他的奋斗,是一个活生生的知行合一样本。他反对“摇笔鼓舌,纸上谈兵”,他说:“文与学本一事也,自实学不讲,而文成为虚物矣。处此实学竞争之世界,苛(苟)能率天下之子弟,而尽祛其孤陋华靡之气,则他日切实有用之学,皆发为颠扑不破之文,而始非保全国粹之一道也。”实乃警钟耳。

张瑞玑不是空头文学家。他的诗,一部分留在心里,抑在骨子里、血液里,一部分化作刀枪与匕首,偶一发之,直击时弊:“……文牍如牛毛,人才如凤凰。衮衮诸公痴且顽,事事小儿捉迷藏……”他只要做他想做的事,建学堂,办报纸,编教科书,行诉讼法。他笃行务实、风云纵横之举,无一不在践行他的“实学”。至他骑虎入关、南北划界,他依旧疏狂倔强、不忌毁誉,他也依旧胸怀大义、力戒偏激、务实不饰。年谱叙写此节,征引报章电文,人物、地点、事件频换,如电影镜头之切转,诸多历史人物纷纷上镜,风云变幻,读来如电光石火,不觉感叹谱主经权有致之下真气逼人的锋芒。

张瑞玑尝自论,字不如画,画不如诗,诗不如人。又有论者云,人中之龙,文中之虎,若而人者,今不可复见矣。再读年谱,我依然唏嘘不已。其才其德其功,如星辰灿灿,实难尽述。惜白云苍狗,其名湮没久矣。我想,《张瑞玑先生年谱》最大的功绩就在于它的终于印行;就在于,洪平君积数十年之功终于完成了这部大书,让世人得以此为门径和向导,去走近他,去阅读他,去了解他,去真正地学习他。

“年谱”虽是旧人旧事,与现时现世却紧密相连。生命之树常青,历史的通道永不会阻断。那些逝去年代的痛苦挣扎,那些过去时代的姹紫嫣红,一如梦镜,一如倒影,真不是一句“我亦多情学儿女,中原事业让英雄”就可绝意挥断的了的。

2020年7月28日七时半至十三时半草就

2021年7月13日午间又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