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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9期|赵晖:姑妈的子弹(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9期 | 赵晖  2021年09月09日08:21

赵晖:浙江省江山市江山传媒集团记者,出版有小说三部。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文学港》和《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同时参与影视剧本的创作。

姑妈的子弹(节选)

赵晖

顾小芸是昨天傍晚接到许锦年要求见面的请示。为此,她在忐忑和憧憬中彻夜难眠,整整等待了一个通宵。

昨天是礼拜五,按照之前约定,每个礼拜这一天,顾小芸都会在傍晚六点去一趟新市场延龄路龙翔桥北首的中华大戏院,买一张晚上七点场的电影票。售票处卖票的小胖是组织特意从浙西衢州调来的交通员,从事地下工作已经三年。昨晚小胖坐在窗口里,津津有味剥着花生吃,见到顾小芸时,他闪了闪鱼泡一样的眼,随即塞进她手里一张单号座位票,这意味着许锦年在约她见面。

座位号是六排九号,说明接头时间是礼拜六上午九点。

落日的余晖橘黄色,总是显得甜美而且慵懒。顾小芸又看了一眼电影票,心中不免生起一股隐秘的喜悦。在一个擦鞋摊前,她托着旗袍后摆坐下,但就在漫不经心地抬起脚上的高跟鞋时,那股细小的喜悦又被突然袭来的担心所笼罩。之前连续五个礼拜,许锦年那边一切正常,两人都未曾见面。可是现在情况变了,顾小芸就不禁要想,难道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地下工作就是面对无休止的困境,不对,是绝境。有时候哪怕是头顶掉落下来的一片树叶,也可能成为你最致命的打击。顾小芸把所有事情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又劝慰自己,许锦年不可能暴露。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他想见面的理由跟自己一样,就是那份难以抑制的思念。

乳白色的鞋油像发酵过的牛奶,挤落在顾小芸淡蓝色的高跟鞋上。刚才的想法,让她脸上有点少女般的发烫,不过这样的曼妙仅仅延续了片刻,她很快就提醒自己,由于儿女情长而私自安排见面,这种念头非常危险。此举不仅违反组织的工作纪律,还容易葬送我党苦心经营下的整条情报交通线。

第二天上午,周末的杭州西湖附近,顾小芸提前五分钟出现在葛岭路上的玛瑙寺。没过多久,在寺庙收容所一批妇孺难民的早课祈祷声中,许锦年登上了仆夫楼二楼,坐在她对面。两人间隔一米左右的距离,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许锦年似乎忘记了开口,只是安静地端详着妻子,好像那张脸是一本失而复得的书,他要抓紧从头到尾重新温习一遍。

顾小芸抿了抿嘴唇,如同某部电影里微笑的恋人。后来,她的声音在寂静中飘出,说不用担心,我这边一切都好。说完,她看着许锦年最近才出现的一道皱纹,渐渐把笑容收住说,见面时间不要超过十五分钟。等下我先走,替你给孩子买一件礼物。他想要一盒六种颜色的蜡笔。

许锦年的话语于是在一阵沉默后响起,像是早就埋伏在这天缠绵的风中。

许锦年说:唐雨星要刺杀我,我担心她会得手。

唐雨星的故事,还需要从一年前说起。

一九四一年,国民政府军事调查统计局从全国各地精挑细选一批学员,开设了一期女子特工培训班。特训班选址在浙西江山县的廿八都,一个古朴幽静的镇子,跟军统局长戴笠的老家——江山县保安乡——离得很近。

那期培训班,有个本地女孩叫唐雨星,她从小跟父亲在山中打猎,枪法很准,所以被就地录取。学员中,唐雨星平常走得最近的,是来自杭州的顾小芸。有天她告诉顾小芸一个秘密,自己喜欢上了特训班的密电码教官许锦年。顾小芸闻听以后愣了一下,问她,你了解许教官吗?唐雨星回答,可是我了解我自己。

顾小芸推开窗子,看见一场细雨纷飞。她在那场雨中笑得很平静,说许教官人不错的,业务能力挺好。于是唐雨星当晚就给许锦年送去一张纸条,总共六个字:本姑娘喜欢你!

后来培训班结束,许多学员去了军统局的重庆总部。而没过多久,总部又想派出一对特工,以假夫妻的身份前去杭州,方便成立一个秘密情报站。许锦年这时请缨,并且得到上峰批准。但在后来确定女方人选时,他第一个就将候选名单中的唐雨星删除了,最终选择的,是瞒着唐雨星报名的顾小芸。

那天唐雨星非常恼火,砸碎了一个杯子。她把许锦年叫去嘉陵江边,指着一旁的顾小芸质问他,她到底哪里比我好?许锦年说,她什么都好,再说,你我之间也不适合。唐雨星于是一个巴掌甩了过去,骂出一声道:你们都给我滚!

可是时间过了一个月,许锦年却叛变了。许锦年是被汪伪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杭州区抓获,随即交代出军统局有关“中国黑室”的许多秘密情报。曾经的负心汉转眼又成了卖国求荣的汉奸,唐雨星的愤懑于是犹如一地的野草,越长越宽广,越来越茂盛。那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就在夜里翻墙,私自逃离军纪严明的军统局。她要去杭州,杀了叛徒许锦年,对此她义无反顾。

唐雨星就是我姑妈,那年她年方二十,正是不讲道理的年纪。然而我姑妈根本就没有搞清楚,其实许锦年是假叛变,他的所有行为都受意于军统局高层,目的只是为了潜入汪伪七十六号杭州区。

所以说,一九四二年那场包含了情杀成分的刺杀,虽然被我蛮横无理的姑妈自认为是锄奸,其实骨子里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胡闹。

一九四二年的中共中央华中局,位于江苏盐城。在军分会特情部一份标注为“绝密”级别的档案里,许锦年和顾小芸的故事,却还有着另外一个版本:

两人于一九三五年在上海结婚,之前已经入党。后来在当时中共东南局的安排下,他们于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潜入军统局。时间到了一九四一年年底,两人在重庆,曾先后向特情部发来请示密电,要求同意他们“暂时出走”,接受军统局的派遣,前往杭州潜伏,以实现情报战线上的“借窝下蛋”。

就这样,组织培养多年的革命伉俪,也由此摇身一变,成了军统局旗下的一对假夫妻。直至后来,许锦年又历经多次请示,而且在极力说服特情部首长的情况下,设计被汪伪七十六号“抓捕”并且“叛变”,于是他开始钻入敌营生根发芽,成了我党一名极其难得的“三面特工”。

许锦年是在这个礼拜四中午,收到了唐雨星的“锄奸通牒”,地点是在民生路四十六号,特工总部杭州区的门口。那天他刚从对面弄堂的烟纸店里买了一包日本产的金鸡牌香烟,就在要过马路时,身后跑来一个扎了羊角辫的女孩。女孩扯一扯他衣角,交给他一个牛皮纸的信封。

信封有点沉,许锦年没有急着打开。凭他的直觉,送信人不可能来自军统,更不可能是中共。在光天化日之下找他接头,那无疑是脑子进水。就在马路对面,七十六号杭州区的铁门外,那队沿着院墙巡逻的卫兵不仅荷枪实弹,还牵了两匹吐着猩红舌头的狼狗。

许锦年在寂静的阳光下点燃一根香烟,等到吐出满口烟雾时,他才眯着眼睛,撕开那只信封的口子。

里头是一枚日产九七式狙击步枪的子弹,口径六点五毫米,有效射程六百米。另外还有一张照片,拍摄于去年的江山廿八都,女子特工培训班结业时,他跟唐耳朵两人的合照。

唐耳朵就是唐雨星。在她老家,村民们喜欢叫她耳朵。

头顶的阳光好像开始晃荡。许锦年这时清楚地看见,照片中的自己,不仅脑袋四周被钩了一个红圈,脸上还被使劲打了一个笔调粗野的X。

除了唐耳朵,没有其他人会有这张照片。许锦年想,唐耳朵这是要灭了他!

他将手上的烟迅速抽完,随即望向身后那条笔直的弄堂。刚才送信的女孩,此刻正跟一帮孩童兴高采烈地跳着橡皮筋。那些孩子真是可爱,身上像装了一根弹簧,不知疲倦地跳动,嘴里唱出的童谣声此起彼伏:一人一马一杆枪,二人马上磨刀枪,三气周瑜芦花荡,四郎探母回家乡……

不用怀疑,唐耳朵就在不远处。许锦年这么想着的时候,一辆黑色丰田轿车却在他身前吱的一声停住。后排车窗即刻摇下,深色玻璃落下十厘米左右,里头露出的那张脸,竟然是特工总部杭州区区长傅胜兰。

傅胜兰盯着许锦年手中的信封,继而对准狭窄的窗口空当,弹出一截气势磅礴的雪茄烟灰。他的声音慢吞吞的,说许科长今天是怎么了,喜欢在太阳底下一个人发呆?

许锦年看见烟灰在风中散开,纷纷扬扬飘向自己四十一码皮鞋的鞋尖。他知道此时不能撒谎,也没有必要撒谎,于是就扯了扯嘴角,发出一通难以掩饰的苦笑,接着又掏出那枚子弹说:有人大白天给我送来这个,我要是明天没来上班,区长要记得清明节给我烧香。

傅胜兰却优雅地笑了,张开嘴巴喷出一团青灰色的烟雾。在把车窗摇上之前,他有点不屑地说:还以为什么大事体,就这种东西,我办公室里能给你倒出来一抽屉。

丰田车子启动时,许锦年终于舒了一口气。他庆幸傅胜兰没有找个借口继续检查信封,所以漏过了里头的照片。否则,唐耳朵在杭州命运堪忧。

许锦年的日子,每天都是千头万绪。他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以及上床之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脑子里来回过一遍自己的三重身份:中共特工、军统局间谍,以及汪伪七十六号杭州区密电科科长。他必须时刻清醒,知道在什么场合,遇见什么人,该说哪个版本的话语。

可是人毕竟不是一台机器,难免会忙中出错。就像这一年元宵节,他跟来自上海的军统局特派员接头,却一时灵魂出窍,把一份日军山本部队将联合伪政府青岛警备队,对我山东抗日根据地实施“扫荡”的情报交给了对方。结果那家伙陷在咖啡屋的软皮沙发里眉头一皱,坐直了身子道:有没有搞错?

许锦年当即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他连后悔都来不及,如同将一把老鼠药当成炒米粉吞进了肚里。但他很快就笑了,接着又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份正确的情报,补交给对方后说,不用想多,这是顺手牵羊的结果。我听人说上海有情报交易渠道,兄弟你要是有门路,把这张纸卖给中共那些衣衫褴褛的革命者,换几个酒钱总是没有问题的。再说毕竟也是国共合作的甜蜜期,现在如果唱高调,你今天给他一个酸桃子,人家说不定明天就抱去你家一个硕大的李子,生活总是有惊喜。

许锦年就这么一口气把话说完,心底里即刻佩服起自己,怎么就能眼睛一眨,瞬间组织出如此漂亮的话。他注意到对方眉头舒展,笑成一朵羞涩的花,所以就抿了一口咖啡继续说,反正我小人做到底,今天的咖啡钱你付,以后到手的买酒钱,记得给我留三成,钞票先存在你那里。

那天的险棋,就这样被许锦年横冲直撞着走通了。他后来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倔强的蜗牛,一直穿行于军统局与汪伪之间。在那些家伙迎来送往的皮鞋边,他每天都要把脑袋深深地藏起,然后贴着一道道七拐八弯的墙角线,灰不溜秋着往前爬行。其间这只蜗牛还必须留个心眼,乞求自己那些潮湿的足迹,能够尽快被期待已久的阳光晒干。

每天二十四小时,如果要拿来平均分配,许锦年就需要在三个不同的身份上各停留八个小时,以完成三个组织交给他的彼此之间相互矛盾的任务。但许锦年知道,他必须首先看上去把二十四小时的分分秒秒全部都贡献给了七十六号。因为只有这样,他这只盔甲脆弱的蜗牛,才不至于被人一脚踩成烂泥。剩下的另外两个身份,则是他不同颜色的影子,分别归属于西北的延安和西南的重庆。

但是许锦年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匀出一点卑微的时间给每天思念的顾小芸。顾小芸不仅是他妻子,也是中共和军统“一致”安排给他的接头人。他平常获取的所有情报,都是通过特定的渠道送到顾小芸手里,然后由她进行分检,确定哪些该发往重庆,哪些则必须发往华中局,又或者是辗转于丽水和温州的中共浙江省委,以壮大我党在江南一带的有生力量,开辟战略相持阶段的各种敌后战场。

礼拜六,跟许锦年见面后的当天下午,顾小芸在广济医院里跟同事换了一个班。她换下高跟鞋,穿了一双平常上班用的医护平底布鞋。后来黄包车送她到京杭运河边,她下车以后迅速经过拱宸桥,直到抵达小胖的出租房门口时,才终于整理了一下头发,也顺便调整了一回呼吸。

顾小芸不会忘记,那次培训班结业,大伙都抢着拍照留念。但是大合照结束时,唐耳朵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喊着要跟许教官单独拍一张。许锦年那时不吭声,目光也不露痕迹,瞟了一眼顾小芸。顾小芸却避开他的视线,还跟着那些学员一道起哄,似乎在怂恿一场好戏的上演。这时候唐耳朵就将许锦年扯到跟前,抓住他手臂,靠向他肩膀时笑呵呵地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人就应该大方一点。

话还没说完,照相师已经按下了快门。

礼拜六下午接下去的时间里,顾小芸跟小胖的工作主要是翻拍照片和冲洗照片。用来翻拍的,就是许锦年跟唐耳朵合照的一半。之前原片中的许锦年已经被顾小芸给剪去,只剩下让唐耳朵抓在手里的一截臂膀。

照片冲洗出很多张,挂在小胖出租房临时挡隔出来的暗房里晾晒。

小胖在忙完以后,开始孜孜不倦地吃着一堆炒花生。花生是他姐姐几个月前从老家衢州送来的,一个个长得挺饱满,只是没有他那么胖。小胖一边吃着花生,一边仰望头顶的照片。此时他看见许多个显现出来的唐耳朵渐渐喜上眉梢,似乎飘在空中排成了一排,便问顾小芸:嫂子,这个女人是谁?她笑起来的样子是不是比我还傻?好像明天就要跟人结婚。

顾小芸说你别管,你接下去就负责找人。

小胖很用力地点头,说嫂子你放心。不过你别老是这么站着,你坐呀。坐下来陪我吃几颗炒花生。

在中共华中局的档案里,由小胖和顾小芸夫妻组成的三人特情小组名叫“三棱镜”。作为“三棱镜”的组长,顾小芸清楚,杭州丝织厂工会,以及城区走街串巷的黄包车夫里,有很多都是小胖的死党。她相信通过这些人的眼睛,要找出一个唐耳朵,时间上应该用不了多久。

透过糊了一张张电影海报的窗口缝隙,顾小芸有一段时间望向远处的运河。她发现河水浑浊,正流淌得不紧不慢,好像日子跟往常也没有什么两样。但此时她又想起后天就是儿童节,她上午还跟许锦年说过,要替他给儿子买一盒六种颜色的蜡笔。但现在看来,她明显是没有时间了。

想到这里,顾小芸心里有点乱。当初许锦年离家时,儿子还不到一岁。现在她正考虑要不要给儿子一个惊喜,告诉他其实他有爸爸,却暗地里杀出来一个唐耳朵……

该走了,顾小芸在催促自己。离开之前,她叮嘱小胖任务要抓紧。小胖问她这事情有多急,她当即回头瞪了他一眼,说人命关天的事情,你说有多急?

说完,顾小芸在这冷漠的声音里愣了一下。她觉得刚才这语气,自己多少有点失态了。

许锦年平常的生活几乎就是两点一线。他下班以后离开七十六号杭州区,单位的车子基本是在每晚六点准时将他送到家门口。此后他便如同一只孵蛋的母鸡,所有时间都拉上土黄色的厚呢窗帘,深情地窝在家中。

上午见面时,顾小芸要求他这段时间就一直住在办公室,免得给唐耳朵创造下手的时机。但是许锦年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他每天收集到的情报,必须及时向外传递,否则他就失去了在七十六号的意义。

许锦年对外传递情报的渠道只有一个,就是每天送他回家的那辆美产雪佛兰轿车。他一般都坐后排,因为那里永远躺着一本傅胜兰写的《蓝衣社内幕》,他每天上车以后都要装模作样读上几页。司机送他到家后,夜里将车子锁在弄堂斜对面的车库。之前许锦年给小胖复制了车库和车门的钥匙,所以到了每天后半夜,小胖就会潜进车库,从后排《蓝衣社内幕》的书页间取走一枚宽大的书签,上面是许锦年用洋葱汁密写出的情报。

当然,每次离开前,小胖会留下一张一模一样的书签。

对于许锦年的理由,顾小芸无法反驳。的确,如果他不回公寓,所有的情报都会烂在手里。上月中旬,美军杜立特飞行队的十六架B-25轰炸机对日本本土进行了轰炸,由此也促发日军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浙赣战役,旨在摧毁国民政府位于衢州、丽水、玉山等地的机场,并且试图打通浙赣铁路沿线。于是一时间,许锦年办公室里的各类密电,就像雪片一样纷至沓来。就在两天前,许锦年还传出情报,原定攻打丽水的日军小菌江旅团将调至龙游一带,防备国军二十六军和七十四军的侧击。就此他认为,衢州决战已经不可避免。而他传出的另外一则消息,是日军第十五师团长酒井直次中将好像在兰溪踩中了国军埋下的地雷,只是目前尚且无法判断其死活。

我党在浙东初步形成的抗日游击根据地,同样需要许锦年提供的各类消息。开辟敌后战场有利于牵制日军,我党的抗战战略,始终强调统一战线基础上的独立自主。

许锦年不能住在办公室,那么顾小芸能做的,只有迅速找到唐耳朵。除了让小胖去杭州市面上找人,她知道唐耳朵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无疑就是许锦年的公寓。

下午五点三十分,顾小芸出现在了许锦年公寓前的露天茶吧里。天气有点闷热,感觉就要下雨。她在遮阳棚下点了一杯橘子水,外加一份芝士蛋糕。眼前的柏油马路人来人往,顾小芸相信,唐耳朵不可能在人群中开枪,因为那样不仅会伤及无辜,她自己也会在行动以后难以脱身。

顾小芸担心的是屋顶。许锦年每天的下车点是在那个绿色邮筒附近,从邮筒步行到弄堂深处的公寓,中间有十来米的距离。一旦唐耳朵从空中射击,子弹就能毫无遮挡地命中许锦年,让他瞬间停止呼吸。

对于唐耳朵的枪法,顾小芸从来都不曾怀疑。

差不多半小时后,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准时出现,顾小芸凭着直觉认为车厢里的许锦年已经看见了自己。但她没有时间去关注这些,她只是抬头,视线在对面一排高楼的屋顶以及高层窗口处一次次掠过。与此同时,她的一只手已经伸进茶桌上的坤包,那里有一支左轮枪,无须拉套筒上膛,出枪可以极其迅速。她相信一旦发现唐耳朵的踪影,自己随时会提前开枪,目的并不是为了射中她,只是搅乱这场荒唐的刺杀。

许锦年的车子在邮筒前停下,车门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之前顾小芸提醒过他,今后不要在靠近公寓楼方向的右侧车门下车,而是出其不意地走左侧,这样能对准备射击的唐耳朵带来一定的困扰。

顾小芸的视线里并没有什么异样,空中甚至没有见到一只飞翔的苍蝇。蓝天很蓝,隐然令人发慌。但在随即响起的一阵脚踏车铃声中,她却突然发现了唐耳朵的身影。就在西南方向那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的顶上,她看见唐耳朵正旁若无人般提着一支狙击步枪。唐耳朵站在一片面积很小的二楼阳台上,梧桐树的枝叶不停地摇晃,她像是刚从哪个幽深的树洞里钻出。

微风吹动,吹着巴掌大的梧桐叶子发出类似于遥远的声音。顾小芸全身绷紧,包里的左轮枪已经被她掌心涌出的汗水所包围。在她身边,那辆响着车铃的脚踏车正慢悠悠地经过。车主是个穿了和服的日本人,车把上晃荡着一吊买来的新鲜猪肉,散发着初夏时分一股油腻的肉腥味。

此时唐耳朵试着把枪举起。枪管在慢慢游移。

顾小芸感觉窒息。她之所以没有掏枪,只是因为看见唐耳朵尚未操作狙击步枪的拉机柄。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那辆脚踏车刚要到达汽车尾部时,许锦年却依旧从右侧车门下车。这时候日本人按了一下车铃,许锦年迅速往前一步,差不多是跳跃到了正要拐弯的脚踏车车头前。如此一来,那个日本人的和服后背就成了他一道天然的屏障。

唐耳朵的手指一直停留在拉机柄上。她发现仅仅过了几秒钟,许锦年就已经跟那个日本人一起,几乎同时抵达了公寓楼前的那块水泥盖板门檐下。随后,他的身影便在傍晚六点彻底消失。

顾小芸眼见着唐耳朵把枪收起,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就匆忙提起坤包,迅速奔向西南方向的那棵法国梧桐。但她还是晚了一步,到达目的地时,阳台上的唐耳朵已经不见了。后来在交错的胡同里,顾小芸开始奔跑,一双眼睛到处寻找,直至全然失去方向感,却始终没有见到唐耳朵的踪影。

夜里,熬了很久的雨终于来了。一起到来的,是一九四二年漫长的梅雨季。

雨水给顾小芸带来的是失望。她担心,如果雨情延续到明天,许锦年公寓前的露天茶吧就会歇业。刚才因为没有追到唐耳朵,她回到茶吧,给了主人一笔钱,跟他商量从明天起,将茶吧移到北边那个绿色邮筒附近。那样的话,茶吧的一溜遮阳棚就能给下车的许锦年带来许多遮挡……

大雨滂沱。雨点撞向顾小芸家的窗框,几乎要把玻璃给击碎。在一阵电闪雷鸣过后,顾小芸已经拟好一封密电,想要发给远在重庆的军统局长戴笠,让他出面发动军统杭州站的力量,一起阻止唐耳朵的刺杀。但就在打开电源时,顾小芸突然感觉眼前跟闪电一般清晰:倘若军统局杭州站参与此次行动,那不就等于将许锦年的“假叛变”给半公开了吗?她如何能保证,杭州站就没有日伪的奸细?

顾小芸即刻切断电源,仿佛跟触电一般,同时惊讶于自己怎么会糊涂到如此地步。她也就此明白,为何这么长时间以来,戴笠从来就没有授意过她跟许锦年去和军统杭州站发生任何形式的联系。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顾小芸藏好电台时,看见许多雨水已经从门缝里钻进来,好像是要将她推进一条湍急的河里。她坐下,心底里又一次提醒自己:严谨一点,再严谨一点,千万别被凶猛的河水给吞没。因为在这间房里,她只有她自己。

但是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时,顾小芸又被自己的一个念头所惊醒。

她几乎吓出一身冷汗,根本来不及洗漱就急忙套上鞋子,胡乱抓了一把头发,整个人差不多是蓬头垢面着出门。刚才在依稀的梦里,她突然意识到,每天早上上班的时间,许锦年上车之前的那段路,简直比黄昏里的那几秒钟更加凶险。

马路边,顾小芸瑟缩在清晨的雨中,紧盯着对面那排高楼。雨雾随风飘荡,她听见身后的公寓楼方向那扇铁门咿呀一声被打开,随即传来许锦年熟悉的脚步声。那是一双四十一码的黑白相间的皮鞋,之前刚从重庆来杭州时,她在龙翔桥国货商场里替他买的。

顾小芸低头,识趣地离开弄堂口,像个彻夜守候在路边的痴情妇人。在这个清凉的早晨,她不能让许锦年看见自己多少有点颓丧的背影。

时间连同滴落的雨水,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而当许锦年后来终于安全上车时,顾小芸看了一下表,却发现留给她赶去医院上班的时间明显已经不够了。此时她急忙跑去路中间,面对身边所有的黄包车招手,却没有一辆愿意为她停下。

顾小芸被雨淋湿了,遗落在寒凉的风中。她顾不上这些了,决定跑步去医院。可是等她举着那把伞,蹲下身子一派潦草地卷起裤腿,起身正要迈开步子时,却跟一个街坊撞了个满怀。街坊是去对面的老虎灶打开水,他的水瓶掉落在地上,轰的一声炸碎,一些滚烫的开水顷刻间浇落在顾小芸的脚上。

顾小芸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咬紧牙关,倒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蹲下时,看见脚上那块脆弱的皮肤已经被烫成一片血红。雨点继续拍打在她脸上,此时她真想避开路边所有人的目光,安静地流一场眼泪。她想,自己上辈子到底是亏欠了唐耳朵什么,以至于这人当初要不明就里抢她老公,现在又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她老公。谁也不能帮她,整个世界她只能靠自己。倘若让许锦年向傅胜兰公开唐耳朵的消息,特工总部杭州区当然会阻止这场刺杀,但是如果那样,换来的又会是唐耳朵的被捕。

顾小芸擦了一把泪,起身拐着那只脚,为自己的狼狈而觉得可笑。她刚走出几步,却见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雪佛兰轿车。轿车里,许锦年坐在后排,正从车窗里探头,就那样目光雾蒙蒙地看着她,眼里是无言的辛酸与焦灼。

顾小芸咬紧嘴唇,转头避开那道目光,踮着脚尖一直往前。

这是多么荒诞的一个清晨,顾小芸想,高明的上帝真是太有想象力了,从不愿意放过任何一次让她出丑的机会。后来她终于看见,对面的那家早点摊旁,许锦年的司机正提着两袋豆浆,以及一沓刚出炉的葱包烩,步伐匆匆地走向那辆雪佛兰轿车。

雨一直下着,顾小芸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积水横淌的柏油马路上。污水盖过她刚被烫伤的脚踝,她感觉有些皮肤正在剥落。但她皱了皱眉头,一步步往前时,却感觉自己其实并不孤单。她知道此时许锦年的目光正洒在她后背上,虽然一片潮湿,却让她备感温热。

这时候顾小芸告诉自己,不许掉眼泪。

一九四二年的浙江暴雨,可谓耸人听闻。在许多县市的地方志里,那一年疯狂的雨水百年未遇。雨水覆盖着浙赣战役的炮火,怎么也看不到尽头。那年新安江溢洪,淹死很多百姓,许多县市还同时山洪暴发,水位猛涨,把整个浙江都浸泡在汪洋一般的雨水和血水里。

连绵的大雨在一定程度上帮到了许锦年。一连好几天,劈头盖脸的雨点加上阴暗的天色,让顾小芸再也没有见到唐耳朵的身影。

顾小芸也就此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四天后的六月三号,也就是日军开始攻打衢州城的当天夜里,结合小胖提供的市面寻人消息,她最终锁定了唐耳朵的住地。顾小芸只是没有想到,唐耳朵原来一直就住在那棵法国梧桐前的二楼出租屋里,所以楼顶那片小小的阳台,成了她一个人的属地。

第二天下午三点,顾小芸穿过那场雨,推门走进唐耳朵的房里。

唐耳朵正在擦枪,擦得很仔细。她那把日产九七式狙击步枪,瞄准镜位于机匣左侧,采用五发弹仓供弹,填弹后的整枪重量为四公斤。

房间里有块黑板斜靠在墙边,上面标注了许锦年每天上下班的时间和行动轨迹,包括他最近偶尔外出的公事活动,以及从民生路四十六号至他公寓路上沿途的加油站地址。

顾小芸将全部内容看完,随即提起桌上的杯子,将那些茶水一滴不剩地泼向那块木板。水珠在板面上一滴一滴滑落。她提着杯子正要转身时,却看见唐耳朵举枪,枪口正对准她脖子。唐耳朵说:出去!

顾小芸像个聋人,什么也没有听见。她走过去,把那根修长的枪管挪开。在破旧的沙发上坐下时,她按了按疲倦的双眼,过了一阵才说:戴局长让你回去。

唐耳朵愣了一下,没想到顾小芸会提起戴笠。接着她又听见顾小芸说,局长要我转告你,你这行动很愚蠢。你在杭州根本就奈何不了许锦年,因为七十六号已经盯上了你。

唐耳朵之前没跟任何人说过此行的打算,可是现在局长不仅知道她在杭州,还清楚她此行的目的。那么很明显,这些都是顾小芸告的密。想到这里,她似乎已经明白,虽然许锦年叛变,但此时依旧留在杭州的顾小芸,显然还在继续执行戴局长的指令。

但是唐耳朵仍然说:我不可能回去。他许锦年一天不死,我就永远咽不下这口气。

这些话你去跟局长说!顾小芸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冰。她又说,我的任务,就是奉命押送你回去。

唐耳朵抱着狙击步枪,对着瞄准镜不明所以地笑了。此时她终于意识到,顾小芸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让她留下许锦年的一条命。她说我还差点儿忘了,其实你早就想跟他在一起。如今你又同他做了几十天的恩爱夫妻,那么我要是杀了他,是不是就如同杀了你自己?

顾小芸也很想笑,却苦于笑不出来。此刻如果站在眼前的是我党的同志,她宁愿干脆跟对方挑明,自己从来就是许锦年堂堂正正的妻子,这事谁也无法改变。她还要无比清楚地告诉对方,任何人都别想涂脂抹粉、肆无忌惮地在她跟许锦年之间晃来晃去。可显然,她又必须抑制这样的情绪,因为她所有的辰光,都身不由己。所以她转头,望向那块已经花里胡哨的黑板,又盯着许锦年支离破碎的车牌号,说:我是已经爱上了他,而且爱得不浅。我也希望他回头是岸,无愧于党国的栽培。那么看在你我的情分上,你能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就此罢手,回去重庆?

无耻!唐耳朵的咒骂,掩盖了窗外的雨声。

顾小芸终于笑了,笑容有点凄惨。她望着那些雨,说唐雨星你给我听好了,爱一个人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无关,更加谈不上无耻。然后她转头,迎着唐耳朵的目光说,就像你爱他,其实也跟我无关……

此时房门被突然推开,凉风浩荡,奔涌进来,贯穿了整个房间。顾小芸惊讶地发现,推开门板的并不是眼前的风,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男子看了唐耳朵一眼,抬腿勾了一脚,把门关上。此刻他目光警觉,盯向顾小芸时声音刻薄地说,你是谁?

顾小芸反问他,你又是谁?

让顾小芸惊奇的是,这人竟然是军统局杭州站的一名退职外勤,名叫马东西。三天前,马东西加入了唐耳朵的这场刺杀,他成了唐耳朵的帮手。

顾小芸再次见到小胖时,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我已经暴露,你赶紧撤退。

小胖正在屋里写诗,他之前有很多作品发表在《东南日报》副刊上。但他哪怕有再好的想象力,也难以猜出眼前的顾小芸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困境。他把手头在写的诗放下,拧紧笔套说,嫂子,你觉得我可以撤退去哪里?你知道我老家在衢州,负责防守的八十六军倒是在昨天撤出了,狗日的正在那里胡作非为。小胖说,我刚才还在想,你说我家城池失守,我姐的那一亩花生地,可能明年刨出来的,就是一箩筐的子弹壳。

你去慈溪。顾小芸说,那里有组织正在开辟的浙东根据地。接着,她将遇到的险情述说得非常详细,似乎要把所有内容都毫无遗漏地装填进小胖的脑子里。

小胖于是清楚,自己之前寻找的女人叫唐耳朵,唐耳朵要置许锦年于死地。但更让顾小芸焦急的,是那个自称军统局外勤的马东西。顾小芸第一眼见到马东西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她跟凿穿冰河一般,终于想起,这人曾经出现在许锦年“被捕”的现场。

许锦年被七十六号杭州区的傅胜兰“抓捕”,当初设计的“出事地点”是在杭州火车站。那天一辆上海过来的列车正停靠时,许锦年从一名德国商人手中接过一只皮箱,箱里藏了意大利进口的电台发报机。那天“碰巧”傅胜兰也在现场,他是要去站台迎接汪精卫的夫人陈璧君。

傅胜兰之前也是军统的,他对许锦年的背影无比熟悉。那天他咬着嘴里的Montercristo雪茄,两根手指只是静悄悄地一挥,烟雾散开时,身后那帮随从便如蜂群一般扑了过去。

许锦年非常敏感,即刻提起皮箱穿插进人群,步子越来越快。但他在人流中奔跑时,却被一个好事者勾了一脚,于是可怜巴巴地摔倒在站台,像一只倒霉的鸭子。

他后来被死死地按在地上,几乎被七十六号特务压扁。傅胜兰很快赶到,勒令手下赶紧松手。他按了按肚皮,收起肚腩时看似有点艰难地蹲下身子,然后深情款款道:锦年兄,大华饭店的西湖醋鱼不错,晚上我们要不要开个单间,一起喝酒,顺便叙叙旧?

许锦年跟傅胜兰是军统的老同事,两人曾经有不错的交情,这也是他敢于“出走”的关键原因。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配合”,傅胜兰就不至于对他下毒手。所以那天他望着离开站台的火车,在火车头喷出的烟熏刺鼻的焦煤味里说:今天我虽然运气差,但傅区长也没有必要得意成这副样子。

那天顾小芸也在现场,她脚踩木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日本妇女,一直在人群里观看着这场“戏”。后来她注意到,那个迎面勾了许锦年一脚的家伙,看上去文质彬彬,穿一件质地精良的卡其色风衣,他走出站台时,跟等候的司机用日语埋怨了一句。

这人就是马东西。在小胖的出租屋,顾小芸接着又说,我已经查明,他来自日本间谍组织特高课,原名小野四喜。

特高课有个秘密机构叫“针尖”,专门调查投降日伪的可疑分子。“针尖”的工作方式很奇特,他们从不接近被调查者本人,而是停留在外围,通过一些被人忽视的线索,一层层抽丝剥茧,以求甄别出其中的伪装者。

小胖听到这里,表示既然如此,他何不干脆过去把唐耳朵砸晕,然后将她送出杭州城。可他话刚说完,又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这时候顾小芸告诉他:你这样做的结果,等于害了许锦年。小野会想,唐耳朵为何无缘无故中止刺杀,而且连人都消失了?

小胖如同淋了一场通透的雨。他也即刻意识到,现在更加火烧眉毛的,是顾小芸上门去找唐耳朵,又被小野给撞见,这样就等于公开了她的军统局身份。想到这里,小胖的额头冒出一股汗,他感觉像是碰到了鬼打墙,四面八方全都没有路。然后他听见顾小芸说,接下去,“三棱镜”小组转入休眠,咱们彼此之间不要有任何联系。

小胖愣在那里,听见屋檐掉落下来的雨,像是掉进深邃的井里。

很久以后,顾小芸问他:你在写什么诗,能不能给我看一眼?

小胖抬头,看见顾小芸竟然在微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他留在衢州老家的姐姐,也好像她刚刚讲述的险情,全都是关于别人的故事。

广济医院位于保俶塔边,它是由英国圣公会打理,左右两幢欧式建筑分别是最初的疗养院和肺病疗养所。许多年前,首任院长梅藤更博士与一位中国小患者在廊道里相互鞠躬行礼的照片,一度成为国人的美谈。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底,当日军“久留米师团”兵分三路攻入杭州,并在城里开始为期三天的烧杀抢掠时,医院便和蕙兰中学及玛瑙寺一起,被开辟为一家难民救助站,一直持续到眼下。

这天傍晚,顾小芸打了一把伞,赶去医院里跟人交接夜班。雨伞有点漏雨,水流从伞柄顶部淌下,让她途中不得不随时换一只手撑伞。

小野应该已经查清她所在的单位,就凭那天她穿在脚上的护士鞋。对一个特高课间谍来说,要在杭州为数不多的医院中准确找出一个女人,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但顾小芸相信,小野的第一目标是许锦年,毕竟他更有价值。那么在查清真相之前,小野暂时不会对她和唐耳朵收网。

夜班工作主要是给那些难民病人取药换纱布,塞塞被角,量一下体温。顾小芸把这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她的目光从病人们惆怅的脸上经过时,感觉接下去的每一次查房,可能都将成为永别。

忙完这些后,顾小芸洗了一把脸,随即前往救助站的儿童难民区。儿童区是之前疗养院的会议室,将近九十个孩童,都是这几年收养的战争孤儿。

夜已深,楼道里已经熄灯,可能是听见她的脚步声,睡在上铺的名叫“小皮鞋”的男孩一骨碌起身,动作麻利地从铺位上下来。他仿佛一只瘦小的松鼠,嗖的一声冲到门口,站到顾小芸跟前时,抬头叫了一声阿姨。

顾小芸蹲下,即刻将他揽进怀里。

小皮鞋就是她和许锦年的儿子,这么多年,他就如同路边的一棵野草,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地生长。儿子才一岁多时,顾小芸也奉命离开杭州,所以就将小皮鞋抱去余杭,交给一个远房亲戚收养。后来亲戚死于日军的流弹,孩子身边就没有任何亲人,顾小芸始终想不明白,过去的日子,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存活下来的。

跟许锦年一道回到杭州后,顾小芸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儿子。组织那时建议她送小皮鞋去温州的浙江省委机关,可是等到儿子上车时,面对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顾小芸顿时心如刀绞,最终还是把他给拽了回来。为此她跟组织撒了一个谎,说孩子已经送去绍兴,去了她另外一个亲戚家。

在医院的孤儿堆里,顾小芸每个礼拜只跟小皮鞋单独见一次面。她给儿子定了一个规矩,每次见面都必须叫她阿姨。

在护士值班室,顾小芸给小皮鞋炖了一碗牛奶,还给他修剪了一回杂草一样的头发。因为缺乏营养,儿子皮肤干燥,眼圈周围一轮青灰色。她后来将那盒六种颜色的蜡笔交给儿子,跟他说这是爸爸送的,是儿童节的礼物。儿子愣了一下,顾小芸知道,那是因为他对爸爸这两个字太过陌生。

灯光下,儿子面对一张空白病历单,随即画出一个五颜六色的太阳。他说天天下雨,阿姨肯定忘记了太阳的样子。阿姨你看,我画的太阳一共有六种色彩的阳光,我把它送给你。

顾小芸抱住儿子,说今天可以不用叫阿姨,多叫几声妈妈。此时她泪眼模糊,心中无比惭愧,责怪自己当初为何没把儿子送去温州。她后来给儿子看了小半张照片,就是她从唐耳朵合照里剪下来的许锦年,她指着许锦年曾经被红笔打过叉的脸,告诉儿子说,记住了,这就是你爸爸。

说完,顾小芸看见儿子伸出一根手指,试着触碰照片中的许锦年,好像那是一块滚烫的冰。后来,在顾小芸反反复复的叮嘱中,小皮鞋给自己系好布鞋的鞋带,他跟母亲说,妈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我姓许,言午许。照片里的人是我爸爸,我爸叫许锦年,我妈叫顾小芸。妈我说对了吗?妈你别哭……

顾小芸不争气的眼泪顷刻间再次涌出。她转身,把所有的泪水擦干,最后抽了抽鼻子说:小皮鞋以后永远要记住,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不许掉眼泪,更不许哭……

清晨,小胖站在广济医院门口的雨中,看见下班的顾小芸撑着一把伞,脸上有许多未及掩饰的落寞。

小胖钻进那把伞,笑了一下说,嫂子我昨天那首诗写完了,我要不要这就念给你听?

我让你撤退!顾小芸说,这是命令,你必须服从。

小胖接过移动的雨伞,说嫂子你说够了没有?我不会丢下你和锦年哥不管。

此刻小胖并不知道,顾小芸的坤包里已经多出一枚手雷。她已经想好去唐耳朵的屋里,设法将小野除掉,哪怕是两人同归于尽。但现在顾小芸却看见小胖掏出一张杭州日伪的《之江新报》,并且提醒她留意一则报上的启事——就在今天下午,七十六号杭州区要在广济医院举办一场难民慰问活动,参加慰问的代表人员中,除了傅胜兰,还有许锦年。

风刮着报纸,让它很快被飘过来的雨点打湿。顾小芸抬头,看见那么辽阔的雨,一下子觉得眼前的世界前所未有的虚幻。下午她正好上班,那么这无疑是一场阴谋,说明小野要收网了。作为一个北海道渔夫家族的后代,小野这是在挖空心思让她和许锦年以及唐耳朵三人,随着一种可怕的洋流,无法退避地碰撞到一起。

顾小芸后来一步步走在雨里,奇怪自己的心情怎么就变得越来越轻松了。她记得跟许锦年刚来杭州的第一天,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那天他们走出站台,许锦年打开重庆带来的雨伞,她于是靠着他肩膀,搂着他,就这样一路往前,心里希望能从此走上一辈子。

顾小芸笑着说,小胖你知道吗,刚来杭州的那段日子,是我跟锦年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因为那时候,我们终于做了一回真正的夫妻,可以向世人公开的夫妻。虽然在军统局的档案里,我们又是一对假夫妻。她说,之前我跟你锦年哥分别了那么久,哪怕是彼此站在对面,也不能够多看对方一眼,更别说牵手。

小胖打着那把漏雨的伞,心里觉得稀里糊涂的。他不是很明白,顾小芸怎么就突然说起了这些?

在唐耳朵后来的记忆里,一九四二年的六月九日,是她人生中一道耻于言表的分水岭。

首先是这天中午,她正坐在房里发呆时,那个自称马东西的男人火急火燎地赶来。马东西抓了一张被雨淋湿的报纸,告诉她机会来了,就在广济医院,许锦年下午会露面。

说完马东西脱了雨披,说到时候医院大厅会搭个小方台,只要许锦年一上台,那么近的距离,只需要一把短枪,他许锦年的脑袋就会在第一时间里如同砸烂的西瓜一般爆开。

唐耳朵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走出了门外。连日的雨水,已经让那棵法国梧桐看上去奄奄一息。她记得之前晴朗的日子里,梧桐的飞絮总是那样飞来飞去,一下子钻进眼里,让人几乎掉下一场泪。

随后她又记起,当初许锦年给廿八都特工培训班上第一堂课,她在做自我介绍时声音响亮地说,我叫唐雨星,也叫唐耳朵。许锦年于是扑哧一声笑了,问她为什么会叫唐耳朵。她就回答,因为我以前睡觉时总要抓着我妈的耳朵,不然我睡不着。说完,全班人哄堂大笑。

马东西来到走廊,站在唐耳朵身边,看见她眼里似乎有一滴泪水在闪烁。他说,你怎么了?唐耳朵抬头,望向雨幕中的远方,说你别管。

马东西试着将她抱进怀里,替她擦去泪水,问她你是不是后悔了,还是有什么顾虑?我那边有一部电台,你要不要给戴局长发一份密电,听听他的意见?

唐耳朵说你松开。马东西却眨了眨眼睛,把她抱得更紧,嘴里还挤出一句,其实我舍不得你,这样的行动很危险。唐耳朵于是猛地将他推开,接着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唐耳朵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马东西笑了,笑得丝毫没有道理。他捂着自己被扇痛的脸,扯开嘴角说,要不我先走,我等下过来接你。说完他套上雨披,走下楼梯很快跨出门口。路上他看见一只雨中痴呆的青蛙,以及被车轮压扁的癞蛤蟆,于是回想起许锦年在杭州火车站被按压在站台上的那一幕。他一直觉得,这件事情有问题。后来他跟踪观察许锦年,发现他经常去民生路对面的弄堂里买烟,而且就在一天中午,他碰巧见到唐耳朵通过弄堂里跳橡皮筋的女孩,将一个信封转交到了许锦年的手里。

马东西觉得功夫不负有心人,狐狸总算露出了尾巴。于是他有次将唐耳朵堵在了弄堂里,说自己是军统局杭州站的外勤,亲眼看见她给汉奸叛徒许锦年传递情报。唐耳朵却一声不吭,直接掏枪指向他脑门说,实话告诉你,我还是军统局总部的,本小姐在信封里送去的,是一枚子弹。马东西也就是小野说,我凭什么相信你?唐耳朵却问他,我为什么需要你相信?

那天小野也眨了眨细小的眼睛,他决定就此一查到底。心底里,他才不相信唐耳朵的那些鬼话。至于后来出现的顾小芸,那几乎是上天对他们特高课“针尖”组的又一次恩赐了。他只是知道,当初许锦年被傅胜兰抓捕时,的确交代过有一个女搭档,不过许锦年在受审时却说,不用费心去寻找了,人肯定已经离开杭州。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