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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汤世杰:百姓的江天(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 | 汤世杰  2021年09月06日08:10

汤世杰:湖北宜昌市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现中南大学)建筑系,一九六八年客居云南至今。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长卷散文、散文集及《汤世杰文集》等三十余部。作品曾获《十月》文学奖、云南省政府奖等多种奖励。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文学界》杂志主编、云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百姓的江天(节选)

汤世杰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起意再回故乡,做一次稍长的短住或稍短的长住以慰乡思,恰在秋末时候。

这样的时候,适合秋风旋舞、秋叶飘零,适合独自踱步,去向有或没有目的地的远方,适合陌路偶遇一枚路人,携手天涯,却各自痛饮满杯萧萧别情……想那秋风旋舞的短暂间隙,分分秒秒,尽是些生死交接的刹那,空中满布籽实成熟的灿烂与醇香,也无不充盈着并无悲怆的枯萎与衰败。奋斗了一春一夏的生命,都在准备着俯冲或飘飞、藏匿与远行,谁不想用它独特的思念与怀想,哪怕只一片枯叶、一茎衰草,在这样的时候,留下点断句残章呢?

那之前的盛夏,牵挂着关切了一冬一春的故乡,我已先自回乡住了些时日,三伏天的闷湿潮热,歪打正着地让那趟全然随意的短行,成了一次近乎计划周密的预“热”。与预想不同的是,日子依然家常,市井的活络、过早的小吃、人家的饭菜,照样“归来留取,御香襟袖”(李祁《青玉案》),让人暂可释怀。可那毕竟不是冬天。在云霞斑斓日日闹腾,连冬天也不消停的云南一待半世,想到秋冬时节的故乡,江天必是有些萧瑟凝重了。奇怪,偏偏对那萧瑟,突然有些陌生的怀念——已然许久都没过过那样全须全尾的长冬。靠水吃水,其实哪会只一个吃字了得!记得幼时每近年节,小城江天便杵声四起,浪花飞溅,仿佛整整一年的洗洗涮涮,终于都挨到了此刻——可以旧衣烂衫补丁摞补丁,却怎么都不能让未经拂尽岁尘的衣物日用,邋邋遢遢地闯进新年;顺着江边一溜看去,除了起起落落的衣杵,就是年轻媳妇半大姑娘冻得通红、比衣杵更经摔打的胳臂。因江水远退顿显阔大的沙洲河滩上,虽来来往往都是行人,眼眉行止间,倒都透着苦于生计的奔波劳碌,尽管“当时年少春衫薄”,难深谙人世,但那股子辽阔的荒寂清冷的寥落,想起来,怎么都有令人伤怀的疼痛——一个人,如若你的心不幸已感受不到那些隐约却剧烈的疼痛,那么更不幸的则是你注定也无法感受到日后那些短暂而细微的快乐了。疏漏世事——纵然有时也会显出它的太过致密——无情地篦去我们内心真想留住的东西,而真实的泪水终将拨开浮世沉重却堂皇的虚浮,从对着阳光而显得通红的菲薄眼睑间,冲决而出。陌生的怀念,终是怀念。而一个人尚有怀念,总是幸事。怀念即沉淀,可让浑浊的记忆露出本然。于是做足了准备,秋末回乡,要去过一过那依稀如梦的故乡的冬天。

头一天,我就去了江边。

无数次梦回江边,每一次,总以为会像传说中久别乡梓壮游归来的游子,先大口大口地饮几瓢江风,然后仰天撒一串彻云长啸,便随意找个地方,撩开蓬满征尘行色的缁衣,袒呈肉身,落座江边,再呆呆地,把对岸青山、眼前流水定定地看他个够,直看到山崖遁形,亦江流无声。待真坐在江边了,才知道码头边人寻常日子粗粝壮实,一切预设的程式无论怎样周详,都经不住它的打磨。结果那天我什么也没做,摒弃了一应仪式感,如同我身边久居故里的乡亲,随便找了个能让腿脚舒展的地方,垫着一屁股秋阳,就稀松寻常地坐了下来——细想才明白,其实当年的远行,并无壮烈宏阔的理由,半是谋生的无奈,半是年轻人对远方的一点无名渴望——尽管那时,远无如今的“诗和远方”一说。而寻常人的日子,不是国之重器,从来都无法事先设计,设计得越是精致周密,崩坏得便越是彻底。反倒是随意而行,意外见到一片好风光,方有格外的惊喜。

庆幸终算没人一眼看破我是个远道归人,甚或走马观花的游客。以一个阔别故乡半世的游子身份,混迹于乡亲之中,正如鱼翔于水。如今的江边,无论何时都人流如织,三五成群,散落闲坐,夏日乘凉,秋阳暖背,除了跳舞练歌习字健身长跑的,大多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纯纯地面江而坐,呆呆地望着那道流水,以及江上不时就有的,大大小小或沿江而下,或溯流而上的行船——仿佛他们来到江边唯此为大的使命(如果真有的话),就是目送那些行船去去来来。其实那些行船,至少从表面上看,都与他们暂不相干;实在要说,也只是过后有稍大些的波浪,打远处呈扇形地涌开,泼剌剌地涌到眼前,甚或脚下。其时还是秋末,夏天几乎要漫过江岸护坡的江水,还没退得太远,行船带来的浪花便在石梯坎上撞得哗哗啦啦纷纷扬扬,而后便化作多少还有些浑浊的水沫,悄然退去。

眼下的江水,倒早已清如溪涧了。

说起来,这时我眼前的江边,早非我幼时常见的模样,当然更非千年前欧阳修做夷陵县令时所谓的“州居无郭郛,通衢不能容车马,市无百货之列,而鲍鱼之肆不可入。虽邦君之过市,必常下乘掩鼻以疾趋”——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小城,临江一线的马路旁,除了几座敝旧的外国领事馆和洋行、货栈的断垣残壁,皆一色的矮屋破楼,板壁透风,檩柱歪斜,踩上去会嘎吱嘎吱一阵乱响;虽码头林立,却多峭窄失修,青石板梯坎年久月深光溜湿滑,残损破败,弄不好就会一脚踏空。冬日的河滩宽阔得如只堪凭吊的古战场,这里那里,或有停靠的木船那晾晒的帆篷、修缮的桨楫。真让人避无可避的,是四处屹立着的垃圾渣山,空气里时不时会飘来阵阵腐臭。而不远处搭起的人字形木架上,则晾晒着切好的萝卜青菜,听说都是用来腌制酱菜的……尽管如此,那样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河滩,仍是记忆中的佳好去处,何况河边的吊脚楼下,河滩上的沙堆、水塘,早就是孩子们逃学撒野舒放童心的天堂。

回望间,时间已翻过千年,如今小城的沿江大道和滨江公园,收拾得干干净净,其间遍植的花草树木,尽皆依着季节的循环往复,叶绿叶黄,花开花落。因了数十年间,毕竟也隔三岔五地回来过,视那一切为理所当然的寻常——在我客居多年的那座高原城市,不也有同样的变化?只是我的关切所在,虽也说不清究竟为何,但至少并不在屋宇的密集、楼舍的高低、街道的宽窄,而在内心那些更隐蔽更难察觉的层面——究竟是些什么,我也是说不清的。

也就是那天,正坐在江边,老友电话从高原打来,说完事情,末了又说,这样吧,过两天我们聚聚。我说聚不了啦,我在内地。哦,他说,弄半天你在内地?我说是啊,在老家,在江边。显然,“在江边”一语,我并无理由要告诉他,潜意识里却觉着必须告诉他,那几个字于他虽无意义,于我却有意义。他听了当即觉出了特别,说哦,这么晚了你还在江边?在江边干什么?我说也没干什么,就坐在江边。他说,坐在江边是什么意思?坐在江边干什么?(难道我必须干点什么,才能坐在江边吗?)我说我就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干。他说,你既什么也不干,为什么要坐在江边?他的一句平常问话,倒把我给噎住了。我一时无话可说,竟答不出他的那个“为什么”。于我,坐在江边再自然不过,我从没想过那到底是为什么——回乡时间无论长短,我都会到江边看看、坐坐。朋友等了一会儿又说(大约因我没及时回答),对了,我很想听你讲讲,坐在一条大江边是什么感觉?他接着说,我从没坐在一条大江边的经验。我想难怪了,对一个从无江边生活经验的人,你该怎么解释你要坐在江边呢?朋友追问道,那是什么感觉?我说对不起,我还真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楚那感觉。我没说出口的话,是张口就说得滴水不漏的话,难说是发自肺腑。朋友开玩笑地说,好吧好吧,我原谅你(我需要原谅吗?),你慢慢说,也可以慢慢想,以后再说。我说好吧。

从那时起,我便一直在想,我从上次夏天回老家开始想起,甚至从更早开始想起。我该怎么跟他讲呢?一个从无江边生活经验的人,你怎么跟他讲你要坐在江边?要跟他讲大江的历史,讲三峡的开天辟地,讲屈原的秭归,讲昭君的香溪吗?讲郦道元的《水经注》或袁山松的《宜都记》吗?讲《三国》讲夷陵之战讲关公败走麦城讲张飞“当阳桥前一声吼,吼断了桥梁水倒流”的戏文吗?或者讲这条大江就像一道诗廊,从屈原、宋玉往下数,可一直数到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范成大,数到欧阳修、苏轼、陆游,连大书法家颜真卿也在这里当过峡州府别驾吗?再或者,我该去讲峡江柑橘的甜美,讲江边栾树的魁梧、桂花的幽香、银杏的灿烂、红枫的灼热,讲如今风靡于世的猕猴桃原种就产自这里,是二十世纪初新西兰一个女教师伊莎贝尔·弗雷泽把野生猕猴桃种子带回新西兰,几经转赠、驯化与改良,方取得了商业化种植成功?想想拉倒吧——那些虽都确凿无误,却太过遥远空泛(不是史实本身空泛,而是我会讲得空泛)。

那我该讲些什么呢?

直到有一天,在江边目睹了一次大江日落,我突然想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古老诗句而有所悟、有所思了。

我面前的那段长江,既不是群山峻岭间东奔西突的金沙江,也不是茫茫无际江海连天阔的扬子江,而是刚刚冲出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狂泻而下的长江。“江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小城对岸,一溜青山逶迤而去,中有被外国冒险家称作“长江金字塔”的磨基山。可惜我对打小熟悉的那段长江,也有过方向的误判——读惯了“大江东去”的豪迈诗句,我一直以为小城地处江北,我也住在江北,多年后才明白,其实城和人都可说是在江东——长江冲出了西陵峡南津关,立马朝东南方拐了个弯,差不多成了南北流向。正是那个小弯,让我的家乡父老真成了“江东父老”。而我幼时常说的江对岸青山逶迤的江南,并不是真正的江南,而是江的西南。

——说到这儿,我想我该说说我见过的那次江天日落了。

“支持这个世界的,是一些非常简单的观念。”(约瑟夫·康拉德)我们所能见到并参与其中的,也尽皆世界的日常。但故乡必有故乡的独特,不独特的从来都是我们的眼睛。一座小城,有别于大都市的,不是摩天大楼、车水马龙,而是日常生活的简捷便利,烟火人间的随处可逢,自然山水的伸手可及。

那幕日落原也寻常,却因有了大江的那个“曲折”,让我对比留意过的多处日落,有一种别致独特的感悟。地中海、波罗的海上的日落辉煌浩瀚,尼罗河、多瑙河上的日落华丽迷人,倒或因有水无山或有山无水,而少了些遮挡、少了些层次、少了些深邃,而一览无余,韵味清浅。山水、山水,须得有山有水,且洽配得当。西陵峡口,峡尽天开的这片江天日落,独特就在其间,既有浓墨堆垒般的凝重山影,也有洒金宣纸般的跳荡水波,山水相映,明暗错叠,动静互辅,那种浓暗酽黑的山色中层叠杂糅的霞色,那霞光将云头尽染时深浅有致的黝黑,让“斑斓”一语真正落到了实处,怎么看都让人直呼神奇。落日缓缓落向对岸那一溜青山背后时,落霞则从青山背后通红地衍射出来,温柔而又顽强。一江流水,既因那一溜青山浓郁沉重的倒影而显深沉,又任落霞的辉光映照而熠熠生辉。眼前,缓缓坠落的日头虽明明还挂在对岸青山垭口,但在我心里,夕阳已义无反顾地殉命于一江流水——它把一化作了千千万万,在每朵浪花每道波纹里得以重生。你似乎能听见整条大江的啸叫呐喊,瞬即热血偾张,想与大江一起远赴沧海。当人们通常把颂辞赞歌献给一幕日出时——那当然无可非议——一次那样的江天日落,让我意外地识得了落霞的无限英武。浩浩江天,任流霞映照得万紫千红。江水在熠熠闪耀。天宇在熊熊燃烧。满天原本纯白得近乎稚拙无邪的如莲云朵,也在转眼间幻化成了姿态嶙峋的丹霞峰岭,深沉、凝重。

江天就在那一刹那,渐渐从深红变成了绛紫,在我的注视中,那是个短暂得近乎漫长的过程,然后又从绛紫缓缓沉入森黑。霞色变幻万端的江天,引发的不是狂热呼唤,而是屏声静气的安谧。万物退避于远。市声消弭于耳。喧嚣消遁于僻。天人相对,无语而心通。当夜晚如期而至,世界转到了另一边,自己的心跳成为此在的唯一节奏,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宁静更经得住倾听?太阳已落到远山背后。你看见的只有江天、流霞,一个阔大到无边无际的、由霞色营造出来的玄妙空间。在暮色愈收愈紧的合围中,最后那片羽毛般的落霞像一个希望、一句誓言,久久挂在对岸那个山垭口上,闪耀。它的最后消失,与其说是沉入了肉眼莫见的某片宇宙荒野,我宁愿相信,那是落霞将自己分发给了每一个注目过它的灵魂——当我偶尔回眸周边同样如痴如醉的人们时,他们眼里正闪耀着奇异的眩光,那就是落霞,耀眼而又温柔,静谧却富含力量。我想他们看我亦如是。

“日暮江天静,无人唱楚辞。”(苏轼)一次大江落日提供给人的,恰好就是一次由大自然导演的活剧,一次美的灿然寂灭、物的意外清空、欲的瞬时断舍离。人心至少在那个短暂时刻,从名利旋涡,从烟火人间,从满满当当充斥着物与欲的世界,让眼耳鼻舌身意受想行识一起进入一个只有光影色彩,最后连光影色彩也消失殆尽的世界,彻底地由“色”入“空”,从“有”至“无”,完成了一次蝉脱浊秽般的瞬时嬗变。再怎么舒适安逸的日子也是累人的,何况日子总有烦人之处。长长的人生需要无数个那样的短短清空,否则,灵魂将会被各种明目张胆或乔装打扮的物与欲,撑得满满当当,再也没有一刻宁静、几许空灵,再也容不下一点美妙、几许良善……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面对的那片江天,仿佛一位年迈的温情尊者,一位满腹经纶的师长,惠人于无声。小城是变大了,变漂亮了,但我知道,我的一些亲人、同学与朋友,住房还敝旧拥挤,日子仍不无拮据,人生还远未敞亮。但他们稍有闲空,就会到江边看看。江边是小城人的公共露台,可以在任何时候,带着各各不同的命运和心思,到这里坐一坐、站一站,望流水去远,与青山共情,或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发呆。这是小城唯一不用空调的地方,纯天然。因了各种忙碌、疲惫、烦心、琐碎、委屈、挫折、困顿与不堪,他们并非随时都可以来,一直熬着、等着、盼着,直到某一天才能来到江边,让空阔江天成为他们最好的陪伴,无须言语。“江天只属渔翁管,那得闲愁上钓纶。”(宋·陈杰)江天从不问他们因何而来,也不打听他们的隐私,或厉声训斥,或唠叨没完,更不会限定时长,倒总是变着法子,以最大的耐心、最美的霞色款待他们,仿佛在说,来吧,没关系的,人生路上,谁不会做错选择,遭遇挫折,蒙受委屈,有时还一肚子伤心事,莫名其妙地掉眼泪,甚至觉着自己似乎突然面临崩溃,那又算什么呢?那并不影响我们到江边来,看看晚霞。

小城人并不知道,“江天”一语看上去世俗,骨子里倒极古典,任历史长河久久浸润过,经骚客诗人细细打磨过,意象丰润,包浆沉厚。古人是什么时候开始以“江天”入诗的?我说不好,依我看,如果“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是唐诗纵横驰骋的疆场,“江天”除了在杜甫的《滟滪》里,有“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一联,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露过一下头,所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最终则是在宋词里长大的,那或与有宋一代偏于南方有关。南方江河纵横,旖旎多姿,魅人的波光水影,无疑成了“江天”一语飘飘欲飞的羽衣霓裳——晨诵,可读“江天霜晓。对万顷雪浪,云涛弥渺。远岫参差,烟树微茫,阅尽往来人老”(李纲);暮吟,则有“江天日暮,何时重与细论文。绿杨阴里,听阳关、门掩黄昏”(辛弃疾)。至于“断鸿隐隐归飞,江天杳杳”(柳永)的潇散,“虚舟泛然不系,万里江天”(陆游)的洒脱,“江天雨霁,正露荷擎翠,风槐摇绿”(张元幹)的灵动,更比比皆是,频频出没在平平仄仄的宋词之中。

由是,一道流水,一片江天,提供于世的就绝不止于一条航道、无尽流水、不绝电源之类可量化的进益,更是一条连接古今未来的时光通道,满满尽皆疗效奇佳的心灵抚慰:背靠小城,凝眸江天,听江风徐来,看流霞变幻,他们顿时能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俗世日子里走出来,进入一个短暂却深邃的寥廓世界,顿时视野廓大,性灵舒展,心智开张。我相信,那天,小城人不管在或不在江边观赏日落,即便并非人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却都接受过江天那份无偿的馈赠。如此,一个住在大江边的人,怎会轻慢傍晚那样一场江天霞色的辉煌嬗变呢?我的弟妹、邻居、友人,每天都必要到江边走走、坐坐。事实上,那天跟我一起目睹那场江天日落的,还有千万坐或没坐在江边,看上去无所事事的人们。有一阵子,我听见身后脚步匆匆。他们在赶来。正在步道上踱步的,那时停下了脚步,朝江天痴痴凝望。不知从哪里突然跑出来那么多手持长枪短炮的摄影师,他们早就埋伏在渐浓的暮色里,屏声静气地等待着那个时刻……

我想,对了,我该跟那位友人讲的,正该是大江于无意中给我的那些最直接也最微妙的感受,那些浪花水纹、光影霞彩,那些风流云散、流布聚合,丰富得仿佛千丝万缕针针线线妙手织,非亲眼所见难用言语复述,转瞬即逝的光影变幻所带来的强大而又温馨,甚至可以叫人生发某种生理反应的视觉冲击。凝眸故乡江天时那些最寻常的时光,你哪会了然,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那种隐秘却又无以言说的愉悦与疼痛啊!先前多少次回到故乡,如弥尔顿所说,人虽至,但“他并没有找到重返母亲故乡的路”。而面对江天,他找到了。此前他找到过大地上的路,却一直没找到灵魂的路。那一刻让人骤然想起母亲,想起那一刻的血涌如霞、剧痛如裂,她以可能失去全部的冒险,去收获一个生命。而一个生命,总有一些东西来路不明,结局也缥缈无影,一路化缘于时光山河,到头却都未见那袭袈裟,而生命如同流水,更非每一天都能暗合经书。那一刻却突然开悟,流霞轰然处,正是母亲的家乡,从此他不会轻薄日出,倒会加倍地看重晚霞。

那个小小少年,赤着脚,踏过河滩厚厚的沙土,踏上搭在从江边一直伸往江心的木跳板,颤颤巍巍地行走着;一根竹扁担,一对木水桶,在他肩头颤颤巍巍地跳动着。他一直走到再也无路可走的跳板尽头,方才蹲下身子,打起一挑最干净的水,连同晚霞。然后重新走过江滩,开始攀爬残缺的码头梯坎。前后上下,都是挑担子的下力人,挑水的、挑沙子的、扛货包的、捡垃圾的……那个他常常都能看到,庶几可说相识的挑水工,快五十岁了吧,肩头厚厚的垫肩已快磨穿,裤脚高卷至大腿,一双湿淋淋的草鞋上方,两条小腿青筋突起如同盘蛇,似乎马上就会爆裂……爬完石梯坎,再踩着几百米长的沙子路,将一担水淋淋漓漓地挑回家去。那是他每日先于作业必修的功课。脚是疼痛的。心是愉悦的。他本该小学毕业就去学徒的人生,因为老师的一次傍晚家访,让父母重拿主意,也因他答应包下家里所有的苦活累活,答应假期都去打零工挣学费而得以改变,可以继续读书……那天的江天日落,让他想起了那天的晚霞和无数个那样的黄昏。

——这些,可以讲给那个朋友吗?

那个流霞退尽的夜晚,当夜色以坚韧的柔软汹涌着,将一道道浪花扑向江岸,我在心里问道,那些千古冥顽的石头,没有了耳朵,到底还能听懂些什么呢?

还是那个少年,稍稍长大了些,晚自习后跟着同学一起,去江边码头“打起坡”。那本是驾轻就熟的活计,却因是夜晚,挑的又是装着硫酸的陶罐而险象环生——稍不留神,一脚踏空,丧命倒也干脆,怕的是撞破了陶罐硫酸飞溅烧坏了身子,日子怎么过?让父母养一辈子吗?所幸那些以命相搏的夜晚,都在小心翼翼中度过,少年每两三个夜晚的劳作,能挣回相当于父亲一个月工资的收入。清晨五点多,当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母亲已等在那里,一碗鸡蛋炒饭,便能打发他连续几晚被吞噬的青春……

回想起那些,你的心在某一瞬间,似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撞击了一下,然后那感觉瞬即传遍全身,或钝挫或锐利,或愉悦或椎心,酸甜苦辣,百味俱足。当人正分分秒秒认真地老去,在对往昔的回望中闪闪烁烁的,尽皆来路依稀的漫长,想起幼时每时每刻都在盼着快些长大,不免傻傻地笑了。知否?有多少人跟你一样,也许凝望的尽头,时光的身影早已依稀莫辨,过往的路途,既有林木葳蕤,也有花草凋零。你想起来了,甚至又看见了,而你的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叹,有时却会轰然回响到格外惊人。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