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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1年第5期|王方晨:此刻天长(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5期 | 王方晨  2021年09月08日08:20

王方晨,山东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芬芳录》《背后》《老实街》《花局》,作品集《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鸡叫》等,共计800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及文学选刊,并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等。

编辑推介:

“刻者”米旺从南方落寞归乡后,重拾刻章手艺,被晴雪斋老郑说“眼里有錾子”,这是一种心无旁骛的艺术姿态,而经历了包村女干部小管带给他的内心动荡之后,米旺再次刻章,“眼里再无錾子”,却有了温润的生活气息。小说在看似不经意的叙述中,将漫长岁月中“此刻”的发生精准捕捉,又“掷还”于漫长岁月中,像一滴浪花回归大海,一种悠长而又怅惘的诗意便弥漫文中;小说中的人物互为观察者,又互为被观察者,转换自然,浑然一体,辞已尽而意无穷。

此刻天长(节选)

王方晨

刻者米旺的归来,把一条路都踩老了。

首次走进人们视野的米旺,是一具淋过雨的空纸壳。不见了十几年前熟稔的行头:一条褡裢似的蓝布袋,里面装了全套刻章工具。每逢集日,都要赶去塔镇给人刻章的。

日日行立于东三条,何曾去想一条路的历史?眼看这天涯倦客临近,人们蓦地想到脚下的路竟如此古老,尽管满眼都是时新的事物。

所谓古道西风瘦马,一条踩踏了千百年的路,不得不“龙钟”了,更因浮尘不起,衰草连天,而有了寂寥透骨的意思。

道路尽头,就是这块土地的中心——塔镇。其实仅在近些年,它才是笔直的,也只有到了极度扩张后的塔镇,才叫东三条。又因直通村里,村庄好像随之另有了同样的名字。当年,沿着这条路,米旺走向塔镇,又从塔镇辗转去了外面的大世界。

看他归来,人皆暗叹,这下古天定有伴了。

“龙帘高卷紫金钩!”

古天定是个喜唱夯歌的老光棍,恓惶了一生。村里早要把他送往敬老院安度晚年,他恋村,不去。

十几年前米旺招赘在南方。孤身而归后,对人没避讳。老婆跟了别人,给他一笔钱就打发了。这笔钱是多少,人们不清楚,但知他做过股票。若非世界性金融危机,还会做下去。也就是说,阔过。问他何不做些实在的,他说不光他做股票,岳父全家都做,小舅子浙财大毕业,在证券公司工作,他就是让他们给拉进去的。

拿着前妻给的那笔钱,游山玩水大半载,回来时估计所剩无几。在他屋里,没一件值钱的东西。等他把一张桌子搬到东三条,才知道这就是他的镇宅之宝。

桌子有了年岁,是他在金乡一中读书时自备的课桌。三合板桌面,铸铁的四条腿,放在地上倒还稳当。显然是要重操旧业。几天前,他从塔镇新买了刻章工具。

生意萧条的。头一天,租种他田地的堂哥帮衬,请他刻了斋号。接连两天没开张。已有的就有了,未有的还没想起需要章子。有时他在街上坐一上午,有时坐一下午,收摊就把课桌搬回。

搬课桌不便行走,他就那样像个跛脚,斜着身,一趔一趔地走回家去。这个精瘦的人,衣着整洁,头发不长不短,神气清清淡淡的。谁承想当代农村还会有人这样生活?他就是另一版本的古天定。

跟古天定不同的,洒扫庭除,比女人更细致。换个人,面对一无长物的家,都会夜不安枕。

世上拼死累活的人不鲜见。堂哥米大川辛苦耕种自家的田还不够,又揽了他的那份,一有闲,就出门贩卖。啥挣钱做啥,苦累全不计较。但在他的家里,空气都是财富,自然取之无尽。

不愧是阔过的人!一颗章子能刻多半天,说他认真,不如说他只是要找到一件事做。刻章收费,单为了让人安心。

看他刻章,能把人看迷了。

看迷了就忘了去做事。

被人一惊,像醒了大梦。

再一看,他自己还迷着呢。不去把名字写在印石上,就那样久久盯着印石看,人会想到他将骤缩而入。

终于动手,也是慢慢、慢慢、慢慢去刻,要从那字迹里挖出什么似的。刻好了,恍惚觉得一缕白光,“嗖”,从那章子里飞出来。那就是灵魂回到了身上。

但他简直就是东三条的难题。他不像八下村一个叫立民的苦人,外出三年,成了独臂。享过福、上过五台山、给村里爹娘带来过荣耀,都是事实。住的虽旧,却还牢固,是当年他父母给盖的婚房。四大间,前出厦。院里砌个长方形花坛,爬了苔。坛中两株老月季,长成了树,繁花压弯了青枝。左看右看,都难叫穷相。

唯一看不过的,缺女人。

年纪四十上下,没女人会很憋。拐弯抹角问他,要不要再娶,找什么样的,他像不感兴趣,使得人乱想,该不会被女人伤了吧。

村里年轻的书记小甲,时时发愁,愁的是怎样让米旺过上红火的好日子,能像每户村民,屋里屋外塞得满满的,最好再配辆小轿车。

凭村集体实力,可把他养起来,但他年轻,不符合被养标准。小甲要做的,暂且就是不停让他刻章子。阴刻、阳刻,寿山石、大理石,篆体、宋体,刻了一堆。起先还只刻名字,后来想起什么好词、佳句,也让他刻。米大川喜书法,擅写对联,给自己起斋号,小甲也弄了一个,很显学问,叫做“抱朴斋”。

东三条最喜看米旺刻章的,就数小甲。要找他,十有八九站在米旺的摊子旁,一脸着迷的样子。他的灵魂往章子里去,好像比米旺还要深,说话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

“晴雪斋的老郑我认识。他答应给我寻一枚上好的田黄。到时候请你给我刻个‘见素’,跟‘抱朴’凑一对儿。”

米旺像根古柏,身子纹丝不动。

噌、噌、噌,极细、极低、极短促而又极清晰的声音,从刻刀上发出来,听到耳朵里,麻酥酥的。

小甲不说了,只用耳朵听。

“我有个创意,割块泰山石,刻几个时新的字……”他又说。

米旺无声地看他一眼,他就把话咽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没别的意思。一个字这么大,恐怕得刻上半个月……”他比划着。

工作结束,米旺蘸了印泥,慢慢在一个专用的本子上按了几个,红彤彤的,煞是打眼。主顾不在现场,他就收摊子,等主顾去家里拿。搬了课桌没走两步,不想一个女人突然冲出路旁的院门。

“米旺,桌子放下!”女人脱口喝道。

小甲一愣。没看错,女人垂着眼皮。

女人挺高了胸,梗着脖子,冲到米旺跟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课桌。

“就放在过道好了。”女人说。

米旺脚下的道路通往池塘边的住宅,是修整过的,但转眼过去几年,没人想到他本不必把课桌搬来搬去。

一时间,小甲就像做错了事。那女人麻利地把课桌给搬进院门,放下后就站在门口,朝着街,笑微微的,情绪好像已平复,但还是垂着眼皮。

米旺停了停,以他不变的步伐,向他家走去了。

“刻上‘当代桃源’几个字,”小甲调整了一下表情,继续说,“弄一底座,往街口那么一蹾,就是东三条独一无二的标记。”

“哈哈哈!”那女人猛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东三条。当然,小甲不知她为什么笑。他很不好意思。

好不容易,女人才收了声,脸色红扑扑的,双目像闪着细碎的钻石一样的泪花。不得不说,此刻女人很美,但过去村里人从没觉得她美。小甲有些不敢直视。那阵清脆响亮的笑声所包含的意味,他还没来得及细想。

回到家里,小甲暗愧。这么多年,自己究竟给米旺做过什么?几个月前,镇上给村里派驻了帮扶干部,就是那个笑声让他招架不住的女人小管。

看来,他是要跟小管合计合计了。

村里安排小管住了张新良家。户主一儿一女俱在外地求学,平时家里就剩夫妇俩。之前小管基本没跟米旺搭过话。小管常去看望古天定。小管一来东三条,古天定家就干净了,身上也齐整了。

不少人撺掇古天定退了“五保”。他要是贫困户,小管对他这么照顾,可以当作一项帮扶成绩。小管听到风声,就对古天定说:“您老可不要放心上。要真放不下,就给我唱段夯歌。我喜听。”古天定嘴闭得像上了锁。

就像小管不在跟前,古天定会忍不住吼上一嗓子夯歌,米旺不在跟前,小管也是个蛮开朗的女人。听她站在张新良院门口纵声大笑,憋了很久似的。

第二天上午米旺没上街,下午才来。小管看见了,风一般,立马给他把课桌搬到街上,然后对他说:“给我刻个章子吧,我叫管晓蔻。主管的‘管’,拂晓的‘晓’,豆蔻的‘蔻’。”不等他答应,又说,“我得回镇上一趟,后天我来取。”

搬桌子、说话,瞬息间完成。好像话一落地,人就没影儿了。

“龙帘高卷紫金钩……”

苍空下,远远传来古天定寥寞的夯歌。

小管这章子,别说后天,后年也刻不出。米旺先看空气,再挑印石,然后对着印石看。等他慢慢拿起刻刀,就是腊月里了。

果然,他这一天似乎什么也没做,古柏一样沉默着。

后天转眼就到,小管没出现。

差不多在第五天,小管才从镇上来。这回开车来的。把车往张新良家院门口一停,拎上东西先去古天定家。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她简直像个无比健康的母亲,乳房鼓胀,似乎浑身散发出动人的乳香。就不怪古天定一见她进门,那张苍老的脸,立时布满柔和的神情,赛过乖孩子。给古天定做好饭,一住没住,又风火火去了米旺家。

“米旺大哥!”一到院门外,就分外悠扬地喊,“我来取章子了。”

好像到了这一天,东三条的人才看清楚,小管身上滚圆,胳膊、腿、胸脯、小腰,有什么东西,扑棱棱要从里面挣破出来。她要是植物,就汁液充盈,可以结出最为饱满、芳香、光亮的果实,比如金灿灿的玉米。而她是年轻女人,就可想而知了。

事实上,她几乎没去听米旺告诉她章子刻没刻,就在他家四处走动起来。很符合一个女干部形象,热情亲切,关心群众。等她面带微笑,快速而入心地把他家旮旮旯旯都查看过,才往他跟前一坐,跟他拉起家常。

米旺家里有了两个人,但还是很空。

米旺家里传出来的,只有小管的声音。米旺像在当街刻章一样,在小管跟前保持沉默。你要他边刻章,边跟人闲聊,那不可能。哪怕“嗯”一声,也是放下了手中的刻刀。听不到米旺说话,就会觉得他在赶着给小管刻章。因误了期约,刀下必加功夫。

亲眼看了才知道,米旺手上什么也没有。小管倾长了脖颈。她坐的位置,恰有一束阳光打过去,让她面若银盆。那姿势格外动人,就像臂下的衬衣撩了起来,大腿根放了一儿,左肘弯承了娇儿的头。

不用多看,沉寂的记忆也会被唤起:乳香浓郁而轻盈,充溢整个宇宙,可爱的生命便占了中心。奶水温暖洁白,汩汩不绝,流入娇嫩的喉咙。同样娇嫩的小手,摸着浑圆的丰乳,一时也离不开的,而那慈母则一直轻轻抚弄爱子近于透明的小耳垂,似乎哺乳所得的幸福,莫过于此了。

何止是空,一切都已消遁,房屋、院子,连同那两株老月季,天底下只剩了小管和米旺。

走出米旺家的小管,脖颈还抻着,但惬意了一脸,就像是听过了古天定的夯歌,两肋生了双翼。

不回张新良家,直奔村委会,迎面碰到小甲,不由愣了愣。小甲也愣了愣。看得出双方都觉得有话说,一时竟说不出来。

显然小管是倏地改变主意的。

“你以为米旺是石匠!”小管半调侃半认真地说。

小甲赧然挠头。两人竟就此分道而去。

过几天小管才知道自己小看了小甲书记。东三条艳阳高照,微风和煦,有大黄杏子味,但谁都觉得小管和小甲这两人很怪。

米旺刻章的时候,小甲不来瞧了,小管也只在张新良家里,跟女主人朗声说笑。米旺收工而回,他们却又几乎同时站到街头,明显是在主动躲避,各自默默地东看西看,风水先生似的。

从北边来了个“草把子”。到了近前,看出是人,却是跛子,穿的灰褐对襟大褂,脚下一双黑布鞋,头上一团烂草似的黄毛,扎了个核桃大的团髻,望之不凡。

早有人对米旺叫一声:“生意上门了!”

米旺头也不抬,而那人也在二十步远的地方驻了脚。微风吹不起他的衣衫,使他更像个枯槁的草把子。明明是站在东三条,站在路旁屋影、树影之间,却像退去了。

退去了哪里?不是地下,亦非垣堵后,是光阴里,逝去的古老光阴的深处。就像米旺当初远道而归之时,脚下的一条路,像黄土、空气、星辰一样古老。而他脸上随之发暗,驰掠过古老斑驳的云影。

街上除了刻章子的声音,就听不到什么了。那种不寻常的静寂,惊动了张新良院子里的小管。小管无声现身院门口。此情此景,似乎最适合每个人都屏息静气。

“老郑!”一声呼叫忽起,差不多使人着恼。小甲从前街口快步走来,“怎不打个电话,好去接你。”口气像埋怨。

“草把子”缓过神,虽跟小甲握了手,却不寒暄,示意他同走到街旁,目光还在窥着米旺。两人交头接耳。他声音很低的,还是被街上的人听到了。

“瞧,眼里有把錾子。”

课桌后的米旺,身子照旧像截古柏,一动不动。一时间,人们但觉石沫飞溅,砉然向然,如同印石上起了团团大雾。

回头急寻那“草把子”,见小甲正引着他往家走。蓦地想起来,“草把子”行姿哪里不对,原来一只袖筒是向身后飘摇着的。每走一步,空幻的袖筒都会落下来,在他错动的腰胯上碰触一下,疲软无力,竟像挑逗。

斜倚住张新良家院门的小管似笑非笑,不易觉察地一撇嘴。

当天下午,米旺就被“请”了。这却是小甲的功劳。米旺被“请”入伙,即将成为晴雪斋的社员。斋主老郑,本县最知名的篆刻艺术家。老郑说米旺厉害,那就是真厉害。

世上高人,多有不全。老郑既跛,又独臂,具备高人的外在条件。

高人眼毒,一眼入骨。

小甲专程给老郑带去一堆印章,让他给“瞧瞧”。一瞧就不得了。必得要见一面,必得使见面不寻常,也便一瘸一拐徒步而来。

果然,分明是用目光在刻。

没有高声,是不想冒昧惊动。

小甲带独臂老郑去家里吃了午饭。酒过三杯,见他一会儿脸沉似忧,一会儿又无端端大欢喜,将一颗烂草似的头,挠得咯吱响。难为他跛脚,竟忽地跨到门外,飞也似的。抬头望苍空,如望时辰。小甲有求于他,处处赔小心。临出门,又要酒。小甲暗咬牙,拿出家中珍藏的唯一一瓶云门陈酿给他。他还挺明白知礼,说声“暂借”。

到了米旺家,不语。小甲遂对米旺介绍了来人身份,又直言相告,入了晴雪斋,印章是另一个价。从晴雪斋出的印,贵的上万。他不让多说,独臂潇洒一揖,一句话见出一个坦诚的人。

“恐米兄瞧郑某不起,郑某便在米兄跟前献个丑。”

用的自然是米旺的家伙。小甲的好奇心也让他大大勾起。他一个独臂怎使刻刀?门口也聚了人,俱各好奇。

明明手中只有一把半尺不足、快磨秃的旧刻刀,却如持了锋利的长剑短铗。飞舞满空之象,呼之欲出。随手捻了一印石,勿论寿山、广绿、鸡血,况且也没怎好的,往木凳上一放,就屈身刻将起来。印石竟浑如焊牢在那里,而他头上核桃大的团髻,不知怎的就散了,如起了黄烟。

小甲看傻了眼。当此境,正所谓“未扣时原是惊天动地,既扣时也只是寂天寞地”。

恍惚顷刻间,他就将章子弄好了,直了腰,舒了独臂,轻吁一口气。小甲离得近,看出来刻的二字,唤作“忘筌”。人们不知他将说出怎样的江湖黑话来,他却只是轻浅一笑,递章子给米旺。

“将就看吧。”

米旺是接了,谁都相信米旺不会瞧一瞧的。

用不着了。

小甲在旁早早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像得了百倍的云门。

后来人们断定,米旺未当场答应入社,原因出在小管身上。小管来看热闹倒罢,一关键她的那个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二关键那气势,以滚圆的身子排开众人,犹如乘风破浪,不可阻挡,立在人们最前面,又不作声。

米旺可就什么也不说了。

老郑独臂刻章的场面是很让人回味的。那时候,他是一条胳膊,却像有无数胳膊。无数胳膊使力在同一把刻刀上。

常言道:“独膀子打拳——露一手。”老郑露的,可不是一手。这样的人都视米旺为奇,可知米旺造诣。

直到老郑徒步离去,众人才似乎缓过神。

小甲蓦地想起,竟未提出开车送老郑一送。跛脚行路,那个难。头一低,看见“忘筌”不知怎么到了自己手中。心头顿掣一道光。好个“忘筌”!醍醐灌顶也似,两眼直勾勾,回了家。其余人等多有返回原地的。

看米旺,那是越看越不一般。管他真假,先抢了印石去。这一两天内,有说要刻名,有说要刻号,唯恐轮不到自己。米旺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不一般的人怎么着都对。

米旺反而不上街了。人们遐想,没人时他会像老和尚一样参禅打坐,以捕获新的在篆刻艺术上的灵悟。小管的章子还没刻呢,人们不用急。不过,对他不入晴雪斋,多数人表示遗憾。

旧话重提,从晴雪斋出去的印章,售价一万。据说县城里办事送礼,一枚晴雪斋章子就解决。老郑这么看重你,想必价码更高。

“听他瞎说。”米旺笑道。

不闲聊了,出去走走。去到池塘边坐坐。只半塘水,生了高高的水草。阳光照进去,水光从草丛中反射出来。啾唧啾唧的,不知什么鸟,藏在那里叫。

从池塘边走开,又去村里走。碰到老人就站住说会儿话。要不就去野外。野外更有看头了,一条沟一道壑的,有庄稼地,有果园、蔬菜大棚,时而整齐,时而错落。那些庄稼,他还都认得。有人在地头点种了花草,都是最朴素的。他认出米大川的地了。地里种了那种辣死人的朝天椒,密密麻麻,像伸着无数绿色的小手指。

晴空万里,罩着这一切。

有一天,他搭乘别人的车出了村。有人猜他要去会老郑。像多少年前一样,刻章暂时还养活不了他。那笔数目不明的分手费,终有花尽之时。入伙晴雪斋,到底是条好生路。几天过去,他这是通了。

等他回来,一问,果真是去了县城,却是探望一个老师。

人们方大悟。谁的本事都非天生,人间米旺也会有个师傅。不是神仙,不是老道,是他在一中读书时的美术老师。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受了启蒙的米旺,达到如今令晴雪斋主折服的技艺,是靠自己的钻研摸索。不是米旺没提过这个老师,也不是第一次看望他,是人们从没认真想到这上面。

“侯老师快七十岁了吧。”

“哪呢!属猴的,七十八了。”

“身子硬朗?”

“可不。”米旺像更亲切了。

从一个街口踅出个女人来。是小管。其实是先看到一张飘动的白纸。

小管小心地捏着两个纸角,想必墨迹未干。到了近前,果真是新写的一副对子。字很黑,犹存墨香,有漆光。

米旺留心一瞥,认出是个五言短对:“道高人不识,地远心自闲。”

“大川写的?”有人问。

“嗯。”小管笑着重点头。不多说,继续往前走。

“大川还真有两下子哎。”

小管走了过去。感觉她的身子在跟那短对一起飘。不知有几人看出来,她的脸庞有些消瘦了。一转头,见米旺也已走开。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