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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8期|柳营:蓝(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8期 | 柳营  2021年09月01日08:34

柳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浙江龙游。著有长篇小说《阿布》《小天堂》《淡如肉色》《我之深处》,中短篇小说集《阁楼》《蘑菇好滋味》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日、意、法多种文字,并被改编成电影。现居美国纽约。

蓝(节选)

文/柳营

她说:“你用别的聊天工具吗?”

安慧换了另一个社交软件。

她发来一个“微笑”的符号,然后说:“更习惯在这里交流。”

安慧回了个“笑脸”。

她回:“不知道为什么,老是觉得惶恐,浑身发凉。”

安慧问:“为什么?”

她道:“对未来,对外部所有的一切。”

安慧开玩笑地回:“不安时,反复念‘世事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深呼吸。呼吸即宇宙。”

她道:“肉身真实,疼痛真实,惊恐也真实。”

安慧回:“安顿下来,慢慢调整。”

她道:“嗯,这是最现实的问题。我得快速进入工作状态,得赚钱养母亲。”

几天后,两人约在第五大道和90街交叉处的BLUESTONE LANE咖啡馆吃早午餐。咖啡馆是教堂的一部分,高大的拱形尖顶,百年前石头的原色,质朴却又有独特的宗教气息,因了食物与咖啡的味道,人身在其中能感受到祥和的温暖。

是秋天,阳光不是特别烈,从中央公园过来的风带着可浸骨的凉意,咖啡馆外面的桌椅平时几无空位,如今大家都挤在开了暖气的室内。

她穿了条黑色的裙子,外面披了件带毛领的厚棉大衣,看起来依旧年轻,皮肤紧致,眼神深邃。事实上,都已经是年近五十的女子了。

安慧笑道:“衣服太厚了。”

她说:“我只拉了一个行李箱从那边过来,这件厚衣服是随身穿的,没有更薄的外套了。昨天看好了房子,应该很快会搬家,等安顿下来再考虑穿什么更合适。”

“能这么快租到房子,很是幸运。”安慧说。

“是的,和一个女孩子合住,她在纽大读法律,今天白天考试,晚上才有时间写租约,明天她下课会打印出来,后天上午我去签约。”

每个座位前都有自助的水杯和水瓶,是蓝色的玻璃材质。她说:“我喜欢蓝色,各种蓝,蓝天碧海的颜色,让人平静。”

各自倒了水,然后拿着菜单细细看。过了几分钟,安慧说:“各自点不同的,我们可以分享。”

她爽快地道:“好。”

等食物的时候,她说:“正常情况下,租房需要提供很多资料。女孩是台湾人,独自养大她的妈妈在芝加哥工作。妈妈贷款买了个小二居房给女儿上学住,多出一间房出租,可以用来还贷款。女孩白天上课,平时还在日式餐厅打工,除了中文和英文,还懂法文和日文,非常努力。我喜欢所有努力的孩子,我哥哥的女儿,懒。我特别希望她能够争气一点,这样也能给晚年的哥嫂多点依靠,可她似乎连明天的事都不想多考虑。”

安慧说:“这代年轻人,不像我们那一代多少心有理想,他们更现实,只享受眼前。独生子女,多数被宠坏了,没什么担当。”

她道:“我哥嫂是最最普通的那类人,哥哥在外面打零工,嫂子做家政,住很小的廉租房,还是一个稍有点权势的亲戚帮他们争取到的。他们用尽全力去疼爱女儿,只想女儿听话,嫁个正常人,过正常的生活。这已经二十五岁的女儿,偏偏就与他们对着干,疯狂地迷上一个正在读大一的男孩,每个月都会从家里消失一两次。坐飞机去见他,然后关掉手机,没人找得到她。哥嫂为此互相埋怨吵架,吵得地动山摇,可女儿一回来,他俩却当什么都没发生,一个给她倒水,另一个忙着去给她做饭。处处哄着她,怕她再消失。她爱得很‘投入’很‘真挚’,只是爱得毫无方向,她脑子里也没什么方向可言,只是随心所欲,享受一时的兴起。我年龄大了,年轻时忙事业,错过了结婚生子。唉,女人受这生育期所限,哪能真正意义上与男人相当?原本想以后死了,把财产交给她,把身后事交给她,可她这样的人,能指望吗?她教幼儿英语,但英语并不怎么好,我给她买了一堆英文资料,让她学。半年后去她家,每一本都只翻过一两页,她根本无心学习。仍旧和家里人玩消失,每月几千块钱的工资几乎都用在买机票、开房、请男孩吃饭和买礼物上,有时还厚着脸皮问家里要钱。她不看新闻,不关心任何身边事,也看不到父母的辛苦。她是我妈带大的,长大后却从不去看我妈,有几次还把我妈气哭了,我似乎也死心了,反正是什么都不想给她了。”

“他们似乎有吃有喝有玩有Wi-Fi,就够了,甚至有的连恋爱都懒得谈,觉得是件麻烦事。”安慧脑子里闪过舅舅的儿子,他娶妻买房养儿子,几乎全是舅舅舅妈的事。一个月近万元的工资,也不见给父母一分,全自个儿花完。老人们一边抱怨一边付出,却也无力改变这种状态。另一方面,只要老人能管,即便早已身为父母,儿女仍旧可以自动弱化成巨婴,抖下本该担在自己肩膀的责任。

食物端上来,牛油果面包煎蛋,培根三明治。食物装在蓝色粗瓷碟子,与之前的蓝色玻璃水杯相配。

“我签约时应该看一看她们的证件和房产证明。”她切了一片面包放进嘴里,还惦记着房子的事。

“中介会帮你处理这些的。”安慧拿起刀叉,环顾了一下四周,满眼都是年轻人,嘴里说着不同的语言,脸上气息明朗,便突然想起远在中国南方的父母,想起那些山山水水,以及在山水里活着的人和物。其实绿山大多已被铲平,成了大片的工业园区,水已变细,溪边也不再有芦苇。

“我没有找中介,直接在网上找的房东,找中介要多付一个月的房租当中介费。”她道。

“嗯,那得小心一点。”安慧提醒。

“那个女孩很不错,我与她母亲也通过几次电话,应该没事。我现在还在考虑,签下后,如果我向物业申请入住,需要另交一千五百美元的费用,还要准备各种资料。房东说愿意配合我,不用向物业申请入住,说是自己家里的亲戚,这样我就可以省下一千五。”她道。

“是的,曼哈顿的公寓管理特别严格,要查入住者税单,要审批。”安慧应。

“是,要查很多。”她有些担心。

“如果你信任房东的话,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也是房东的事。”安慧回。

“如果被发现,会罚一点钱,然后我补交申请,其实不会被发现。房东也是这样和我说的,让我不要担心。”她回。

“十多年前,我与才六岁的孩子住在酒店里,折腾了一个多月才租到房子。”不知为何,安慧心里突然生出些荒凉之意,也许这几年自身承受的东西过于沉重,也亲眼所见身边朋友起伏的无常人生,老是会有慌乱感,一种不知因何而起的迷茫。

“之前为了上班方便,在北京贷款买了一个小套房,可以步行去单位,限购后,现在很难卖出去。年前又一冲动,亏本卖掉手里所有的股票,在老家买了一套湖边的房子,想着以后回老家有个去处,也可以养老用。现在,换了想法,将来大抵是不会回去养老了,就准备把湖边的房子也卖掉,可并非易事。”她皱起眉头,“我对于理财投资之类的事,不太上手,主要是没运气。”

饭后,安慧要了杯咖啡。

她说不喝咖啡,早上喝也不行,体质异常敏感,晚上连喝口可乐也会失眠。咖啡馆对面中央公园里树叶的颜色,几天内就变得异常丰富,午后的阳光变淡了些,叶子在那淡光里,美得宁静平和。

“总是慌,急着想让生活进入正常的轨道,可以静下来看看书,进入工作状态。”她道。

“理解。”安慧想起来纽约的第一个秋天,踩着满地的落叶,去学校接参加课外班的孩子。五点的黄昏,整个城市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风凉飕飕的,脚底下落叶沙沙作响。别的小孩都被家长接走了,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儿张望,看到安慧时,她转身和老师挥了挥手,向安慧奔跑过来,边扑进安慧的怀里边恳求道:“下次不要再迟到了。”安慧搂住她,那么软那么暖,心里一酸,竟然落下泪来。

“如果不看书不写点东西,就像没吃药犯了病似的,心里慌,精气神聚不到一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中年危机,总是会有莫名的低落感。”她道。

“生活也是书,放松些。”安慧安慰道。自己又何尝不是?事实上,长久以来,安慧的情绪都处于周期性的起落之中,隔些时日就会有万念俱灰的幽暗感觉,看周围的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如此兴致勃勃,难道他们没想过为之忙碌且紧紧抓在手里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又想,或许就是因为知道无意义,才更要活得兴致勃勃,不然,能如何?自己也是如此,低潮来时,熬过几日,会豁然开朗,喝水吃饭,出门散步,即使安静地坐着,都能感受到与万物同在的滋味,体内会蓦然涌起阵阵平静的喜悦。就这样在情绪里起伏倒腾,上升降落,接受以及等待。

安慧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提议去公园走走。

两个人出了门,绕着中央公园那个叫JACQUELINE的湖走。

安慧边走边道:“胃有饱饥,情绪就像胃,时不时会疼一疼,折磨人。”

“人有时候需要一些坏情绪,就当是排毒。想想你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环境到另一个环境,从过去到现在,从少女到母亲,又一个人在异国独自抚养孩子,面对一切,这其中的经历,都得你自个儿消化。”她回。

湖边的草丛里滚落了几个成熟了的苹果,静心闻,能闻到苹果的气味。安慧抬头,指着一棵树对她道:“这棵野苹果树,差不多每年九月的时候,苹果就熟了,我早起跑步,会顺手捡几个回家当早餐,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自然新鲜的味道。”

她弯下身去,似乎想到草丛里挑出一个大苹果,可惜都被松鼠咬过了。

“在纽约,有人聊文学吗?”她突然问。

“能一起聊聊生活就足够了。”安慧笑起来道,“我更喜欢别人与我聊怎么做饭,怎么种花,出门旅行遇到什么趣事。”

“也是,爱文学的不多,该操心的、有趣好玩的事太多,有几个人在乎小说?我就是喜欢写点东西。有一年公司放假,我躲回家乡写作。我嫂子经常会说,‘你整天待在屋里,不无聊呀?这么枯坐着,怎么坐得住?’有些人总是想着干点什么来打发时间,至少对于我,时间总是不够的,哪里还有需要专门拿来打发的时间。”她道。

“我现在无法熬夜,早睡早起,孩子醒了,我也得醒,醒来就有一屋子的事。衣服要洗,饭要做,屋子要整理,账单要寄,邮件要收,要去超市,完成半天的工作,要做点投资。如果想写点什么,还得每天在电脑前静坐几个小时,才能让文字往前走一走。”安慧道。

“去年过年时,大年初一,我雷打不动,一天三四千字地往前推。一边写,一边听房间外的妇女们闲聊,有些八卦就顺手写了进去。我喜欢一鼓作气,当然慢有慢的好。”她道。

“你元气满满,我气虚。身体的内在结构决定大脑,大脑决定一切。”安慧笑道。

“不是气虚,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每个人有自己的节奏和声音。”她认真地说道。

不觉中,两个人转到了湖的北边,隔着辽阔的湖面,可见曼哈顿层层叠叠的高楼。她站住,看着四周的风景道:“从这个角度看城,城在静止的画里,又在有波澜的水面上,像海市蜃楼。”

“喜欢在湖边跑步,从城市一脚跳进公园,一下子就远离了城里的声音,满眼的自然。”安慧紧了紧衣服,湖面有风,钻进身体里,卷着寒意。

“这是中央公园的妙处,人人都需要有地方可供‘逃离’。”她看着湖面道,“我似乎一直都在逃离,以前是乡下姑娘,被小镇里城里的青年歧视;后来上班,是临时工,被正式工歧视;没学历,被高学历的人歧视。后来做出了一些成绩,同时修了大学,读完了研究生,工作上有了些影响;但仍因性别被歧视,被各种人嫉妒。”

“你在‘逃离’中不断变得强大,多好。”安慧道。

“我走过那么艰难的路程,很努力,然而周围好多阴森森的目光,到处有人放冷箭,听那些话,就像听天书,像听别人的故事。”她一边走一边说。

“大多数人都是脆弱的,身边人的进步和努力,会让他们受不了,而对女性的嫉妒甚至排斥,更是带着久远的偏见。哪个背后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人性简单又复杂。事实上,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时,受到的伤害就会少些。有时候,最好忘了自己是‘谁’,甚至忘记自己的‘名字’,做一个最普通的人类。”安慧说话时,正好经过一对恋人,他们用围巾罩住两人的头,躲在围巾下缠绵地亲吻,像一对捉迷藏的孩童,女子慵懒地靠在一棵樱花树上,面对着湖。春天的时候,樱花树会绽放出满树的樱花,风将它们吹到湖面上,湖面一片樱红,就如杭州西湖里浮荡着的桃花瓣儿。

“我遇到过太多内心阴暗的人。我这辈子受尽歧视,就是要争口气。”她加重了语气。

“每个人都是受困者。嫉妒者有嫉妒者的痛,他们看到的,所能计较的,也都仅仅是眼前的。普通农妇、小镇媳妇、企业白领、机关干部,每个女人都有故事,每个女人都会有幸或不幸,每个女人都可能招人嫉妒且嫉妒着他人,都一样,别太当真。弱者有弱者的无助,强者有强者的辛酸,加上错综复杂的文化和社会环境,都有压抑、挣扎、无奈的时刻。善恶交替,如同阴阳鱼。能量大的人,活明白些的人,会自觉远离说三道四的人,会自觉戒掉对他人说三道四。几十年之后,都是一把灰。只是长路之上,一个人更大的福报,是超越肉眼所见的。”安慧说话时,发现已绕湖一圈。

两个人继续往中央公园深处走,经过一个湖,再返回,沿着大都会博物馆后边的那条路走出公园。

……

(全文载《青年文学》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