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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在野 《钟山》2021年第4期 | 潘向黎:落落大方的宋,本色当行的词
来源:《钟山》2021年第4期 | 潘向黎  2021年09月01日08:19

小编说

词是宋朝最高成就的文学形式,本文撷取了欧阳修、周邦彦两位大家,由其代表性词作入手,写出宋词“雅”的一路特色,“深致”、“落落大方”,精于格律又清丽精雅,无愧于宋词担当,为后世留下文学瑰宝。

潘向黎,1966年生人,现居上海。文学博士,上海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短篇小说集《白水青菜》,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等多部。出版有英文小说集WHITE MICHELIA(中文名《缅桂花》)。荣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

落落大方的宋,本色当行的词

文/潘向黎

欧阳修这个名字,对我来说,起码意味着三件事:第一,北宋一代文学家,诗词文皆擅。第二,有眼光,有气度,是他发现和提携了苏东坡。第三,他是一位清放洒脱、活得通透、风雅有趣的人。宋人蔡絛《西清诗话》记载:欧公守滁阳时,在琅琊幽谷筑了醒心、醉翁两亭,还让幕客中一个姓谢的,负责“杂植花卉其间”。这个姓谢的人比较谨慎,打了一份报告,请示种哪些花草和具体品种。欧阳修就在他的“请示报告”空白处以一首诗作了回答:“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西清诗话》赞叹说:“其清放如此。”

总觉得欧阳修诗词之妙多少被他文章大家的盛名所掩了。单说一篇《醉翁亭记》,“环滁皆山也”,那些山从课本里便耸立起来,遮住了山外的千里清波。

欧阳修的诗,其实比他的文要好。比如《戏答元珍》: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在困难处境中,虽有失落和感伤,但仍倔强坚忍,孤立无援,仍在大自然的生机和美好回忆中寻求力量,努力自我宽解。这种欧阳修奠定的心理和写作的双重路径,似为苏轼开先。

欧阳修的词以其别号“六一居士”命名——“六一词”,这是欧阳修文学成就最高的部分。他也是北宋词坛“雅”的一路的代表人物。因为这一路还有晏殊、晏几道父子,而这三人都是江西人,所以后世又将之称为“江西词派”。清人冯煦《宋六十家词选例言》指出:“(欧阳修)其词与元献(晏殊)同出南唐,而深致则过之。”他们共同的源头是南唐,而且都学南唐宰相冯延巳,所谓“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刘熙载《艺概》)

六一词,如何“深”?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女子和她对爱情的期盼,像暮春的花一样美丽而脆弱,而爱情本就容易漂移,人心都像自然界一样辽阔,也像自然界一样动荡无常,随时可能雨横风狂,对痴于情的一方来说,结局只能是无奈而无言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了。

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一层层风景,一层层离愁,从特写到近景到远景的景物和山水,平芜尽处是春山,但相思没有尽头,爱却“迢迢不断如春水”,凄楚和折磨都没有止境。写来何等深切!

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一说出来,人人觉得是自己的心里话,可是唯有他说得出。这样纯挚,这样痴,又这样天然。难怪王国维说其“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这一路,是欧阳修值得注意的特色,也是当行本色的宋词佳构。

欧阳修还有气度雍容、心无挂碍、落落大方的一路:

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真是苏轼的老师,这首尤见出。

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还有西湖记游写景的十首《采桑子》,试看其中三阕可知其味——

其一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其三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其四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欧阳修也有写得略浅而明快的作品,比如:

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扑面一股闺房的香气,女主是新娘,新婚的柔情蜜意和新娘的娇俏可人,写得都传神。欧阳修这一路不避俗,这首香艳,却不俗,有的则未必。

在欧阳修的时代,诗文才是正经事,填词是随性消遣,但也许正是因为不需载道,也不用顾及身份和创作理念,振笔直书,自由宣泄感情,所以,从文学价值上论,欧阳修的诗优于文,词又优于诗——“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王国维语)

仅仅因为他的词,或者仅仅因为他提携了苏东坡,他的生平就值得被铭记:

欧阳修(1007年-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吉州永丰(今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人,景德四年(1007年)出生于绵州(今四川省绵阳市)。

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以进士及第,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死后累赠太师、楚国公,谥号“文忠”,故世称欧阳文忠公。宋代文学史上开创一代文风的文坛领袖,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有《欧阳文忠公集》传世。

与这样的三朝名臣、文坛领袖相比,比欧阳修晚出生了半个世纪的周邦彦,身份和地位就不一样了。

周邦彦(1056年-1121年),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人。

《宋史》本传说他“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书”,大概是说他比较随便,不像个模范青年的样子,在家乡风评一般,但却读了很多书。宋神宗时成为太学生,撰《汴都赋》,歌颂新法,受到神宗赏识,升任太学正。此后十余年间,历任庐州教授、溧水县令等职。宋哲宗绍圣三年后又回到汴京,任国子监主簿、校书郎等职。宋徽宗时提举大晟府(宋时最高音乐机关),负责谱制词曲,供奉朝廷。又外调顺昌府、处州等地。后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逝世,享年六十六岁,获赠宣奉大夫。

周邦彦作品多写男女恋情、离愁别恨,也有咏物之作。格律谨严,语言清丽精雅,长调尤善铺叙。精通音律,曾创不少新词调。在婉约词人中被尊为“正宗”。旧时词论称他为“词家之冠”或“词中老杜”,“负一代词名”,在宋代影响甚大。作品有《片玉集》。

周邦彦“属于那种对政治没有太多兴趣,但有良好的艺术天赋与修养,喜欢为艺术而艺术的才士型人物。他虽以撰赋跻身仕宦之林,但最为擅长的,还是填词。”(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因此,同样有才华,同样是填词,对欧阳修来说是业余爱好之“余”,而周邦彦,填词是他的事业,他的志趣。宋徽宗让他掌管最高音乐机关大晟府,倒是知人善任。

北宋一朝,王国维认为“词之最工者”,当推李后主、冯延巳、欧阳修、秦观、周邦彦。但真正把词当成一门艺术,在内容或形式上做了自己的探索里程碑式的词人,欧阳修是一个(有深致),苏轼是一个(不求工),周邦彦是一个(求工而精绝)。

周邦彦的词,端的是好。好得不宜概括,因为一概括就板、就粗、就滞、就泛泛、就失其精微之文字美和绵延往复之音乐感。

周邦彦擅作长调慢词,这一点其实也说明词人的功力。

从诗到词,总体上而言,是从紧张到松弛,从刚到柔的过程。诗通常是一句一境,尤其是绝句,还因为篇幅特别有限而追求警拔;词则往往一词一境,整阕词完成一个意境。词总体是慢的。而无论在生活中还是艺术中,慢,并不容易。

“慢”的词,还分等级。从《十六字令》到五十八字以内的,称为小令。五十九字到九十字的,是中调,分上下两片。九十一字以上的,就称为长调,有的由上下两片构成,有的则由三片构成,三片又叫三叠,还有四叠的。从小令到中调到长调,是越来越慢了。那么,慢之又慢的长调,如何让人津津有味地听(读)到最后,如何在这个绝对的“慢”中,不动声色地完成一个境界,且看周邦彦的手段。

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写客中送客,字字精丽,缓缓铺叙,层层渲染,将浓重而恍惚的愁绪写得弥天盖地,高潮浑然而成,最后是一个特写:泪珠滴落下来。词人没有写几滴,但是我觉得,是一滴。就只是一滴。因为这一滴是“沉思前事”之中不知不觉滴下来的,这一滴之后,必定惊觉,必定悄悄拭去而自己抑制。呼天抢地不可能,有泪如倾也不相宜,眼泪多流几滴都不够内敛。柔肠百转但总归含蓄和雅、浑厚大方。这才是宋词。

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

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比较“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诗句,可以明白词与诗的不同。

王国维认为“有篇有句”的仅“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人间词话》),那么玩味这阕《瑞龙吟》,可以体会。

刘乃昌、朱德才评价:“意象生动优美,章法清晰缜密,风韵含蓄凝重,洵为长调楷模。”(《宋词选》)

浪淘沙慢

晓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樽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陈廷焯评价:“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白雨斋词话》)

王国维评价:“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人间词话》)

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写荷花三句,正如王国维所说“此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者”,写荷之传神无人能匹。整首词也像一朵芙蓉出水,轻灵而自在。

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陈廷焯评价:“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白雨斋词话》)这阕笔力真是穷极工巧,开头的“老”“肥”以及在《苏幕遮》里用过、这里再次出现的“清圆”,形容新绿的“溅溅”……周邦彦的观察力和表现力真好,对字眼的选择真是刁钻,呈现出来却妥贴,只觉眼亮,不觉镂刻。

如果词中的相思、愁绪读多了,可以读这阕,足堪解腻。

蝶恋花·早行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轳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棉冷。

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徘徊,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

“唤起两眸清炯炯”,绝了。“清炯炯”的一双眼睛,说明根本没有入睡过。写女子明眸,更写深情,道尽分离之难、离别之苦。

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写当时上层社会的冶游生活片段,完全着墨于女性,细节精美,气氛温馨,情调旖旎,女子口吻毕肖。传说此词创作缘起和宋徽宗、李师师有关,应当是不可信的。说不定因为女子口吻写得传神,简直像当场偷听来的,所以传出了那样的“八卦”吧。正如王国维所说,因为其词“入于人者至深”,“自士大夫以至妇人女子,莫不知有清真,而种种无稽之言,亦由此以起”。

玉楼春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

这首色彩好,是清真词中不常见的浓烈,是心理色彩。赤阑桥,指春光美好之处,黄叶路,代指萧瑟的秋景,反差强烈,暗示心爱的人在,整个世界就是春天,伊人一去,词人立即置身于萧瑟的秋天。青无数,红欲暮,充满了茫然、焦虑和失落,依然美好的世界在词人看来却是不完整、不安定的。最后两句化用“禅心已作粘泥絮”,但反其道而用之,“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两句皆是妙喻,又承接得天衣无缝。渴望相逢,怎奈人已无影无踪;相逢无计便该淡忘,却又根本无法淡忘。最后一句写无法超脱,但似乎也不求超脱,有一种不甘心之后的甘心。警句。

词到了北宋末,已经完全成熟,而周邦彦虽然在内容上未作开拓,但以其音律和谐、清丽典雅、精致工巧而气脉贯注的长短调,成了当时词坛上的大青衣。

柳永所谓“奉旨填词”是牢骚,周邦彦“奉旨填词”倒是实情,但这也不易。北宋词,所谓“柳俗,苏豪,周律”,柳永过于俚俗,难免“词语尘下”(李清照语),虽大量创制长调,但所创长调不够精致和规范;苏东坡开拓了词的疆域,让词也抒发起“逸怀浩气”,但被批评“音律不谐”,而且“以诗为词,……要非本色”。所以留给周邦彦的路并不宽阔:1.他必须回到抒写花间恋情、离愁别恨为主的主题范畴,恢复绣幌绮筵之中聊佐清欢的功能;2.在重视文学抒情功能的同时,也必须体现它的音乐功能,使人喜闻乐见;3.他不能像苏东坡那样“豪放”,而必须守词的章法;4.他必须和柳永的市井气截然不同,要比柳永高雅、精致、严整、浑成。

这样的中庸之道,若无足够的才能,就会不“中”而“庸”了。而周邦彦,他有深厚的文学素养,又妙解音律,雅好度曲,“两宋之间,一人而已”,可谓得天独厚,加上他专心于词,既融汇前人,又擅长创调,于是他以精妍和雅、圆美流转如弹丸的词章,像一位大青衣压住了宋词的场。

尤其重要的是,正如《白雨斋词话》中所说,“太白之诗,东坡之词,皆是异样出色。只是人不能学,乌得议其非正声。”这个看法很有意思,首先肯定东坡之词是“异样出色”,第二指出它是遭受质疑和非议的(“非正声”),第三指出其好处一般人没法学。苏词“人不能学”,这个说到了点子上。而周邦彦,音律和谐规范,词章典丽清雅,风调浑然悠扬,不但演唱者和听众都很享受,而且提供了一套艺术标准,在音律、语言、章法等方面为后人提供了有迹可循、可以仿效的规范。

简言之,苏东坡的词,“异样出色”,人不能学;周邦彦词,“出色”而不“异样”,回到了词的正格。他有晏殊的闲雅,欧阳修的大方,秦少游的精美,柳永的婉曲,而且——他有规矩,别人可以学。

词到北宋末,幸亏有周邦彦。他罕有其匹的表现力、穷极工巧的笔力、炉火纯青的技法、婉丽浑然的风调,成为北宋词的集大成者和完美的殿军。

现在的中学课本,似乎都不见周邦彦,是因为他的“绯闻”?或者是因为他的题材“狭窄”?

其实,正如张炜所说:有些大作家一生诠释的几乎是同一个主题。托尔斯泰一生都在写托尔斯泰主义——勿以暴抗恶,马尔克斯一辈子在写孤独和魔幻,福克纳总是写那个庄园。“故事倒是容易出新,描写领域也容易挪移,但是对于艺术和思想的开掘,对于人性经验的延伸,往前走一寸都是困难的。杰出的作家在这些根本的方面是日益精进的,在一些领域、一些方面持续追究、寻根问底——只有不会阅读的人才会说他们重复,不知道这种‘重复’,恰恰是最困难的。”(《疏离的神情》)

北宋词之有周邦彦,有如晚唐诗之有李商隐。文字艺术的美,原来可以这样在世间自在行走,不为毁誉和时间所动。

或许,周邦彦的最大启示是,在时代的局限里,在并不广阔的舞台上,如何把一个写作者可能做的,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