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州文艺》2021年第9期|安庆:​父亲之约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9期 | 安 庆  2021年09月08日08:21

施小淑远远地看到了那家饺子馆。父亲已经在楼上等,看到她时站起来朝她挥手,父亲的手里夹着烟,烟冒着气,朝她挥罢手又吸了一口,一股新气冒出来,父亲的脸有些模糊。卡座临窗,她朝窗口望过去,窗外是密集的树和街上的人流。

来之前,她预想着父亲会和自己说什么,想象着和父亲可能交集的话题。父亲为什么会忽然约她?这些年和父亲见面说话越来越少了,父亲打电话时她有些意外,父亲说,我们一起吃顿饭吧。接着以一种商量的语气问她是否有时间,等待着她的答复。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父亲的谦卑让她感到愧疚,这些年自己和父亲疏远了。菜上来后,父亲从身旁的小包里掏出一瓶半斤装的白酒,朝她晃晃,说,这种酒我喝很多年了,你该记得吧?父亲把自己的杯倒满,给她也倒了一杯,那种透明的杯,杯体上釉着一朵兰草。她闻到一股酒香,她对酒的记忆已经朦胧了。父亲举起杯说,陪爸喝点吧,声音很低。她举起杯,放到唇边,让那种酒香顺着薄薄的嘴唇渗入味觉。她听见对面哧溜一声,父亲喝酒好像很过瘾,酒杯慢慢放下,捏杯的手充满了沧桑。

饺子馆里的座位挺多,一般不会客满到要撵客人腾地方,他们从容地坐着,慢慢地吃菜、喝酒,慢慢地吃着饺子。父亲怕店老板不耐烦,主动对老板说,不行我们可以加延时费啊。店老板说,没有,没有,哪里的话。反而吩咐服务员给我们再端上两碗新鲜的饺子汤。其实,直到离开,施小淑回忆不起来父亲究竟和她说了什么,说过什么事儿。两个小时就那样过去了,整个过程就是父女俩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临走时,父亲说,小淑,爸有时间还约你啊。施小淑点点头,嗯,我有机会也请爸。父亲说,其实就是在一起吃顿饭说说话。施小淑站着,看着父亲打了车,那辆车很快就看不见了。

施小淑的家在文化路中间偏南一点的一个小区。大凡每一个城市都有一条文化路,而且都在老城区,和一个城市的文化底蕴有关。旗城的文化路上曾经有旗城最早的师范学校,艺术学校,商校,体校,体育馆,小剧院等。那些老牌的学校为旗城带来过很多的声誉。改革开放,老牌的学校合并搬到了新校区,没能合并的慢慢地就被淘汰了。但留下的东西搬不走,文化路已经被熏得很深,那些酒吧、茶社、旧书店、小吃店、咖啡馆、音像店、戏剧茶座还在,一到夜晚文化路五彩缤纷,有些仿古,有些妩媚。施小淑他们家所在小区,离音像店近,一到夜晚听到最多的依然是音乐声,只是声音压低了些,不小心那些音乐就会灌到耳朵里。施小淑听得最多的是萨克斯曲《回家》,每天闭店前悠扬夹着抑郁的音乐声就会响起来,好像是夜店的关门号,文化路的喧嚣慢慢安静。施小淑曾经在一个夜晚抓着门框,久久地朝门外望,身后是母亲幽怨的身影。乐声渐渐地沉下去,那个晚上父亲到底没有回家。从那一年,父亲越来越远离了文化路,很少再回那儿的家了,后来父亲和母亲办了手续。一个雪天,施小淑好像有一种预感,她跑出教室,直奔车棚,冒雪骑着车回家,路上花的时间大约是十几分钟,她摔倒了三次,雪没有积厚,却把路弄滑了。她走到家时雪大起来,雪片凌乱地舞,地面盖上了白色。她推着自行车,远远地看见雪雾中的卡车,车上站着两个人,卡车下的人在往卡车上抬东西。她看见父亲抱着一把旧吉他,他年轻时喜欢过的乐器,她看不清车上装着什么,父亲有什么可以从这个家带走,这样的雪天竟然也不肯推迟。施小淑把自行车靠在楼下的一棵树旁,寻着楼上,想看到母亲,楼上的窗口被雪花弥住了。楼道上有小狗的叫声,卡车旁站着几个人,咔嗒——车门打上的声音有些闷。父亲钻进了车头,车子嗡嗡启动,在雪中冒出一股蓝气。她跑出来,朝卡车追,隐约听见父亲叫了一声,小淑——

那时候父亲找她,是提前在学校门口等她,带到文化路上的一个肯德基店。施小淑看着父亲,你找我有事吗?父亲说,没有,你先吃。吃完了,施小淑说,爸,你要没事,那我回家了。父亲拉住她,然后说他的一件小东西忘在了家里,在哪儿放着,让施小淑帮他找到带出来,父亲还会在学校门口等她。有一次,父亲说到他们原来在郊区的一处宅子,那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外带一个小院子,父亲曾经在院子里开办过幼儿园,他们一家在那里住过。父亲让她给母亲捎话,把那儿的东西腾出来,那里离他的厂近,要做厂里的仓库,安排几个人住……施小淑想起一条狗,他们住在院里的时候,那条狗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一天夜里父亲又跟母亲争吵,她悄悄地出来,坐在通往地下室的楼道上,狗悄悄地守在她的身边,她睡着了,醒来时狗还在她旁边卧着。可那条狗后来饿死了,她和母亲回文化路时,没有带上那条狗,离开时只是给狗留下几天的食儿。父亲要把它带到厂里,狗不肯离开,狗最终死在了那个院子里。她不说话,想起狗禁不住哭了。离开父亲,她走了几步,又扭回头,说,我记住了。一个绿灯,她跨上车,冲过马路。

后来的几年,父亲很少见她,即使见也很匆忙,那些年父亲和那个叫孟秋的女人有了一个女儿。父亲真正再开始约她,和她好好地在一起吃饭可能就是这一次,在这家饺子馆。

父亲从此开始约她,隔一段就会给她打电话,父亲像一个美食家,总会找到小吃的新地方。施小淑理解父亲的意思,就是想和她见见面,吐吐心里的块垒。

近些时候父亲开始吸一种细烟,父亲说这种烟尼古丁的含量小些。施小淑说,小也是有啊,还是少吸,最好戒了。父亲说,别劝我,我成了习惯,一个人的时候就想点一根烟。父亲说起了敬老院,这是他的主业,当年的小厂早已经瘫痪,现在的这家敬老院在旗城的西边,是父亲几年前办起来的。父亲说,敬老院的人越来越多了。父亲说这话时眼里闪着一种光,神态有些得意。父亲说,我还是有眼光的,养老问题越来越是一个社会问题,国家主张民间办养老院,还有一些补贴,但补贴到账没那么容易。父亲说,那笔补贴他望眼欲穿,跑了好多趟,管理单位说到敬老院里看,他每天都在大门口等,不敢离开敬老院,也不敢催问得太勤。但最后总算下来了,补贴到位后,他在敬老院增添了设施。父亲说起他和孟秋的女儿,学习不好,对他生疏……父亲狠狠地吸了口烟,说,她对孩子的教育有问题,太放任……菜上来了,还是先上了两个凉菜,第一个是苦瓜,她发现父亲特别喜欢苦瓜。父亲把酒打开,还是那种小瓶的粮食酒,半斤装的,也算有克制,加上施小淑每次分他的一杯,父亲也就喝四两多酒,对父亲的酒量算在可控范围。父亲原来喝半斤八两没问题,不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人的酒量会不会萎缩?但不想让父亲做试验。父亲说,这个孩子不太懂事,对他抵触。施小淑见过这孩子几回,有几次是和父亲他们在一起吃饭。那孩子吃饭的速度快,始终贴在她妈的身边,不多说话,也没有喊过她姐,好像她身体上流淌的不是父亲的血液。施小淑说,可能是青春期。父亲摇摇头,不是,这孩子不省心,心思就不在上学上。那她的心思在哪儿?玩,跳舞,唱歌,玩手机,玩游戏,房子也不收拾……施小淑说,慢慢就好了。好不了!父亲说。父亲端起酒杯,面前的杯子一下子见了底。施小淑说,哎哎,你悠着喝,菜还没上齐呢,你生什么气,谁的成长没个过程。哎,老施同志,你怎么就没考虑和孟秋要个二胎?孟秋本人不在场的时候,她往往直呼其名,尽管父亲不止一次地纠正过她,让她喊姑,可她还是感觉这样喊解气。她最早和弟弟都喊孟秋姑姑,不知道会有后来的事,孟秋最早在父亲的厂里做会计,明眸皓齿,干净利索,马尾辫晃动得很好看。父亲让她和弟弟喊姑姑,他们就喊。当孟秋和父亲过在一起后,他们才知道那是一个潜伏,是这个女人导致了父亲和母亲婚姻的结束。她干脆直呼其名了,心里一直过不了这个坎。

这一次他们找了一家旗城比较有名的面馆,说是面馆,有很多的雅间,各种菜和汤都有。父亲说,我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我的,想去做一次DNA。

这句话让施小淑有些震惊,她捏住了酒杯,说,爸,话可不能乱说。父亲也捏住酒杯,说,她和你们一点都不像。四个菜上齐了,服务员问主食要不要跟着上?父亲说,慢下来,我们先把菜品尝一下。服务员微笑地离开了。父亲说,那个女人有点不安分。施小淑没有想到父亲会和她说这话,他说孟秋不安分,一个女人不安分那就说明有问题,当年父亲和母亲是父亲先有了不安分。她看着父亲,父亲停了停,说,我有感觉,她整天就是往外跑,不愿意待在敬老院,也不在家。父亲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抿了一口酒。我理解,那里不太适合她,她还年轻,不愿意整天在老人堆里,我也不这样要求她。可她开车出去一走就是一天,大半天,有几次是很晚才回来。她都出去干什么?父亲说,她说和谁合伙经销什么东西。你都没问清?孟秋也没给你说清吗?不想问,心里烦!父亲说,我也没阻拦她,她还年轻,可以折腾。施小淑说,那你也太宽容了。父亲呷口酒,那能怎么样?施小淑说,你们还是要有交流,彼此信任。

施小淑有一刻突然想到母亲,母亲安静地生活在文化路的小楼上,每天走出小区买菜,和小区的女人聊天,吃过晚饭在小区里或小区外散步,也跳广场舞。母亲这些年一直保持着不胖不瘦的身材,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了。施小淑想起一家人团聚是在弟弟的婚礼上,母亲大大咧咧地和父亲上台,为儿子的婚礼祝福,大大方方给儿媳改口费。父亲和母亲坐在一个方位上,只是稍微拉开了距离,父亲给儿子和儿媳是一个比母亲要厚的红包。孟秋没有参加,她的女儿参加了,那孩子已经长成,和施小淑的个头差不多。她一直挨施小淑坐着,虽然接触不多,但在这个家她和施小淑最熟,敬酒的过程中,在小淑的撺掇下,那孩子看着新媳妇叫了一声,嫂子。

前年的冬天,父亲急匆匆地约她,那一次是因为弟弟的事,弟弟在结婚后突然发现了肾病,经过很多地方治疗没有什么效果,最好的办法就是换肾。弟弟躺进省城的一家医院,在那里等待肾源,关于弟弟换肾的钱,他和母亲协商好了,父亲出大头,可肾源遥遥无期。父亲那天约她在一个茶坊里,说出了他的意思,让施小淑去做一次体检,看是否和弟弟匹配。父亲很严肃,让施小淑考虑。施小淑看看自己瘦小的身材,她和丈夫结婚快3年了还没有要孩子。施小淑沉默着,即使她答应,也要征求丈夫的意见。她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母亲闯了进来,施小淑喊了一声妈,眼泪流下来。她抓着妈的手,妈,不然我去做一次体检吧。不行!母亲很干脆,对着父亲说,你怎么可以让女儿去,你看她清清瘦瘦的,还要要孩子,小淑要去,要过女婿那一关。母亲说,施伍谷,你为什么不去?父亲低下头,说,我喝酒,身体也不算好,怕过不了。几天后,母亲做了检查,和弟弟匹配。母亲最终把自己的一颗肾给了儿子。

这是一天的夜晚,他们吃过饭后,城市的霓虹亮了,旗城陷入在夜晚的灿烂之中。那半斤酒喝得一点都没有剩,最后父亲又要了两瓶啤酒,两个人把啤酒喝了,小淑脸上有了一股热气。她没有想到会和父亲有这种频繁的相约,下楼时她不自觉地搀住了父亲。走出饭店,施小淑鼓起勇气,对父亲说,去文化路走走吧,温习一下那里的夜色。父亲这次约她吃饭的地方,就在文化路附近的一个桥头。没等父亲回应,施小淑已经在挽着父亲朝文化路的夜色里走。

施小淑毕业后干过很多的工种,处于人生的彷徨期,她的恋爱也处在漂泊的阶段,无法预期一艘带着感情的船,是否会在颠簸中最后靠岸。他们相处的时间里,互相地折磨、赌气、分离、和解,一再重演。但她要不断地为自己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挣到养活自己的基本保障。父亲靠他的人脉,给她安排过几个地方,先让她在一个文化单位上班,就是在一个科室里值班、打杂、分发报刊。同样的事情每天重复,重复到她都不愿意再看到那些报纸,浏览的欲望都在下沉。她没有在文化单位坚持多久,不喜欢那样的环境,呆板,死气沉沉,看领导的脸色行事。从文化单位出来后,父亲把她安排到另一家单位,当她开始工作的时候,才知道在这个地方和在上一个单位的角色几乎一样,大同小异,随时听从领导的吩咐去敲打一份材料,分发一份文件。两个月后,她不辞而别。这个时代已经不是凭着老交际、老交情可以安排一个人,成为单位员工的时代,也就是说根本不可能有转正的机会,而且每个月的临时津贴也少得可怜。她不愿意自己的青春在这样的地方熬,她去了省城,找了一家公司上班,租住在一个都市村庄,那种一张床、一张桌子,很廉价的租房。几个月后她从那个公司出来,在一个招租的商场里开了一家格子铺,格子铺她连续干了3年,也是那固定的三年,与她经历了一波三折的男朋友和她住在了一起,相互取暖,赶在弟弟结婚前办了手续,男朋友成了丈夫。因为格子铺的变故,她又回到了旗城,丈夫继续守在省城。那几年父亲风调雨顺,而她处在一种折腾的状态,也想不起来父亲和她有过多少单独的交往。

父亲也许是老了,这样约她也许是一种老了的心态,带着一种老的节奏。她有意无意地和朋友说起父亲,他们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施小淑的叙述有些吃惊,带着疑问,说,你们怎么像陌生人?施小淑问,我们怎么像陌生人?朋友说,你们怎么那么客气!

她和父亲曾经有几年是陌生的,也许度过了那样的陌生期才会有这样的父女关系。她回想着那些年的陌生,父亲除了给她打生活费,时光里似乎是没有这样一个人,父亲的存在好像没有那么重要。她的闺蜜和朋友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当然她们也没有前情。一切的衍生都是有前因的,那些前因就是生活中的种子,种下什么就会长出什么样的果子。

有一段,将近一个月,父亲没有再向她发出邀请。她开始觉得不正常,开始想念父亲,想念父亲吸烟的动作,那种夹烟的潇洒和老练,烟灰落在桌面蚂蚁样地蠕动,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的神情,每次带来的那种半斤装的白酒,偶尔喝多时的样子,像一个老顽童嘿嘿地傻笑,在微醺中放开,让施小淑住他,他还一边趔趄着身子……她想起之前的那个晚上,她挽着父亲去了文化路,在文化路上一点一点地走,霓虹泼洒着,把夜色中的文化路泼出更多的妩媚。在花卉门市前,父亲的脚步站住,父亲说,当年我也有开一间花店的理想。父亲说,小淑,我,我告诉你,我和孟秋认识就是在那边一家花店里,当时她在店里为一个亲戚帮忙,那时候厂里不断有领导过来视察,来谈业务的也多,我就从这些鲜花店里买花,一来二去,厂里需要人,我就把她挖了过去……施小淑慢慢地松开了父亲的臂弯,但又挽住了父亲。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把父亲往文化路的深处挽,一边走一边回忆着。他们走到了音像区,看到了几家音像店,音乐杂乱地响着,她知道再有半个小时大半个小时,音像店里就会放那首萨克斯曲《回家》。她想起那个记忆里的夜晚,记忆里的那个雪天,这么多年转眼过去了,现在她挽着的这个和她一起走在文化街上的人已经是一个将老之人。

她送走父亲,在街道的拐弯处,看见母亲静静地站着。大街上,那首萨克斯曲《回家》又在夜色里流淌。

那一次,施小淑和父亲去了老步行街的一个茶坊。她看见父亲的脸上透着疲惫,像一个连续失眠的人。施小淑赶忙问父亲,有什么事吗?父亲喝了一口茶,说,对,我去了一次外地。外地?很远吗?父亲说,的确很远!你怎么去的?父亲说,本来要到省城坐飞机,到了省城又改变主意坐了高铁。你有伴吗?父亲摇摇头。施小淑说,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出去?出去最好有一个同伴,随团也好,万一有点问题怎么办?父亲说,不是旅行,也来不及找伴儿。你到底去了哪儿啊?父亲说,我正要告诉你。父亲说他得到了消息,孟秋和一个男人出去了,就连夜跟了过去。他看到了那个男人,他证实了,在一个宾馆里给孟秋打电话,问她的行程。孟秋先是不说实话,直到父亲告诉孟秋他住在那一家宾馆,才去见了父亲。父亲提出的要求是,你现在跟我回去。

回了吗?施小淑问。

父亲说,她倒是跟我回来了。她给父亲的理由是那个男人要她一起出来谈一笔生意,要一笔账,答应生意谈成了,或老账要回来给她一笔钱。那一天他们的事也差不多办完了。

她现在呢?

这几天倒很安生。父亲说。

那以后呢,以后怎么办?

父亲说,走着瞧吧,我不想再有一次那样的经历。那一刻她看着父亲有些可怜,有些凄楚,更加的沧桑。说了一会儿话,父亲说,不行,还是找个地方喝一点。他们就在附近找了个小酒店,父亲这次没来得及带酒,施小淑出门,在一家小超市买了父亲喜欢的那种酒。菜没上来,父亲已经喝了两杯。她看着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生活永远无法预测,换了自己又该怎样应付。小酒店里没有几个客人,夜色在渐渐地加深,酒店的对过是一家夜店,晃动着影影绰绰的身影,世界依然在热闹着,她坐着,默默地看着父亲。

她开始约父亲,她不再等待父亲约她,她觉得父亲需要有一个倾听他的人,需要有人和他说话。弟弟不可能,弟弟的病好后开了家饭馆,和媳妇整天在饭店忙碌。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母亲担起了照顾孙子的任务。

她带父亲去热闹的地方吃饭,去了“鱼醉”,去了一家音乐餐吧,去了水上乐园……那些地方热闹而有活力。一天晚上她带父亲去了旗城的“十里洋场”,让父亲体验另一种时尚的餐饮风格。“十里洋场”里灯光氤氲,每一个卡间都用彩色的绸布做隔离,空调风不断地吹皱墙壁似的长绸。每个卡座上谈话的人都轻声细语,卡间比较安静,分明有人却又像没人,音乐淹没了从各个卡间里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声音,那声音分明又是存在的。其实来这里的人大都是放开的,恋人或者情人,也有闺蜜,那些挂绸里边的人或许在相互地拥抱,甚至热吻,青春的荷尔蒙正在爆发,却只能适可而止。当然,这里主要是说话的地方,是安静的地方,也可以是商人谈判的地方……

音乐一直在浸漫着。

父亲坐下来,对施小淑说,这,这不是我来的地方!施小淑嗔怪地看着父亲,爸,你真老了?你怎么不该来这地方?父亲说,这儿好像更适合年轻人。可我年轻啊,你坐好就对了。施小淑把菜谱递到父亲的面前。父亲摆手,不,不,小淑,你随便点一些东西吧,这里是不是很贵?施小淑没说话,看着菜谱,在菜谱上打钩。她知道这里的菜食是相对贵的,她来过这个地方,那已经是一年前了,和丈夫来过一次。丈夫在省城的一家银行工作,每个周末回到旗城,有时候她也到省城去,每个周末他们都是在美食和床笫上度过。偶尔也去看看周边的风景,在民宿里住上一两个晚上,周末前施小淑就会提前计划着他们的行程,搜索着城区和周边有没有可去的地方。在施小淑专心点菜时,父亲朝绸布外望,客人还在络绎不绝地到来,服务员慢声细气地和客人打招呼,殷勤地帮他们找卡间,掀开绸帘。她没有让父亲从他的小提包里摸出他带的白酒,她拿出的是提前准备的一瓶红酒,打开,往父亲的杯子里倒。父亲顺从着,像一个孩子,问,在这里必须要喝红酒吗?施小淑一边倒着酒一边回答,也不是,是红酒和这里的气氛搭。离开时,父亲又回头看看,“十里洋场”的灯光有些暧昧,他独自地唠叨着,真不明白,这里的生意会这么好。

施小淑带父亲去了一次酒吧,银基大厦附近的棉棉酒吧,酒吧的老板她认识,是她一个闺蜜的前男友。他们进去时,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子正抱着吉他在唱一首情歌,灯光闪烁,客人大都是年轻人,端着酒杯跟着节奏摇晃着。一曲刚了,又有人点了一首新歌,这一次又增加了两个伴奏。施小淑对父亲说,咋样,老爸,开眼界吧?你可以考虑开一个中老年快乐酒吧。她看见父亲的目光一亮,听见父亲说,这倒是个主意,也许会有商机,也可以成为中老年寻找配偶的场所。施小淑咯咯地笑,拍了拍老爸的肩膀,说,嗯,还真是有商业脑子,智力还算年轻。那一晚她点了几首父亲喜欢的老歌……那之后,施小淑带父亲去了几家旗城的音乐餐吧,看了旗城正在举办的旗袍秀大赛,在新剧场看了一场来旗城演出的话剧,话剧的原型是一个老模范,父亲看得涕泪交加。

施小淑开始去父亲的敬老院。

敬老院在旗城和嘉县县城的交接处,离旗城大约有20公里,离嘉县县城比离旗城还要近几分钟路程。具体所在的地方叫胡祥镇,镇的名字猛一听像一个人名。这个地方有旗城的开发商早些年开发的两个项目,一个是小型的别墅住宅区,两到三层前后带小院的房子,小区绿植好,吸引了周围的鸟儿在树上栖息,这给清洁工增加了负担,每天早上树蓬下都会有零零落落的鸟粪。但小区的居民欣然自得,以能和鸟同居为乐。还有一个项目是对镇中心的开发,建设所谓的文化小镇。小镇里多了几条有文化标志的小街,小街上落下了长长的摊位,当年文化小街向全国招标,那些摊位上有各种地方文化的针织品、艺术品、麦秆画、特色食品等,旗城的民间艺人在这里占了更大的比例。开发商成立了文化街管理委员会,每年举办有关传统文化的各项活动。施小淑父亲的敬老院就在镇子的外围,离镇上有二三里地,敬老院一侧是流经胡祥镇的一条河流,叫蒲苇河,河的两岸长满了蒲苇,夏天的蒲苇河上飞满了各色水鸟和蜻蜓,水鸟歇息时就落在西岸的蒲苇上。岸边还有一个小树林,树林外围是比较老的柳树,林子里以杨树为主,有一片槐树,每年五月开满白色的槐花。从河岸到树林,修成了一条水泥路,路两旁则种上海棠树,海棠花已经在每年的季节里开放。

施小淑第一次去敬老院是在几年前,那一次去找父亲要商量什么事,很匆忙。这一次来,施小淑显得很从容,她看着井井有条的敬老院,每座房子前的出厦,靠出厦排好的凳子,老人可以坐在出厦下休憩,有可以手扶的栏杆。院子的一角是健身区,健身区旁边有一个平台,施小淑看出来,那是一个小戏台,敬老院每年会请几个人来,大都是剧团退休的人,在小戏台上献艺,对老人慰问。施小淑想起她在文化单位时写过一个老艺人,这些年了,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咋样。

施小淑走出敬老院去了文化街,她一个人在文化街上转,她觉得这地方并不枯燥,有这么多的艺术品陪着,那些泥塑、剪纸、风筝、泥人,都有自己的生命。然后施小淑去了蒲苇河,已近傍晚,她看见蒲苇河镀上了橘光,看见浅水处有蝌蚪和小鱼在浮游,水面涟漪波动着。她朝小树林走,路旁的树上落满了灰色的麻雀,那些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在胡祥镇的黄昏,她站立着,看着敬老院,听见了乐器声。父亲对她说过,敬老院里的老人里很多能人,会各种乐器,父亲的二胡就是跟一位老人学的,老人年轻时呆过剧团。有时候他也会摸出吉他,唱他过去喜欢的歌,院里有共鸣的人,比他的年龄大不了几岁,在他的吉他声中,老人们鼓掌附和着。

她在朦胧的暮色里看见了父亲,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施小淑说,看见你了,听见了乐器声。父亲说,你过来听听。施小淑应,我马上回。

父亲到底还是和孟秋离了,她不知道往下的生活还会发生什么,父亲和母亲是否还有可能,生活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她也没有看出过什么迹象。她远远地站着,她没有告诉父亲,也没有对母亲说,她的婚姻也正在面临考验,丈夫厌倦了两地分居的生活,他们要解决的问题是谁到谁那儿去。在这点上丈夫比较固执,他不想离开省城。分居问题解决后,接下来他们计划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前几天两人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判。她需要好好想想,需要慎重,两个人走下去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简单。她远远地看见父亲在向她招手,不管怎样,她感谢父亲一段时间的相约,感谢和父亲每次相约的快乐,人和人“约”,其实是很重要的。

【安庆,本名司玉亮。中国作协会员,河南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河南“中原小说八金刚”之一。曾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第八届“万松浦文学奖”、河南省第12届“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篇小说被选刊转载,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遍地青麻》《父亲的迷藏》《扎民出门》,长篇小说《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