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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9期|徐广慧:麦海(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9期 | 徐广慧   2021年09月08日08:07

徐广慧:鲁迅文学院首届青年作家英语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学语文教师。主要创作小说,著有长篇小说《运河往事》(花山文艺出版社)、中短篇小说集《小鲶鱼》(作家出版社)。《运河往事》获河北省第十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小鲶鱼》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6年卷)。

麦海(节选)

徐广慧

老张来了。

老张来的时候,麦子都高过觅食的喜鹊了。麦田像是绿色的海,从天的那边,铺到天的这边。麦海的那边是被树木环绕着的红砖房子,红砖房子里住着来福村的村民。麦海的这边是公路,公路驮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驮着老张。那老张,肩膀上挎着一个布书包,书包里放着写日记的本子。

在中国的北方,哪里有路,哪里就有白杨树。它们在路的两旁挺立着,对从路上走过的人夹道欢迎。它们还没有返青,等再吹几次细风,再淋几场细雨,它们就会捧出攒了一个冬天的绿色,给鸟窝搭个凉棚。

老张仰脸看着那些树。那些树仿佛长了翅膀,在他的眼前飞起来了。那些鸟窝,也仿佛长了翅膀,跟着树一起在空中飞。

来福村的房子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也说不清是谁的汗水,浇灌了谁的房子。一抔黄土,经过庄稼人粗糙的手,经过煤的煅烧,变成了红色的。住在红房子里的人,他们从早忙到晚,似乎只是为了让红砖把他们圈起来。当然,他们也离不开树木和瓦片。只要能使他们免受风雨的洗礼、阳光的曝晒,他们便愿意把力气和汗水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他们没有感觉到有多幸福,多半是因为没有时间思考。在时间的隧道里,他们的手和脚是最忙碌的。其次是他们的肩膀、他们的背、他们的腰。他们习惯了和大地打交道。大街上、胡同里,灰尘或者泥浆扑到他们的鞋面上,溅到他们的裤腿上,他们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难过的。他们有的是力气,水管里流着永远也使不完的水,回家洗洗不就完了。或者,太阳一出来,跺跺脚,走几步,泥点就会像蒲公英一样飞向远方,干吗要在意这些细节呢。

那些鸡们、狗们,走东家,串西家,整天在大街上出溜,它们见到像老张这样的干部一点儿也不慌张。村里来过一茬又一茬的干部,他们在大街上走过,从东头走到西头,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大部分是坐着小汽车进村的。到大队部,他们从小汽车上下来,没有人看清过他们的脸。

老张走在大街上,像个谜语。老张上身穿着个蓝色的松松垮垮的圆领秋衣,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运动裤,脚上一双黑布鞋。老张走路一晃一晃的,见人就说,吃了呗?干什么去呀?见到岁数大的,他就喊大爷大娘、叔叔婶子,见到岁数小的,他就喊哥哥姐姐。大家被他问得一蒙一蒙的,瞪着眼睛看着他,心里嘀咕:这人谁啊,俺不认识你啊。大部分人会回应他一下,也有的理都不理就走了,还有的直接说,你管俺干什么去呀?老张也不示弱,梗着脖子说,我这不问你干什么去呀?至于那没有搭理他的,一定是那二十啷当岁的小青年。他找到人家家里,想跟人家理论理论。他说,你这孩子,俺老远就给你打招呼,你咋吭也不吭,连个车也不下?那小青年看看老张,白瞪着眼说,你谁啊?没事在俺们村瞎逛游什么?老张说,我是谁,你问问你爹去,明天到大队部找我。

那个自称老张的人是谁呢?慢慢地,村里的人就都知道了。老张是市委办公室派下来的驻村干部。来福村的扶贫工作队一共三个人,老张是队长,在来福村任第一书记。消息灵通的人爆出更多的内容,说老张叫张孝村,是市委办公室的督察专员。

老张的身份一曝光,一部分人沉默了,再见到老张,能躲着走就躲着走。也有一部分人,见老张穿的跟个老农民一样,说话用的是老家话,还平声静气的,便开始试着回答他的问题。

您的梦想是什么?老张挨家挨户,问遍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

呃,梦想,这个……梦想嘛……

被问的人看看天,陷入了沉思。也有的人装作挠痒痒,一把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担心自己笑出声来。

老张还是问。老张像个小学生一样,把老百姓说的话都记到了他的小本本上。他像是追风筝一样,追着村子里的人,非要弄清他们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不是老百姓不告诉他,实在是这样的问题不知从哪儿答起。啊,出了一天的汗,腰也酸,背也疼,胳膊腿儿也没地方放,你跟他讨论梦想,还不如给他递一袋烟,叫他解解乏哩。

老李是个有梦想的人。

老李叫李景生,村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都喊他老李。老李有一间门朝着大街开的小屋,小屋冲着门口摆放着一张破桌子。那桌子是老李的柜台。老李身后的墙上有个货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瓶子。那些瓶子里装着的液体,喝一口就可以让人毙命。没错,那里面装的是农药,那些农药是给庄稼地里的虫子准备的。只要不是冬天,老李一睁开眼就往小屋里跑,坐在柜台后面,等待着那些来买农药的人。

老张喊老李老李,老张叫老李喊自己老张。老李摇摇头,说那怎么行呢,专员。老李喊老张专员,老张觉得别扭,又拗不过老李,就哈哈一笑说,算啦,算啦,你愿意咋喊就咋喊吧,不就一个称呼嘛。

老李个子高,有一米九吧。老李跟老张在一块儿不敢站着。

谈起梦想来,老李眼睛湿乎乎的。老李说,专员啊,俺从小的梦想就是把门前的这条路修修。真的,这也是俺爹小时候的梦想,现在俺爹没啦,俺也到了半百的年纪啦,这梦想还没实现。老李媳妇的嘴快,老李的话还没说完,老李媳妇就说,哎哟,专员,今儿个我把这话儿撂这儿,您要是真能把门前的这条路修了,我马素芬就在来福村大街上倒着走。

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这个月我找人规划一下,下个月就动工。老张一拍大腿,整个人像弹簧一样,从杌子上跳了起来。

咦,这可不是唱歌呀!老张从老李的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屋檐的鸽子带着嘲讽的哨声,呼啦飞到了屋后的大槐树上。

跟老李会过面后,老张似乎变了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的时候,嘴里还哼扭着,哼扭的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不会唱歌,要是会唱歌的话,他一定会仰着脖子,在大街上高歌一曲。人心情一好,说出来的话就会像豆腐一样柔软。老张走在路上,连见到一只小猫,都要蹲下身子跟它说说话儿。至于那些走在放学路上的小孩子,每次见到,他都觉得每个孩子都是一轮红彤彤的小太阳。

偶尔,他也会想起他的儿子。他在心里算了算,他来来福村时他儿子五十二天,现在是他来来福村的第八天,哟,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他的宝贝儿子就两个月了。他把手机拿出来,从相册里找到儿子的照片,眯缝着眼看了一会儿。别说,这小家伙跟他小时候还真是一模一样,小脸圆嘟嘟的,眼睛黑乎乎的,一笑脸上两个酒窝。他已经四十八岁了,他媳妇赵明月四十五,都这把年纪了,他没想到媳妇又给他生了个二胎,还是个大胖小子。当初,上高中的女儿是极力反对的,她说,妈,你不要命啦!女儿说这话时,他心里也咯噔了一下。都说女人生一次孩子就是过一次鬼门关,媳妇都这么大年纪了又给他生下一个孩子,他至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说实话,当组织找他谈话,告诉他叫他来来福村驻村扶贫时,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回到家里把换尿不湿、洗衣裳的活儿都干了,才敢开口。没想到她竟然没有一点儿阻拦的意思。她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反正在市里头也是一天到晚地加班,帮不上我个啥,你想干点事儿,那就去试试呗。

老李喊老张“专员”,“专员”这个称呼就在村子里传开了。王又年说,专员去俺家啦,问俺的梦想是么(么:方言,什么)。一根筋说,也问俺啦。王又年说,你咋回答的?一根筋反问,你哩,你咋回答的?原来,老百姓不是没有梦想,而是梦想太珍贵。它像是挂在老屋墙上的一盏马灯,老百姓轻易舍不得把它取下来。万一失了手,不小心碰坏了呢。

王又年和一根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肯先说出自己的梦想。老李不怕。老李说,俺给专员说啦,俺从小的梦想就是把门前的这条路修修。你们猜咋着,专员一拍大腿,说行,这事就这么定了。说我老张来到来福村,就是为了实现你这个小时候的梦想的。老李说完,王又年和一根筋同时变了脸色,都有些后悔没有先公布自己的梦想。王又年说,俺也是这么给专员说的,俺早就梦想着有一天能把咱前边的这条路修修。这条路忒难走了,一到阴天下雨,孩子们上学都没法出门。一根筋说,专员问俺,俺也是这么说的。巧了,三个人的梦想原来一模一样。也难怪,这三个人都是从小出生在这条街上,在这条街上一块儿光着屁股长大的。老李更加得意一点儿,虽然专员每个人都问了,却只在他这里拍了大腿。这叫他觉得多少有点儿和别人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心里舒坦。心里舒坦是什么呢,老李不由得想起了那个词。那个词老李轻易不敢想,他家二小没了,他就把那个词关进了笼子里。现在那个词像是一只小松鼠一样,扒开笼子的门,露出了头,似乎还向他做了个鬼脸。

马素芬不太相信老张的话儿。上嘴唇碰下嘴唇,谁不会啊?他要是能把这事儿给办好,我马素芬就在来福村大街上倒着走。马素芬这样对老张说,也这样对每一个来她小屋打探消息的人说。有人说签字画押,马素芬就真的签字画押,跟那人赌了起来。要是马素芬赢了,那人就给马素芬一百块钱,要是那人赢了,马素芬就倒着把来福村的大街小巷都走一遍。自从打了这个赌后,马素芬说话的嗓门就亮了。以前马素芬的嗓子里仿佛卡着一根刺,现在那根刺不知吐出来了还是被她咽到肚子里了。不管怎样,没有刺卡着,她整个人都顺溜了。就像是一个久病卧床的人,突然到了太阳底下,一下子精神了,也欢实了。她逢人就说,老南瓜的一百块已经头朝外了,到时候我请大家吃瓜子。人们嘻嘻笑着说,负能量,拉倒吧你,才请吃个瓜子啊,一百块哩,怎么着也得叫大伙儿吃顿大餐吧。大餐就大餐,马素芬胸脯一挺,头一仰,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不管怎么着,老张来了后,村里还真是比以前热闹了。至少马素芬脸上的眼泪少了。以前,人们来她的小屋,只要她在,都不敢随便乱说,唯恐哪一句话碰了她的神经。她的神经跟她的眼泪连着呢,就像是没有盖盖儿的香油瓶子,一碰里面的香油就哗地流出来了。

人们给她起“负能量”这个外号,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别看她年轻,在村里却很活跃,什么事都想发表一下意见。她的嘴善于连词成句,但是她的那些词和句,像是烫手的山芋,常常让人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最后不得不扔到地上。有一家的孩子得了大脑炎,她听说了,就噔噔噔跑到人家家里,把那孩子的父母说了一顿。

你们咋就不能把孩子看好呢?这孩子摊上你们这样的大人可真是倒霉!大脑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个病就算能治好,以后也得留后遗症。那父母的心已经是在烈火上烤,经她这样一说,直接就烧掉了。她似乎觉得人家那眼泪流得不够欢畅,就再补一刀,一脸严肃地说,最主要的还没告诉你们。孩子的母亲拿手在脸上抓了一把,掀开密不透风的泪帘子,问最主要的是什么。她说,最主要的是,得了大脑炎会影响寿命。影响寿命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啊?她最后那个“啊”字,像老师打在孩子作业本上的大叉子,把那母亲的泪腺一下子给弄崩了。那母亲整整哭了一天都没有止住。第二天第三天继续哭。最后孩子的大脑炎治好了,孩子的父母却因为这事儿离婚了。后来这孩子像闪电一样,唰唰地长大了,不仅没变傻,还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人们回头一想,马素芬的“能量”简直太大了,就送她一个“负能量”的称号。

马素芬的二小不在了,马素芬的腿就不爱往大街上跑了,马素芬的嘴也编不出词了,也造不出句了,就像是一个老旧的渔网,再也网不住一条鱼。来福村没有一条正儿八经的大街,尤其进村那一段路,又窄又不平,凹下去的坑凸出来的包,一个连着一个,行车稍微快一点儿就跟青蛙赶集一样,一路蹦跶。那天黄昏,二小就是在快到村口的时候被一辆面包车给撞到了沟里的。村支书打电话来,说你路上慢点儿。干吗要慢点儿呀,她那时就知道,她的二小,已经离开了她,再也回不来了。她曾经不止一次地下定决心去死,去另外的那个世界找她的二小。她家开着药铺,喝药最方便,她却没有选择喝药,也许是怕喝药浪费,也许是怕砸了她家的买卖。她选择了上吊。上吊又不老老实实上吊,上吊前她先通知了一下邻居,还把屋门虚掩着。她想死,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后来,再也没有听说她死过,也不知是她把这事儿忘了,还是这事儿把她给忘了。人们从她身上得出一个结论:人这一辈子,就一个字——熬。就算是天大的困难、天大的痛苦,挺一挺就过去了,熬一熬就过去了。马素芬的嘴不是后来又热爱上吃饭,热爱上说话了吗?不但能吃饭,吃得比谁都香;不但能说话,不高兴了还骂人哩。

老百姓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老张在跟领导道别的时候,说出了这句话,声音不大还有点儿发颤,但很清楚。

老张有许多梦,修老李药铺前的路是他到来福村后的第一个梦。

红房子、黄土地、白杨树、绿麦子,是老张梦境的依靠。每年的春夏之交,老张都会回到家乡,穿着布底鞋,到麦海里走一走。他喜欢麦子。麦子幼年时是绿色的,等到结了穗,灌满浆,就变为了黄绿色。阳光一照,一照,再一照,就又变成了金黄色。一行行,一片片,一眼望不到边的麦海像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油饼,铺满了整个田野。路过的人,没走几步,浑身上下,就都变成了香的。没有一棵麦子背叛过大地,哪怕是遗落在路边的,也会被拾麦穗的手收进粮仓。从农村出去的人,在外面待久了,难免会得一种病——思乡病。老张从十八岁考上大学就离开了家,在外面漂泊了三十年,思乡病还真是不轻。他当然知道家乡的好,年纪越长,就越想回到家乡去。他已经进行过多次验证:无论有什么烦心事,无论多么疲惫,只要一接近故乡的土地,他就会一下子放松下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麦子。麦子就应该长在麦子和麦子中间,那样他才觉得是他自己。

老张的老家不在来福村。老张的老家离这里一百多里地。老张工作的地方在邢州,离这儿也一百多里地。他在工作的地方安了新家,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了。老张在来福村一住就是三个月,周六周日也没有回去过。赵明月打来电话,叫人给他捎来了衣服,问他有没有时间回老家一趟把老母亲接来。老张说,你上着个班,还闹腾着俩孩子,把咱娘接去谁管呀?赵明月说,那你只能两头跑了。老张笑笑说,两头?我现在是三头了。还真是,老张给人说,来福村,是他的第二故乡。嚯,听的人有些感动,看来,他是真真实实地拿自个儿不当外人了。

知道梦是什么了,老张就开始谋划着怎么实现这个梦。他把村里的干部叫到一块儿,把自己的梦慷慨激昂地给大伙儿说了说。一说,大伙儿都感到有些悬乎。村支书摇了摇头说,第一书记,我告诉你哈,来福村的包村干部你不是第一个,多少人想弄这个一个都没弄成。你要说干别的我支持,你要是在那个地方修路我劝你还是省省吧。你不是没见,那个地方,哪里有路啊?没有路,你修什么?旁边一个姓陈的支委说,第一书记,您可能不了解,您知道要真把那条路修通得多少钱吗?

老张掏出裤兜里的小本本,一边用笔在本子上划拉,一边说,加上村西的进村公路,我粗略估摸了一下……老张还没有说完,桌上的手机响了,老张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摁了接听键。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老年妇女,白发苍苍,嗓门很大。

“喂,喂,谁呀?”

“娘,是我,孝村。”

“喂,喂,你谁呀?”

“孝村。娘,我是您儿子——张孝村。”

“喂,喂,谁呀?你是谁呀?你见俺家孝村了呗?”

“娘,挂了吧——正开会哩,一会儿我给您打过去哈……”

挂了视频,电话就会立刻再次响起来。老张接了五六次,挂了五六次,电话还是一直响。老张只好关了机。老张看着面面相觑的几个干部,尴尬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老娘一个人在老家,没事儿了就拿着微信摁,按说不能挂老娘的电话,不过也没办法。先不说这个了,咱继续开会吧。

老张说,包括进村的那一段,要是从东到西都修通,差不多有三公里。沙子、石子、水泥、沥青这些材料咱们自个儿买,机械和人工费都算进去,水稳一平八十五,油面一吨二百九,一吨可以铺五公分油面八平左右,我估计二百万应该够了。支书的脑袋垂了下去,两个委员趴下身子,眼睛死死地盯着地皮。沉默了一会儿,陈支委抬起头,清了清嗓子说,第一书记,这样吧,您去跑钱吧,您跑来钱咱们就干。老张一拍桌子,瞪着眼说,我去跑钱,没钱咱这活儿就不干了是吧?别说老百姓对你们有意见,作为人民公仆,我看你们这态度就不行,没有珍惜自己屁股底下坐着的这个位子。说白了,你们根本就没把村里的事儿当成自己的事儿。不把村里的事儿当成自己的事儿,能把村管好吗?我们六个,一人出五万,这就三十万。我先带头,我出,你们出吗?听老张这样一说,几个人立刻傻了眼,一个个把头垂得更低了。不知谁的嘴里喷出一口白气,像块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到了地上。老张也深深地叹了口气。老张说,叫你给村里拿五万,你肯定说没有,要是给你儿子在市里头买楼,别说三万五万,就是叫你出二十万三十万你立马就有了,我说的对不对?我的意思是,前期进料的钱,咱们干部先出钱垫上,后边我来想办法还,大伙儿考虑考虑这样行不行。

老张不仅拍大腿,还拍桌子哩。老张拍桌子的事,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开了。人们这才当真,这老张可不是吃素的,你想把他的梦想当柿子捏还不行哩。

嗯,没错,修路面临的首要问题不是资金问题,是清理路面的障碍物。路面有多少障碍物,都记在老张的小本本上了。最东边,是一个三四亩大四五米深的大坑,坑里和坑沿上长满了碗口粗的毛白杨。坑东边,依次是李袖中家的柴火垛、王二傻家的猪圈、老南瓜家的两棵梨树、麻花家的牛棚。坑西边是一个坍塌的断桥,断桥西边是刘金钟家的鸡窝、老李家的药铺、二黑家的老枣树、王又年家的榆树、三奶奶家的菜地、一根筋家的厕所、甄挺香家的车库……光障碍物,老张就在小本本上记了十几页。哪一个障碍物是谁家的,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占了公共的地点,那一家有几口人,都多少岁,都是干什么的,有了事儿家里谁做主,谁好说话,谁不好说话,老张都记得清清楚楚。要想修路,首先得把路面上的障碍物清走。这个好办呀?不好办。老张琢磨了半天,把这事交给了马素芬。

哎哟喂,马素芬,叫她给别人家做工作,她自己哩,她家的那个药铺子别看只有一间屋,那可是她的命根子。他们一大家子,全凭着卖农药挣钱哩,她舍得把自己的药铺子拆了吗?她要是舍得,我立马把我们家的车库推平。这话是谁说的,街南的甄挺香说的。这话很快传到了马素芬的耳朵里。人们想,好啦,这下事儿闹大了,炮捻儿点着了,光等着看烟火,听响声了。大家屏住呼吸,捂好了耳朵,却没有见到一点儿火星,更是没有听到一点儿动静。也奇了怪了,一向小心眼儿、浑身充满负能量的马素芬这次不知咋啦,不仅没找甄挺香打架,还夸她为人仗义、顾大局,一定能说到做到。要知道,在这之前,这俩女人是不说话的。十几年前,俩人在纺织厂干活时不知因什么事结了怨,十几年没有过话了。现在俩人隔空对话,可把村里的人稀罕毁了。甄挺香说,她的药铺子拆了,我的车库立马拆,我不叫公家动手,我自己就把这活儿干了。马素芬说,好,沙地里拔萝卜,来他个干净利索的。人们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马素芬家药铺子的房顶不知哪儿去了,光剩下个屋茬子。那些红红绿绿的瓶子也不知去了哪里。甄挺香呢,一个电话,把儿子叫来了。儿子开着自家的挖掘机,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她家屋后的车库推平了。咦,爬了一墙的喇叭花都不敢相信,甄挺香又没出门,她咋就知道马素芬真的把她家药铺的屋顶给掀了呢?鸽子们仿佛知道底细,在喇叭花摇头晃脑地沉思的时候,呼啦啦飞过大街,飞过树梢,落到马素芬家药铺子的墙头上。孩子们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有个孩子发现了鸽子,停下脚步,仰着脸,痴痴地看着。另一个孩子也看到了,指着天空,尖叫一声:看哪看哪,鸽子,鸽子,鸽子的嘴里叼着那么大一个羽毛!

甄挺香年轻时是村里最勤快最能吃苦的女人,曾经一个人种了六十亩地,一上五十岁后,毛病就来了,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最近两年又加了个慢阻肺,不能见风,不能见雨,一天到晚在屋子里躲着。村里的人,很少见她出门。儿子开着挖掘机拆车库时,甄挺香也出来了,脖子里系着一条丝巾。丝巾是彩色的,紫、蓝、黄、绿、红……你所能想到的颜色,在她的丝巾上几乎都能找到。真是美呢,听说那条丝巾是老张的媳妇来看老张时送给她的,那丝巾像是一只彩色的蝴蝶,把甄挺香的脸衬托得好看极了。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几朵洁白的云。太阳干净得像是婴儿的脸。没有风,空气暖洋洋的。

最后一处障碍物是王又年家的榆树。大街清理干净后,他家的榆树像个大大的感叹号,矗立在路中央。王又年的二儿媳妇叫宋应笑。宋应笑躺在地上,又哭又叫,一会儿说她的心口疼,一会儿说她的胃疼。

村支书来了。村支书叫人把宋应笑拉起来,宋应笑不起。村支书说,宋应笑,你想干什么?宋应笑抬头看看支书,扑腾坐了起来。眼前的支书,可不是几天前的支书了。几天前的支书是她大爷。她大爷六十岁了,在村里干了一辈子支书。不知为什么,老张一来,支书就变成了宁云起。这个宁云起在县城开着生产玻璃的大公司,按说不可能看得上村里的这点儿油水和上面给的那点儿工资。村里调整领导班子,老支书和宁云起都是候选人,没想到宁云起的票数远远超过了老支书。谁都认为他不可能接村里的这个烂摊子,没想到,他还真把这活儿给接了,还支书兼主任。老张到来福村后的第一件事是了解老百姓的梦想是什么,第二件事就是整顿领导班子。选举开始之前,他挨家挨户征求意见,又请村医、退休教师和一些在外面做生意的有头有脸的人提建议,到处打听谁能当村里的一把手。老支书自然不能当了,不仅是老支书老了,思想跟不上时代的节拍了,更主要的是那几年村里的低保,老支书把指标都给了自己的亲戚了,老百姓对老支书有意见。有人举报了老支书,上面也给了老支书处分,可老百姓心里还是别扭。老支书心里也别扭。这几年,虽说老支书再也不敢胡来了,可做事也变得四平八稳,畏首畏尾的。这宁云起,要说也不是一般人物,大专毕业后就开公司,成了村里最有实力的企业家。现在他的公司已经经营了十几年,每年光纯利润,听说就有两千万呢。

宋应笑往地上躺的时候,没想到宁云起会来。老张的老娘不见了,他昨天晚上回老家找他老娘去了。老张在,老张出马。老张不在,当然宁云起往前冲了。

宋应笑看着宁云起,心里有些发憷。要是在往常,她早就在村里的微信群里开骂了。村里总有那么几个人,一不高兴了就骂人。过去,那些人骂人都是去房顶上跳着高骂,或者去大街上,拤着腰一骂骂一趟街。有了微信后,那些人不高兴了就在群里骂,想骂谁就骂谁,不想骂谁就不骂谁。村里的干部像个缩头乌龟,也没见谁敢露面。当然,宋应笑没在大街上骂过人,也没在群里骂过人,村支书是她丈夫的大爷,也是她的大爷,她能不支持她大爷的工作吗?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老张来了,换了宁云起当支书和村主任后,群里那些爱挑事爱骂人的人都不骂了。这叫宋应笑憋了一肚子气。她是个爱生气的人,有点儿事就在肚子里憋成疙瘩了。厉害的时候哭、闹,还会直挺过去。以前她生气那些人在群里骂人,现在她生气那些人突然一下子变成了怂包。老张,他不就是个外人吗?有必要把他当神仙供着吗?三年后,他一拍屁股走人了,还能再管村里的这些闲事吗?才来几天,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他凭的是什么呀?小低个儿,他到底有什么来路,到底是谁在后面给他撑腰呢?从退下来后,她大爷整天垂头丧气,可是他也怂,他也不敢在群里骂。宋应笑心里明白,她是为了她大爷才往地上躺的。躺是躺了,她大爷也鼓励她躺,可他自己却并没有露面。

宋应笑是本村的闺女,从小就在来福村生活,却没跟宁云起打过交道,不清楚他手里的底牌是什么。扫了两圈,见人群里没有她大爷,她的脸一阵紫、一阵白。

“我……我要钱,要想把这棵树刨走,得……得给钱……”

“你要多少?”

“两千。”

“微信呢?我现在就给你转。”

宋应笑呆了,她没想到宁云起这么利索,竟然一口答应了。她从地上爬起来,犹犹豫豫地从兜里摸出手机,找出收款码,宁云起立刻给她扫了两千。

当的一声脆响,支付成功。周围的人鼓起了掌。宋应笑也不知道别人为啥鼓掌,是为她,还是为宁云起,她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明白,就拍拍屁股上的土,扭头走了。宁云起在后面高声喊道:“宋应笑,你别害怕,这两千块是我个人出的,就当是你儿子娶媳妇我给随了礼了。这棵树我们现在就刨走,我们把它栽到村东的路口,你没事了记得去看看它。不管在哪里,它都还是你的树。什么时候树卖了,树下的土地再归公。你看这样行吗?”

宋应笑没有回答,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前面的路口。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