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1年第9期|徐剑 李玉梅:百万大搬迁(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1年第9期 |  徐剑 李玉梅  2021年08月31日08:45

徐剑:云南省昆明市大板桥人。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原主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出版有“导弹系列”“西藏系列”等文学作品六百万字,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国图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好书奖、全军新作品一等奖等全国、全军文学奖,被中国文联评为德艺双馨文艺家。

李玉梅:笔名一半,中国作协会员,东营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延河》。已出版长篇报告文学《云门向南》《怒放》《国碑》《生命交响》等,有作品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

百万大搬迁(节选)

徐剑 李玉梅

…… ……

守望城郭待凤翥

夏天的大海梁子,天亮得早,一阵鸡鸣犬吠过后,白石岩村又落入亘古的寂静。佟文俊早就醒了,就要离开了,十年白岩村的女婿,日子已经是不短了。此去,携妻带女入会泽县城,也许这一离开,一家人就不会再回来了。对于进城的未来,他一点把握也没有,可在妻子和女儿面前,却不露声色,表现得信心满满。听着妻子和儿女们熟睡时均匀的呼吸,他的心弦反倒有些乱了。

大海梁子上梨树坪白石岩村,离乡所在地三十多公里,离会泽城更远,有五十公里。佟文俊的哥哥在县计生委上班,只是个小公务员,他哪敢拖家带口去投靠啊。他带着妻子和女儿进城,就是不想让女儿重蹈父母的命运。女儿曾在梨树坪上学前班,如今上二年级了,是一块读书的料儿。鸟择高枝而栖,孩子读书得选好学校。从少年时期起,佟文俊就在浪迹,从某种意义上,他对城市的了解,就像熟悉妻子和孩子的每次呼吸、鼻息,远胜于他对白石岩村的亲近。

晨曦爬上大海梁子,青石板片盖顶的屋子太简陋,阳光几乎照不进来,仅从石块缝里筛下几点碎光,这已经是上苍最大的眷顾了。他推醒了妻子,“叫女儿起床吧!”他昨晚在灶锅洞埋了洋芋,应该烤熟了。进城路远,要转两次车,到乡上就有三十五公里,带上烧洋芋做晌午饭,在乡上等车已经是中午了。

一切都收拾妥当了,跨出石头房门槛时,佟文俊心中一阵酸楚,悲由心中起。十年,作为入赘女婿,一间石头屋子,与他上门当新姑爷时一模一样,家里添置的唯一财富就是儿女了。

晨光洒在石板路上,有点晃眼。二十二户人家的白石岩村,坐落在一块巨石上,稳是够稳当了。可是缺水,十年九旱,吃水都很困难,要下到山沟里去挑、去背。而到了夏天,又暴雨滂沱,遇上山洪暴发,泥石流俱下,危及村庄的安全。佟文俊一边走,一边跟街坊邻居打招呼。见他们一家人离开,有位老爹喊道:“文俊,真的要一家搬走啊?”“不,不搬,老爹,为了姑娘,到城里去租房,打工,供孩子念书。”

“有志气啊,好好供吧。”老人喟然,“白石岩村该出一个大学生了,这么多年了,颜家要糊牌了。”“孩子还小哩,托您老吉言,谢谢!”佟文俊的老婆颜高莲代答了。

颜氏一家,只有闺女,一个个长成后,都出嫁了,仅留小女儿高莲待字闺中,招婿养老。佟文俊家则兄妹六人,他和哥哥读书最好,在布多乡小学读附属初中,成绩优异。念到初二时,每周走三十多公里路,回梨树坪四组家中,向父母要一块钱作为伙食费。终于有一天,在生产队当会计的父亲掏不出一块钱来了,一块钱压倒英雄汉。六个孩子中,数佟文俊成绩最好,可家里还是供不起。那是一九九一年的春天,一个让佟文俊刻骨铭心的日子,他失学了。十四岁的少年,狂奔出门,跑上大海梁子,对着学校方向痛哭了一场,泪祭了自己的花季。那天下午,佟文俊躺在梨树坪村的山坡,望着天上的流云,不知命运之舟会漂向何方。哭累了,他站起身来,落日已下了山岗,他用袖口拭尽泪水,悻悻然回家,将课本往妈妈做饭的锅洞前一扔,让母亲做引火纸,从此与自己的小儿郎诀别。当过教书匠的父亲看到这一幕,心如刀割,身为人父,他惭愧无语,为保证佟文俊的哥哥鱼跃龙门,他只能做这样的决定。至于佟文俊,因为学习优势尚不明显,他得忍痛割爱。

第二天,佟文俊去了东川洗马塘,那里有一个同族的二哥,他家里需要一个帮手,帮着洗衣、做饭、喂猪,一天给一元钱,管吃住,一个月三十元。佟文俊当时过去的路费,就是这位二哥寄来的。会泽到东川,车钱是四点五元。在那里干了两三个月,佟文俊觉得自己干不了侍候人的活儿,遂告别二哥,来到东川糖厂,参与收甜菜,到了榨糖年,可以干半年的活,一直做到一九九七年。此时,他已二十二岁了,父母给他提了一门亲事,到白石岩村当上门女婿。老丈人姓颜,家有闺女颜高莲,上过小学五年级,两家人一见面,对方父母相中了他,佟家父母亲也觉得合适,当场定下婚事。在大海梁子,讨不起老婆的光棍比比皆是。因此儿子的婚事需速战速决,不宜久拖。

一九九七年春节前夕,佟文俊当了上门女婿。到了白石岩村,并不比老家梨树坪好多少,环境更酷烈。一个巨石坐落有二十二户人家,清一色的土墙,木楞搭顶上铺了石板作瓦,以挡风遮雨。村里不通公路,下至梨树坪,山道弯弯,还要走很远的山路。家里最值钱的财产,就是两头肥猪,肉质最好的是四条猪腿,砍下来可腌制成地道的宣威火腿,拿到市场卖钱,一只火腿可卖二三百元,四只火腿卖出去,不过千余元钱,再去买种苞谷和小麦的化肥。佟文俊“招亲”上门十载,女儿是次年出生的,取名佟勤丽,继承了老佟家的读书基因。佟文俊对妻子说:“我看女儿,读得出来。带她进会泽城去吧,找所好学校。我们打工将姑娘供出来,读了大学,才能跳出农门。我们两人被耽误了,孩子耽误不得啊,在大海梁子,就像碾苞谷的石磨一样,永远转不出头。”

妻子颜高莲点了点头。她比丈夫小四岁,觉得佟文俊闯荡的地方多,有见识,对勤丽她爹说:“你说咋个办就咋办吧。”

那时,村里不通公路,佟文俊一家就走下白石岩村。背篓里仅有一袋苞谷和去年剩下的腊肉,老婆背着铺盖,牵着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儿,从大海梁子走了下来,三十多公里的山路,足足走了一个上午。孩子饿了,塞两个火烧洋芋给她,这是会泽山里人午饭的标配,还取了一个有趣的名字,“吹灰点心”。到了大海乡,搭上车,一家人就像搭上了幸运之舟,驶往会泽县城。

时隔很多年后,在会泽县搬迁安置点惠仁园的老年活动中心,坐在圆桌对面的佟文俊对我说,他今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从乌蒙主峰下走出来,走下大海梁子,送女儿进城读书。

因为哥哥在县里工作,女儿转学的事很快落实了,虽然户口不在城里,但是云仓小学同意接收她。佟文俊夫妻很激动,那天早晨送女儿去云仓小学报到时,两口子的目光之中,希望之光浮冉而起。以后,女儿在哪里上学,他们一家就到哪里租房子。

你们当初靠什么生活?我问佟文俊。不怕您笑话,什么活都干过,只要能挣到钱。佟文俊说,那时一家人就在云仓小学附近找了一间房子,有二十四平方米,租金一个月一百五十元。女儿开学的日子二〇〇四年九月一日送女儿进了校门,两口子转身到县城,找了一个点,开始收破烂儿,报纸、纸箱壳、塑料瓶、牙膏皮、破铜烂铁都收,甚至猪鬃、女人的长发也要。只要能卖钱的,来者不拒。那间二十多平的屋子,一半供一家人煮饭起居,一半则放了不少破烂物件。后来,两口子见卖水果挣钱,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在会泽县城满街叫卖,哪里最热闹就蹬到哪里去卖。渐渐地,租下一个小门面,生意稳定下来,可以糊口了。过了两年,他们又添了一个儿子,取名佟朝阳。

在会泽城里,我们两口子几乎什么小生意都做过,吃尽千般苦,心里却是甜的,两人把希望的目光都落在一双儿女身上。佟文俊说穷人家的孩子懂事,女儿虽说身后有收破烂儿的父母,但一点也不自卑,人很文静,独自走路去上学,放学回家安安静静地做作业、背书,预习新课。这个好习惯,影响了弟弟朝阳,特别令父母安慰的是小升初时,她居然考上了金钟第二中学,这是会泽最好的学校之一。于是,一家子又随女儿搬家,到金钟中学附近租房子,一年租金要六千元,佟文俊咬了咬牙,对妻子说:“租吧,给女儿一间房间,做作业时再不受我们影响。”老婆还是那句话:“文俊,你说了算,听你的。”

时光荏苒,转眼,女儿中考了。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名列年级前茅,会泽又是一座重教育的县城,多数寒门之子唯有靠读书改变个人和家庭的命运,斩断穷根。佟勤丽一如她的名字,勤奋而又美丽。佟文俊不无自夸地说,中考进一所好高中,意味着一只脚已跨进了重点大学的门槛。放眼曲靖和会泽境内,最好的高中,一是曲靖一中,二就是会泽茚旺中学,前者为公立,竞争极其残酷,后者是社会出资与政府合办,称为联合办学,收费高,一般老百姓的子弟读不起。中考前,女儿说,爸爸妈妈为我辛苦了这么多年,搬到县城,颠沛流离,也没有几个钱。茚旺中学离家近,但学费我们家承担不起,我报考曲靖一中吧。

真的?佟文俊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儿点了点头,信心满满。但是,走进考场之后,佟文俊还是为女儿捏了一把汗,曲靖境内,多少学子竞争曲靖一中啊,可谓百里挑一。连考了三天,女儿回家,他问勤丽考得如何。女儿温婉一笑,应该没问题。那一刻,佟文俊心里一阵阵激动,眼圈发红了。

中考揭榜,女儿如愿,考上了曲靖一中,全家人拿着录取通知书喜极而泣。彼时,佟文俊有一种预感,女儿的一只脚,已踏入中国前十名大学的门槛了。

女儿是乖乖女。佟文俊回忆道:“她在曲靖一中读书,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休息两天,一点也不贪玩,将我和她妈及弟弟的衣服全洗了,然后悄然归校。”

“养了一个女学霸。”我笑着打趣道。

一点也不霸。我家女儿温婉淑雅!佟文俊用了一个非常文艺的词,可是他目光里透着罕见的自信,仅仅是因为他培养了一只凤凰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到了凤翥乌蒙的时刻了。高中三载,不长也不短。二〇一六年之夏,女儿高考的决胜关头到来了,一考定终身。佟勤丽果然不负父母的厚望,金榜题名,她考上了复旦大学。那天,拿到女儿的入学通知书,一直练达从容的佟文俊,抱着妻子哭了,哭得像一个大男孩子,好像不是女儿考上了大学,而是他中榜一样,喃喃自语道,十二年,十二年呀……

青春做伴好回乡,自从二〇〇四年之夏带着女儿离村后,时隔十二年后,他第一次和妻子带着女儿回家。一纸榜单欣喜若狂,该狂一回了,大海乡梨树坪村白石岩村终于出了位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岂能不狂、不喜。可是乡道当时还没有修通。二〇一五年精准识别时,二十二户人家的村庄,十四户是建档立卡户,佟文俊说,他家是二〇一三年被定为贫困户的。次年脱贫了,一〇一六年女儿考上大学,他们又因为读书返贫,再次被确定为建档立卡户。那天,一家四口回到住过的石板房,女儿不敢相信小时候是住在这里,土墙斑驳,裂开一道罅隙,屋顶青石板青苔蔓延。得知佟家女儿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村里的乡亲们都来祝贺,令佟文俊触目惊心的是,当年与女儿一起上小学的女生,除另一个考上云师大外,都结婚了,十八九岁已经是一个或者两个孩子的母亲了。那一刻,佟文俊真庆幸自己将女儿带出了大海梁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也会像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一样,早早地当了外公了。

喜事接踵而来。二〇一九年春节前,佟文俊一家搬进了会泽惠仁园箐门楼,五人户,一百平方米的扶贫搬迁房。他当上了楼栋长,一个月五百元的收入,县城有了自己的住房,一个真正的家。他与妻子开始做收玉米的生意。一开始是租别人的大卡车到石嘴乡去收玉米,一吨能挣一百元,一天收十吨,送到收粮大户处,一天能挣一千元。二〇二〇年他利用建档立卡户的创业贷款,买了一台江淮出产的骏铃V6卡车,到全县各乡收玉米和土豆,妻子考了开大卡车的驾照,有时一个人去,有时佟文俊陪她一起去。二〇二〇年收购玉米的目标是七百吨,预计可挣七万元。搬到城西安置点,日子好过了。二〇一九年夏天,女儿考上了复旦大学研究生。他将女儿的入学通知书塑封后,压在儿子佟朝阳书桌的玻璃板下,让他以姐姐为偶像,照着姐姐的脚印走。

朝阳比姐姐更强,佟文俊那天很牛地告诉我,儿子考上钟屏中学,正读着初二,九月份考了全年级第一名,十月份考了第四名,他的目标是清华、北大。

斩断穷根的出路是进城,让孩子读书,受最好的教育。守着城郭待凤翥。佟家已经飞出一只金凤凰,另一只正振翮而起,东风凭借力,一飞冲天呢。

我在农业基地当工人

敲开会泽县道成扶贫开发有限公司的子公司山喜种植有限公司办公室的门时,杨升丽的心忐忑不安,七上八下,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那一刻她遽然为自己的冲动而有了几分悔意,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放。

“你是怎么知道山喜的招聘信息的?”办公室的小姑娘笑起来甜美可人。“在我们社区里看到的!”杨升丽有问必答。

“你住在哪里?”“钟屏街道,泽兴社区的惠智园。”杨升丽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下上一个问题的回答,“社区门口贴着你们的招聘启事,上面说你们这里招工,我就过来了,沿着大棚找到这里的,很好找!”

“惠智园?我记得好像你们那个小区有好几个人在这里工作呢!”小姑娘又问了一个问题,“你没去社区登记吧?”

“我没进去,我直接来的你们这里!”

杨升丽心里在打鼓,难道说招聘启事贴在社区门口,就要在社区登记才行?

“哦,没关系,在那里报名和来我们这里报名是一样的!”小姑娘拿出一张表格,“你填填这个表吧!”

杨升丽脸一红,嗫嚅着说:“我没上过学……”“这样啊,没事的,你说着,我帮你填!”小姑娘手脚麻利地帮杨升丽填完了表格。至此,从乐业镇黑山村来的搬迁户杨升丽、农民杨升丽,才正式成为会泽县道成扶贫开发有限公司的一名工人。

杨升丽的丈夫王金富比她大十岁,目前在家待业,疫情改变了太多人的生活节奏与轨迹。王金富身强力壮,这么多年一直受雇于一个专打隧道的工程队伍,跟着他们辗转在大山深处。杨升丽与王金富的婚姻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模式,男人赚钱养家,女人种地带孩子。

在杨升丽两岁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杨升丽是父母唯一的孩子。父亲深爱自己的妻子,妻子离世,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女儿。因为担心继母对孩子不好,父亲一直没有再婚,既当爹又当妈地带大了杨升丽。女儿成年后,上门说媒的人很多,大有踏破门槛之势。十五六岁时,父亲说杨升丽还小,不着急。十七八岁时,父亲说婚姻大事不可将就,要慢慢相看。十九岁了,杨升丽是大姑娘了,父亲对她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阿爸给你招个上门女婿吧!”

作为独女户,父亲会有这样的想法,杨升丽一点也不意外,其实这也是她自己的想法。她知道父亲是为了她而没有再婚,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记忆中,有好几次村里的媒婆上门来跟父亲说亲,每次父亲都是看着杨升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人家女方说了,嫁过来一定会对幺妹好的!”媒婆不甘心,一直在劝说游说父亲,杨升丽躲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父亲最终也没有点头同意,他把所有的爱心耐心与温情都留给了女儿。杨升丽心疼父亲,她自己也不愿意远嫁,希望能留在父亲身边,照顾他,为他养老送终。

一九七四年出生的王金富比杨升丽整整大了十岁,跟杨升丽比起来,他家的孩子就太多了,王金富兄弟姊妹八个,四个男孩、四个女孩,王金富排行老六。倒插门做上门女婿正好不用王金富的父母为他费心操持,毕竟娶老婆最起码需要盖间新房子。王金富家里孩子多,负担重,穷得揭不开锅,他到女方安家落户刚好让两家人都得偿所愿,何乐而不为呢!婚后不久,杨升丽就生了一个女孩,取名王佳瑶,跟王金富姓。这是婚前约定好的,生女孩姓王,生男孩就跟着母亲杨升丽姓杨。五年后,杨升丽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杨习彪。杨升丽的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杀鸡宰猪,大宴宾朋。

父亲四十岁那年,老是觉得头疼,挨到挨不住的时候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他头里长了一个瘤子,需要做手术,但家里没钱。父亲带着杨升丽到亲戚家借了一圈钱,也没有凑够手术费,索性不去管它,听天由命吧。头疼得厉害的时候,就吞一片止疼片。就这样一挨就是十年。十年后的一天,父亲早上起床本想下地干活,却头疼、呕吐、视线模糊,入院检查后,医生说父亲头里的瘤已经恶性病变,这次必须要开颅做手术,否则性命堪忧,只有三到六个月的寿命了。这个时候,杨升丽已经与王金富结婚了,两个人略有积蓄。杨升丽觉得无论如何都要给父亲看病、治疗。他们带着父亲从会泽来到昆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请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给父亲做了手术。家里所有的积蓄全花光了,还向亲戚借了十几万块钱。就像医生说的一样,半年之后,父亲还是走了。虽然因为给父亲治病,杨升丽欠了很多债务,但是她觉得医生当初说父亲只有三到六个月的时间,杨升丽的理解是,如果不治疗父亲只能活三个月,治疗了,就能多活三个月。外债是欠了不少,但是这些钱为父亲延长了三个月的生命,父亲多活了三个月,也多给了杨升丽在床前尽孝三个月的时间。杨升丽觉得这些账欠得值。

日子还要继续。王金富继续外出打工赚钱,杨升丽则继续在家种地养猪。黑山村不通柏油路,不通自来水,与文明世界相同的只有通了电。吃水需要双肩挑,挑水单边需要十分钟,一个来回就需要半个多小时。柔嫩的双肩早已被岁月的扁担和背篓磨出了老茧,勒出了沟壑。几年后,当杨升丽搬出大山,偶遇一个曾经航拍过乐业镇黑山村的航拍爱好者时,年轻人喜滋滋地对她说:“我拍过你们那个村子,在空中看,太美了!”

杨升丽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只是笑了一下,心想这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少年郎。乡村在异乡人眼中是美丽的,对于置身此地的山里人来说,那是需要一步步走的艰难与险阻。山上的日子实在是太苦了!比苦瓜还要苦上几分。作为建档立卡户,是他们易地扶贫搬迁最先考虑的一个群体。

结婚多年,杨升丽第一次独自拿了一个大主意,她甚至没有跟常年在外的丈夫王金富打个电话商量一下,就在一系列搬迁协议上按了手印。丈夫一直在外闯荡,每次回来都会跟老婆、孩子讲一讲外面的世界,杨升丽对大山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既然有出去的机会,那就出去吧!临搬迁前,杨升丽去给父母上了一次坟,母亲去世三十多年了,父亲转眼之间也走了快十年了,今生今世他们就长眠在这片土地上,化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杨升丽顺应了时代潮流,从乐业镇黑山村搬迁到钟屏街道泽兴社区惠智园小区,完成了从山里人到城里人的蜕变。

女儿王佳瑶已经初中毕业,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不想再继续读书,一时半会儿也不想找工作,就那么在家待着。杨习彪九岁,从老家转到钟屏小学,三年级的小学生,学习成绩不算突出,体育成绩却出奇地好,生就两条大长腿,无论短跑、中长跑还是长跑都能拿到名次。在刚刚结束的春季运动会上,一千五百米力压群雄,碾压一群高年级的学长,拔得头筹,领跑全程,稳稳的第一名。坐在看台上的杨升丽,看着跑道上儿子奔跑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地流淌。颁奖的时候,儿子站在标着醒目的“1”的最高的领奖台上,那是冠军的领奖台,杨升丽成为了一个小冠军的妈妈。那一天的阳光特别好,晃得人睁不开眼,杨升丽突然意识到,如果他们不是搬迁进城,怎么会有今时今日这样的光景!

成为山喜公司的工人之后,杨升丽需要早上六点半起床,娘儿俩一起吃罢早饭后,再把儿子送到学校,公司考勤用的是刷脸机,七点半打卡。杨升丽从来没有迟到过。中午女儿能够照顾儿子,杨升丽无须回家。午饭十一点准时开饭,五块钱的标准,三菜一汤,一荤两素,都是山喜种植基地自己种植的时令蔬菜。下午一点半继续劳作,中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正如山喜公司办公室的小姑娘所言,在这里工作的惠智园小区的工人有好几个,在小区里他们是邻居,在这里是工友,是他们教会了杨升丽如何找到一个舒适的地方休憩一下。山里人不拘泥,随便找个地方倚倚靠靠,都能打个盹儿。

刚来求职的时候,刚好是山喜种植基地鸡枞上市的时候,杨升丽负责两个大棚鸡枞菌的管理、采摘和包装。养殖鸡枞菌的时节过去之后,她又被调整到番茄大棚,不管在哪个大棚里干活,杨升丽都过得挺快乐,她会给鸡枞菌唱歌,也会跟一个个番茄说话,告诉它们自己心中的苦辣酸甜,向它们诉说自己最隐秘的感受。她没有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孩子,而是把它们视作朋友,视作兄弟姐妹。毕竟,自从父母离开之后,她就被迫长大了,成为丈夫坚强的另一半,成为女儿、儿子坚实的依靠。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