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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1年第9期|赵丰超:到河对岸去
来源:《朔方》2021年第9期 | 赵丰超  2021年09月03日08:36

【赵丰超,1987年生,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安徽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雨花》《清明》《山东文学》等。出版《滚滚淮河》《下一站拉萨》等,其中《滚滚淮河》入选第三届安徽省长篇小说精品扶持工程,获安徽省政府社科文学奖。】

到河对岸去

赵丰超

我要带老黄到河对岸去。

出了院门往西,是一大片弥散着青糠气的苞谷地,黑压压的,比我还高。我事先摸过路,穿过苞谷地里的窄埂,过了西河滩,就能去到淮河边。我穿着一件父亲穿过的、改小了的汗衫,从庄稼地里过一趟,全湿了——苞谷叶子刺挠着我的身子,夜露滋进皮肤,热辣辣的。

我扯着小指粗的牛绳,摸黑往前跑,老黄喘呼呼地跟着。它比我高大,苞谷被它挤兑得噼啪响,我回头看一眼,白色的沫液在它嘴边晃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圈。它已经很久没这样跑过了。它老了。

前天傍晚,我娘带三叔来家看过老黄。它本来卧在树底下,耐心地刍沫,三叔一进院子,它霍地站了起来。三叔拖着腿,围着它转了一圈,然后对我娘撇撇嘴,又耸了耸肩膀,像是很失望似的。它真是太瘦了。三叔又去掰它的牙口看,它瞪眼瞅着三叔,鼻孔里呼呼吸气,好像要从三叔身上嗅出什么来。三叔趿拉着拖鞋,裤子上糊满了黑乎乎的机油——他在村口开了一间小店,专门修理拖拉机。

三叔走后,老黄一直站着,我给它添把草,就去忙别的事了。晚上,我又去给它添草,发现早先的草还在。它仍然站着。我问娘,娘说青草吃多了嘴苦,抓把盐给它搓搓舌头就好了。盐是现成的,我按娘说的法子,左手攥住它的舌头,使劲往外拽,右手把合掌的盐粒子按上去,来回地搓。它的舌头很粗糙,没搓几下就沁出殷殷的血珠子,我赶紧放了手。它甩甩头,两个耳朵像戏偶似的,自动朝脸上扇了两下。我凑近去看,发现它的眼睑上湿漉漉的,我以为它是疼的,又问娘,娘说那是害眼病,喷两口盐水就好。娘说的肯定没错,很久以前我见父亲喷过。在牛身上,盐是包治百病的。但我没按娘说的做,我觉得,老黄的病根本不在眼上。

或许它是怵三叔。出门前,我正给老黄饮水。水桶放好,它在桶沿上嗅了嗅,像是嗅到了什么,一转头,又回到了树底下。它不吃也不喝。紧接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三叔提着一柄比两个拳头加起来还大的铁锤,闷声不响地进了院子。那是一柄“油锤”,跟三叔身上的那条变了形的劳动布裤子一样,沾满了机油。老黄见了锤,打了一个长长的响鼻,像是被机油味呛着了。

三叔把铁锤墩在墙根上,自己也蹲了下去。他对我娘说,大槐树底下亮堂。他好像很累,多一个字都不想说。据我所知,我娘找过他三回,每次他都会把他的左腿摆出来,摆在桌子或凳子上,翘得高高的——那是一条不能弯曲的腿,显得比右腿长一些。自从那条腿出了事,他就转行了。我娘没说话,忙着给他倒水。三叔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没喝。我是觑着这个空档跑出来的,出门时三叔吐了一口烟,问我做啥去,我指指老黄说,给它饮水去。

按我的打算,只要到了河边上,我就把牛绳解掉,把那根一直以来都穿在它鼻孔上的柳树丫——牛鼻梗也取下来。不管是喝水也好,下河也罢,它都自由了。牛羊之属,不用学也会泅水,我们那儿有“三天牛犊能过江”的说法,老黄生了那么多小牛犊,一条河难不倒它。它一定能泅到河对岸去的。我听说,对岸是一片方圆十几里的野林子,没人管没人问,稗草长疯了,满地都是狗尾巴草。

我从没去过对岸,但我猜想,老黄应该很喜欢那儿。我回头看看它,又把牛绳扯得笔直,想让它快一点。这会儿,或许我娘和三叔已经看出是怎么回事了。可老黄快不了,它实在跑不动了。我只好把绳子松一松,领着它慢慢走。它摇着硕大的肚子,不紧不慢地跟着,显得很笨拙。我们离对岸还有很远很远。

天空蓝汪汪的,有月亮,但不是很亮。我又朝村庄的方向看了一眼。月光下,我们的村庄就在堤坝上,高高的,但它的边界很模糊——多数人家应该都在做晚饭,炊烟和暮霭搅在一起,像淡淡的白米粥。而有的房舍里上了灯,三三两两的,不甚光亮,跟萤火虫差不多。或许,我娘也该做好了晚饭吧。

出了苞谷地向西,就是西河滩。

这是一块坡地,一头高,一头低,要从东岭上放个倭瓜,会自动滚到淮河边。我曾在这儿学会了翻跟头和烧豆子,父亲的坟就埋在最高的那一头。

我们缓缓地往下走着,可老黄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就算是下坡路,它走得也很慢。一路上,它不停地在苞谷、豆秧子上嗅来嗅去。我以为它会吃一口的,但它只是闻闻。泥土、庄稼,它好像闻不够似的。它的呼呼哧哧的喘息声从未停歇。我伸手朝它身上摸了一把,发现它整个脊背都是汗涔涔的,有点烫手。它累了,或许它很需要休息。在经过父亲的坟墓时,我本想停下来歇一歇的。可我往来路上望了一下,隐约中似乎听到一些声音。我不敢再歇,反而把手里的牛绳又紧了紧。

很快就到了河边上,一阵微微的河风吹来,黏在背脊上的汗衫好凉好凉。

这会儿的淮河很安静,微弱的月光照在河面上,水面就像鲢鱼的细鳞,泛着一点点的薄光。河面很宽。往远处看,遥遥的河汊子那儿泊着几条渔船,船上的渔火轻轻地晃着,奄奄一息,或许很快就会熄灭了吧。对岸更看不清,一抹淡淡的河雾横亘在树腰上,把林子氤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世界。从这儿看过去,只能看到黑漆漆的林子,林子里到底有什么,谁也看不清楚。

我冲着河面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我们慢了一些,总算没误事。我把老黄引到河边上,又抚了抚它的背脊。与我料想的一样,它仍是不喝水。我本想跟它说些什么的,可时间紧了些,来不及了。我只能把牛绳一圈一圈盘到手上,临到嘴跟前,我用手拍了拍它的脸。这几年,它的皮毛越来越厚,在脖子下面摞成了一堆有着宽厚褶皱的“皮袋”。取牛鼻梗时,它把头晃了几晃,皮袋跟着发出噗哒噗哒的声响。我顺手摸过去,皮袋很柔软,一层一层,像动物的年轮,宽厚的褶皱能容下我的整个手掌,每一层里都像是塞满了时间的秘密。十四年了,它在我们家住满了十四年。十四岁的我,刚及它的背脊高,可十四岁的它,已垂垂老矣。

我把牛绳跟牛鼻梗都取了下来。老黄自由了,它的身体完全属于它自己了。我希望它还会像刚到我们家的那个晚上一样——边叫唤边尥蹶子,任凭几个劳力一起动手,也奈何不了它。我朝它屁股上推了一把。河就在眼前,去吧,到河对面去。我说。

可是老黄没有动。它既不喝水,也不下河,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对岸,就跟傻了一样。我又推它一下,它仍是不动,它已经不是小牛犊了。我有点着急,冲它喝了几声,下去呀,下水呀,游过去,到河对岸去,爱上哪儿上哪儿!我怕它听不懂,一边喊一边用手比画,还把牛绳扬了扬,提醒它再不走我就要打它了。可它仍然站着,一动不动。

我已能听到苞谷叶子的哔啵声。他们还是撵上来了。而且,有人很快喊了一声——在那儿!河谷太空旷了,喊声漫过我和老黄朝河对岸滚去,不一会儿,又滚了回来。就这样,喊声在河谷里来回滚着,一下子就把黑夜打破了。

我回头扫了一眼,影影绰绰的大概有五六个人,有拿火把的,也有拿电筒的,一窝蜂地从苞谷地里钻了出来。虽然还隔着一大块坡地,他们已经开始嗷嗷叫,逮到了,逮到了,在那……我真急了,拿盘好的牛绳照着老黄的屁股抽起来,一下,两下,抽得啪啪直响,快呀,快游过去呀……可它还是没动,像是木头做的——该死的老黄,你究竟在想什么啊?

他们围了过来。三叔拖着腿慢慢走到我跟前,要夺我手里的牛绳。我不给。他冲我喝了一声,说,傻不傻?看你娘不收拾你。说完他又来夺绳,我攒足了劲,猛地一扬手,把牛绳扔向河心里。三叔给了我一巴掌,很脆响。我回身趴在老黄的肚子上哭起来。它仍在看着对岸,一动也不动。

对岸一片寂静,河雾越来越浓,树林慢慢藏了起来,什么都看不到了。倒是河心里,月光、星辰,还有火把、电筒,胡乱地照在水面上。牛绳落进水里,把一河的星辰都搅碎了。

我们又回到了坡地上,老黄走在最前面。现在,它的鼻子上光秃秃的,没人能再牵它,也没人去赶它,它是自己走上去的——它像是来看风景的,或是闻一闻庄稼和土地,完了掉头就走。三叔愣乎乎地跟着,我猜,他多少有一点失落。他有好多绝活,但是面对这样的老黄,没有一点用武之地。一拳打到棉花上,他有点泄气。他说,真没见过这样的,不是老迂了吧?我本来在生三叔的气,这会儿却消了,反倒是老黄,我实在不知道它在想什么,难道它真是老迂了吗?我对它好失望。

老黄走了,但它的气味还在。那根在它鼻子上穿了许多年的牛鼻梗被我紧紧地捏在手里。因泡过油,又被老黄的体液浸润,现在,它就像一块玉,不但光滑莹润,还沉甸甸的。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砍下这根树丫的情景——那时我只有五六岁,我以为他要给我做一个弹弓。砍好后,他用砂纸打磨了许多遍,这还不够,他又把树丫沉到菜油里泡了几天。我问他,泡油干啥用?他说,浸透了油,再穿进老牛的鼻子里,才不会发炎。我有些失望,那么好的一根树丫,竟没拿来做弹弓。父亲一边捻动那根油晃晃的树丫,一边说,全家可都指着它呢。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敢问。父亲放下树丫,背着手朝西河滩去了。

那时的西河滩还不是庄稼地,而是一片长满了烧蓼子和杞柳的河坡。是父亲拉着老黄硬把它开成了耕地。烧蓼子好办,拔几遍就绝了,杞柳却扎得深,要先刨去它的根须,才能翻耕土地。那段时间,父亲跟钉耙杠上了,每每刨到天黑之后才回家。他常说,有了这块地,就能增收两季庄稼,还愁啥呢?说这话时,他点上烟卷,蹲在牛槽边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烟丝滋滋地烧着,他笑了一下。

不久,坡地就平整好了,春天种小麦,秋天种豆子。父亲这样安排。要是我记得不错,他应该种了十二季,也就是六年时间。这六年里,我们家确实好了很多,年年有余粮。可也只是六年。六年之后,父亲便管不了了。他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最后被救护车送了回来。他们说,他应该回到家里。父亲也同意他们的说法。那天下午,我在给老黄铡草。娘从救护车上跳下来,还没进门就开始喊我。我慌乱地跑过去,娘又喊我,叫我赶紧拽一筐稻草铺到堂屋里。我转头往外跑,正迎上被抬进来的父亲。我看到他蜡黄的脸,因为痛苦而拧到了一块。他们把他抬到了草铺上。在我们那儿,只有将死的人才会被抬到草铺上,摆在堂屋的正中间,说是接接地气,走得顺当一点。父亲在草铺上躺了三天,第三天的下午他醒了,我要把他抬回到床上,他摆摆手没同意。那是规矩,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抬到草铺上,就算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也不能再转到床上去。他把我叫到草铺跟前,帮我把汗衫扣好,对我说,要像个大人的样子。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看到,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五官各归各位,都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他一下子变得很好看……

之后,犁地的事就落到了我头上。那时我只有十二岁,整个夏天,我都架着弹弓在树林里晃悠。一天下午,我娘把我喊了出来。她先把手按在我的头顶,量了量我的身高,然后说,你已经不小了,可以自己犁地了。我把弹弓揣进兜里,仰脸看着她,说,我不会呀。我娘叹了口气,把盘好的牛绳塞给我,说,不用会,你跟着老牛就行了,它会。我还想再问问,可娘已经忙去了。她在帮我准备东西,牛套、鞭子、犁耙,都是父亲用过的……娘帮我把牛套好,又把犁耙搬到拖车上,我还在努力回想父亲的样子,老黄就拉着拖车出发了。我跟拖车差不多高,不能像父亲那样坐到车梁上,我只能跟在后面跑。

娘说得不错,老黄是懂规矩的。犁地时,它拖着犁在前面慢慢地走,我只需扶住犁杆,跟着它就行。到了地头上,它会自动停下来,就像等我似的,等我把犁头调转方向,等着我继续上路。

坡地很旷,一眼望过去,只有地头上还剩下几棵杞柳。那时节杞柳的叶子正肥,绿油油地攒成了簇簇。老黄没带笼头,临到地头上,我以为它会贪吃柳叶,却不想它老老实实地绕过去了。我甚至连鞭子都没带,它就把地犁好了,该走的时候就走,该停的时候就停,它对这块地太熟悉了。

那是夏天的傍晚,好热的。犁过半亩地,老黄的嘴角开始淌涎沫,我也累得够呛。我留意了位置,待走到杞柳跟前,就把犁头扎好,原地歇一会儿。老黄真累了。它站在那儿不住地喘气,背脊上也是水淋淋的。我得多歇一会儿。趁着这个间隙,我开始鼓捣我的小玩意儿——我从河边抠来一块黏土,来回摔实,再掐成小坨,抟成一个个汤圆似的小球。这是别人教给我的,只要把小球晒干,就能做成圆溜溜的弹子。

这时候,刚好有几个同村的菜户从集市上回来。他们把船停在离坡地不远的码头上,推着自行车上了岸。在经过我身边时,我听到其中一个人问,这娃子多大了?另一个人回答说,好像十二了。先前那个人叹了口气,好像很失望的样子,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呦……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我癔症了半天也没想起那人是谁。我看到,他们上了坡就跨到自行车上,悠悠地朝堤坝上去了。在他们行过的地方,土路被激起一层尘土,久久没有落下。

坡地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人的话还在我耳边飘着,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是父亲在给我捎话。他为什么要那样说呢?我不就是小孩子吗?这时,老黄突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响鼻,像是在叫我一样。我站起身来,拍拍腿上的泥土,突然想到了父亲,想到他蹲在牛槽边抽烟的样子。老黄又叫了一声。于是,我把刚抟好的圆球捡起来,一个一个地扔进了河里,然后转身朝老黄走去。日头已经下山了,我扶起犁杆冲老黄喊了一声“起”,这是父亲跟它之间的暗号,我见识过,只要听了这个字,它就会稳稳当当地走起来。老黄并不欺生,这个暗号在我俩之间仍然成立,我话音刚落,它就向前走去。

老槐树在村子的中央,那儿没住人,闪出来一块好大的广场。每到春天,树上会开出一片白生生的槐花,我们都吃过滚了面的蒸槐花。前几年的夏天,还有人在槐树下放露天电影,我也看过几回,像《双旗镇刀客》,有些人看得很带劲,但是我却没看懂。

我赶到那儿的时候,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有几个同门的堂兄弟,每人手里擎着一根火把,为了把广场照得更亮一些,其中一个人还爬上了拖拉机。

大伙都在议论,说老黄有点怪,上了堤坝连家都没回,自个儿走到老槐树这儿了。我娘见得好像更真切一些,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响亮。她说,我还给它插了一桶料,想着再叫它吃顿饱的,哪知道它从家门口走过去,连停都没停。

我从大人们的腿缝里挤过去,看到老黄站在槐树下面,头和脊背保持在一条平线上,既不高也不低,它一点都不着急。秋天已经过了一小半,槐树上偶尔会飘下来一两片叶子,有的落在老黄身上,有的落到了地面上。火把分列在四周,把它照成了青铜色,有点像破庙里才有的泥胎像。我觉得它比以前要好看,凡是平静下来的东西都会变得好看。

这时,我娘看到了我,就喊我过去。她挎着一个大筐,站在离老黄十几米的地方。或许三叔跟她告过我的状,但她并没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我走到她跟前,把大筐接了过来。筐里装着尖刀、砍刀、杆秤之类的东西,那是三叔曾经用来谋生的东西——很多年以前,三叔就以杀牛为生,直到有一回,他喝多了,把大锤轮到了自己的膝盖上——现在,尖刀上爬满了锈迹,三叔的左腿只能在地上拖行。有人说,那是杀生太多的报应,三叔从不承认,但他改了行,也戒了酒。

我娘直直地看着我,我已经赶上她的个头,我也直直地看着她。我想对我娘说些什么,但我实在不知道说啥。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三叔第一次来看老黄时,我就问过她,是要把老黄卖掉吗?我以为,就像那些刚生不久的小牛犊一样,老黄也会被卖掉。娘却说,不是,它老了,没人买。我赶紧说,那就养着呗,反正它活得好好的。娘说,养它干啥?活又干不动,还要倒贴一个人工,给它割草,给它喂料。再说,村里置了多少拖拉机,哪还有用牛犁地的?我有点弄不懂娘的话,为什么它老了,没用了,就要杀掉呢?我想起躺在草铺上的父亲来,假如娘说的没错,那么所有的生灵都应该趁着年轻死去,要不然,该怎么办呢?我娘看我仍旧眯瞪着,又反问我,养着又咋样?我咬咬嘴唇,说,一直养着,等它老了,我就割草给它吃,要是它死了,我就给它修一座坟。我还想再说下去,但是,我娘打断了我,她说,尽说小孩子话,你还打算给它养老送终呢?它是畜生。

我不再说话,说也没用。但我娘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筐里拿出来一把铁钩塞到我手里,对我说,等会儿给你三叔搭把手,这边一锤倒,你就用钩子钩住牛腿,你也不小了,别再做小孩子的傻事了。我猜得不错,三叔应该跟她告过状了——带老黄跑路这件事,在他们看来一定傻到家了。我不想被人看成小孩子,特别是父亲去世之后,一听到这样的话,我就在心里赌咒,我不是小孩,但是呢,我又总是弄不懂大人的事儿。我把大筐放下,握着那把铁钩,那是从拖拉机上拆下来的一个零件,临时被拿来当铁钩用。我捏着它,手里冰凉冰凉的,我的另一只手里还握着那根牛鼻梗,我感觉到,它们的质地不同,轻重不同,温度也不同……

这时候起了一阵小风,火把被风吹得东歪西斜。火苗在跳舞,人影随之晃动,像一群婆娑的妖。三叔还没有来,大伙儿等得有点急,开始三三两两地凑到一块说话。我看到,只有老黄不急,它安静地等着,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比三叔还要充分。它睁着眼睛,火苗在它的眼里跳跃,一簇一簇,红艳艳的。它在看着大家,安静地看着——据说狗眼看人是低的,牛眼看人是高的,也许,在它的眼里我早就是个大人了吧。

三叔终于出场了。最先看到他的,是那个站在拖拉机上的人。他一手擎着火把,一手向大伙儿挥动。老黄是村里最后一头牛,他怕大伙儿不知道,错过了什么,竟然扯着嗓子喊起来,都来看哦,都来看杀牛的喽,再不看,以后可就看不着了。经他一喊,广场上的人真就多了起来,甚至超过了放露天电影时的观众数量。这几年,很多人家都买了电视机,按道理说,吃过晚饭他们应该窝在家里看电视的。

三叔脸上红扑扑的,应该是喝了不少酒。他手里拖着那柄油乎乎的锤子,一直拖到老槐树下面。走过围成一圈的人墙时,大伙儿往后趔了趔,主动给他让出来一条道。三叔并不客气,挺着肚子往前走,一副大无畏的样子。

最多也就三百斤肉,多不到哪儿去了。三叔走到我娘跟前,停了一下,他把锤柄靠在大腿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在他眼里,老黄已经不是一头牛,而是一堆肉。我娘说,管它多少,没了它,总能省个喂它的工吧。三叔猛吸了两口烟,或许是真喝多了,我觉得他懒恹恹的,连锤子都懒得提起来。我娘又说,难为你了,老三。三叔点点头,掐灭烟头,拖着锤,也拖着他的腿,慢慢挪到了老黄跟前。他把锤柄靠在槐树上,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然后握紧锤柄,慢慢地举了起来。

本来说着闲话的人们闭了嘴,他们看着锤子,也看着老黄,广场上忽然变得很安静。

有人怕三叔又瞄不准,故意把火把凑近了一些。老黄那红玛瑙一样的眼睛更亮了,就像一面凸面的镜子。我也凑近了一些,盯着它的眼睛。我惊奇地发现,从它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油乎乎的锤子、跳跃的火苗、像老黄一样安静的老槐树,还有排列有序的房舍,以及高矮不一的男女老幼。它每扑闪一下眼睑,那些画面就会自动切换一下,我看到,三叔的脸变得好大好大,像一张面盆;我娘把筐挎了起来,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在老黄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在场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的那件对襟汗衫,已经被风吹干,显得大了一号。再之后,我看到了眼泪,但我不知道那是老黄的还是我的,世界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三叔……这时,我冲着三叔大喊了一声。

三叔顿了顿,大锤擎在他的头顶,稳住了。大伙儿都朝我这边看过来,我娘也是。我慢慢把身上的汗衫脱了下来,我觉得,它已经足够遮住老黄的眼睛了。我不想让它看这个世界了,我也不想再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什么。我必须把它遮起来。老黄很乖,任凭我把汗衫套到它的头上,一动也不动。那件汗衫原本是父亲的,现在属于老黄了。

套完汗衫,我把手掌插进了它那宽厚的皮褶,里面暖暖的,很舒服。我真想就这样睡一觉,在暖暖的褶皱里,一直睡下去。可是,锤子还是落了下去,精确地落到了老黄的额心上。老黄一声闷哼,原地墩了一个趔趄,然后直直地倒了下去。

广场上又热闹起来,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我光着身子,感觉有些冷,我的汗衫已经染上殷红的血迹,没法穿了。再说,我也没打算再穿它。在他们围向老黄的身子时,我没有听娘的话,没有去勾老黄的腿,而是带着那根被我焐得热乎乎的牛鼻梗悄悄退出了人群,朝西河滩走去。我不敢再看下去。我听到他们开始讨论牛肉的价格,有人说要肋条,有人说要牛脸肉。我知道,三叔肯定拿着尖刀开始剥皮了,我娘也没闲着,她一定握着杆秤呢……

天黑透了,但不是那种啥都看不见的黑,是蓝汪汪的,透明的黑。离火把越远,世界就越透明。我穿过苞谷地,来到了坡地上。趟过豆秧时,我能听到豆角炸裂的声音。然后,我到了父亲的坟墓前。我看到,他的碑顶上落满了斑斑驳驳的鸟屎,灰白相间,像极了碑的瘤子。我本想把那根牛鼻梗埋在父亲的墓碑旁,但我突然改了主意,又朝河边走去。我把它扔到了河里。一声轻响之后,河面上泛起了圈圈的涟漪,我知道,它一定会飘到对岸去的。

夜已经很深了,回去的路上,风更大了一些,整个河谷都在发出刷啦啦的响动。经过父亲的坟墓时,我还听到了老鸹的干燥的叫声。我突然觉得,万物蠢蠢欲动,大地好像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