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作家》2021年第9期|曹保明:喇叭匠(节选)
来源:《作家》2021年第9期 | 曹保明  2021年09月01日08:02

红白事,鼓乐班对吹,要在灵棚屋外设棚,两伙喇叭班子双双对坐在那里,面对着棺木,灵柩前边(天),要铺上麻帖,供来吊唁的信男信女上香、烧纸、祭拜、磕头。棺前脸摆上长命灯、倒头饭等等,一些村里的捞忙乡亲手拿扫帚,不断地清理着地上的冰雪,以防年岁大的来吊唁者滑倒,还要不断地有人随时拎起跪毡抖一下、清掉上面的冰雪和脚印儿,让人祭拜时干干净净。灵棺左右,十分神圣。由于老会长布万发是属于“横死”(不是正常死亡),所以尸身装入棺内才能“画棺”,这叫打“宝材”画“宝材”,而且,这次请来的画宝材工匠是榆树秀水的钱林师傅,钱工匠非常讲究,他是跪着画宝材,以表示对故者的尊重。

由于人咽气算一天,打宝材后,要画棺,白茬涂红,这时,红茬已涂上,钱师傅开始画《二十四孝》,钱师傅带一个小画匠给他调色,他跪在那里画,吃饭喝水都有人端到跟前,师傅边吃边画,每画完一孝,布家主人布山便领着家人大小,来给画师送赏,并喊:“看——赏——!”家人一起给画师磕头,画师钱林说:“谢——!”

喇叭匠上买卖,白事头一天早上,要“吹直”。吹直,就是吹一种直音,直音,是让人系红除煞。据说,人故去,有煞,煞是一种飘落的“气”,见了“青”,见了“红”,煞便自己悄然躲开,不附人身上,这对办白事的所有人,都是一种防护,所以吹“直”时,主家依然要准备好红布和赏钱,一旦直音开响,家人就开始按古俗去办。直音,那是一种沉沉的底调的粗音,响起来嗡嗡地震动着,给人一种压抑感,在北方寒冷的风雪中,直音反复回响着,与那种白事的气氛非常吻合。此时,赵、贺两家喇叭匠子们,坐在了一起,虽然身与身挨着,面与面对着,凳与凳接连,可心中,却在暗暗决斗。

喇叭匠上买卖,每天红白事都有固定曲调。白事的大殡,大部分曲调都是送给来祭奠亡人时所用,主要是亡人的亲朋好友前来磕头、烧纸(又叫点纸),上香时,祭拜时,鼓乐班要配曲。停灵期间,如报庙、送浆水等专项,喇叭匠人要跟着去,往往吹的都是一些传统的大悲调,如《哭七关》《报庙》《江河水》《哭坟》等等,但在灵棺前,一有人来祭奠,往往是吹《苏武牧羊》,这是每天早上吹《直谱》(又称为《直曲》)之外,唯一固定的曲调,但是歌调相同,吹技有变,这往往就在于鼓爷和喇叭匠人自己积累的手法和技艺了。布家停灵祭奠,人客不断,三岔河镇上的所有买卖,僧道尼,警察署,商会之人,一伙一伙的全来悼唁,要对布会长的灵棺进行三叩九拜,这时,喇叭调不能停,可是,那《苏武牧羊》一响,人们还是一下子听出了是哪伙喇叭班子匠人之音。这就奇了怪了!都是《苏武牧羊》怎么还不同?原来,赵、贺两伙匠人各有所长。贺家的《苏武牧羊》,清明沉痛,似有风雪从远方刮来;而赵把头的《苏武牧羊》低沉厚重,让人含泪欲泣。三天下来,人们已对这两伙喇叭特色略有掌握,但其实,暗中各含竞争没露。

这天,布会长的妹妹从三岔河西北王爷庙(兴安盟)赶来了,她一进屯口,便大放哀声,而这事也巧,正好轮到赵坤鼓爷的喇叭“走阵”。走阵,是两伙匠人的分工,每伙吹两袋烟工夫,也便于工匠歇歇,喘口气,而正当这阵,亡人亲妹妹来了!那位亲妹,穿着长身孝衫,前胸后臀,鼓鼓溜溜,一走一移,婀娜多姿,在灵前祭拜,行三拜九叩,要一拜、一叩、一转桌,此时,赵氏的《苏武牧羊》吹出了如泣如诉的感觉。特别是,老赵坤使出了全身的绝技,他的调,在拖长的部分,往往间断,似有人正在抽泣着,并有节奏地涕喘……

虽然大悲调《苏武牧羊》是悲歌,可是硬让赵喇叭匠吹出了独特节奏,是哭的那种思念亲人的情调,那调,在偌大的布家大院里飘荡,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吸引了,吸引到什么程度呢?不用说,兴安盟来的三小姐哭得死去活来,而且她的一走一动,一弯腰,一站起,在那喇叭调中,她便像一个活神仙,在烧纸的飘飘烟气中,如天外来客。好——!好——!有人叫起好来!那时,布家的丧事,由于是地方上的大事,又属于三岔河商会公办,所以前来祭奠和看热闹的人,人山人海。看热闹不怕事大,更有一些小商小贩,甚至在布家院门口的道上摆开了地摊,卖糖球、烧饼、麻花的,叫买叫卖,呼声不绝。这反而成了热闹市儿了。由于大家听了赵家鼓乐班的头一轮《苏武牧羊》,等到第二轮贺家的曲调时,尽管他们吹得也很卖力,可是,百姓叫好的不多,这使得贺家掌柜的心下一惊。

晚上,鼓爷们带着班子,回到各自居住的布家安排的邻居人家。进屋后,贺鼓爷对自己班子的人言说:“今天,其实咱们被人‘对’了!”对,就指对棚。其实,所说红白事喇叭匠人对棚,就有如民间比武打擂台,一招一式,一音一调,都自有人判断,谁是判官?只有看客。那明天怎么办呢?老贺暗暗下了决心,他要夺回一棚。

所说的对棚,那真是要实功对实艺,没有半点含糊,同一歌调,无法变换,好与坏,高与低,根本对不出来,同一曲调,比出高低,也很难,只有换艺。果然,第二天,又有人来拜棺,轮到了贺班之时,他的班突然变艺了。变什么?原来,他们贺家班还是吹的《苏武牧羊》,可是全用“卡戏”。卡戏,这是中国民间,特别是民间曲艺、二人转班子、拉场戏上的一种“绝活儿”,就是把调,完全以“卡”的技艺发音,那叫“喷”音,也不知贺老板哪来的这套功夫,他一会儿使喇叭碗子,一会儿使喇叭杆子,完完整整地卡出了《苏武牧羊》!而且高八度,众人一片叫好!这一天下来,赵老板知道,他们三岔河班子该是挨“对”了,对方抢回一棚。

这天晚上,赵坤睡不着了,他在想,明天的道场怎么办。怎么办呢?那时,他们的住处和贺班的住处,只隔一个院,只见人家那院,大伙儿有说有笑,而且,关宝忱还特意邀来了布家办事的小厨房的大师傅,专门给贺家班上了小灶,原来那时,东北的民间,办事有大灶小灶之分,大灶是给一般来捞忙的人做饭,小灶是给官人、重要匠人等一些人做饭做菜,赵坤让儿子小川在墙外边看一下,听听他们都说什么。小川发现,关宝忱领着小厨房的人,给贺家班道喜带来了许多酒,还一葫芦一葫芦装着,都是三岔河原装小烧。他回来,对爹说:“贺家班的人,喝小烧呢,葫芦装着。”葫芦?爹心里有了个“谱”。第二天,贺家班在昨天的手艺上,更加施用自己的卡技,而且他们带来的乐器,竟然一件件地在耳朵里、鼻孔里,都能卡出调调来,真看出这老贺头有功夫,有水平,渐渐地,赵家班有点招架不住了,突然,赵坤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把上身的小棉袄脱了,小川知道,这是父亲要拼了,他熟悉父亲的脾气,他一到拼时,就好先脱了小棉袄,这说明,他是急眼啦,有点像要和对方决一死战啦!这时,只见父亲他放下喇叭,猛回身,直奔向了小厨房。不一会儿,他出来了,原来是挎了一个土篮子,里边装了一下子酒葫芦……

他要干啥呀?别人谁也不明白,而且,都已被贺匠人的卡调吸引了,可就在这时,突然,一种奇特的鸟鸣声响起,响的是《苏武牧羊》,渐渐地盖过了贺家班的卡调《苏武牧羊》,人们再一看,鼓爷赵师傅“疯”了一样,他是以自己独特的吹具,把一个个酒葫芦变成了“喇叭”啊,连吹带卡,奏出了一曲独特的《苏武牧羊》,渐渐地,贺班头停下了手里的玩意儿,他也放下喇叭站起来,走啦。他干啥去了?他也奔厨房去了!许多人站起来,往他的背影望。不一会儿,他出现了,原来,他也找了一个土篮子,里面却装着锅、碗、瓢、盆,还有盘子。只见他,坐在赵坤旁边的一筐葫芦边上,一样样地拿过了锅、碗、瓢、盆,竟然,连吹带卡,也是《苏武牧羊》!这一下子,可绝了,人们看出,这两伙喇叭匠子,叫上死劲啦……

当贺掌柜的锅、碗、瓢、盆《苏武牧羊》一起,这边赵坤又开始四外撒目,突然,他望见了正在往棺材上画《二十四孝》的钱画匠!当时,那钱画匠正聚精会神地干活儿上买卖,他一只手端着个颜色盘子,一只手握着个刮色用的小铁铲,胳膊上挟着他的三尺杆子(画棺材时用的尺子)。而此时,赵坤鼓爷突然注意到了他手中刮油彩的小画片,他走过去,说:“喂,钱师傅,你把它借给俺!”钱师傅不知他要做什么用,就说:“拿去吧!”

那只小画铲,是人家画匠钱家几辈人的老物件,传世物件,是铜和钢合金组合在一起,用手一拆,能在一起,再一松手,又能立刻弹回去。只见赵坤鼓爷一把抓过这物件,用袖子一抹上边残留的油彩,一下子放在嘴唇上,他一用力,那物件奏出了《苏武牧羊》!哎呀,不但曲调独特,加上他的卡,加上他时而弯折一下铜片,还可以发出奇特的嗡嗡颤动,配上他的卡调,这是一首有独特韵味的“喇叭歌”,紧接着,赵鼓爷又放下画棺的小刮子,一回手,又操起了钱画匠的另一样传世物件“三尺杆子”,他把三尺杆子横在鼻梁上,把两个喇叭哨子,横架在鼻梁上,一使劲儿,天哪,竟然奏出了一曲更加独特的《苏武牧羊》!

突然,只听“扑通”一声,就见对面的贺鼓爷一个跟头从板凳上摔了下来,而且嘴里吐出了血,血,线似的流淌在下巴上……

贺雁立刻扑上去,大叫:“爹,爹!”

赵坤鼓爷一愣,他停止了用画棺匠的刮具和三尺杆子卡歌的举动,他默默地摸起了喇叭。这时,该贺家班“吐音”(奏曲)了,可是,贺鼓爷在那里喘息着,接着,女儿贺雁和伙计们把他扶回了驻地。

……

(节选,刊于《作家》202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