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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8期|陈锐军:雪域奇兵(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8期 | 陈锐军  2021年08月31日08:35

雪域奇兵(节选)

陈锐军(回族)

喀喇昆仑之巅,常年不化的皑皑积雪,覆盖在壮美的山脊之上,恰似冰雪美人一般安卧于此。层峦叠嶂的雪山之间,遍布着各种各样的堰塞湖,晶莹翠绿,如同一颗颗珍珠随机散落着,和美丽的雪山、连绵的冰峰一起,构成了喀喇昆仑山特有的靓丽风景。这些湖泊是亿万年来冰川活动的遗迹。亿万年形成的冰川,因全球气候变暖而逐渐消失,依依不舍,给人间留下这样一滴滴晶莹的眼泪。

在喀喇昆仑高原的腹地,有一座海拔将近5200米的边防哨卡——天文点哨卡,地处喀喇昆仑山脉之奇普恰普山的西侧,北靠小5500高地,南临奇普恰普河谷。

20世纪五十年代初,国家天文气象勘察工作者经过艰难跋涉到达该地区,在一座无名山头上装置了测定天文气象的标志,气象工作者称该点位为天文点。解放军某部边防连官兵带着三顶帐篷一口锅,历经千难万险来到这里,建立了边防哨卡,从此这个哨卡就有了天文点哨卡的名字。

天文点哨卡海拔太高,属于生命禁区,这里每年冰雪期长达十个月,一年当中三百多天都在刮风,空气中的含氧量还不到平原地区的一半,最形象的比喻就是“氧气难吸饱,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四季穿棉袄”。这里离太阳很近,离我们很远,守卫哨卡的战士被称为离天最近的哨兵。

20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深秋的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不期而至,一夜之间气温骤降。连长李志成清晨醒来,推门一看,一阵凛冽刺骨的狂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他不由得一愣,赶紧关上大门。门刚关上,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报告。”

“进来。”听到是战士樊凌云的声音,李志成利索地回答。

樊凌云急匆匆跑了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气。“报告连长,咱们连的水快不够喝了。今年这天气真反常,不光冷得早,而且降温太快。刚到国庆,白天的温度就已经是零下二十几度了,夜里能到零下三十度。我们观察了一下,咱们平时取水的那个小湖,水太浅,已经冻透了、冻死了,凿都凿不开,这可咋办呀。”

“我也是刚接到团部的通知,让我们做好应对极端异常天气的准备。喀喇昆仑山的天气本来就是瞬息万变,谁也说不准在哪里、什么时候就会下大雪。连队用水,不能短缺,看来也只能去更远的地方,找一个再大一点儿的湖取水了。现在正刮大风,出行肯定不安全,能不能就近扫点儿雪化成水,临时先救救急呢?”李志成问道。

“咱这喀喇昆仑山,本来就是三里不同天。您就说咱这哨卡吧,正好在这风口上。昨天这场雪,要是下得大一点儿也行啊,偏偏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层,风又特别猛,一阵风来还都给吹走差不多了。现在还真扫不了多少雪,光剩下土渣子了,根本就没法儿用啊。”樊凌云嘟囔着。

“婆婆妈妈的,光抱怨有什么用?”李志成推开大门,高喊了一声,“王强,王强,你过来一下。王强,王强。”

“哎,哎,到,到。”随着一连串由远而近的回答,汽车兵王强一溜烟跑了过来。

“瞎忙活什么呢,怎么半天才过来,八成又在那儿跟新兵蛋子耍嘴皮子呢吧?”李志成今天心情的确不太好。

“没耍!没耍!给新兵讲安全知识呢。连长找我有任务?”王强笑着回答,一口流利的“川普”。

“连队马上就要断水了,最近的小湖又冻死了。这周边也就你跑得最熟了,咋弄吧,你来说说看。”

王强掩饰不住,得意地回答:“报告连长,还真是没谁比我更熟悉这里的地形了。您就放心吧,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一处挺大的湖,距离咱们哨卡也就三十多公里,按平时开车,也就一脚油的距离。这个湖啊,水挺深的,肯定没冻透。就近取水,小事一桩,您放心,在咱这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地方,巡逻、执勤、勘查、边控,哪一个任务不比就近取水要艰巨得多啊。”

“小事一桩?你小子也别太大意哟!下午还有重要的执勤任务,取水必须快去快回。”

“二排长,请你过来一下。”李志成冲着院子一声高喊。

“到。”二排长汪国峰应声而至,“请汪国峰排长亲自带队,带上十个战士,王强开车,就近取水,快去快回,中午之前必须返回,下午还有重要执勤任务。”李志成非常简洁地下了命令。

“保证完成任务。”汪国峰干脆利索回答之后,立即组织大家快速收拾工具,铁锹、铁锤、钢钎、水桶,一应工具,很快配齐了。

天文点连队配备的车,仅此一辆,运送补给、执行巡逻任务,全靠这辆东风卡车。王强平日里把车当成宝贝,一有空就把车擦洗得锃明瓦亮。他利索地给爱车加满了汽油,检查车况、备齐工具,轻车熟路地做好了出发前的各种准备。万事俱备,等王强坐进车里发动汽车时,却发现这车今儿个哼哼叫唤得挺响,就是半天发动不起来。

汪国峰着急地问:“王强,什么情况啊,怎么关键时候掉链子啦?”

“排长,您别急,我下去看看。”王强下车拿出摇杆,使劲儿用手摇发动,连续试了三四次,还是都不行。樊凌云和其他战士都聚拢了过来,片儿汤话可就来了。

战士克力木调侃道:“怎么啦强哥,你刚才不是还吹呢吗,什么这车就是你的女朋友,你对她全身了如指掌,你们已经人车一体了,今儿怎么半天也发动不了呀,你昨天晚上咋惹着你的‘女朋友’啦?”

王强不耐烦地打断他:“去去去,一边去,别瞎捣乱,没看见啊,这车发生‘高反’了。”

战士钱江潮也跟着起哄:“哎哟嘿,强哥就知道糊弄我们吧?只听说过人有高原反应,哪儿听说过汽车也有高原反应的,你们说是不是?”

王强一边手摇发动机,一边不屑一顾地回答:“就你这新兵蛋子,懂个球!咱这高原空气稀薄,空气中氧气的比重,只有陆地的四成,高原严重缺氧,人离不开氧气,汽车燃烧无论是汽油还是柴油,离开氧气都不行。氧气含量少,机械功率自然也就下降了。不光汽车有‘高反’,很多机械设备到了这里,都会有‘高反’,懂了吗?”

大家“噢哦——”了一声,也就不再起哄了。大家心里也觉得,王强说得的确是有道理,谁让人家王强是个有经验的老兵呢。

王强专心致志地使劲儿摇了好几次,累出一身大汗,发动机终于懒洋洋地轰鸣了起来。王强这才露出了一点儿微笑,士兵们也都赶紧上了车。刚才王强图干活儿方便,只穿了一身薄棉袄,本打算先打着车,再回宿舍去拿军大衣呢,一看战友们都已经上车等着了,排长汪国峰也已经钻进驾驶室里,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赶紧进了驾驶室,直接开车上路了。

车子在高原的公路上行使,沿途四周,大大小小的堰塞湖,明显都冻得结结实实的。放眼四望,公路两旁的原始地貌和巍峨群山,风景非常壮丽。大家看着美景也不由得情绪高涨,一起高唱道:“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六月雪花飘,四季穿棉袄;困难真不少,我们吓不倒。”

汪国峰问王强:“这帮新兵蛋子又乱改词儿,都是你教的吧。”

王强笑道:“排长,您看我这改得多大气呀。后两句要按照民谣说的‘十去九不回,白骨铺成道’,还不把那些新兵蛋子们都吓跑了。”

汪国峰说:“都说这喀喇昆仑山的边防哨卡是世界屋脊的屋脊,是‘生命禁区’。没来之前不理解,住了一段时间才真正领教他的厉害了。当初看你‘高反’那个厉害哟,还想着你呆不了几天呢!哎,对了,你小子怎么没穿军大衣就出来了?”汪国峰说着说着,突然间注意到王强只穿了一件薄棉袄。

王强说:“放心吧排长,我叫王强嘛,‘顽强’着呢!不就是取个水么,不用到中午就能赶回来,驾驶室也不太冷,等会儿打水,我就偷个懒呗,在驾驶室里,不穿军大衣,不要紧,不要紧。”

王强敲了敲后面的车厢:“同志们,再来首更有力量的。”

大家齐声唱道:“十里高,四成氧,寒风怒号砂石癫狂。雪域美,高原壮,喀喇昆仑钢铁脊梁。爬冰卧雪砺尖兵,铮铮铁骨傲风霜。凛凛寒光照铁衣,披星戴月守边防。昆仑之巅青春绽放,热血男儿生命辉煌……”

歌声中,车子在壮丽的喀喇昆仑之巅快速行进着。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王强所说的那个很大的湖泊跟前。雪域高原上,十里不同天,这一段路面积雪挺厚,王强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把车在公路上靠近湖边的地方,慢慢地停稳了。

大家都拿着工具跳下车,赶忙去湖边探路凿冰取水。湖水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汪国峰走到湖边,看了看湖面,用大锤子敲了敲冰面,感觉冰太硬、水太浅,又往前走了十几步,再敲敲,反复试探,在找到既安全、不太远,又不是特别厚的冰面后,他召唤大家就在此处开始凿冰取水。

大家选准位置,围拢在一起,分成几组熟练地开始行动,有的负责抡铁锤,有的负责握钢钎,在冰面上叮咣五四地开凿起来。

王强嘴上说在驾驶室待着偷个懒儿,可大家都在忙着,他也闲不住。下车走到湖边,仔细踏勘着湖畔冰冻的地面。冰雪覆盖很厚,看不清雪下面地基情况。他用脚使劲儿踩跺雪地,反反复复试了又试,终于找准一处地方,放了块石头做个标志。

汪国峰回头看见王强,喊:“外面那么冷,你又没穿军大衣,下车干吗呢?”

王强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低着头仔细地看了看地面,然后回到车边,钻进驾驶室里,再次发动车,把车从公路上开到湖边搁着石头标志的地方,停下车对汪国峰说:“排长,我想把车开得尽可能再近些,这样让大家更省些力气。我反复看过了,也只能把车停到这儿了。我担心以前湖水淹没的地面太软,容易陷车。依我的经验,这已经是距离冰湖最近的安全停车地了。”

汪国峰使劲儿跺了跺冰面,没再说什么,跑过去和大家汇合,一起抡锤凿冰。王强也拿起一把大锤,一溜儿小跑跟了过去。

毕竟这里的海拔太高,即便适应了高原气候,可一旦干起力气活儿,大家都还会有明显的高原反应。大家抡起大锤,砸不了几锤,就开始显得非常吃力,干着干着,抡锤的准星就有了问题。克力木和钱江潮是一组,王强在一旁注意到正在抡锤的克力木脸色发紫,气喘吁吁,动作明显出现变形。他感觉不太对头,突然发现克力木的大锤眼瞅着就偏了方向,眼看着就要砸向扶着钢钎的钱江潮的手了,急忙大喊一声“小心”,手中大锤随手一丢,冲过去一把从底下托起克力木的锤把子。

由于冰上太滑,大锤下砸力度很大,王强和克力木同时失去了平衡,身体不由得一起摔倒在地,甩脱的铁锤狠狠地砸到了冰面上,哧溜一声滑出去老远。钱江潮握着钢钎愣在那里,其他人也都停了下来,汪国峰听见声音赶忙也走了过来,“什么情况,咋回事儿?”

克力木还没反应过来,躺在冰上抱怨起来:“强哥,你干吗抢我的锤把子呢?把我这屁股摔得好疼哟!”

王强爬起来,拽起克力木:“克力木,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你摔着了。可你这一摔啊,屁股顶多疼上几天。你这铁锤要真是砸到钱江潮的手上,他的手可就算是废了。”

钱江潮说:“强哥,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就算砸到手上了,就能那么严重?”

汪国峰看着大家说:“王强做得对。你们这些新兵蛋子,真不知道个轻重。前几年,兄弟连队有位战士就是这种情况,手被砸伤了,当时因为冻木了,没有啥知觉,就没当回事儿。回去之后才发现,手指被砸断了,又严重冻伤了,连队医疗条件毕竟有限,等送到山下治疗,错过了时机,最后落下了终身残疾,年纪轻轻的,多可惜啊!大家干活儿一定要加点儿小心。咱们边防战士,是要有敢于牺牲的精神,不怕受伤,这都是对的。但是绝不能做无谓的牺牲,你们都还年轻,我必须对你们负责,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一定要注意安全!都听到没有?”

“听到了——”大家齐声回答。钱江潮和克力木听这么一说都吓得擦了擦额头的汗,紧紧握住王强的手,使劲握了握,表示感谢。

王强笑了笑:“记住了啊。我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回去要请我喝酒、吃烤包子啊!”

大家继续凿冰,没过多久,就听见有人高呼:“冰面凿开了,可以取水啦。”

在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高原,即使是空手徒步,也相当于在平原地区负重二十公斤,感觉很累。积雪的冰面,即使路看着十分平坦,走起来还是特别容易打滑,行走时还必须时刻多加小心,所以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喘气,更别说是冰湖取水这样高强度的重体力活儿了。

刚才凿冰取水,几人合力用铁锤和钢钎,凿出一个大冰洞,凿了几百锤。钢钎冰冷至极,常人难以想象。人要是不戴手套,碰一下钢钎,就能把手牢牢地粘住;如果硬取下来,能生生撕下来一层皮,十指连心,疼痛难忍。冰洞凿好之后,取出冰块,再用桶探入冰湖。打出水来,然后费力地提着水桶走出冰湖,运到停在湖边的卡车边。要爬上卡车,还必须提升到两米多高,才能把桶里的水倒进储水罐。如此循环反复,要把容量五吨的水箱装满,至少需要几百桶水。这一系列动作,要是放在平原地带,对这帮小伙子,那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可在被称为生命禁区的高原,那份辛苦,要是没有钢铁般的意志,还真的干不下来啊。

天,一直下着鹅毛大雪,寒风凛冽,钻心刺骨。在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喀喇昆仑山,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严寒中,大家高原反应越来越强烈了。提着一桶几十斤重的水,从湖边艰难地走到车跟前,虽然只有五十多米,路上也要歇好几回。不一会儿,大家就一个个嘴唇发紫,气喘吁吁了。

这种情况,越往后会越严重。在取水的路上,好几个战士眼看着就变得犹如醉汉一般,摇摇晃晃,步履维艰。水从桶里溅出来,落到大衣上,立马就结了冰。大衣也就很快变得像盔甲一般坚硬,大家行动起来越来越不方便,取水也就显得越来越累了,整体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王强穿着单薄,站在外面越来越冷。躲进驾驶室吧,又真不好意思。大家的辛苦,他是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冰湖边一次次用力跺着地面。

“行了,行了,王强,你又没穿大衣,别冻感冒了。你是老兵,高原上冻感冒有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赶紧回驾驶室去。”汪国峰赶紧喝止他。

“战友们取水实在是太辛苦了,我想把车开得再近一些,让大家少走几步。”王强一边解释,一遍继续踏勘已经冻得非常坚硬的湖畔。思索片刻,他决定冒险把车开得再近一些。这时候能近一点儿算一点儿,大家如果能少走十几米路,就能少很多辛苦。

王强钻进驾驶室,发动车子,又往后倒了大概十几米。他小心地把车停稳后,从车里跳下来,仔细地看了看地面,对大家说:“大家接着取水吧。”

汪国峰走过来,喘着气:“能行吗?不会把车陷进去吧?”

王强说:“试试吧!我觉得问题不大,大家‘高反’太厉害了,能近一点儿就近一点儿吧!”

汪国峰看了看已经疲惫不堪、体力到了极限的战友们,只好点了点头。

车开近些之后,运距又缩短了,大家装水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装好了五吨水。储水罐装满,大家简单收拾收拾,就准备出发归队了。

汪国峰冲着大家喊:“大家收拾收拾赶紧上车,工具别落下,准备回去吃午饭喽。”

汪国峰拍了拍身上的雪,坐进了驾驶室,看看手表,刚过十二点。他重重地拍了拍王强:“你小子不赖!车靠近了十几米,效率增加不少,等回哨所,我向连长汇报,给你记上一功。”

王强笑了笑,没吱声,发动车,挂挡起步,可是车子纹丝没动。继续使劲儿踩油门,发动机粗重地轰鸣着,可车子还是原地不动。反复加油,折腾了半天,车子还是没挪窝。

王强脸上没了笑容,一边下车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坏了!”下车一看,原来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湖边地质毕竟过于松软,尽管已经冻了很厚一层,也承受住了十吨的车身自重,可是加上五吨水的重量,再加上十几个壮小伙子的体重之后,地面就承受不住了。不知在什么时候,卡车悄然沦陷了,几个车轮已经悄悄陷到地里面了。

“嗨,要是刚才先不上人,把车先开出来就好了。”王强心里后悔着,嘴里没敢说出来。这世上从来不卖后悔药,“既来之则安之吧。”

“弟兄们,请大家先下车,减轻一些重量,我再试试看!”王强再次上车,招呼战友们先下车,再做一次尝试。可无论怎么加油门,车轮艰难地转动着,溅起了大量的冰雪和泥浆,但是车轮却始终没有办法从深陷的湖畔地里开出来。

大家都围在车子周围,有的从后面推,有的从侧面推。王强使劲儿地挂挡踩油门,车轮艰难地转动着,卷起的冰雪泥浆,把大家一下子都变成了泥人、雪人,可是自重加上载重已经超过十五吨的东风卡车,依然像个倔驴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要减轻车的重量,看来只能放掉好不容易才灌进去的水。可这些水是战友们冒着极度严寒,战胜高原反应,辛劳了好半天的收获,王强怎么可能这样轻易放掉呢?还是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大家从四面八方找各种材料,往车轮下面垫上大小石块,来增大车轮的摩擦力。

王强继续加大油门,卡车“嗡嗡”作响,费力地怒吼着,喘着粗气。车轮只是在原地空转,再次溅起大量冰雪泥浆。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终究还是无济于事。车子不仅在原地没能前进一步,在泥浆里反复高速旋转的车轮,反而越陷越深了。

驾驶室里,王强虽然没有穿军大衣,也是连累带急,满头大汗。他从后视镜中看见大家有的摇头,有的干脆躺在雪地里,显然大家也都泄气了。

排长汪国峰看了看大家,无可奈何地说:“先放一半水吧!”

钱江潮踌躇地爬上车,打开储水罐,水闸一打开,好不容易装进去的水就一泻而出。看着流出来的水,大家都默然无声。水放掉了一半之后,王强再次挂挡踩油门,但车轮依旧是空转,没有起色。

偏偏这个时候,雪越下越大了,风也刮得越来越猛了。

汪国峰无奈地下了一个痛苦的命令:“把水全放了吧。大家的命要紧,再折腾下去天就黑了。”大家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黑暗已经悄悄降临了。

水,一点儿也没剩,全部地、彻底地放了出来。在车子的尾部,很快就冻出了一大片光亮的冰面。累坏了的战友们,痴痴地看着自己那么辛苦的付出,就这么付诸东流了,一个个默默无语,有的战士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了。

王强透过后视镜看见水全部放空了,他嘴里念念有词,憋足了劲,挂上挡,突然猛踩油门,希望一鼓作气让车冲出地面。

可是已经太晚了,发动机牛吼着,车轮高速空转着,车身却一步也不肯前进,反而越陷越深。王强一边使劲儿地大声喊着,一边有点儿绝望地使劲儿地摁着喇叭。喊声和喇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响彻了寂静的昆仑之巅。

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王强有些绝望地把头趴在了方向盘上,泪流满面了。这时,汪国峰过来敲了敲王强的车门:“别费劲了。车轮已经三分之二以上都陷到地下了,今天车肯定出不来了。”

王强跳下车,他看了看车,又看见战友们有坐在那里的,有站着的,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

王强自责地说:“都怪我!都怪我!!”

汪国峰点燃了一支烟递给王强:“你也别太自责了,你也是一片好心。”

王强接过烟,使劲儿地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家一个个像冰冻的泥人一样坐在雪地里,又累又冷,有的挤在一起抱团取暖。有的战士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地取了一把雪充饥。

汪国峰问王强:“车上有吃的吗?”

“出来时,都以为是个简单任务,啥吃的也没有。”王强回答。

战士陈兵突然站起来,步履踉跄:“我去四周找找看看有没有吃的。”

王强走过去,一把拽住陈兵:“不用去找了,这周边我走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别说吃的了,地上连根草也找不着啊。”

陈兵还要走:“那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等死呀!总要试试啊。”

王强使劲儿拽住他:“你脸色发紫,走路晃荡,‘高反’已经很严重了,这样太危险。”

陈兵嘟囔着:“就你知道的多,还不是因为你,才把大家弄成这样的。”

听陈兵这么一说,王强拽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动了一下。

汪国峰大声斥责道:“谁也不许胡说八道。你们都给我记住了,在咱们喀喇昆仑山,能救你的人,永远只是你的战友,没有别人!”

陈兵显然“高反”还在起作用,他继续愤愤地嘟囔:“还说什么‘困难真不少,我们吓不倒’呢,是吓不倒,但是会饿倒了,我看这回真要是‘十去九不回,白骨铺成道’了。”

这时,钱江潮突然大喊:“不好了,李阳晕过去了。”

王强喊:“赶紧抱着他说话,‘高反’了,天这么冷,可千万不能睡着了。”

钱江潮立刻把战友抱在怀里,不停地跟他说着话。

汪国峰说:“必须想办法取暖或者弄点儿吃的,不然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王强突然心生一念,拽着钱江潮和克力木就往车子边上走去。三个人来到车子后面,王强爬到车子底下,让钱江潮和克力木帮忙去取备用轮胎,他们折腾半天才把备胎取了出来。

备用轮胎有几十公斤重,在雪地里滚着冻透了的轮胎,就像滚着一大坨冰块。

钱江潮奇怪地问:“强哥,你拿这备胎干吗?”

王强没有急着解释,打量着四周地形,说:“克力木,你去车子里拿些汽油过来;江潮,咱俩把备胎推到那个小山坡下面避风的地方。”

雪还在下着,风也越来越大。王强和钱江潮费力地滚动着轮胎,克力木拿着汽油走过来,一起走向小山坡。

钱江潮这才明白:“你这是要烧备用轮胎取暖呀,那你干吗不把轮胎直接滚到那边去呢?”

王强苦笑了一声:“这里山坡下可以避风,离汽车远一些,燃烧起来也比较安全。”

克力木找到避风处,拿起火柴就想点燃轮胎,可是轮胎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王强耐心地告诉他:“别看轮胎是以橡胶为主材做的,点着它可不那么容易。橡胶可燃,却不易燃,燃点至少要350℃以上,尤其在海拔五千二百多米的昆仑山,严重缺氧,更不容易烧着,必须要浇上点儿汽油。”

钱江潮把汽油洒在轮胎上,擦燃火柴就准备点火,被王强一把拽了回来:“你不要命了呀!这轮胎里装满了气,这样一点燃,还不把咱都给炸死啦。”

钱江潮吓得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强哥,你还真是个百事通呀!”

“隔行如隔山,对汽车兵来说,这都是常识。我当兵前学过修车,来部队又系统地学过。”王强一边说着,一边用改锥捅气门芯,慢慢放掉轮胎里面的气。王强小心翼翼地擦燃火柴,几个飞溅的火星,一下子点燃了浇在轮胎表面的汽油,轮胎表面立即就蹿出了红色的火苗,在风中抖动。

王强朝汪国峰喊道:“排长,请战友们都过来取暖吧!”

大家围拢过来,围住燃烧的轮胎,在风中护住摇曳的火苗。轮胎表面的汽油,慢慢悠悠地燃烧了好一会儿,才真正引燃了轮胎。燃烧的轮胎很快就向四周散发出异常刺鼻的恶臭味,有的战士感到一阵恶心。但是,这团火还是一下子就把战友们紧紧地聚拢到了一起。大家的脸上逐渐红润了,也渐渐露出了笑容。

其实想到烧备用轮胎取暖这个办法,王强心里很不是滋味。在路况极其复杂的高原上行驶,路面上布满了各种尖锐的石头,对汽车轮胎伤害很大。司机必须随时应对各种险情,备用轮胎是不可或缺又经常需要使用的。司机主动提出烧掉备用轮胎来取暖,在平时那是不可想象的。可是眼下救命要紧啊,也只能如此了。

不到一个小时,硕大的轮胎就燃烧殆尽,只剩下了内部的钢丝散落在地面上。最后一丝火光,悄然熄灭了,黑暗和寒冷,再次毫不犹豫地包抄过来。四周再次陷入黑色的寂静,遥远的地方依稀传来几声狼嚎,各种危险潜伏在暗夜里,令人心惊胆战。

“没有火取暖,夜晚这么漫长,咱可该咋熬过去啊?”“连长对咱们现在的情况,肯定还一无所知,他们肯定也都急坏了。”大家聚在一起,抱团取暖,悄悄议论着。

汪国峰把王强叫到一边:“咱们从取水行动,变成了救车行动。战友们已经忙了整整一天了,白天都弄不成的事,晚上肯定更弄不成。今晚这辆车肯定是救不出来了。下一步怎么办,听听你的意见。”

“咱们整个连队只有这一辆车,平时既要承担边防巡逻任务,又要负责补给运输。今天出了意外,别说连部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咱们这里发生的事,就算知道了也没啥辙,大雪封山了,他们也没办法组织快速救援。我觉得当务之急吧,是赶紧带战友们步行回到连部。”王强建议道。

“这里距离连部所在地有三十多公里。这个距离,平时开车也就个把小时。如果是白天,没有暴风雪,大家急行军,半天也就能回去。可现在正是狂风暴雪,夜里周边还有野狼,加上大家忍饥受冻已经一整天了,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回到连部,很真不好说。路上哪怕千难万险,现在也只有立即步行回连部了,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汪国峰分析道。

感觉惹了祸的王强,耷拉着脑袋建议道:“排长,您分析得非常对。天黑了,其实大家都留在这里也没啥用。冰天雪地的,冻一夜太危险啦,也没啥意义,您还是带着战友们先回连部吧。请您给我留两个战友,明儿天一亮,我们继续想办法,我拼死也一定要把车救出来! ”

汪国峰此时也别无选择。他站起身:“同志们,收拾好东西,轻装上阵,带上钢钎防身用,大家一个跟着一个,不要掉队,和我一起步行返回连队。钱江潮、克力木,你们两个留下来,配合王强继续救车。”

……

(节选自《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