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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1年第9期|骆忠安:留命察看
来源:《朔方》2021年第9期 | 骆忠安  2021年09月02日08:35

【骆忠安,60后,湖北公安人。湖北作协会员。作品见于《红豆》《青岛文学》《厦门文艺》《湖北日报》等。出版散文随笔集《玩好三分之一的人生》。】

留命察看

骆忠安

杨子生下来未满月的时候,有点文化的父亲杨德兴为给他取个好的名字很费了一番心思。杨德兴想,古时候有许多叫“子”的都成了流芳千年的名人,比如孔子、孟子、庄子。杨德兴没听说过还有个叫老子的也很有名。他捧着一本有些破烂的1953年版的《新华字典》,在坐月子的老婆床前来来回回踱了许久。望着老婆憔悴而期待的眼神,一跺脚,狠狠踩灭了掉在地下的烟头,叹道:“盼这小子今后比我们这辈人有出息,老子就给他取名叫杨子吧!”

杨子是1962年生人,比姐姐足足小了六岁。老来得子,杨德兴夫妇格外兴奋,老两口倾尽全力疼爱、呵护。杨子长大后,自然难以像孔子、孟子那般有名,倒也还算争气。除长了个一米七三的个头和脸阔眼大的模样外,在学业上也格外认真、勤勉,发奋考上了省城武汉的一所本科大学,远远地就超过了仅有高小毕业文凭的父亲。大学毕业后,杨子被统一分配到了家乡县城的工商局工作。二十多年下来,杨子从办事员、副股长、股长一直提升到副科级的副局长,在不大的家乡县城里也算一个能够常常出头露面的小官了。杨子很聪明,脑瓜灵光,悟性超众,能言善辩。工作中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业余时的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皆有建树。因此,他又特别自信。他曾经在一篇札记中写道:“对于许多事情,我都没有怀疑自己不能胜任的道理。所以,当一件新事物出现在眼前时,无论这个事物的难易、轻重,我总是坦然的、自信的、不慌乱的。”仿佛让他去造火箭,他或许都能很快不慌乱地胜任。人太自信了,在许多时候就免不了忽略他人的存在。他清高孤傲,特立独行,固执己见。他端着的理一般人就甭想说服。妻子金莲多次在枕边叮嘱他:“谦虚一点,低调一点,别让人感觉你太傲慢。”他在床头望着妻子真诚的脸,答应下来。可起床后他就又有些忍不住了。他是个有能力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质疑他的水平。你可以抨击他的许多个弱点,但不能说他无能。他可以孤芳自赏,你可以不去欣赏他,但你就是不能否定他身上的芳香。了解杨子的人说,凭他的资历和能力,早该是正科级的局长了,但他太自以为是,太强势,自上而下都有一批暗暗不待见他的人。这是他的硬伤。

杨子的出生地是紧靠湘北鄂南的一个小乡村。这是平原地带,土地肥沃,空气清新。改革开放后,杨子老家的房子也由三间茅草房变成了两间白墙红瓦的小平房。房前是清悠悠的四亩多地的小鱼塘,房后是黄灿灿的三亩多地的稻田。杨德兴夫妇生下杨子姐弟后,虽没逢上计划生育的年代,倒也再没生育,夫妻俩辛辛苦苦抚养姐弟长大成人,尤其盼着杨子能出人头地。当了副局长的杨子唯一没变的就是那颗孝心,节假日常常开了私家车,带着妻子和女儿从县城回乡探望父母。妻子端庄亲和,女儿乖巧玲珑,深得一众围拢过来的乡亲们的羡慕和称赞。每每这个时候,杨子的自尊心就会得到很大满足,觉得自己特别得意,特别风光。

2010年,鄂南的冬季一改往年的寒冷,显得特别温暖。大自然的亮色更多地替代了往年同时段常有的灰蒙、昏暗。伴随着这种气象的异常变化,杨子周围的人们忽然发现杨子也跟着变了,变得有些低调、有些谦和,没那么跋扈了。而且,这种低调、谦和似乎不是刻意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在单位,同事们觉得杨子的不屑、傲气大有收敛,见谁都开始点头微笑,还时不时给下属递支香烟。有人议论,老局长退休年龄快到了,作为局里二把手的杨子觊觎着这个位置,看来要开始积攒一点人脉,向局长的宝座发起冲刺了。妻子金莲也觉得,刚过四十八岁的老杨,怎么像变了个人。他是去参了经、拜了佛,还是遇见了什么高人?嫁给杨子二十年了,这变化让金莲疑惑不安,又分外欣喜。

促成杨子有所改变的其实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叫陈友军,比杨子大五岁,在县粮食部门工作,是杨子的老乡加铁哥们。

多日以前,杨子感到身体出了点问题,腹胀、恶心、呕吐、乏力,胸腹处不时有隐痛。杨子一直不太相信医生,每有身体不适,便要么查百度,要么翻药书,自己对症去药店买药。他说,当年林副主席的身体比他要差,也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看医生的,就自己配药治疗。杨子还坚信人的身体都有一种超然的自愈能力,一般病症过一段时间,也许就不治自愈。

常常和杨子会面的陈友军得知他的状况后,劝他别硬撑着,去医院看看。第一次劝,他没去。第二次劝,他也没去,说吃了在药店买的药,好一点了,小事,我都没告诉金莲呢。第三次,老陈说:“我有个中学时的同学,现在省里一家大医院任消化内科副主任,我陪你一同去省城武汉检查一下吧?”杨子犹豫了一会,望着老陈关切、期待的面容,点头答应了。犯不着小题大做,他没有告诉妻子,而是利用一个出差的机会,和已经内退休息的老陈一道到省城医院对症做了几项检查。

在省城的检查一时出不来结果,老陈陪杨子回到了县城。过了三天,老陈接到了老同学、省城医院周副主任的电话,说检查结果出来了,你那个叫杨子的朋友问题不是一般的大,甲胎蛋白严重超标,肝部好像还有个直径大于0.5cm的肿瘤。

老陈连忙问:“具体结论是什么?”

周副主任语气有些沉重:“综合各项检查指标诊断,十之八九肝癌。要你的朋友再来复查一次。不过,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接受这个事实。”

放下电话,老陈懵了,心中久久静不下来。杨子还不到五十岁,怎么就面临了这种厄运呢?这结果怎么去告诉他?他那么要强的人,听了这个结果会不会一下燃爆?

老陈考虑,是不是先将结果告诉杨子的老婆金莲,让性格温和的金莲想方设法慢慢地向杨子透露这个信息,避免一下子点燃火药桶,炸个四分五裂。后来想想又不妥。找一个他最好的朋友来告诉他、劝慰他?可自己不就是那个最好的朋友之一吗?老陈很犹豫,苦苦思索了两天,决定还是自己直接来告诉他。

老陈打电话约杨子一同吃晚饭,说又有好几天没在一起喝酒了。杨子说:“好嘞,我来请你。上次你辛辛苦苦陪我到武汉查病,这人情还没还呢!要不要再约几个哥们?”老陈说:“不用不用,就两个人,简单一点,说话也方便。”

老陈提前到县城东头一家装潢漂亮的小酒店包房里,点了杨子喜欢吃的草鱼头炖萝卜丝火锅,外加一盘卤猪耳朵,等着下班后的杨子,心中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晚六点左右,杨子风风火火来到酒店。入座后递给老陈一支烟,问今天喝什么酒。老陈说:“别喝白酒了,一人一瓶啤酒。”杨子说:“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喝白酒吗,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对了,我的检查结果出来没有?那个周副主任和你联系了吗?”

老陈看着杨子那个轻松、痛快的样子,一时没有回话。杨子的身体现在越来越胖,估计至少一百六十斤。杨子以前和他说过,许多事自己都能琢磨个透,弄不明白的就是这体重怎么就硬是没法减下来。现在,杨子几乎到了生死关头,他得知这个信息后,又会怎么去琢磨呢?

老陈说:“老周给我打电话了,结果基本出来了。确实有点问题,要你去复查一下。你就再去查一下吧!”

“什么问题?很严重?我们越过了县、市两地的医院,直接到省里检查,还要复查?老陈,你就直说吧,到底是什么结果?”

“杨子啊,接到老周的电话,我都纠结了两天,不知道怎么对你开口。咱们是几十年的好朋友,现在,我就直说了吧。结果可能很糟,比你想象得要糟,你要有思想准备。”

“明白了,老陈。最坏的结果就是癌症吧。肝癌?”

老陈的心里充满了痛惜,不得已轻轻点了点头。同时,紧张地观察着杨子,不知道他会有怎样非同寻常的反应。

杨子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沮丧,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说:“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老陈,你放心,我能面对。”

杨子喊来酒店的女服务员添加了火锅炉子的酒精,用毛巾擦了擦沾了汤水的嘴唇,点燃一支烟,望着老陈惶恐不安的脸,握着拳头向空中挥了一下,然后气定神闲下来,说道:“老陈,我知道肝癌是个绝症,没法治,基本就判了我的死刑,只是缓期执行。不过,人作为一个动物,死死生生,自然规律,很正常。谁都会死,只是时间问题。这个地球每天不知要死多少人。那些在硝烟战火中瞬间牺牲的人,那些因各种事故突然暴亡的人,不是比我更悲壮,更惨烈?和他们比,我至少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一些后事。”

老陈怜惜地说:“你现在不要悲观,还没有最后确定呢,你再去查一下吧。”

杨子说:“不用了,这回我相信。难不成还要我去北京检查?这事我真能想得通。谁没个死呢?眼睛一闭,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像睡过去一样。不过,老陈,我想,这件事情只有我俩知道就行了,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要告诉金莲,别让她提心吊胆地陪我生活。到最后瞒不了的时刻,再说。”

老陈心酸地点了点头。他感觉到,杨子似乎是真的能够面对这个骇人的结果。他是个极端自尊、自负、桀骜不驯的人,他可以轻视一切,当然也会蔑视病情。这种清高、自负的心态也许偏偏可以救一救他,恰好能够充分延缓他的生命。

和老陈吃完饭分手后,杨子觉得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捋一捋思绪,以免带些情绪回家,让金莲看出破绽。他慢悠悠地走到了紧挨县城的长江边上。此刻,江水是一年内最低位的时候。寒风吹拂,江边沙滩上人烟稀少。他从随身携带的包中掏出一张报纸,铺好,然后,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坐在江边。

冬季的夜空依旧是阴暗的,月亮和星星在厚厚的云层里偶尔闪露一下即无踪无影,江水也一改夏季的汹涌狂放而无声无息,只有江堤上急速行驶的车辆,鸣响清脆的喇叭,仿佛要告诉人们,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它们才是最高傲的存在。杨子的脑子里翻江倒海,他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和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江河、土地相比,人实实在在是太渺小了。若干年后,大地上物是人非,他和所有降生到地球的各种生物一样,都只能是在这个世上、在历史的长河里惊鸿一现,瞬间就会灰飞烟灭。他有什么想不通的呢?能够有幸作为最智慧的物种出现在这个地球,活了近五十年,不长也不短了。而且,他的生命还没有立即结束,工作、生活的乐趣虽失犹存,他还得好好善待自己。这些年来,一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因各种违纪违法接受审查,重的判刑、坐牢,轻的留党察看,但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个正直、傲气的人,讨厌那些行贿受贿、跑官要官、违法乱纪之徒。可是现在,他的生命却出了问题,要“留命察看”了。冷静、从容、坦然地面对,或许还能最大限度延伸自己的生命。过分沮丧、纠结、烦躁,首先从心理上彻底垮掉,那估计就活不了多久了。

已是深夜十一点多,江面起了薄雾,长长的大堤似云烟般贴在长江两岸,江边上只剩下杨子一个人。金莲打来电话,他忍着没接。燃烧的烟头快烫到了手指,他浑然不觉。前些年有同学和同事患肝癌只活了三四个月,自己余下的时间也不会很多了,该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的人生了。这么多年来,他杨子最失败的是什么呢?就是一直以高傲、自负,无形中和很多人之间隔了一条情感交流的横沟,为此,还得罪了不少人。该在生命的最后时段反省自己,好好改变一下了。也许人只有在生命的尽头才会幡然猛醒、大彻大悟。夜幕下,他的脸上现出了一丝苦笑:这是不是所谓的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呢?

回到家中已是十二点多。妻子金莲关切地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啊?”杨子平静地说:“单位有个应酬,走不开。你先睡吧,我去洗。”

从洗澡间来到卧室,金莲已经睡了。望着妻子恬静、安详的脸,杨子却难以入睡。这么多年来,当教师的妻子贤惠、勤恳,辛苦操持着这个家,体贴、照顾杨子,培养女儿娇娇上了大学。而杨子在繁忙、劳累的工作之后回到家,常常对妻子有些疏忽、生硬,还缺少了一些耐心交流。这些,妻子都忍了,仿佛她对他的才华钦佩到什么程度,就对他的缺点容忍到什么程度。杨子觉得,作为一个在亿万人中有缘和他结合在一起生活的人,他实在欠她许多许多。这一夜,他深情地搂着妻子入眠。

依然是有条不紊地去上班,依然是在家静静地陪着妻子,杨子留给人们的印象却变了。周四下午,局办公室的张主任给杨子呈送来一份刚写的有关工商市场管理的材料。材料写得不好,结构混乱,遣词造句也不准确。按照以往,杨子会狠批这个张主任一顿,让他推倒重来。但这一次,杨子没有责怪他,而是耐心地指出问题,并和他一起花了两个小时仔细修改。局长的眼界、手笔自然高于主任,主任受益匪浅,给杨副局长一个劲敬烟、倒茶,心里特别感激。

这是个晴朗的周六。昨天,寒冷的冬季出了一整天的太阳,人们今晨大多都在慵懒酣睡。可是杨子却没睡踏实,五点半就醒了。他悄悄起床在客厅徘徊,在沙发里静坐沉思,然后,自己动手去做了早餐。不到七点,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条,送到还没起床的妻子面前,金莲惊呆了。这好像是他的第一次。一直以来,每逢双休日的早餐,都是金莲做好了才喊他起床一起吃的呀。金莲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感叹道:“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局长都会主动伺候人了?”又开玩笑说:“你现在在我的心里有点模糊,犹如毕加索的抽象画,有点看不懂。”杨子笑道:“不习惯?这也很正常啊。以后,谁先起床谁做早餐。”

杨子暂时没有选择去医院治疗,他觉得治疗也没有用。与其徒劳地躺在病房里,倒不如去实实在在做点人生中最想做却来不及做的事。

周日依旧没有雨雪,太阳像害羞的少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天气好,金莲因要在学校加班,很早就出去了,杨子独自开了车,专门回了趟离县城50多公里的老家。

母亲早已去世,姐姐也已远嫁他乡,只有年过七旬的老父亲杨德兴一个人独守在老家的两间平房里。母亲逝世后,杨子接父亲来县城住过几次,每次住上两三天,父亲就吵着要回去。说窝在七层的楼房里犹如坐牢。打开窗户,满是扑耳的人声和汽车声,道路上扬起的灰尘也钻窗而入。吃的鸡、鱼、蛋、青菜、萝卜,也不如自家的新鲜纯正。下楼后一个人也不认识,缺少了家乡老哥嫂们家长里短的闲唠。过不惯,再也不愿来了。老父亲虽是满头白发,但身板硬朗,精神矍铄,独自在家也不寂寞。常常戴着300度的老花镜,不知翻了多少遍的《三国演义》《七侠五义》《说唐全传》,抑或看看央视戏曲频道的《杨门女将》《龙凤呈祥》,日子过得倒也自由自在。

杨子到家时是上午十点多钟,父亲接了电话正等着他,问金莲咋没来,杨子说,她在加班。杨子帮父亲清扫了屋前屋后的枯枝残叶,和父亲一道煮了米,炒了鸡蛋、青菜,从提袋里取出带来的一只卤鸭子,给父亲倒上酒。望着孤单独居的老父亲,杨子总觉得心有不安,他说:“倔老头子啊,你还准备独自在这里住多久啊?你和我们一起住不惯,要不,就到县城的福利院去吧?那里大多数是老年人,熟悉了一起打打牌、下下棋、走走路,这日子不是更好过些?我们每周都可去看你。离得近,也方便照顾。”杨德兴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端着酒杯说:“还是那话,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没有这里好。这房子、土地、乡亲,我都舍不得。我还完全能照顾自己,到我快死时再随你们安排。”

听到老父亲说出这话,杨子心里有些唏嘘。父子俩哪个先走到前面还不定呢,也许多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一死百了,什么也不再知晓。可是,一想到老父亲老年失子的绝望,心里还是像沉了一块铅似的。

从父亲屋里出来,杨子驱车来到镇里的工商所。他要去见一个人,一个一直误会他的老工商所长,也是他的初中同学。

老所长叫王和凯,年近五十,在镇工商所已工作二十多年了。老王长了个很粗的身子,眼小、鼻高、嘴大,嘴唇下还有一颗显眼的黑痣。因为长得丑,三十多岁才娶上老婆。老婆原是镇上的裁缝,这些年生意惨淡,丢下手艺,在县城租了个小屋,给念中学的女儿做“陪读”。老婆体弱多病,母女俩只盼着老王能调到县城来搭把手。老王多次申请调动,说只要能调到县城,可不要任何职务,在城关的哪个工商所做个办事员就行,希望杨子能够帮上忙。杨子答应了。可不知怎么申请了五年就黄了五年,一直没办成。老王觉得在局里分管着人事的杨子对这事并没有尽心,就一直记恨着。同学聚会时,老王心里有疙瘩,对这个老同学、老上级也是冷冷的,半天说不上三句话。

因为是星期天,老王一家三口都在。见杨子不约而至,老王未免有些意外。面子上的礼节还是有的。老王给杨子递了烟,边泡茶边说:“局长大人今天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这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有什么指示也是上班后到办公室去说啊。”

杨子微笑着和老王的妻女打了招呼,然后拉老王坐下,看着老王不冷不热的样子,说:“你别讽刺我了。今天周日,我回家乡转一转,看了老父亲,想着也来看看你。和凯,我知道你申请调动的事没办好,一直对我有意见。可是,有些事,我也真是力所不及的。以前向你解释过,你也不听,今天再来和你说说。你真的不要怪我。”

脑子简单、性子耿直的老王听了这话,怨气又上来了,大嘴一撇:“我不知道这事怎么就这么难办?为什么这些年来其他乡镇的一些老所长调到了县里,而我的问题就硬是解决不了?论资历、论家庭需要特殊照顾的情况,他们都比不了我。”

杨子回敬了老王一支烟,叹口气,说道:“其实,我每次在局党委会上都是据理力争。倒不是说咱们是老同学,而是你的情况确实也该照顾照顾。但是,最后总是卡上了。局长老赵说,先放一放,容我通盘考虑,不能影响工作大局。”

“我又没有得罪他,他为什么要卡我呢?”

是啊,问题出在哪呢?老王是个豪爽、正派的人,对上不善于搞拉拉扯扯的关系,即便是对作为直接上级的杨子,除了日常同学交往外,也再无任何额外经济的往来。杨子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拍了拍老王宽大的后背,贴心地说:“和凯,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你可要对我说实话。这么多年来,为工作调动的事,你给局长老赵送过钱或者较贵重的物品没有?”

老王瞪了杨子一眼,不容置疑地说:“没有。一块钱也没送过。你知道我的为人,这事我可做不来。就是一辈子守在原地,我也不会做,大不了内退休息走人。”

这也许就是问题的关键。杨子想,或许是别的人给赵局长有了表示,而老王一直没有,调动自然就轮不到他了。杨子当然不会鼓励老王去行贿,自己和他不也是一路人吗?他对老王说:“也许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但是,你放心,我仍然会尽最大努力去为你争取。况且,赵局长也干不了多久了,要下了。或许换了新局长,情况会有好转。”杨子说完这话,心中也是有些失落。自己不也是干不了多久了吗?这问题最终能不能帮他解决呢?

老王听了杨子推心置腹的话,有一些触动。这些年对杨子的不满确实好像有一点过分了。他让老婆去餐馆端个火锅来,要留杨子吃晚饭。杨子谢绝了,说定好和肖家嘴村的肖志祥大伯一块吃晚饭,肖大伯早已等着了。老王知道杨子和肖大伯的关系,没再强留。临走时,杨子掏出一个五百元钱的红包,说来得急,给你们水果都没提,这红包是给孩子买学习用品的。老王说什么也不要,和杨子推推搡搡一阵儿。杨子强行将红包塞在了孩子的课本下,转身大步走了出来。

肖志祥是杨子遇到的最淳朴善良的人,没有之一。十多年前的1998年夏天,长江发了一次神威,整个荆江段水位奇高,危机四伏。作为县里统一组织的防汛抢险工作队员,杨子来到属于家乡乡镇的肖家嘴村江堤段,被安排住在紧挨着江堤的肖志祥大伯家。肖大伯的两个孩子都已外出打工,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投缘,杨子的到来,让他好像一下子见到了自己的亲儿子。六十多岁的老两口忙前忙后,打扫房间,换新床单、被子。又从堰塘里捞出活蹦乱跳的鱼,杀了老母鸡,蒸了鸡蛋,炒了新鲜的青菜,每天早、中、晚、夜宵一日四餐,精心安排杨子的生活。大伯说:“防汛巡堤是个辛苦的活,哪怕轮换着工作,一天也要劳累十几个小时。吃好了,才有劲去干。”杨子换下的衣服,也总是被老两口抢去洗得干干净净。这让杨子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享受着父母般的关怀和照料。杨子很过意不去,他可不是来享清福的,而且生活标准也严重超标。“讲什么标准啊,”大伯说,“这些东西都是家里养的、种的,值不了几个钱,你就只管吃吧。”

餐桌上闲聊,得知肖大伯的两个儿子都没有考上大学,带着媳妇在外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今年春节都没有回家。大伯说:“孩子们不容易,节假日常常加班,车票又不好买,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不怪他们。只要他们在外平安,我们老两口就放心。”短短的十几天时间,杨子和肖大伯结下了深厚情谊。

此后,杨子差不多每年都要抽空来看他,还接老两口在县城住过几次。肖大伯身上的平和、厚道、善良一直深深地印在杨子心里,他是杨子最好的农民朋友。

杨子把车停在肖大伯的三间土砖瓦房前,老两口早已炖了土鸡在等他了。一进门,已经七十多岁的肖大伯就拽着杨子的手不放,拉着他坐下,仔细端详着他:“孩子,你气色没有上次来的时候好,最近工作很累吧?”

杨子笑笑:“不累不累。可能是最近没睡好。”

“你们当干部的,工作辛苦,要多注意身体。如果有啥病痛的,也要及时到医院治疗。”

“没事,我身体棒着呢,吃喝都很正常,您看,我现在都超过160斤了。”

“你也快五十岁了,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操心呢。这次来,看你的老父亲没有?他还好吧?”

“我刚到了他那里,身体、精神都还不错,和您一样。”

杨子说完,又动情地握了握肖大伯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感慨道:“肖伯,您老都过七十岁了,在村里有点养老金领,孩子们也会给一些生活费,我看,您就别守着那几亩几分地了,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不要紧,我身板硬,啥病也没有,还能干,不要孩子们的钱。多干一天,就给他们减少一天的负担。”

因为开了车,因为身体的原因,杨子自然不能喝酒,只能以茶代酒去陪喝着散白酒的肖大伯。大妈不断地给杨子的杯中加开水,还抢着给杨子盛饭,说你找不着饭锅的地方呢。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小时,两辈人聊得很是贴心、畅快。

依然是十年前杨子住过的那三间平房,但墙上的白色石灰有了多处脱落,露出了浅灰色的土砖块。临走时,杨子掏出两千元钱递给肖大伯:“肖伯啊,买点石灰将墙面粉刷一下吧。以后孩子们回来也有个看相。”

肖大伯连忙推托:“孩子,这可使不得。年中你托人捎来的农药、化肥都硬是没要钱呢。这钱,我是绝不能要的。”杨子笑道:“您就拿着吧。算我借给您的好吗?等来年稻子收割卖了钱,再还给我。”说完,硬是将钱放在屋里的桌子上,扭头就走了出来。心想,肖大伯呀,我们两代人之缘也不知道还能续多久,这也算晚辈最后的一点孝心吧。

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金莲说:“今天没有陪你回家,遗憾。”杨子说:“一切都好。我还看望了肖大伯和王和凯,他们都问起了你呢。”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中间的女儿娇娇嘟着嘴,一副娇憨可爱的模样。杨子躺坐在沙发上,望着照片,心有所动,问道:“娇娇最近打电话过来没有?”金莲道:“这孩子,总是咱们打电话给她,她很少打电话过来。也不知道天天在忙些什么。”杨子微微笑道:“理解吧。现在的孩子除了上课,一台电脑一部手机就占据了全部空余时间。哪有时间理你呀?正常,都那样。”

杨子起身走到座机旁,拨通了女儿的手机:“娇娇,这时候在忙什么呢?最近学习、生活都还好吧?”

“哦,老爸呀,我在上网呢。今天你怎么没在外面应酬,能在家里陪妈妈?老爸,你早该这样了。对了,我正好要给你一个惊喜,你猜猜是什么?”

杨子说:“我怎么猜得着?谈男朋友了?”

女儿说:“瞎说。谈了也不会轻易告诉你。我得奖学金了,班上前三名。怎么样,为我骄傲吧?春节回来,你也要给我准备一个大红包表示奖励。”

杨子笑道:“行,行!不过,你要更加努力,要考上研究生。我超过了你爷爷的高小生,你可要超过我这个本科生,一代要胜过一代的。”

女儿满口自信:“没问题,我肯定打败你,你就等着瞧吧!”

放下电话,杨子又陷入了深思。女儿的成绩一直都好,考研应该没有问题。读研出来,也许能找份好工作,有个好前景。可是,女儿的未来他还能看得到吗?他望着金莲,心想,以后,为孩子操劳的重任,就只能落在妻子柔弱的肩膀上了。

杨子接了一个久疏联系的大学同学的电话。同学也是本县人,说他的侄子因门店无照经营被工商所强令停业,要处罚,请杨子帮忙关照。杨子很干脆地拒绝了:“老同学,这事我真的不能做。我们局里一再要求下面工商所要严格执法,我不能自打耳光啊!”同学有些不高兴,说了句“那就算了吧”匆匆挂了电话。

杨子的心里很不平静甚至有些刺痛。按以往,他不会为此类事去纠结,可是如今,他都那样了,该不该在最后的时段里世故一点、圆滑一点呢?他觉得这差不多是对他骨子里的孤傲和尊严的一种冲击。他接连抽了两支烟,用手轻轻拍了拍头,想着,即便是明天就要死去,自己该变的要变,该留的,还得留。

杨子走到窗前,望着天空,口里喃喃重复:大学同学……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他的人生中烙下特别印迹的人。

这个世界曾经有一个人让他魂牵梦绕、初始涌动了对异性的情愫,这个人就是他的大学女同学,叫刘舞。

刘舞是鄂东咸宁市人,出生在副厅级干部家庭,和杨子同岁。她皮肤很白,有一双清莹秀美的大眼睛,五官虽然不是特别漂亮,却有特别出众的身材,高挑、细腰、长腿,风姿动人。杨子和刘舞除了学习成绩优异,还都属于文艺青年,能歌善舞。两人常常在一起唱卡拉OK,并一同多次参加了学校的文艺演出:杨子唱,刘舞跳,或者刘舞唱,杨子拉手风琴伴奏。课里课外的频繁接触,让两个人互生好感,还相约悄悄溜出去上过几次餐馆、看过几场电影。杨子是个聪明人,他敏锐地从刘舞的脸上看到了倾慕、赞许和友爱。而自己对刘舞同学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两个骄傲、矜持的人却谁也没有先开口吐出一个“爱”字,就在朦朦胧胧、浑浑噩噩间相度相伴了一年。最亲热之处也就是雨中跑步时的拉手和一把雨伞之下的短暂依偎。那一次,杨子首次近距离感受到了一个女性身上的体香、温馨,特别兴奋却又特别惶恐。他几乎在每个夜里都开始想到她,平生第一次在心中泛起了对异性的渴盼。可是,他们最终失之交臂。或许是杨子考虑到他和她的家庭等级差别以及毕业后两人难以分配到同一地工作,他始终没有向她清楚地表白爱意,而刘舞也好像缺乏了主动向一个男性求爱的勇气。他和她的故事仅开了个头,就杳然结束。临毕业的那一天,杨子想到,毕业后也许就天各一方,心中充满着惆怅。他在纸上公公正正地抄了一首风靡全国的《乡恋》歌词,用信封封好,悄悄放在了刘舞的床头,然后,没有告别,没有祝福,悄然回到了家乡。

你的身影,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

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我的情爱,我的美梦,

永远留在你的怀中。

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这原本是电视片《三峡传说》中一首表达思恋三峡的歌,却恰好代表了杨子的心情。他不知道刘舞看到之后会作何感想。他想,反正这不是自己原创的情书,就让她去猜、去回味,或者如他自己一样去伤感、去念想吧。

大学毕业后,杨子回到了县城,刘舞被分配到咸宁市做了一名政府公务员。此后,两人就一直没再联系。三年前大学同学聚会时,杨子见到了刘舞。人多,没怎么细致交谈。据说,她老公已离她而去,儿子上了大学,多年来孑然一身,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现在,杨子想,可以去见一见她了。

杨子在上次同学聚会时编印的通讯录上找到了刘舞的电话号码,他战战兢兢打了过去:“是刘舞吗?我是杨子。你还记得我吗?”

刘舞虽然没有忘记“杨子”这个名字,接到电话却也大吃一惊。她顿了一下,说道:“哦,你好!我记得你,当年同学中的高才生嘛。你怎么突然想到要给我打电话?”

杨子找了一个借口:“是这样,我正好后天要来咸宁出差,记得你一直在咸宁,就想顺便会一会老同学。也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刘舞迟疑了片刻,说:“好吧,我有空。有老同学从远方来,当然应该接待。你到咸宁后,就打我电话吧。”

过了两天正好是周六,杨子预设的日子。天气也帮忙,在这严酷的冬季又现了一个大太阳。杨子中午开了车出发,一路顺利,下午三点多钟就到了咸宁。

杨子到一家酒店开了房,洗了脸,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头发,然后,给刘舞打了电话,约在绿之缘茶餐厅。

半个多小时后,两个几十年前情窦初开却又戛然而止的人,梦幻般地坐在茶餐厅的卡座里。面对面,彼此都有些陌生、拘谨,一时不知道先说点什么好。刘舞特意穿了一件黑色的毛绒长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鲜艳的红围巾,画着淡妆,身材没有太大变化,依然还算漂亮。只是额头现出两三条细细的皱纹,眼角边露出了浅浅的褐色斑痕。杨子点了一壶水果茶,用小酒精炉煮上,然后,望着刘舞,故显轻松地说:“老同学,你没想到我会来见你吧?”

刘舞尴尬地笑了笑:“确实没想到,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人。我们这届同学来往得少,都不知道大家现在怎么样了。好像是前几年也就十几个人小聚了一下,大多数人都没见到。”

杨子说:“这么多年过去了,看起来你的变化不大,还是那副曼妙、知性、阳光的样子。”

刘舞说:“你这是假惺惺的恭维。毕业都二十多年了,怎么会没变化呢?外貌、内心都会变。二十多年,那可是足足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呀!”

杨子笑道:“我的变化就不太大。还记得我抄给你的那首《乡恋》吗?”

刘舞不好意思地瞪了杨子一眼:“你还好意思提这个?荒唐!真是荒唐!毕业离开学校时,招呼都不和我打一个。别的同学们都相拥着流泪啊、倾诉啊,可你的人影都不见了。看到你抄的歌词,我并没有太激动,更多的是失望。毕竟,我们比一般的同学要走得近啊!”

杨子说:“是啊,那时候我俩在一起,彼此都觉得很舒服、痛快、不设防。但就是在情感问题上好像有一些懵懂、迷茫。正应了那句话‘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刘舞横了杨子一眼:“谁跟你恋了、爱了?是你自作多情吧!”

话扯开了,彼此就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先前的陌生、拘谨很快消失。两人共同回忆起大学浪漫、甜蜜的时光,聊起了这二十多年来的工作,谈到了彼此的家庭、孩子,心中都是感慨万分。

晚饭结束时,杨子借故上洗手间,悄悄买了单。然后送刘舞回家。一路上,杨子想,第一次进她的家门,该给她买点东西才好。可是,买什么呢?吃的果品?礼太轻。鲜花?俗气。到时候给她资助一点钱?可这样算什么呢?高傲的她一定不会接受。

刘舞住的是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的简装旧房子,铺着老式的乳白色小方块地板砖,只有装满了书的三排高高的书架,显出主人的高雅和与众不同。杨子仔细打量了一遍,然后端着她泡的热茶,坐在了一把陈旧的条沙发上:“你在这屋里住了很多年了吧,怎么不换一间房子呢?”

刘舞坐在杨子对面的老藤条椅上,说:“这房子是当年房改时没花多少钱买的,后来也一直想过将它卖了买套新房。可是,不怕你笑话,现在的房价高,买不起呀。我一个人的工资就那么多,还要供儿子上大学。父亲虽是副厅级干部,但他一生正派、两袖清风,临死也没给我们留下什么遗产。母亲体弱多病,一年中属于自掏的医药费就花去了她大半的工资,我们做儿女的还得赡养她。我哪还有钱买新房呢?”

“孩子的爸爸不管吗?”

“管。离婚后,他负担了一部分孩子上学的费用,现在和孩子联系少了。据说是带了年轻的新欢出国了。算了,别提他了。”

“这么多年了,怎么不再找一个过日子呢?一个人不孤单、不寂寞?”

“不想找了,现在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伴。与其和人凑合,不如一人快活。这份心已经死了。”

杨子望着刘舞有些伤感的脸,喝了一口水,起身紧挨着她坐在沙发上。为了轻松气氛,他开玩笑道:“或许你当初嫁给我就好了。第一,我不会和你离婚;第二,我们那个小县城,房价没有你们这儿高,两个人的收入,节俭一点,应该买得起新房住的。”

刘舞嗔道:“你这是说风凉话,看我的笑话不是?当初,你干什么去了?你跑了,当了逃兵!”

杨子心有触动,问道:“刘舞,想当年我们在一起是那么纯真无邪,那么轻松快乐,你说实话,这么多年来,你想到过我没有?”

刘舞白了他一眼:“没有。这么多年了,早忘了!”

杨子知道刘舞是故意说的假话。世间没有人会轻易忘记纯真美好的初恋,最多只能是一时坦然放下,面对现实。杨子有些动情,他握了刘舞的手,静静地望着她,一时没再说话。

蓦然间,杨子回过了神,轻轻松开了手。杨子觉得再不能延续冲动了,已经到达临界点了。他来咸宁见刘舞要干什么?他不能让她认为他就是来延续旧情、来补偿岁月的错过、来得到她、甚至得到她的肉体。他不能让她从心里看不起他,以为他现在一改过去的纯真美好而变成了一个轻狂之徒。虽然,哪怕是她自己或许也有一些心甘情愿。

在这么一个夜深人静的温馨、暧昧的时刻,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一对曾经开启了彼此最神秘、最珍贵的初恋的有情人,在二十多年后依然深情相拥后,最终却并没有突破底线。人能够控制到这一步,是需要韧性和类乎超自然的力量的。杨子,虽然完全不能和同样称“子”的孔子、孟子、庄子等圣人相比,但他也是极富个性、极端自尊、自爱自重的人。他有着超常的自控力,有着异于常人的明智和超越常人的理智。

过去,因为不懂,他们没有继续;现在,因为太懂,他们没有发展。

晚上十点多钟,杨子和刘舞握手分别,独自回到了酒店。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一趟的咸宁之行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寻求人生初恋的印迹,还是偿还当年的情债?仿佛是,又不是。是为了自己某种意念的满足,为了寻求人生最后阶段的心灵慰藉?不是,又仿佛是。他甚至有些后悔,也许这一趟原本就不该成行,他是不是有点自私了。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到来,会打破刘舞心中的平静,激起久久难以平复的波澜。

第二天离开咸宁前,杨子买了一部新手机,让快递公司递送给刘舞,然后,给刘舞发了一条短信:

你的身影,你的面容,永远印在我的心中。芳华已逝,岁月峥嵘,再见亦难,愿君保重!

这一次的歌词,却是杨子刻骨铭心的原创。

从咸宁回来后,杨子每天仍然按部就班地去单位。晚上,拒绝了朋友们所有的娱乐之约,就安静地在家陪着金莲。又到周末时,他带着金莲,来到县城公墓中母亲的墓前,给母亲叩头、烧香。母亲为抚养他长大吃了多少苦啊,待自己离世之前,他会给金莲留下遗言,让金莲将他的骨灰埋在母亲的墓旁。生前,他陪母亲少了,死后,就让他永远陪在母亲身旁吧。

几天以后,刚上班的杨子接到了好朋友陈友军从武汉打来的电话:“杨子啊,最近一段病情怎么样?”

杨子坦然道:“没好也没坏。”

电话那头传来老陈的责怪声:“你呀你呀,就是一个另类、一个奇葩。谁处在你这种情况,都会急着去医院治疗。要么做手术,要么搞放疗、化疗。你怎么还好像若无其事啊?你不要彻底放弃治疗啊!”

“治疗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聊以自慰。没事,估计我一时半会还挂不了。”

“我在武汉孩子家还要待个十来天。你抽空来吧,我陪你去找周主任再检查检查。”

“过两天,我要去省局开会,到时候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