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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1年第7期|劳罕:最是新疆看不够
来源:《雨花》2021年第7期 | 劳罕  2021年09月06日08:50

在网上看到这样一个帖子:“西藏是一种病,不去治不好。新疆是一种瘾,去过戒不掉!”

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我的神经,“新疆的瘾”不由自主漫延全身,浑身都酥了起来—尽管离开新疆已经多年,我的神思,时不时仍会在那片大地上溜达!

我常对朋友们讲,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旅游,这辈子,一定要去一趟新疆!如果不去,人生一定会留有缺憾!

驴友圈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不到新疆不知祖国之大,不到新疆不知祖国之美,不到新疆不知祖国风情之浓郁。”的确如此。新疆约占国土面积的1/6,几乎囊括从黑龙江到淮河流域的所有气候形态和地理景观,所以,看景你要到新疆。

新疆是多民族聚居区,我国一共有56个民族,其中47个在新疆有分布,跨国民族就有好多个,各个民族都创造出了自己绚烂的文化。此外,历史上,新疆一直位居丝绸之路要冲,东西方文化在此交汇、碰撞、融合、衍生,地缘特点,又让新疆的文化独具特色。不夸张地讲,论风情之浓郁,恐怕鲜有地方可与之比肩。所以,想探究风情,也不能不去新疆。

先来说说新疆的风光。

前不久,有热心人评出了新疆十大花海,什么伊犁杏花沟、新源野果林、吉木萨尔花儿沟、阿克乔克草原、喀拉峻草原……看完,我颇不以为然:这哪里够啊!比这些更壮观、更艳灼的花海,在新疆多了去了!

由于气候形态多样,新疆的花,由南向北次第开放。所以看花,一般先从天山南麓看起,依次往北看,估计至少两三个月你都会在花海中徜徉。

新疆的花,都有一个特点:同一块地,隔上十天八天,就会开出不同种类的花。

乌鲁木齐近郊的苜蓿台是我在新疆工作时最喜欢去的所在。这是一块绵延几公里的山间台地,每年“五一”前后,绿油油的草甸上,耐寒的贝母花就迫不及待地鼓起了花蕾,这时候,山坡上以白色为基调;过一个礼拜你再去看,成了锦鸡花的世界,整个台地上,娇艳的黄色在阳光下摇曳,晃得你睁不开眼;五月下旬,这里又被野蔷薇、野郁金香占据,紫红的花瓣一朵挨着一朵,台地、山坡氤氲在奇幻的紫霞里;而到了六月初,野芍药开了,或白或粉或红,苜蓿台似乎被罩上了彩色的地毯;六月中旬,苜蓿台才进入真正的盛花期,似乎是天上的颜料桶突然间被掀翻了,各种颜色的花争相怒放,花山花海,花云花雨,弄得你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各种花,便又弥漫出各种味道,各种味道聚拢来攒集成浓浓烈烈一股,肆无忌惮地朝你的鼻孔发起冲锋,先是刺破鼻膜,然后直捣心肺,站在花丛中,你一定心旌摇荡,飘飘欲仙……

当然,能成为花海,占地面积必须辽阔(否则,只能是花坛)。

新疆的花海,无不具有“辽阔”这个特点。我曾在阿勒泰见过两万亩大的一块野芍药花地,曾在新源县见过四万亩大的野罂粟花地,曾在裕民县见过连绵几十公里的野巴旦杏花……

唐代孟郊登第后,写下“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在新疆,无论你如何得意,想一日看尽新疆花?那是不可能的。

我见过最大的一片花海,在巩乃斯河谷。相信任何人来到这里,都会情不自禁发出惊叹:花海!不折不扣的花的海洋!

十万朵?百万朵?千万朵?其实,又何止呢。目力所及的,全是花!一朵又一朵密密匝匝拥挤着争相在阳光下绽着笑脸。风轻轻拂过,一片连一片的花,便波浪似的荡漾开去。

一朵紧挨一朵,于是,放眼看去,就像一张硕大无朋的彩毯沿着巩乃斯河畔的缓坡从从容容、无边无际地铺排开去。彩毯的边缘一直延伸到了遥远的天际,最终和淡绿色的天山融为一体。

由于山顶笼着一抹薄纱般的飘拂的云,这张彩毯又融进了云里,而且随着云的节拍飘来荡去。云的那边还有花的踪影吗?恐怕没人说得清楚。

这条河谷,驱车几乎要走上一整天。睁开眼,是花;闭上眼,是花;一觉醒来,还是花!

这里的花儿到底有多少种颜色?任你绞尽脑汁也难以说清,或紫,或蓝,或红,或白,或浅紫、浅蓝、浅红、浅白,或是一朵花中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杂陈。不过,不管是什么颜色的花,都开得自然、清亮,就像一个洗尽铅华的邻家小妹。

花儿的形状也千姿百态:有的怒放如盏,有的团拱似榴,有的倒挂似钟,也有的,似把一串大小不等的玛瑙层层叠叠摞在了一起。最奇特的那种,顶层似球,下端却如嵌满珍珠的玉盘,球体嫣红似霞,玉盘晶莹如雪。一株花,能有这么丰富的内涵,让人不得不佩服造物主的神奇。

你想一想,这么多种颜色、这么多样形态的花,全攒集在一张毯子上,那是何等壮观!

在这里,最忙碌、最幸福的要数蜜蜂和蝴蝶了。按理说,置身花海,怎么着也能吃个肚儿溜圆,可它们仍是那样不知疲倦地奔波着,才偎了红又倚了翠,沿途一朵花儿也不放过。也许它们生存的目的,本就不仅仅是为了吃饱喝足。

尽管这里花闹蝶闹蜂闹,四野却静得出奇。因为静,你能感觉到蝴蝶振翼的声音,你能觉察到蜜蜂对花朵的私语。都说环境能改造人,环境也能改造昆虫。在这里,连蚂蚱也学乖了,屏息静气跳上花瓣,又蹑手蹑脚遁去影迹,腾挪之迅疾,来去之无形,活脱脱就是个得了高人秘传的侠士。

在这里停留久了,随着四野的静,自己也静了下来,满脑子只有吴均《与朱元思书》中的那句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继而,你又从静中有了另一种颖悟:幸福是不分等级的。高车驷马、豪宅宴宾、华堂嬉游固然是一种幸福;而箪食瓢饮居陋巷,同样有花开花落可闲看,有云卷云舒可静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不少人有这样一种错觉:新疆之美局限于夏季。其实,新疆的秋季更具魅力。

新疆有一种树,叫“大漠英雄树”。你知道是什么树吗?

是胡杨。

胡杨真是一种奇怪的树,具有令人难以想象的生命力,不独耐高温、严寒,它的根还能扎到二十米以下的地层中汲取地下水,只要稍微有一点点湿气,就能傲然挺立。科学研究发现,它的细胞有一种特殊的机能,不惧盐碱伤害,哪怕水的盐碱浓度已到结晶的程度,它照样能从水中汲取水分和养料。

为了生存,一棵胡杨树上会长出不同的叶片,树的下半部是松针般的小叶片,树顶则是鸡蛋形的大叶片。小叶子是为了减少水分散失,大叶子则是为了吸收阳光。无论大叶片还是小叶片,上面均生有一层厚厚的蜡质,能够锁住每一滴水。

你说说,还有哪种树有这么坚毅的性格?没有,绝对没有!

塔克拉玛干被称为“死亡之海”,其他的植物都逃遁了,胡杨在这里照样枝繁叶茂。有这么一个说法: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腐一千年。

好家伙,随便一算就是三千年,不是“英雄树”是什么?

你知道吗?我国90%以上的胡杨生长在新疆,仅塔里木盆地胡杨保护区的面积就达三千八百平方公里。那么,胡杨什么时候最美?答案是秋天。

“十一”假期前后,一场场罡风将胡杨的叶子从深绿吹成浅绿再吹成金黄,这时候你踏进沙海,会疑心走进了一个黄金铸成的世界。

逛胡杨林,最适合自驾游,车窗外,胡杨接胡杨,沙梁连沙梁,一束束金黄扯天扯地,一片片金黄无边无际,一程又一程,只管往前漫涌。这时候,一种“欲穷其林”的渴盼,便会按捺不住地蹿升上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开车,你不用担心错车、追尾、闯红灯;天高地迥,人烟稀疏,你可以摇下车窗或打开天窗,一边哼着小调,贪婪地看着风光,一边随心所欲地狠踩油门,兴不尽,人不归。

如果不会开车,也不用担心,静观胡杨同样有趣得很。秋日的新疆,少有风沙,连旬连月都是鲜亮亮的大晴天,空气里纤尘不染,天蓝得过分,金色的艳阳下,胡杨的每个叶片都柔亮、剔透,浓浓的黄色似乎正从叶脉中溢出来。那种黄,毛茸茸、亮晶晶,撩拨得你心里痒痒的,有心去触摸这些叶片,却又舍不得。

如果你喜欢拍照,就有相见恨晚之感了,即使摄影水平再差,随便一摁快门,便会逮到一张足以上风景画册的照片。我在新疆的那些年,年年都要去过上一把拍照瘾。

看完胡杨,别忘了参观罗布人村寨。罗布人是维吾尔族人的一支,分布在塔里木河沿岸。这个群体的人,身形高大,成年男子很少有低于一米八的,一个个健硕威猛。

你可能不会想到,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生活的他们,却是以鱼为粮。塔里木河中下游的胡杨丛中,分布着一个个海子(小湖泊)。海子里盛产鱼,划着卡盆(用胡杨掏制的小舟),用罗布麻网信手一捞,就会有收获。

当你拎着鱼走上岸,不用多吩咐,好客的罗布人就会帮你把鱼用红柳条串起来,放在篝火旁烘烤。这种做法,鲜美异常,这是你在任何城市的餐馆中都品尝不到的。

罗布人是个长寿的群体,这可能与他们的饮食习惯有一定的关系。肉孜·沙迪克老人是罗布人的形象大使,我第一次见他是2004年春,时年108岁。最让人称奇的是,这个足有一米九的老人,精神健旺,耳聪目明,八十多岁续弦后又生了三个子女。

向他讨教养生之道,他的回答则会让许多营养学家大惑不解:一生只吃烧烤食物—烤鱼、烤羊、烤馕。从不吃蔬菜、水果。这是不是和目前流行的养生学说有点相悖?

在肉孜老人的口里,这里处处充满传奇:海子里的鱼有一人多长,一条大头鱼两大锅都炖不完;罗布人用遍地生长的罗布麻编织衣服,用罗布麻叶子治病;罗布人衡量一个男孩是否长大的标准是他能否抓住野骆驼—野骆驼善跑,一跑就是三天三夜,所以能追上骆驼就是长大了!

秋日的北疆,也极有看头。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曾经在布尔津城郊的原野上流连忘返,竟误了车程。

布尔津是个边境小城,因布尔津河绕城而过得名。布尔津河,是额尔齐斯河最大的支流。而额尔齐斯河,是中国唯一注入北冰洋水系的河流。

这座边境小城,藏在一望无际的白桦林中,因为人口很少,静谧极了,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小城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为这个“静”字做注脚:秋日的布尔津河,水流平缓,没有喧哗,没有泡沫,清冽得让你想掬起喝上一口;河中的水草、小石子直视无碍。白桦树,是一种最娴静的树,树干笔挺,不枝不蔓;树皮洁净,不染尘埃。在她面前,你说话的声调不由自主就会降下来。

那片林子大极了,树隙之间铺满厚厚的苔藓,偶尔会有一片黄叶从枝头翩然落下,因为太静的缘故,落地声竟清晰可闻。我沿着布尔津河走啊走啊,忘了时间,忘了古往今来的一切……

秋日里,你如果想看一点“闹”的,那么就请到牧场来。瞧,那块草地上正在举行“姑娘追”。

“姑娘追”,是哈萨克、柯尔克孜等民族的娱乐活动,多在婚礼、节庆时举行。一男一女两人结成一组,活动开始,二人纵马向指定地点狂奔。去时,小伙子可以向姑娘逗趣、开各种玩笑,甚至可以亲吻、拥抱—按习俗,怎么嬉闹逗趣,姑娘都不许生气。

到达指定地点后,小伙子立即纵马急驰回返,姑娘则在后面紧追不舍,追上后便用马鞭在小伙子的头上频频挥绕,甚至可以抽打,以报复小伙子的调笑,小伙子不能还手。

不过姑娘一般是不会真打的,特别是姑娘和小伙子对上了眼儿时,她就会把马鞭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但如果姑娘不喜欢这个傻小子,而他,又在去的路上说了不中听的话或做了过分的动作,嗨!那小伙儿可就倒霉了,姑娘会毫不客气地挥鞭,狠狠抽打。

许多青年人就是通过这种戏谑性的追逐,互相了解,继而萌发了爱情,最终结成了伴侣。

“姑娘追”的起源,本身就很有趣:说是很早以前,哈萨克族两个部落头人欲结成儿女亲家。姑娘过门那天,来接亲的人当中有一个快嘴的,夸自己头人儿子的坐骑是万里挑一的千里马。姑娘的父亲听了不乐意了,说:“我的姑娘骑马向你们接亲去的相反方向跑,如果小伙子追上了我的姑娘,今天就过门,否则,你们就请回吧。”小伙子看来不是个孬种,欣然接受了挑战。

这一活动相沿成习,一直流传至今。

“草枯鹰眼疾”,古诗里的这种意境您想领略一番吗?那么,也请到牧场来。

我曾在秋日北疆的牧场上目睹过这样的情景:天高云淡,西风凛冽,北雁南飞,枯草的断茎在风中飒飒作响,空中一只只雄鹰在悠闲地盘旋。突然间,一只鹰一收翅膀,箭一般射向地面,转瞬,一只肥硕的老鼠便被紧箍在双爪中。

放鹰狩猎,是哈萨克牧民的传统。现在,南北疆许多景点都以这一传统吸引游客,深受游客欢迎。

到了牧场,少不了骑马。在新疆的牧区骑马和在内地的旅游景点骑马,感受绝对不一样。在内地,没有旷野做背景,马儿失去了剽悍的野性,纵辔的味儿能不寡淡?而在新疆,天苍苍,野茫茫,远处雪峰傲立,近处雄鹰翱翔,耳中松涛阵阵,身旁清风嗖嗖,放马狂奔,翻腕提缰,立马长啸,不由你不产生壮怀激烈的豪情!

前面讲了夏、秋游新疆,其实,冬日的新疆,也很值得一看呢。

不知为什么,一说到雾凇,大家首先会想到东北。其实,新疆冬日的雾凇,一点也不比东北逊色。

几场雪落之后,南北疆无论城市还是乡村,树木枯草上到处都挂满了雾凇。而且南北疆的雾凇,各有自己的特点。这些特点,东北肯定不具备。

南疆沙海里看雾凇,适合晨曦初露时去看。沙梁做背景,晨曦一照,橙黄一片。沙梁下的胡杨虬枝横斜,霜染的枝丫晶莹剔透—也许是胡杨独特的枝丫结构之故吧,微风拂过,一棵棵树犹如一个个老者正佝偻着腰、拂着银须迎接旭日呢。朝霞、老者,黄沙、白树,对照强烈,那种视觉冲击无与伦比。

北疆看雾凇,领略的是一种气势。“田成方、树成行、路成网、渠相连”是新疆条田的特点,每块条田动辄就有一两公里长,四周多种植钻天杨。一棵棵一行行挂满雾凇的钻天杨整整齐齐傲然挺立在白皑皑的雪原上,除了“壮观”之外,你还会想到哪个词?“玉树临风”!对,一点也没有错。

看树挂,一定要带着积极的心态。俗话说:“夜看雾,晨看挂,待到近午赏落花。”当太阳公公露出笑脸时,树挂便开始一片一片脱落了。不到正午,树挂已在光晕下悄悄遁去了行踪。残存在背阴里的些许,也没了方才的生气,羞答答瑟缩着,似乎正无奈地为方才的绚烂唱着挽歌。倘若情绪消沉,难免会发出“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感喟。

相反,如果心态积极,你会面对着朔风高歌:“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一点一点消散的雾凇,不正如“宝偈高吟”,让懈怠的人迅速振作起来,鞭策你在今后的岁月里加倍珍惜光阴,珍惜上苍赐予我们的一切。

几年前,南方一场大雪,电线、输电铁塔纷纷被压垮。当时,我还在新疆工作,与周围的朋友们聊起此事,颇感蹊跷:新疆,整个冬天都在下雪,也没有出现这种状况啊。

后来在南国生活得久了才知道,原来雪和雪很不一样:北国的雪含水量少,密度低,轻、柔、散。而南国的雪,含水量高,又湿又重。“我爱你,塞北的雪,飘飘洒洒漫山遍野。”歌唱的只能是北国的雪。

正是因为,北国的雪飘飘洒洒,是那么可爱,踏雪,也成了一种别有情趣的活动。在新疆工作时,我特别喜欢在雪里漫步,轻柔的雪尽管下得又大又紧,但很难湿透衣衫。在清新的空气中,穿一双皮靴信步在雪地里,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你会觉得它如天籁般动听。

踏雪,最好的地方应该在塔城和阿勒泰。这里的雪,没有一丁点儿的污染,走渴了,随处团上一把,尽管往嘴里送。这里的山多是缓坡,又有那么厚的雪垫子,如果你童心顿起,那就别犹豫了,翻滚着下山吧。滚到了山脚下,保证皮毛无伤,两巴掌拍下去,身上还不沾一点雪屑。

如果你看倦了雪原风光,可以钻到哈萨克人的毡房里,一边喝着酽酽的奶茶,一边听阿肯弹唱。阿肯是哈萨克族民间歌手的称谓。这些乡土音乐家们,一般都能即兴自编自弹自唱。

冬日夜长,毡房里经常举行阿肯弹唱会。所谓阿肯弹唱会,实际上是哈萨克牧民用诗歌进行哲理辩论和才智较量的活动,也是传播知识、交流思想的场所。当阿肯唱出风趣或智慧的歌词时,旁听的人会不断地高声喊叫助兴,莽莽雪原上平添了许多生趣。

我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喀纳斯图瓦人村落的照片,谁见了都会赞叹不绝:远山近岭白雪覆盖;从山腰到山脚错落有致地生长着白桦林,细密的枝条冲天直指,如同一支支毛笔倒竖着,以蓝天作为背景书写着什么;白桦丛中隐隐露出一座座小木屋,屋顶袅袅的炊烟宛如风筝的细线,正牵出一个个关于冬天的童话。

这幅照片,是我一个新疆文联的朋友拍摄的。如果不细细辨认,一定会认为是一幅水墨画。

喀纳斯因为风景奇佳,疑非世间所有,被誉为“神的后花园”。而图瓦人的村落,则被誉为“神的后花园中的自留地”,可见村落之美了。

图瓦人是我国一支古老的民族,以游牧、狩猎为生。他们的祖先到底是谁?学界一直有争论,有学者认为,图瓦人是成吉思汗西征时遗留的部分伤病员的后裔。但也有学者说,他们与俄罗斯的图瓦共和国的图瓦人属同一个民族。

图瓦人保存着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惯,居所皆用原木筑砌而成,下方上尖,颇有异域风情。家家门口均设有牲口围栏,几根木条随意散搭着—人家原本就不是为了防贼。

冬天的这里,只有一种色调:白,而且是那种洁净的白。山白、水白、树白、屋白、云白、雾白、炊烟白……

白,让这里分外静谧,一切似乎也都慢了下来—男男女女围着火炉悠闲地喝着奶茶;牲畜卧在围栏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干草;鸡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雪地里刨着什么;甚至连透过白桦树的光束,也是那么慵懒。

也许是受我墙上那幅画的影响,前年冬日,一位搞摄影的朋友不顾一切从杭州去了喀纳斯,一待就是大半个月,每天都要打电话喋喋不休地告诉我他的奇遇。在他的眼里,那里简直是个童话世界:挂满雾凇的白桦林,被积雪堆成蘑菇的小木屋,雪地上踱着方步的雪鸡,林间探头探脑的狐狸……他兴奋地大叫:“来到这里,所有的烦恼,都忘得干干净净!”

尤其让他大呼过瘾的是驾着雪橇在茫茫雪原上飞驰的感觉,他用一个字概括:爽!

如果喜欢冰雪旅游,朋友,千万别只把目光盯着东北。论雪质及冰场,新疆一点也不逊色呐!雪地足球、田园滑雪、冰上钓鱼、冰帆、冰上陀螺、雪地摩托……大凡与冰雪沾边的运动,在这里大都开展得如火如荼。全疆大大小小的滑雪场就有近百处,其中天山国际滑雪场的一条天然滑雪道就长达六千米,在国内首屈一指!

到新疆,还有一种游法,不受时间限制,一年四季都可行。我姑且把它命名为“思古游”。

新疆地理位置独特—既是华夏民族联系外界的通道,也是戍边卫国的屏障。历史上,匈奴、大宛、乌孙、大月氏想东进牧马,首先绕不开新疆。这块被史书称作西域的土地上,曾散布着36个古国。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大漠的风尘早把这些古国打磨成了一座座废墟。有一位散文家说过:“废墟是课本,让我们把地理读成历史。”

的确,米兰、楼兰、高昌、交河……都是历史与地理的融合体。看到那一个个衰败的烽燧,你不由得想起张骞出使西域的马车,西域都护郑吉的府邸,细君公主与乌孙昆莫联姻的帐篷,滚滚红尘中的驼队和商旅……

在废墟中穿行,看残垣断壁,观长河落日,听罡风悲鸣,各种人生况味会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那种美感,恐怕任何语言文字描述起来都显得苍白。

废墟的产生,与新疆的自然环境有关。新疆从南到北跨纬度约15度,地形高差大,气候形态多—有暖、寒、温带之分。如此,便造成了新疆东西南北、山上山下自然景观的强烈反差,成为中国最干、最热、最冷、风沙最大、温差最大的地区之一。

你知道中国最热的地方在哪里吗?不是“四大火炉”,而是在新疆的吐鲁番—有记录的地表绝对最高温度竟达82.3摄氏度。

你知道刮风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每到夏、秋,沿海地区动辄被台风弄得紧张兮兮,6级以上就要发出蓝色预警。可新疆吐鲁番西北部的“三十里风区”、哈密附近的“百里风区”,全年八级以上大风的天数超过一百天。

我在新疆工作时,不得不经常发回“大风吹翻火车”的报道。有一篇发表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消息—《老风口的装甲车退役了》,还获得了报社的好稿奖。记得导语是这样写的:

一场一场春风将老风口防护林由鹅黄拂成深绿,老风口道班的工作人员惊讶地发现,去冬今春,道班门口那辆用作抢险的装甲运兵车竟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其实,近几年来,随着老风口防护林蔓延,曾经威风八面的装甲抢险车正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昨天,塔城地区老风口工程指挥部办公室副主任刘仕光终于郑重宣布:“老风口的装甲车正式退役了。”

用军用装甲车作为道路抢险车,这在我国绝无仅有。

记得我还在《人民日报》发表过另一篇有关风的通讯—《背着石头上学的孩子们》,现摘录几段:

亚心在乌鲁木齐县西南三十公里处,是乌鲁木齐有名的风口。这里几乎每天都在刮风。冬、春风大时,乒乓球大的鹅卵石空中乱飞,茶杯口粗的大树会被拦腰折断,行驶的汽车动辄会被刮翻。前年春天的一场大风,在此区段行驶的汽车有64辆被刮翻。

亚心小学正处在风口的中心地带。听说学校的孩子们上学路上为了不被大风吹倒,只好在书包里塞满石头。为了证实这一新闻,12月13日,记者起大早来到了萨尔达板乡亚心中心小学。

这是个无风天!说是无风,羽绒服还是被吹得像烤熟了的面包,沙砾打得人睁不开眼,一张嘴一口沙。学校操场上,刚举行完升旗仪式,鲜艳的红旗在晨曦中猎猎作响。学校教务主任马红说:“崭新的国旗刚挂上去角角就被吹烂了,系国旗的绳子也常常被风刮断。”

课间,问起背石头上学的事儿,小家伙们来了精神,争先恐后讲起来:“刮大风的时候,上学路上我们四五个人手拉着手,每人书包里装着两三块石头。风把我们的眼睛吹得睁不开了,连气都喘不过来。有一次翻山梁的时候,一个同学被风吹得滚了下去,滚得好远好远,我们吓得哇哇大哭……”长着一对漂亮大眼睛的李雪艳说。“弟弟个子小,妈妈每次只给他装了一块石头。大风天都是我在前面顶着风走,让弟弟在后面拽着我的书包带。前些天上学路上,一阵风刮来,弟弟先倒在了地上,把我也拽倒了。我爬了半天才站起来,去拉弟弟时,两个人又都摔在了地上。弟弟的鼻子也磕破了……”

这篇通讯刊出后,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内地一家汽车厂还为孩子们捐了一台校车。

今天我在西湖边再读这段文字时,不觉眼睛湿润了:现在孩子们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很挂念。

新疆极端的气候条件,锻造出了新疆粗粝、雄健的地表特征。

不知你去没去过库车的神秘大峡谷?千万年的风蚀,硬生生把大地撕开一道数百米深的豁口。朝崖壁上看,没有丝毫圆润的感觉,那是真的撕,直上直下,劈地摩天,磅礴神奇。你再看克拉玛依附近的魔鬼城,裸露的石层被狂风雕琢得奇形怪状:或狰狞怒目,或龇牙咧嘴,或危台高耸,或森然搏人。一俟风起,立马飞沙走石,朔风啸叫,天昏地暗,怪影迷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能是受这样的自然环境的熏染吧,新疆盛产男子汉—是那种“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男子汉。你想想,面对揽天风沙你能怎么办?只能咬紧牙关迎上去!

沙海里奔波,嗓子都冒了烟,哪里还顾得上用浴液洗手、用纸巾揩拭,碰到一个西瓜摊,抄起一只“咚”地一拳砸开,双手抱起就啃,任凭汁液流得满嘴满脸;见到一瓶啤酒,等不及找起子,往嘴里一塞,牙帮一使劲“嘎嘣”咬掉瓶盖,仰天就灌……

这种场景,在西湖边檀香氤氲的茶楼里,在江南“轻拢慢捻抹复挑”的丝竹声里,是难以想象的。

的确,无论谁在戈壁沙漠里待久了,灵魂里一定会透着倔强,心也会硬朗起来。严寒酷暑算得了什么!漫天沙暴狂吼着袭来,抖一抖沙尘,只管朝前走去。骆驼刺划伤了皮肤,看都懒得看一眼,胸中荡起的是“五岳倒为轻”“嵯峨蔽榛莽”的冲天豪气。这里的男人只晓得纵辔放马、仰天长啸,哪管它“白骨横千霜”。

的确,也只有在新疆,男子汉的威猛,才能演绎到极致!

新疆的许多地名,一旦与历史联系起来,每一个画面都会硬得硌牙,每一个扑面而来的人物,都是“仗剑八万里,横戈天地间”的硬角色,要么“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要么“侠骨傲群英,天地任我行”……

不信请看下面这些故事:

前不久,热映的电影里有一句很热血的台词:“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你可晓得,这句霸气外露的豪言,其实是两千多年前生活在新疆的一个铁血男子汉说的。这个人叫陈汤。

陈汤,原本是个写得一手好文章的穷书生。由于没有后台,在长安郁郁不得志。后毛遂自荐出使外域,几年后当上了西域都护府副校尉。

是西域这块大地赐予了他辗转腾挪的机会!

汉宣帝时,匈奴内部纷争,南匈奴呼韩邪单于归附汉朝,北匈奴郅支单于却向汉朝叫板,不但杀了汉朝派去的使臣谷吉,还带兵攻城略地,占了康居,胁迫阖苏、大宛诸国每年向他进贡朝拜。

一时间,郅支单于俨然成了西域的霸主。

汉朝派遣三批使者到康居要谷吉的尸体,都被郅支单于拒绝了。他不但不给,还恣意羞辱汉使,扬言:“居困厄,愿归计强汉,遣子入侍。”

这不是公开叫板吗!

然而,此时的西汉,国力已不似武帝当年。加之天灾人祸一场接着一场—先是陇西地震,又是颍川水灾,再是西羌叛乱……朝廷焦头烂额。更不利的一条是,康居离长安有一万二千多里之遥。劳师袭远,是用兵之大忌呀!

无奈,继位不久的汉元帝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朝廷可以选择绥靖妥协,有志青年陈汤却不甘受此羞辱,他向顶头上司西域都护甘延寿请缨:“夷狄畏服大种,其天性也……今郅支单于威名远闻……数年之间,城郭诸国危矣。且其人剽悍,好战伐,数取胜,久畜之,必为西域患。”他提议奔袭康居,击杀郅支单于,以保汉朝西陲安宁。

甘延寿认为办法不错,但饱经了职场风霜的他建议还是奏请朝廷批准再说。陈汤坚持己见:“国家与公卿议,大策非凡所见,事必不从。”意思是,长安那帮公卿士大夫只知道扯皮,等他们扯来扯去,战机恐怕早就丧失了。

见甘延寿仍不决断,陈汤便决定独自干了—趁甘延寿养病,假造了一道朝廷圣旨,命令各地兵卒迅速集结。

陈汤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甘延寿闻讯,从病床上爬起来阻止。谁知,陈汤按剑上前,怒叱延寿:“大众已集会,竖子欲沮众邪?”

敢骂上司是“竖子”,看来,此时的陈汤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汉书》记载,甘延寿“少以良家子善骑射为羽林,投石拔距绝于等伦,尝超逾羽林亭楼,由是迁为郎。”他是军中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尤其轻功更是了得,随便一跃就能跳过羽林军营里的亭楼。

也就是说,若论拳脚功夫,几个书生陈汤恐怕都不是甘延寿的对手。

甘延寿也不愧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胸怀宽广,大局观念强。他不以陈汤为忤,不但同意出兵,且勇于承担责任—和陈汤一道向朝廷上书详细说明情况,并自请处分。

公元前36年,甘延寿、陈汤带领西汉屯兵和西域几个国家临时拼凑起来的四万人马,迎着浩浩朔风毅然向康居进发。

康居在哪里?在巴尔喀什湖和咸海之间,距汉西域都护治所乌垒城(今轮台县的策大雅)至少有五六千里之遥。来回要跋涉上万里。

这确实是一场石破天惊的伟大奔袭:身处异域,孤立无援,征途漫漫,敌兵环伺,陈汤所带领的又是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部队,且语言不通,兵种不同。如何保证四万人马的后勤供应?如何防止匈奴骑兵突袭?如何克服水土不服?如何协同作战?

这一系列问题,即使放在现代,都很难解决。可是,这支远征军凭着超人的意志和顽强的作风把所有的困难一一化解。

有关这次行军、征战的细节,《汉书·傅常郑甘陈段传》里有详细的记载。这篇六个人的合传中,属《陈汤传》最长,文字也最精辟,把陈汤智勇双全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如果哪个作家有兴趣,把这个过程随便改写个剧本,定然会异常精彩。

这场征战的最后结果呢?单于被斩首。

汉元帝建昭四年(公元前35年)正月,郅支单于的首级被送到了西汉都城长安。随同首级一起送来的,还有甘延寿、陈汤的一道振奋人心的奏折,尤其是最后几句振聋发聩,永垂青史:“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凡与强大的汉朝作对的,即使再远也一定要诛杀。

甘延寿、陈汤的这次远征,结束了西汉与匈奴的百年战争,西汉边境足足平静了半个世纪—汉武帝都没能完成的伟业,甘延寿和陈汤完成了!

大家都知道“昭君出塞”这个典故吧?其实,“昭君出塞”就是这一仗打出来的结果。在此之前,已二十年不朝汉廷的呼韩邪单于,请求再次入朝觐见天子,并提出要当强汉的女婿,以示亲附。这才有了“昭君出塞”。

对于甘延寿、陈汤的功绩,与二人同时代的大文豪刘向的评价是:“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之勋莫大焉。”

而后人南宋豪放派诗人刘克庄的评价更有诗意:

短后衣装腰宝刀,

空言无实世滔滔。

掉齐虏舌何其易,

斩郅支头岂不豪。

异代武夫犹夺气,

当时文吏苦吹毛。

汉廷谁是持衡者,

只罪邀功不赏劳。

新疆如此辽阔,不可能只产生一个陈汤。

这首民谣大家一定听到过:“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哈密瓜的真正故乡,其实在鄯善。这个公案本文就不赘述了。

我这里要说的是鄯善与另一位旷世英雄的交集。

东汉永平年间,西域诸国被北匈奴所控制。刚刚才从誊抄房撂下笔的书生班超,奉命率一支三十六人的小分队向西域进发。他首先到了鄯善国。

鄯善王起初对班超等人礼敬备至。可忽然间,态度疏懈冷淡。班超猜出了原委:与北匈奴使者的到来有关—鄯善王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服从谁好。

班超立即召集部下说:“我们现在身处危境,是生是死,唯有拼死一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意,乘夜斩杀匈奴使者,鄯善王就会吓破肝胆,则大功告成矣!”

这便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典的来历。

三十六人要对垒匈奴数百人的使团队伍,不独需要过人的胆识,还需要超拔的智慧。是夜,狂风怒吼,班超命几名兵士顺风纵火,几名擂鼓呐喊,其余的人则持刀枪弓弩埋伏在门两边。一时间三十六人前后鼓噪,声势喧天。匈奴人从睡梦中醒来,不知所措。或被击杀,或葬身火海,无一逃遁。班超就亲手击杀三人。

“班超小分队”的非凡战斗力,让鄯善国举国上下大为震恐。鄯善王马上表示愿意归附汉朝,并把自己的王子送到朝廷作为人质。

班超带着他的小分队继续西进。不久,到了西域又一大国于阗国(今新疆和田)。

在此之前,北匈奴已派使者来到于阗,暗中控制了这里的军政大权。班超到达后,于阗王态度冷淡。

当时于阗巫风兴盛,为了给班超一点颜色,受匈奴操控的巫师对于阗王说:“汉使有一匹嘴黑毛黄的好马,你们赶快把它弄来给我祭祀天神!否则,天神就要发怒了。”于阗王慌忙派人向班超讨要那匹马。班超不动声色,提出要巫师自己来牵。巫师一进门,班超上前一刀便结果了他,并把首级剁下来送还于阗王。

于阗王早就听说过班超在鄯善国诛杀匈奴使者的作为,悚栗一阵后,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惹到了当世真正的牛人。他当即下令杀死北匈奴使者,重新归附汉朝。

班超经略西域凡三十一年,直到七十一岁才回到都城洛阳。回来一个月后,便撒手西归。

三十一年间,他先后平定了西域五十多个国家(部落),为西域回归、促进民族融合,做出了无法估量的贡献!

班超还创造了另一个典故—“投笔从戎”。

一介书生,有如许成就者,班超为第一人。他使天下读书人顿增颜色!

在新疆,能和陈汤、班超比肩的男子汉,还有很多。同在一个汉代,就又站出来一个耿恭。

耿恭是个中下级军官—戊己校尉,部属不足千人。

永平十八年(75年)五月,他率兵据守疏勒城。匈奴派重兵攻城,被他施巧计击溃。六月,西域的焉耆和龟兹两国攻打西域都护陈睦,陈睦全军覆没。而此时,汉明帝去世,朝廷大丧,无法派兵救援。疏勒城被数万匈奴、车师联军团团包围。

数万人围困几百人。这完全是一场不对等的战斗!

尽管陷入了绝境,耿恭的团队依然保持着强悍的战斗力,上下同心,同仇敌忾。匈奴兵截断了城里的水源补给,吏士“笮马粪汁而饮之”。城里粮食耗尽,“乃煮铠弩,食其筋革”。就是说,只能用水煮铠甲弓弩,吃上面的兽筋皮革。

漫长的围城战仍在继续。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了,城里最后只剩下了几十个人。但匈奴、车师联军不能往前推进半步。

汉军惊人的战斗意志,一定深深震撼了敌人。匈奴单于派使者来劝降耿恭,说:“只要你投降,就封你做白屋王,并把单于的女子嫁你为妻。”耿恭不为所动,杀了使者,在城头用火炙烤其尸体。

丧心病狂的单于施尽了各种手段,疏勒城始终岿然不动。

围绕着救不救这支孤军,《后汉书》记载了朝廷的一次公卿会议。反对派认为,就为了这么一点人,出大兵千里迢迢救助,不合算。但司徒鲍昱的话至今听来仍荡气回肠:

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诚令权时,后无边事可也。匈奴如复犯塞为寇,陛下将何以使将?

鲍昱这段话的中心思想就是:不救,以后谁还为国打仗?

看来刚刚登基的汉章帝还算是个明白人,即刻发兵七千前往救援。

建初元年正月(公元76年),援军终于到了。他们到了城里才发现:守军只剩下了二十六人。全都饿得皮包骨头,有的人连跨出一步都很艰难。

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耿恭他们整整抵挡了强虏两百多天,这确实是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也把男人的血性、不屈、坚韧张扬到了极致!

援兵带着二十六名壮士且战且走,三月,终于踏进了玉门关。二十六名壮士,有十三人在转战途中牺牲。

有关这十三人入关的情景,史书是这样描绘的:“衣屦穿决,形容枯槁。”

中郎将郑众亲自为耿恭及其部下安排洗浴,更换衣帽。并上书朝廷说:

恭以单兵固守孤城,当匈奴之冲,对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出于万死无一生之望。……卒全忠勇,不为大汉耻。恭之节义,古今未有。

“不为大汉耻!”听听,这是多么令人血脉偾张的文字!我想,郑众在写这篇奏折时,一定是边写边流泪。

《后汉书》作者范晔这样评价耿恭:

余初读苏武传,感其茹毛穷海,不为大汉羞。后览耿恭疏勒之事,喟然不觉涕之无从。嗟哉,义重于生,以至是乎!

他把耿恭与苏武并列。

有学者认为:汉朝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伟大的朝代。在汉代,中国人有了强烈的国家意识,同时也有了强烈的国家认同感与国家责任感。

确实,陈汤、班超、耿恭等人的行为,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为了国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然,围绕救不救援这支孤军的争论,也把“家国命运”这一主题作了深层次的演绎,值得我们永远深思……

我在新疆工作多年,曾多次去奇台采访,遗憾的是,竟错过了疏勒城。

有机会,真应该去看看。据说,地面建筑早已经荡然无存。但那又如何?英雄的鲜血一定渗进了土壤、渗进了岩缝、渗进了泉水,这里的空中,一定劲风猎猎,永远回荡着“不为大汉耻”的强音!这里的每一棵芨芨草、骆驼刺、红柳,都会是那样不同,因为它们的祖先,曾目睹了昔日那些傲然不屈的身影。

瞧,我这才刚刚说了一个汉代。你想进一步了解新疆吗?

走,到新疆去!

【劳罕,本名王慧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记者,被国务院授予“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作品《心无百姓莫为官》获全国“五个一工程”特别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