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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1年第9期|王新梅:蓝曼龙
来源:《朔方》2021年第9期 | 王新梅  2021年08月31日08:39

【王新梅,女,70后,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文学界》《清明》《南方文学》等。出版小说集《夏天》。】

蓝曼龙

王新梅

我站在整个楼层光线最好的地方。正午的阳光像热情的拥抱,让我有些呼吸不畅。我伸腰甩臂装作放松身体凑近窗户。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单位在十层,是这片区域最高的地方,每一扇窗户都像个瞭望台。我能看到三公里外林立的店铺生意寡淡,也能越过稠密的树梢看见广场那边老头老太们起舞弄棍的招式。

我琢磨着,以什么样的姿势站立或者活动,才能看上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想起钱虹丽,模仿着她。然后向下探望。

我是在钱虹丽死后才调到现在这个单位的。说句对死人大不敬的话,如果不是她死,我可能还调不过来,还在下面的小学校上班。每天六点多就得起来,开车一个多小时赶往几十公里外的乡镇,一路颠簸和灰尘,到了学校和一群捣蛋的孩子斗智斗勇。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能替代钱虹丽坐在她的座位上。

钱虹丽,我以前见过,很漂亮的一个女人,或者说很有气质。真的,女人气质好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三十岁之后。五官可以衰老,而气质不会,她就是这种女人。当然许多人可惜她,多半还是因为她的美丽。她的长相有点像琼瑶故事里那些老了的女主角,老了依然有残存的姿色和纯情。她是个音乐老师。我的印象里,她不大爱说话。不爱说话的人就显得冰、冷。有人曾给她起了绰号,叫她“冰美人”。

我是单位的工会委员,代表学校参加了葬礼。哀乐响起前,大家扎堆说起她,有人说她像徐静蕾,还有人说像高圆圆。逝者为大,但这些感情用事的表扬,简直能把死人笑醒。漂亮女人容易树敌,但我感觉教育局的人还都是喜欢她的。我猜,大概是因为在那些擅长八卦的中老年女人看来,她这么美,能洁身自好真是难得。还有,我刻薄地想,一个不幸的人总会额外赠送别人一份幸运感,谁不会因此对她好点呢。

追悼会开始了,教育局书记致悼词。说到他们夫妻感情和睦、家庭幸福,大屏幕上播放着她的一生。四十五年的人生,被几张照片定格了:小学时候戴红领巾、中学时候演讲、高中时的野炊、当老师时带孩子滑雪——人生成了几个瞬间。画面上她笑得很灿烂,很阳光,和我印象中的钱虹丽有区别。这几年我们看到的她忧郁多了。

三米外躺在花丛里没有呼吸的人,怎么会是她啊!唏嘘声此起彼伏。

她的老公被人搀扶着,悲伤到不能自已,越发像个残疾人。许多人都掉了眼泪。估计和我一样,不过是被命运无常和兔死狐悲的情绪笼罩着罢了。

钱虹丽死得很突然,是五一从外地开车回来时,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据说责任多半在她自己身上。看监控,过程很简单,她前面有辆大车为避让一辆小车减速了,而她浑然不觉,以一百码的速度前进。然后,就冲进了大车下面。

大约一个月后,我来到了这个单位。近一年的时间里,我都活在调动工作的焦虑中,为此和丈夫生了不少气。父母亲心疼我天天开车跑路远,到处找人想办法。相比之下,丈夫显得漫不经心。他眼里的我独立能干,完全不用担心——听上去更像个借口。

办公室在东面最顶头那间。房间只有一扇大窗户,足够大,光线充足。钱虹丽的座位在没有窗户的那面墙边。

我是下午去的。李主任,一个强势而精明能干的女人,是我新岗位科室的主任。和我握手后,她介绍我认识科室其他人,也都是以前见过半生不熟的几位老师。小高,三十多岁,体育老师,又黑又高的男人;万姐,身体不好;还有一个也是从下面学校借调来的年轻人,小王。我被带到了钱虹丽的桌子前。电脑你先凑合用钱老师的,顺便也能熟悉一下工作档案,李主任说。

我坐下来,下意识把背挺直了。以前来交资料,在这里看到钱老师,她就是这样坐的。背挺得像芭蕾舞演员。电脑屏幕上薄薄的一层灰尘。这灰尘,仿佛是对钱老师的纪念。一个人走了,就是走了,怎么可能像还在时一样呢。我呆坐了一小会儿,心里各种情绪,为了掩饰,装着翻桌子上的资料。李主任指了沙发后面一排档案柜中的第三个档案柜说,那是钱老师的,里面有一些文件,你可以看一下。她又说了一句,她电脑里也有,她工作干得很细,你可以先看看。她神情黯然下来,说,钱老师这个人真可惜,工作干得好,家里那样也不见她叫苦,却这么早就走了。唉,她老公还没好彻底。

我准备打开电脑。一动鼠标,电脑屏幕亮了,吓了我一跳。原来电脑是开着的,处于休眠状态。屏幕上的照片又吓了我一跳。茂盛的金莲花间钱老师蹲在那儿向上看着镜头,笑容温柔又甜美。应该是钱老师几年前的照片了。那时候她还是长头发。那时候钱老师的爱人应该还没有病,才会有这么幸福的样子吧!当然,这只是我想当然的判断。桌面上有一个显示是4月30日的文档,那里面正是李主任安顿我尽快起草完关于均衡教育实施意见的一个方案。后来有人告诉我,钱老师急着从附近的县城往回赶,好像就是来完成这个方案的。

方案已有了七八成内容,我不过是顺了一遍,前面加个工作领导小组,后面再有个高屋建瓴的收尾。按李主任的话说,我是系统里的笔杆子,写这些不成问题。我有点忐忑,其实我写点小女人散文、报纸上的豆腐块还可以,写这种政策性强、理论性高,还要高瞻远瞩的大材料对我来说一直是难题。局长秘书是我大哥的初中同学,说好了,我有困难可以求助他。

下午六点半左右,办公室的人陆陆续续下班走了,我也准备关机走人。钱老师的QQ一直闪着。我早都发现了。想起钱老师那张美丽中带着点忧愁的脸,我迟疑了一下,没有把鼠标箭头送过去,只关了显示屏。看死人的东西不算偷窥吧?下楼的时候我想。

第二天上班后,打扫完卫生,我转动鼠标激活电脑。我小心翼翼地登录自己的微信和QQ,先把手机里喜欢的一张照片传上去,换掉了电脑桌面钱老师的照片。钱老师的QQ一直像个预警信号,不停地闪。小高他们都在忙,个个抻着脑袋盯着自己的电脑。我双击了那个一直跳动的QQ。钱老师的QQ头像是一张她和女儿挽手的背影,签名是“无常”。几年前,钱老师的爸爸去世,四五年前,她的爱人突发脑梗,成了拖着腿走路的残疾人。这个词大约代表了钱老师沮丧的情绪。

右下角此起彼伏闪动的都是钱老师的各种工作群,也有两三个下面学校老师的咨询,都是工作方面的。还有两个是书法爱好者的群——钱老师这几年爱上了书法。眼前出现了钱老师那张忧郁的脸,昨天冒出来的念头更强烈了。

我刚把鼠标挪到闪动的图标上,李主任过来了,吓我一跳。我下意识地站起来迎过去,把电脑堵在身后。李主任拿着我修改的方案,在内容和格式上表扬了我,又提了点意见,说是副局长交代过的。主任一走,办公室空气明显缓和下来。小高用土味十足的方言说起了俏皮话,我们都哈哈笑着。那一瞬间,我们忘了钱老师离开还不到一个月。一切又驶向正常的轨道,好像我不是新来的,而是原本就在这里。他们说我性格很好。或许相比死去的人,我更让他们觉得自在。也是,钱老师工作能力强,大家凭空多了些危机感,我不过是根底浅的新人。轻松片刻,我打算赶紧看看钱老师电脑里的其他资料。万姐偷偷在网上浏览养生知识。我们俩挨得近,如果眼睛好,扫一眼就知道对方在干工作还是在干私事。看来,得和这个面色晦暗的女人搞好关系。好在,她身体不好,很少主动参与什么,有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沉默和肃静。小高最近打算换车,专心比较各种车的性价比。只有小王各种忙活,几乎就是李主任的脚和手。

再次确认没人注意我后,我点开了钱老师的相册。也没什么,是一些照片,多是旅行时拍的。如主任所言,钱老师是个严谨细致的人,照片按旅行地点、年限,分门别类保存,一目了然。最早是十几年前的,一家三口去西安旅行。她那时也三十岁了吧,但气质清新。钱老师爱人个头挺高,人白胖,仰着面孔,意气风发的。除了照片,还有几首诗。诗这东西,玄得很,我看不出来好坏,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我关了。QQ一明一灭,像个不休不止的呼叫。我点开了钱老师的空间。是的,我有点好奇。我有个朋友,不爱玩朋友圈,说微信是社交工具没有私人空间,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在QQ空间记录生活。不过,她的空间不是谁都能看到的,只有我们几个。只有我们知道空间里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她的员工、同事、家人,连老公也被她屏蔽到外面。

果然,钱老师的空间一直在更新。我点了日期最近的一篇。

4月20日:“今夜我特别想你。”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然后是3月8日的:“今天天不好,记忆里两年前的今天天气也不够好。我早晨穿了新买的大衣,是你喜欢的蓝色。希望能遇到你。但没有接到你的信息。”

这个“你”显然是个男人,显然不会是她的老公。像发现了秘密,我有点莫名的兴奋。自古红颜多薄命,漂亮女人是非多,我脑子里无端地冒出这些话。

很少有人对美女的私生活不感兴趣的,我也是。我以前的学校有个老师是钱老师的小学同学,他曾不止一次恬不知耻地说钱老师是他的白雪公主。别人笑话他是癞蛤蟆,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也许在这个秃顶干瘪又矮小的男人猥琐的私念里,只要能和冰清玉洁的钱老师攀扯在一起,哪怕当一回癞蛤蟆也是值得的。

当然不会是他。那,“你”是谁呢?

看日志列表,从2003年开始记起,一开始还有浏览量,到了2005年,就差不多是零浏览。也就是说,她后面屏蔽了所有人,是写给自己的。我又点开今年三八之前的一个日志:“今天带强子去做锻炼。效果还是不太好。我把上次检查时医生说给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竟然嫌我烦。他很快道歉了。也许是我太急躁,不够耐心。唉——”

2月14日:“今天,你什么话也没说。你把我说的话当真了。这样也好,我们不必再纠葛。希望你能找到幸福。可我很难过。”

电话铃声响起。小王接了,是李主任打来的。李主任让我下午和他去钱老师家里慰问。

钱老师家在老政府家属院,她婆婆原来是政府领导,钱老师丈夫病了后,公婆就把这套离钱老师单位和医院都近的房子给他们住了。

原来的“福”字被撕去了,门上薄薄的灰尘中间围出一个崭新的方形。我的手就敲在那个方形中间。一进门,中药味扑鼻而来。窗户都开着,看来常年的中药味已渗入家具了。他一个人在家,刚上高一的孩子还没放学。他胡子拉碴,头发泛着令人不适的油光。睡衣上有汤水的污渍。和电脑照片上白胖的人不太像了。听说那年在ICU住了一个月,差点就没命了,也算死里逃生了。像所有脑梗后遗症的病人一样,他站不直,半个身子都斜着,话说得也不太清楚。他用僵硬的身体比划着让我们坐下。钱老师的遗像放在正对沙发的电视柜上,黑白照片让光线本就不好的房子更加黯淡了。阳台上有好多盆花草,柜子上也摆了几束干花。小王有眼力,找到喷壶给花浇水,晾衣杆上几件钱老师的衣服晃在他头顶,是一件睡衣,蓝色的。我以前见钱老师,也是穿蓝衣服的时候多,人很清雅。但现在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凄凉。钱老师爱人看我的目光停留在衣服上,幽幽地说了一句:这样会觉得她还没走,可能明天就回来。听了这话,我想起了钱老师QQ上的签名“无常”。工会主席看我,用眼神示意我淡定。

慰问金放在桌子上了。工会主席望着钱老师的遗像,好像沉浸在回忆中。末了,过来拍了下她爱人的肩膀,欲言又止。钱老师爱人的眼眶红了,摩挲着嘴唇说,这都是命。说完低下了头,似乎脑袋的重量徒然加大,他的脖子再也支撑不起来了。

说好的第二天回来,她为啥急着回来呢?钱老师的爱人忽然抬起头问我们。也许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他。在他看来,一切是可以避免的,并不是命。工会主席老练地沉默着,没接话。转移话题,问了下孩子和老人的情况。当知道我是接替钱老师工作的人,有什么可以和我联系时,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更复杂的暗影,看了我几眼,看得我很难受。

回到单位,李主任说有家长举报一个学校乱收费,让我关注调查。我关了钱老师的空间,按照李主任交代的开始找资料。

这个“你”是谁呢,是机关的人?是同学还是?翻着资料,我脑子里却是这些疑问。

钱老师之前在城区一所中学任教,因为教学成绩突出,三年后当了学校的中层领导。2002年春天,钱老师调进教育局机关。当时许多人都知道,她长得好,嫁得好,工作也调得好。只不过过去十几年了,知道这些的人好多都退休了,这段历史几乎被人淡忘了。她的突然死亡,使大家在闲谈中又扯起了往事。

果真是有故事的女人。算不算偷窥我已经不再责问良心了,一有空就赶紧点开钱老师的空间。

前面没看出什么蹊跷,稀稀落落的是些生活记忆。从那里能看出,她和丈夫也有过短暂的美好爱情。但结婚后,特别是有了孩子后,两人的矛盾就加深了。主要原因好像是钱老师的爱人脾气大,不喜欢干家务。直到2007年有篇日志我才看出来点不一样。

2007年8月3日:“今天单位来了个新同事。我以前见过。记得有次搞活动,他帮助了我。是个热心又聪明的人。他居然记得那年那次活动中的事。他记得我帮一个老同志搬桌子呢。记得我!呵呵。”

2007年钱老师三十一二,还有小女孩的心思。她写完这些话在后面添了个开心的表情。

2007年9月28日:“今天某人到我们办公室来了。他可真是个有趣的人。说话很幽默,笑话也很多,连主任也跟着笑了。他脑子反应也太快了。这个人真的有点特别。我感觉每个和他在一起的人都会很开心。他一进来就坐在了我身边。从他坐下后,我就不自在起来。我一回头,他正好也看着我。那眼神——只看了一眼,我就心跳加速了。”

2007年10月3日:“明天要去徒步了。老公问我都和谁去,他还特别问了一句,他能不能去。我说可以呀。不过,他是一个不喜欢户外活动的人,徒步这样的事更会觉得是劳民伤财。我喜欢。”

“自从某人来了后,我感觉到同事一块出去的机会都多了。真如杨芳所言,他是一个有感染力的人,能调动大家热情的人。除了感染力和号召力,应该还有个人魅力。”

接下来几篇,记录的是钱老师女儿的趣事。还有春节他们一家去三亚旅行的事。一些照片,我前面见过。

2008年3月9日:“昨天收到几个短信。一收到这种短信祝福,我感觉我就是中年妇女了。某人说,中年妇女也有春天呀!你嘴就是贫。女儿给我画了一幅画,说,节日快乐!老公给我买了一束玫瑰花,粉色的。其实我还是喜欢红色的。老公说,花店里红色的卖完了。好吧,我觉得我是幸福的。忘了给妈妈买礼物,母亲节一定不能忘。”

看时间,那年后面写的日志很少。

直到2009年元旦前的一天:“楼道里是百合花的香味,那是杨芳扔掉的百合花。杨芳都结婚几个月了,以前一个追她的男人还不死心,竟然把一大把百合花送到了单位。杨芳气得不行,当着许多人的面,把百合花扔到了垃圾桶里。好可惜,那么一大把百合花。”

“某人说想送我百合花。说我就像百合花。哈哈,会说话的人。”

杨芳我之前见过,有点印象。从日志可以看出来,那个人是2007年调进来的,因为教育局要迎接一个国家级的验收,新调进和借调了些年轻人。

周五政治学习,我见到了杨芳。杨芳比钱老师小不了几岁。保养得还不错,穿戴也很有品味。脸瘦而俏,像那些打了美容针的明星脸,尖下巴微微翘着,显得有些骄傲。我一连几天没去单位,被派去和几个同事下校检查。第一次反馈意见我还有点心虚,学着前面那些老同志的发言套路,优点拔高地说,缺点客观地说或者不说,可后面我渐渐失去了婉转的耐心。等到最后一天,我理直气壮地把女儿原来就读的那所学校向每个学生收取几十块钱班费的行为点出来了。现在查得这么紧,这些人还不改正就会闯祸。说到后面,我都分不清我这么认真是为公还是为私。后来有人说我说话做事的风格和钱老师有点像。这基本就是表扬。钱老师到我们学校检查时,我领教过她的简单、干脆、准确,让人心服口服。

一周后我回到单位,就发生了一件大事。钱老师的老公不知听谁说的,钱老师那天急着赶回来是为了写一份方案才出了车祸,跑单位来闹了。李主任那天回避了,让我和工会主席劝一下。

其实不是闹。不过是对峙罢了,情绪有点激动。他对领导隐瞒这个事实很生气。钱老师认真他是知道的。钱老师是去邻近小县城看望生病的母亲,原计划是最后一天回来的。他知道,钱老师这个人是会为了工作往回赶的。我们局长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刺激到他,他坚持不坐沙发,要站着说话。他本就吐字不清,一激动越发呜哩哇啦的了,唾沫星子在半空飞舞着。她是因为公家才死的——他把那个“死”字用了很大劲说出来。我傻站在一边,根本插不上话,只给他手里塞了张纸巾——他嘴角有白沫溢出来了。

他走后,吓得我赶紧打开电脑看。还好,钱老师的QQ还在。

我又开始翻看钱老师的日志。直到那天大家都下班了我还坐在那里盯着电脑。大家以为我在加班。钱老师就经常加班,他们同情地说。

“那是雨过天晴的一天,白天的热浪中有明显的潮湿气息。这不是北方城市的特点。如果不是两天来一场持久的瓢泼大雨,空气里不会有这么多的水分子的。一年到头,干燥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常态,就如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这样湿润温和的空气,让人有想和喜欢的人在田地里走一走的感觉。下班的路上,看到路边的树开花了,我对着它们其中的一朵叫你的名字。嗯,好开心。”这不是我写的,是钱老师的日志。

钱老师的好天气,出现在2009年的6月。她接到了某人送的礼物。是某人在云南出差时带回来的礼物,一把银梳子。只是一把梳子而已,她那么激动,忍不住查了百度。百度上说,梳子是思念的意思。是的,钱老师在那年恋爱了。她重新爱上了一个人。爱上了那个“你”。通过日志可以看出,那个人在旅行期间给钱老师发过信息。有一次是她洗衣服的时候发过来的。她吓了一跳,因为她的手机放在桌子上。她怕女儿像以前那样跑过来抓在手里念。“作为一个电视机、手机等各种电子产品包围下长大的孩子,他们能很快辨别出字里行间里的味道。好在,洗衣机轰鸣声掩盖了来信息的声音。”钱老师颇具文学味地写道。信息的内容钱老师没写,估计类似于想念之类的话吧。

回到家里,老公还在看球赛。“强子已经习惯了每天这样的日子,没有羞耻,也不管对或者错。他和他家里人一样傲慢。我也习惯了,我早已明白,改造一个人差不多是异想天开。为什么,我当时要选择他。”这是钱老师日志里的话。习惯、改变,以及放弃后的诘问“为什么选择他”。“为什么会选择他?”我也这样问过自己。我和丈夫是别人介绍的,和他结婚的时候,我二十八,他三十二。我是等待一份爱情的理想主义者,他是结束了一份潦草婚姻的失败者。我们的结合更像一份合约。外人看来,他还好,工资高、不花心,按时上下班,为人和气。可是他身上总是少了些我期待的什么东西。结婚第三年暑假,我们出去旅行,路上我的包被小偷抢了。我去追,他站在原地,还喊我算了。后来小偷被旁人帮助堵住,包拿回来了。可我却像丢了重要东西,失魂落魄、心情黯淡。我问他为什么不去追。他说,人生地不熟的,别——他那意思我明白,是让我别惹事。

就从那一刻起,我的心空了。比以前更空。

第二年我认识了一个男人。那年暑假,我和同事约好去西藏旅行。出发第四天,我们的车撞上一块石头,轮胎出了故障。没有工具,自己根本修不好。前后一百公里内都是荒野,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我们试图求助过路车辆,各种车不少,却没有一辆愿意帮助我们。气温越来越低,我们把带的衣服都穿上了。就在要绝望时,一辆车停下来了。他像个救星一样出现了,还有他的几个同伴。他擅长修车,工具齐全。按他说的,因为经常外出,只有求助自己,慢慢学会了。之前他们已经帮助一辆车解决了故障。看到我们的车牌是同一个城市的,更是责无旁贷。

他一边回答着同事的问话,一边趴在地下修轮胎。修了两个小时,尽管没有彻底修好,但坚持到一百多公里外的修车铺子没有问题。天暗下来后,他摘去了墨镜。我们才看到他的真容,是个很帅气的大男孩。心地善良的人都有阳光开朗的神情,他也是,面孔黑红,长期健身锻炼,全身充满肌肉的力量感。不像我周围那些坐办公室的男人,虚胖得像白面馍馍。我们差不多个个感激涕零了,一堆赞美。他轻描淡写,这更让我们觉得他像个天使。他喜欢笑,黑红皮肤越发显得一口牙齿好白。同伴里有年轻的女孩嘀咕说,男天使,真帅。说实话,那一刻,他真的太有魅力了。

他比我年轻几岁,我对年轻的男人向来不会有非分之想,年长成熟的男人会让我有安全感。后来的旅途,我们一起去了大小昭寺、布达拉宫、纳木错湖——他户外经验非常丰富,开车、路线,包括对当地文化的了解。他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照顾团队的女人和小孩。对他的崇拜,在我们心里一天天升温。在西藏待了八天后,我们这车人要离开西藏了。他和他的伙伴不返回,按计划继续向南。西藏的最后一晚,我们一起吃饭喝酒唱歌,在旅馆的大露台上看星星。八月初的西藏夜晚有点凉。我抱了下肩膀,他看到了,顺手脱了外衣给我。被带着他味道和体温的衣服包裹着,那晚的星空成了我记忆里最美丽的星空。

第二天起来,他们走了。空荡荡的阳台,星星遁迹的天空,亦真亦假的幻觉过后,我知道了思念的滋味。

我们就在一个城市,住的小区相隔不到一公里。回来后,我们几个又约了见面。都是好几个人一起,眼神相撞时,我们应该能读出来彼此的心思。但他也没有更明确的示意。他是独身,我在西藏时就知道了。那晚,看星星的人,最后只剩下我和他。他从后面抱住了我,我没有拒绝。那一刻,渴望爱的我战胜了一直假装理智的我。要知道,被他那样有魅力的男人拥抱和亲吻真的让人神魂颠倒。

他还联系过我。我没有再主动过。这点上我和钱老师一样,都是保守传统的女人。直到第二年的情人节,他发了信息。我打算装作没反应。我设想过,如果不是我克制得好,做出被道德舆论谴责的事也是可能的。我为什么能克制呢?那晚很美好。可那晚对他来说只是一场艳遇,在他和年轻的同伴开玩笑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

人到中年,我不再相信贞洁这回事,但一个男人没有让我获得他的真心,我是不可能付出的。哪怕会有想念他的痛苦,以及释放欲望的野心。

他有个前妻,离婚后就不打算再结婚了。也许是我没有自信持久获得他的爱慕,或者我潜意识里感觉到他没有我爱他那么爱我。我止步了。果然,不久后我就得知他和另一个女人保持着男女关系。

有段时间,我每天都会想起他,心情不好也想打电话给他。可是,我都忍住了,我知道,只要再前进一步,就——在算计谁主动这件事上,我也好不了多少。说到底,我对爱情对自己是没有信心的。也不相信理性主导的中年人会有真正的爱。

我觉得,钱老师大约是另一个我。那个男人不过是另一个他罢了。

听人说,钱老师是当年那个当官的婆婆亲自选的。当老师,个子高,漂亮,性格好,她的婆婆早早地为儿子为家族谋划好了,是当时教育局工会的人全面考察、锁定目标,领导做的媒。钱老师是农村人家的孩子,未来的丈夫是一家国企的中层领导,又是官宦家庭,这样的婚姻谁都会动心的。说起这个话题,大家羡慕的多。美中不足好像就是听钱老师说,她老公脾气不好,大男子主义,还打过她一次。

万姐说,他老公在家里啥都不干,钱老师还是挺能忍的。

不忍怎么办。我起初也想改变老公。后来,就住口了。

“你说会等我。每次深夜想起这句话,我都会失眠。我想象着和你在一起的美好,我很期待。我也想趁自己不太老不变丑的时候嫁给你。请原谅我,在这之前,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我还是强子的妻子。也许是我太保守了。可你爱的不正是这样的一个我吗?再说,这样,你和我都会更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就在钱老师打算离开丈夫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钱老师的老公在一次应酬之后的半夜发病了,是脑梗,抢救一个多月后回到家,走路跛着,吃喝拉撒还能自理,其余和废人差不多。安逸的生活被打破,美好的前程就此夭折,可以想象,那段时间他们两人都挺难的。

或许是太忙太累,有段时间,钱老师的日志都没有更新。

谁都说,幸亏钱老师了,不是她,她老公就没命了。她是病人的妻子,能做的就只有好好照顾他。一切等他康复了再说,不能撂下一个病人就走。我猜她是这样想的。她精心照顾着丈夫,请了专业的康复人员在家辅导,每天早晚为丈夫熬中药。人人说她是个好妻子。那段时间她的日志也很短,多是记录强子的病情和内心的苦闷。

那个“你”消失了。

有一天她哭了,隔壁办公室同事在下班的时候放了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她写:“那是你爱的歌,曾经你发给我,现在你又对别人去说了。我难过得哭了。回去的时候眼睛肿着,强子问我怎么了,我说想念一个死去的朋友。他怀疑地看着我。自从得病后,他的疑心越来越重了。”

原来,那个爱钱老师的“你”又爱上了别人。他是离婚了,又结婚了,新娘却是另外一个人。

脑梗的后遗症不只是身体有了变化,还有心理。懒,不爱动,钱老师的老公也是如此。医生说,完全康复成正常人几乎是没有可能的,控制不要恶化是目标,但病人一定不能发懒,要动起来。还有一个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是,钱老师老公的那方面不行了。她在一篇日志里自嘲到:“好在我原本差不多就是个性冷淡。强子一开始还内疚,后面就习惯了。我也习惯了。只希望他能恢复得再好一点,能早点自己照顾自己。”

那晚,我没做饭,反正我减肥。丈夫看完球赛时,我洗漱完躺在床上看书了。他没说什么,饿着肚子上床。他把头放在我的胸前,手也忙着。我想起钱老师说强子得病后,欲望也萎缩得没有了。一年来,丈夫没碰过她。我们也很长时间没做过了。我们都没毛病,但就像有毛病的人,失去了欲望。我们谁也不找谁。有一次试图接吻,但闻到了他嘴里吸烟人都会有的口臭味,我就没有一点欲望了。钱老师有一天写道:“寂寞像一片海,将我吞噬,我无力反抗。”想起这句话,我挣扎着,伸出胳膊回应丈夫,不想让他看到我有厌烦情绪。他曾经说,我的一个表情会影响他发挥。我假装着迎合,脑子里却想着钱老师另一篇日志里的话。“医生说,如果再迟一点,他可能命都没了。如果再早一点呢,我问。当然是越早越好。医生说。”

“如果,再有一次选择,我会选择什么呢”

选择什么?她没写完。

一个周末,我买了一包零食去钱老师家,钱老师的爱人和孩子都在。我的到来让他很意外。在他看来,人走茶凉很正常。我买了几本绘画的书。从钱老师的日记里知道,她女儿喜欢画画。我这次来,也是将档案柜里钱老师留下的一件外衣和她留在柜子里的一些私人物品送过来。不过,我还有个私心,我心里总有个疑问。这个疑问本身就是个魔鬼。

钱老师的女儿个子很高,身形和钱老师很像,眼睛也和钱老师一样大。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戴着高度数眼镜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好在她眉宇间没有钱老师那种淡淡的忧愁。等孩子进了自己的房间去写作业,钱老师爱人压低了声音说:幸亏还有孩子。生活给我的打击太多了。我做错了什么?真希望她在那个世界开心一点。这些年,我感觉她都不太快乐。他眼眶湿润了。突然,钱老师爱人问我知道什么?我被问得莫名其妙。他起来,转身去卧室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全是各种精美的小盒子。他翻捡着,香水、玉质的项链坠子——我看到了那把银梳子。这是谁送她的吧?我不记得她买过这些东西。钱老师的日记里出现过的银梳子。我看着梳子,想着钱老师那篇日志。有次,我喝醉回来,她说过要离婚,我以为是气话。之前,我们也因为我喝酒生气吵架。有一次,我还打了她。他说。提起这个话题,他的身子塌下去,像瞬间缩水了。从他的肩膀看过去,阳台上的花死了几盆。有一株牡丹也奄奄一息,枝子上只缀了几片叶子。

我一个同学也是这个病,比他还严重,但后期康复得好。我鼓励他要有信心,毕竟还年轻,还要为老人考虑。我像个居委会大妈一样试图劝他和生活和解,讲了些书上看的心灵鸡汤。

很自然地就聊起发病那天的经过。那天,他接待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多喝了点。之前,其实就觉得头总是发闷,虹丽还让我去医院看看。我以为是颈椎的事,没在意。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虹丽,我可能就完了。那天晚上多冷呀,她背着我就往楼下跑。说起往事,他的眼眶红了。

病了后,我才明白她对我有多重要。想着有生之年,好好对待她,她却先走了。

你病了后,钱老师再向你提出过离婚吗?我问。他思索片刻,目光笃定地说:没有,一次也没有。说完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说:她是个好女人,也许是她看我太可怜了。

那天她可以不救我,我要是真死了,她会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吧!他摸着盒子里的物件,陷入回忆中,目光游离。

“强子病以后,像换了个人。他后悔对我以前不够好。但太迟了,我已经爱上了别人。我意识到了,我和他之间以前也许就不是爱情。等他再好点了,我就兑现承诺,和你在一起。感谢生命中遇到你,让我越来越坚强。”钱老师在她爱人病了后某一天的日志里写道。

但他们都没等来那一天。过了一年多后,那个人又离婚了。没等来钱老师,他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还勾引过杨芳,有点玩世不恭的感觉。钱老师知道后,之前的内疚变成了气愤。她肯定这个男人就没爱过自己。她在日志里写到,“张爱玲说,世间感情千疮百孔。谁又是谁的唯一?不如一份虚空,不如一份怀想。爱情从来都是长着翅膀,不会停留长久。”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躲避什么,后来那人申请离开机关去了下面学校。当了一个学校的校长,工作很出色,但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了绯闻。业余时间练起了书法,还到处旅游。每次回来,会给钱老师带一个礼物。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你结婚了,我也就死心了。钱老师也没死心,一直牵挂着他。

他们还一起出去过。有人请客,好多人一起聚餐那种。他仍然是主角,和其他人比起来,他的幽默有趣和才华总会让他自带光环,吸引着许多女人的目光。对女人来说,他那些风流韵事和他出色的工作成绩一样充满不凡的吸引力。他或许还是爱着钱老师的?钱老师在日志里写道,“你那样看着我,几乎要将我融化。天呀!我甚至无法好好掩饰好自己。我为什么还这么在乎你!难道你看穿了我。”钱老师那年已经四十出头了,可写到他的时候,仍会少女般傻气和纯真。她,正如她自己所说,中了他的蛊了。可这么要命的甜蜜,又是多么美好的感觉呀。一旦陷入,谁能自拔。我想起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里安娜见到沃伦斯基时的意乱情迷。

回到家里有点晚了。我说起钱老师家情况。丈夫说,你以后再不要去了。他想说点类似“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话,我没给他机会,转过身去了洗手间。他呢,继续点开手机上刚才中断的声音,那个女机器人说话的声音吸引了他。我用余光看他,想起网上说的:每一个侧身躺在沙发上举着手机看的人,都像个古时候吸鸦片的瘾君子。

后来,她果真又心软了。“情人节,你发了信息给我,说想我,在微信给我发红包,我给林看了,林说你又要勾引我,小心上当。可是我会上什么当呢。我们竟然从来都没有牵过手。你一个人在房子里干什么?我常常幻想我们在一起的场景。我对林说,如果有那么完整的一天让我和你待在一起,一起做饭,一起看书。让我挽着你的胳膊散步看夕阳。只要有那么一天,我觉得我就对得起自己了。”林是钱老师的闺蜜。日志里提到过,林离婚后再婚,现在的夫妻感情还是不好。

和私生活相比,他的工作同样令人刮目相看。因为工作出色,他又换了单位,到了一个更大的学校。钱老师爱人病情稳定后,这个让她心动的男人又出现了。从日志记录看得出来,他们离得更近了。但似乎他很忙碌,近在咫尺,也很难见上面。躲避他又想见到他。“每每看见你的车,我会心跳加速,身体颤抖,还要装作面无表情。天,那颤抖竟然无法控制,好像它们都不属于我自己。”我想起一句歌词:越是克制越是想念。

教育局在一个综合办公楼上,附近有两所学校,一所高中,一所初中。我不知道那个人在哪所学校。但看了她2014年之后的日志我大概知道了。

“早晨,颈椎疼得厉害。我去窗户边晒太阳。无意间向下看去,看到你了。你一定又去哪玩了,脸黑得像非洲人。我的心又狂跳起来。你没有看到我,我可以盯着你多看一会。你上了车在打电话。真奇怪呀,这么多年了,还是会一看到你就会心跳。你说要给我送一份节日礼物。是什么呢?唉,我其实不应该和你再有什么瓜葛的。我打算每天都来晒晒太阳。我趴在窗户上的样子,万姐说像一只壁虎。”

她后来还写自己:“没出息,一看见你的车就紧张。我可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紧张。”

那年三八节,政府表彰了一批“妇女标兵”,其中就有钱老师。表彰“钱老师对生病的老公不嫌不弃,始终如一,彰显了中国女性的美好心灵”。教育系统的内刊上就这么写的。我们都知道,也都觉得她令人同情。她这样的情况,有些人早就开始要求单位照顾了,比如减轻一些工作量。钱老师没有,仍然是教育局的骨干力量。同一天,钱老师在日志里写道:“我情愿这些都没有。我只想当我自己,实现和你在一起的心愿。真想有双翅膀,飞得远远的。”

强子康复那段时间她写得少。我不知道她没有写的那段时间在想什么。在许多人眼里,她是一个出色的员工,一个好妻子。但同时,她也是一个背离了自己内心的女人。只有她自己清楚。

那个男人是谁呢?我走出办公室,站在窗户边向下打量。十层楼之下,许多辆车停在下面。这是两所学校的停车场,不乏名车。那些在外面给培训机构上课的老师的车不比我们局长的车差。几个保安穿着深色制服在晃荡,正是上课时间,老师们都在课堂或者办公室里,自然不会有别人在场。我能判断出的是,钱老师所说的那个人的车就在下面,但哪个人哪辆车,是个谜。

蓦地,我心里一顿,返回办公室,打开电脑上的照片。按日志里说的,他们有过几次一起去徒步的经历。果真有徒步的照片。那是2008的夏天。他们大约八九个人,爬山、走路、过河,都拍了。十年前的钱老师很美丽,其他人也很年轻。她没有和谁单独照,都是一群人在一起照。我一个个看着五个男同志的脸庞,猜测是谁。直到看到钱老师那张被我换掉的、原来电脑桌面的照片,我才知道是哪个人了。有一个男人拿了相机。钱老师那张照片应该就是他拍的。所以,钱老师甜美的笑容里有一丝害羞。那一瞬间是很美。我盯着照片里拿相机的男人,有些失望,我早已设想了这个人类似高仓健或者张嘉译的英俊面孔。谁知她深情地爱着的不过是个长相看上去很普通的男人,不难看,但也算不上多帅。当然,钱老师喜欢的是他的内在。钱老师在日志里写到了这个男人很有才华,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钱老师这两年爱上书法就和他有关系。

其实男人不算难看。和别的男人相比,他的眼神里多了些内容,是一丝狡黠或者不屑?我说不准。我久久打量着这个男人,感受着钱老师说的:“你有一双炙热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时,我好像就要融化。天,那是怎样的眼神呀!”我的记忆翻腾起来,年轻时,一个已婚男人追我时也会用这种仿佛猎人看到猎物似的灼热目光看我。如果心动,抵抗力几乎就为零。后来经历事情多了,我知道,那些情场老手最擅长用这种大胆而热烈的目光撩拨女人。一个人如果真正爱你,他多半是羞涩和笨拙的!

我不确定是否见过他。教育系统各级各类学校六七十个,来了后我只去过几个。

中午的铃声在一点二十响起,最后一节课的铃声会在六点响起。十分钟之后,学校老师涌出校门下班回家。每到那个时候,我会站在窗户边活动身体。有一天万老师说,钱老师也有这个习惯,她说晒太阳补钙。万老师那双平日里晦暗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惊讶。我连忙说,我和钱老师想的一样,晒太阳补钙。又说,顺便活动下颈椎。我一连待了几天也看不到那个人。我知道照片上的他老了,但大样子应该能认得出。我相信有一天会认出他。

有一天,李主任让我送资料给一个楼下等着的校长。出了楼门口,在李主任说好的地方,我看到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背对着我。我问,是张校长?他转过身来,在一瞬间我认出了他。他比照片上老多了,头顶和所有这个年纪的人一样,头发稀薄,好多白发。皮肤是太阳晒多的那种古铜色,眼角也有了明显的皱纹。还有那双眼睛,那曾经让钱老师的心颤抖不已的眼睛充满了红血丝。他拿了资料,说了谢谢就走了。我以为他会是一副气宇轩昂的姿势,像那些成功人士一样,没想到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和所有人一样,低着头,连走路的姿势都那么普通。

我没有立即返回,看着他的背影。

他走到校园大门口,上了一辆车。蓝灰色的。相对于白色和黑色系,这是比较少见的颜色。我又想起钱老师多次在日志里写道“你像一条蓝曼龙游走了。永远不知道十层楼之上有一双眼睛深情地注视。”蓝曼龙,我查过,是一种深海鱼。我眼前出现了电脑上鱼放大的图片,鱼身是蓝灰色。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钱老师会提到蓝曼龙。毫无疑问,就是他了。

他坐在车上,打开资料,看了一小会又打电话,完了,并没有出发,头扭过去看着什么,一动不动。那边什么也没有。如果有的话就是一片丁香花开得正旺。在想什么?想起钱老师了吧?毕竟刚才的资料以前有可能会是钱老师给他。之前他们一定也在注定不能公开的思念和距离中偶然相聚。那片刻的遇见,会让两个人怎样的惊心动魄,他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需要在车上发会呆。

定一下神,我嗅到空气里弥散的丁香花那淡雅隽永的香味。钱老师喜欢花呀,我想。我继续沉浸在类似言情片的构想中,想起了某个人。我呆呆地继续在原地站着,直到他发动车离开。

上楼时,我想起刚才那一动不动的后脑勺,想到他眼神里的一丝落寞,我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让钱老师着迷的那种东西,竟对他有了怜悯。

有天,一个同事电脑坏了,用我的电脑登录QQ传东西,冒冒失失地把我和钱老师的QQ都关了。等从别的科室回来知道后,我站在原地“呀”了一声。同事们不解地看着失态的我,我赶忙装作忘了拿东西掩饰着。试图再打开也是枉然。虽然大部分日志都看完了,还能背诵出一些句子,但我还是很遗憾。钱老师在最早时候的一篇日志里提到过,那个人有一天进入了她设置了密码的空间。密码本来也是随便设置的,是她随手敲的数字。他居然猜了出来。他得意地说,猜了三遍就猜对了,哼,对你我还算了解。她对他的倾慕自然也被他知道了。她又羞又气。想也能想到,她现在的密码肯定很复杂。看着电脑,我终于还是放弃了。

这个女人挣脱了,真正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完全知道她的故事,可又觉得知晓她内心所有的想法。她活着时我们没说过几句话。她死了,我却成了最懂她的人了。

一个人能猜到另一个人设置的六位数密码,也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而他做到了。他多么懂钱老师。对这样的男人,女人失去情感防线也是情理中的呀!这点上我更能理解钱老师。遇到懂的人,是多么难的事。

大楼里有个人得了抑郁症,在一个晴朗的夜晚从窗户跳下去了,把自己摔成了大字型。消息扩散开的第二天早晨,我脑子里闪现过电影上那些决意离开的人都是这种“大”字形扑下去的。慢镜头里,他们在风里像鸟一样张开翅膀穿破空气,带着绝然的心冲向大地。和那些不小心掉下去的、电影里被人谋害推下去的人不一样。他头朝下趴着,陷入大地,仿佛进入了深深的睡眠。许多人都见过他的。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说,一点也看不出他有抑郁症。在外人看来,抑郁症是三毛那样的惊世骇俗,或者就是林黛玉那样哭哭啼啼,反正有迥异于别人的地方。他看上去那么正常,死的前一天还和别人一起谈笑风生地吃饭。

大楼里半年内死了两个正值壮年的人。说着说着,有人提到了钱老师。有个人甚至怀疑钱老师也有抑郁症。毕竟现在有抑郁症的人太多了。还有种阳光抑郁症,人看上去和正常人没啥区别。他们的理由是,一个做事稳稳当当的人,在那样的时候怎么会不刹车呢?像一个决意自杀的人。一个才当了母亲的女人反对说,不可能,钱老师很爱她的女儿,她老公又病了,她不会舍得离开的,谁都有掉以轻心的时候。另一个老女人鼻子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她老公那样子,活受罪。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说,难道你们就从来没抑郁过吗?

几个星期后,我从单位党政办负责处理钱老师善后工作的人那里知道了,单位安全办调回来钱老师出车祸时的监控视频反映出,那天钱老师起初是踩了刹车的,但奇怪的是后面又松开了。车子刹车也没问题。

在我答应保密后,她让我看了视频。直到看到第三次,放慢看,我才看清楚,从对面和钱老师擦肩而过的正是辆蓝灰色的车,法国品牌的,且车型和那个张校长的一模一样。

一瞬间的事。在这之前,大约一个月前,钱老师的最后一篇日志只有几个字:“今天我特别想你。”“我常常幻想我们在一起的场景。我对林说,如果有那么完整的一天让我和你待在一起,一起做饭,一起看书。让我挽着你的胳膊散步看夕阳。只要有那么一天,我觉得我就对得起自己了”。这是钱老师日志里吐露过的心声。

我也曾经那样想过。但现在认为,爱情的面目是可疑的。我不再相信爱情。没有爱情的我,看上去似乎坚强冷静了许多。可,我得承认,想念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事!

我后来还去过钱老师家。听说钱老师爱人病了一次,恰好单位为钱老师家争取了一份慰问金,我知道后主动提出送过去。

钱老师爱人状态比我想的好多了。前段时间因为感冒引起咳嗽导致的肺炎已经痊愈。他走路没那么斜了,本来斜着的右眼看上去也好了许多,头发也不再油腻腻的了。我真诚地夸赞了他的状态。他说,没办法,还有孩子。他前段时间在微信发过孩子参加英语演讲比赛的照片,她越长越像钱老师了。一个人带孩子了,才知道她以前多辛苦呀!那会儿钱老师一抱怨累,他就简单粗暴地让她辞职。他为那会儿的骄横羞愧和后悔。

他指着旁边的康复器械,说自己现在可以连续做三组了,虹丽在那会儿我只能做一组半。每次做不完,还冲她发脾气。那天我去扫墓,把这事给她说了,她知道了会开心点吧!

钱老师爱人拿出一个戒指。这是她死的时候戴的戒指,我以为是她自己买的,那天我才看清楚上面刻了个字。

那是一个K金戒指,样式简单,是个镶着几个碎钻的指环。我接过来看。在他的示意下,在戒指的圈里看到了一个“爱”字。我没吱声,他应该意识到了什么。

那会儿,应酬太多了。为了这个我们俩生气吵架。那天出去和朋友喝酒,半夜我就犯病了。我是爬到她门口的。他说。

记得当时她吓坏了,不知道干什么好,后来才想起来打120。不是她我就完了。医生说,再迟一会儿,我可能就是全身瘫痪,或者就没命了。我大伯就是爱喝酒,后来就犯了这病瘫在床上。我父亲也得过,但抢救及时,没留下啥后遗症。之前,她一直劝我不要多喝酒。不喝怎么能行呢?我总和她吵。我一喝酒回来晚,会吵到她,我们分床睡呢。

她睡眠一直不是很好。以前我半夜喝水都会吵醒她,但那天她睡得真沉,直到我推开她的房门。那可怕的一幕一定在他脑子里复活了:黑暗里,半身麻木无法动弹的他艰难无助地爬向钱老师卧室。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停留在两个卧室之间的地方。

沉默。好像有几分钟那么长,他才又把目光瞥向阳台。阳台上仅剩下的几盆花,也大病初愈般缓过来了。有个天竺葵叶子稠密,花也多,以前总觉得这花俗气,现在看着蛮喜气。

知道秘密的第二天中午,我又在同样的时间来到了窗户前。为了看到更多,我趴到窗户上,把脸尽量贴着玻璃。为了站稳,我两只手扶着玻璃,很快搜索到那辆“蓝曼龙”。强烈的太阳光下,它卓尔不群的车身颜色,散发着一种深沉又高贵的王者气派。我站在高空用目光尾随那个人发动汽车、转弯、消失,想象着钱老师的激动、喜悦和暗自的甜蜜。那一刻,我开始相信,他们的爱也许是真爱。

不久后在局长办公室,我又见到了他。他正在汇报工作。我看到平日里紧绷着脸的书记面容亲和,自始至终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在说话。我知道这都是眼前其貌不扬的男人的水平和能力。我很快就把他和钱老师日志里幽默智慧,特立独行的“你”联系起来。出门的时候,我听到局长为了他的一句什么话哈哈大笑起来。他自己也哈哈地笑着,沙哑的嗓音。钱老师曾在日志里提到的:你的幽默能让最古板的人也发出笑声。还有那一句:你笑起来豪放得像梁山一好汉。

真的,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那种男性带着荷尔蒙激素的声音。和那个我曾动心的他一样,他们身上散发的男人味,是现在的男人中不多见的。

让我对他有了进一步认识的是在年终检查中。教育局因为人手不够,从中学抽调了一批优秀的校领导,其中就有他。每天,我们在指定的地方集合,一起坐面包车出发,一个学校一个学校检查。看档案、实地查看、师生调研。每天三个学校,每人十几个C级指标。六十八所学校检查下来得二十多天。

重复做一些工作也很乏味。检查很辛苦,中午基本不休息,只有坐到车上往下一个学校赶的时间是最有趣的。没过两天我和他们就都熟悉了。他话不是很多,但每每说一句,总会显出机智幽默来。他不是嘴皮子上的功夫,检查和反馈意见特别能看出来一个人的政策水平和管理能力,他在一群人中就显得高一个层次。每每,对一些学校不足和问题的发现很有前瞻。谈到整改建议也很具体,好操作。看得出来,他是个学者型与实践性都很强的领导,不仅女同志喜欢他,男同志也服他。我也特别爱听他说话,观点对我很有启发。

检查的结果除了是学校各项成绩排名的要素,还要直接作为政府评价学校领导的绩效考核成绩。各个学校都很重视,竞争很厉害。也有个别学校领导平时不好好工作,到现在这个“关键”时刻就各种小动作,比如给领导和检查组成员送个礼呀什么的。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拒绝了。他倒也不会让大家难堪,就只说,我一个人,不需要。还有一次把别人送的水果直接给了我。

家长举报一所高中学生作业太多了。调查结果属实,还存在收班费的情况。这两项其实在许多学校多多少少都有。那个说着一口方言的校长觉得很委屈,认为不该扣他的分。学校是名校,是好多家长打破头也要让孩子来的地方。都是有孩子的人,就是自己不需要,亲戚朋友也有求救相助的时候。总之,抹不开的情面作祟,大家都抱着做人留一线的准备。往年此时,大家也是心照不宣。私底下聊起来了,也是自我安慰,就当是为树立品牌作贡献吧!校长呢,更是看清楚了每个人的软肋,带着足足的傲气。有的人有经验或者看出了阵仗,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不扣分就不扣。我呢,第一次参加这么大的检查,生怕出错,不知深浅,自以为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就会万无一失。和检查别的学校一样,发现问题,照扣不误。他才不拿我们这些小卒当一回事,像我这样新来的,一看扣分了,更是被他当众质疑。他斜坐在椅子上,右手食指点着考核细则:这分扣得太多了吧,啥原因。咄咄逼人的气势。他让负责指标的人站在我身边。几个人围了过来,貌似是在听我解释,显然是想施加压力。其中一个老同志没掩饰住志在必得的自信,流露出不屑的神情。说实话,起初我还是有点心慌的。毕竟,走过的学校里,哪个校领导不是唯恐惹恼了检查的人,说话都带三分小心,弓着腰、陪着笑。猝然出来这么强势的人,我还一时转不过弯来。不过,我是有底气的,每一项扣分,哪怕0.5的扣分我都给他说了原因。就在我还要进一步解释时,张校长过来了。他呵呵地笑着,说:你们也太不把教育局领导当回事了吧!你们以为人家像你们一样,前天晚上喝多了,今天胡查呢吗?他这一说,我反应过来,差点委屈得要掉眼泪。明明带队的副局长就在旁边,都没说一个字。周围不乏看热闹的人。检查这么多天了,谁也没给哪个人解释原因。每项指标在查的时候,就有学校对应的人站在旁边,为什么扣分他们都很清楚。这明摆的就是欺负我是个新人。

张校长半开玩笑的话让周围有些紧张的空气缓和下来,那个副局长也开始打哈哈,偏向我说话。李校长面容松动下来,但他没说啥,那些围着我的人也不敢走。

李校长,快让你们的人坐下,都辛苦了,站着不累吗?那些人没动,他又喊:来,我这也扣分了,我也来解释下。他拉开了架势。那个李校长哪敢让他解释,很快就有人帮腔解围。

那天回家的路上,他特意坐在了我身边。怪不得他们调你来,你和她太像了,太正直、太认真了!我知道他说的“她”是谁。我只把头转了下,并没有看他。我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分也没扣错,但被“那样”,还是充满了沮丧的情绪。车厢前面的几个男人轻松地聊着天,小到柴米油盐,大到国际时事,心无旁骛地聊了一路。他们能成功地把上次下车时中断的话题继续聊起来。他们都把分打得高高的,有几个还说我傻,言下之意后面总之还会有领导来把握。我们打的分只占一部分比例。到底是年轻。有人抽着烟倚老卖老地说。烟雾缭绕中,我听到他说:别想了,你没做错什么,相信自己。这回我转过去看他。他闭着嘴,没看我,头扭向一边。好像他不曾说过什么。

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们都看着窗外。其实车窗上结了一层雪,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盯着冰花看。窗外,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我们都穿得很厚,但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我想起西藏的那个夜晚。

还剩几个小学校了,半个月的工作就要收尾了。有一天收工早,他请大家吃饭。他是个豪爽大方的人,这是几天相处下来我感受到的。他一喊大家都应和着。我也跟着去了。

那天喝多了,有人提议表演节目。有人唱歌,有人讲故事,还有人喝酒自罚。我唱歌不行,讲故事不行,就朗诵了一首诗。朗诵是不太需要技术含量的,凑个热闹而已。不过,我那天朗诵的是钱老师存在电脑的那首诗。诗的名字是《秋天》,这是一首我怀念的姐姐喜欢的诗,借此怀念她。我语气轻松地说。大家都坐定了,我用余光看过去,我刚说出诗歌名字,他就坐直了身子,表情凝重。

“为了靠近你/我跋涉千里/一步一步孤单前行//为了遇见你/我愿意承受世间所有的/荒凉和疲惫//为了遇见你/我愿献出此生所有的日落和黄昏/所有的美好和华丽/只为你停留//秋天盛大啊/没有日冕不覆盖/世界肃穆庄严//而我的深情/如秋天一样深远辽阔”。

朗诵完后,大家自是迎合地夸赞了一番。喝高了的他们根本就没听进去,除了他。

节目表演完后,大家还是不想离去,又互相敬酒,促膝长谈。这个环节有点乱,我拿起茶壶一一倒了水,又提着壶找服务员要热水。我看到张校长好几次在看我,欲言又止,眼里有控制不住的急迫。近半个月相处以来我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之前,他都是世事尽在掌握中的淡定和从容。

服务员装满一壶水后送去包厢了,我在另一间屋子里看窗台上的花。一会儿就听到了脚步声。是张校长。这是我预料中的。

你怎么知道这首诗?

太慌张了,他眼皮都跳了几下。我镇定了下,说,是在钱老师的电脑里看到的。你还知道什么?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看了她空间的事。要不要告诉他我看了车祸当时监控的事。要不要告诉他钱老师爱人的事。说起来,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加上又闻到他的酒气,我怕场面失控。我紧闭着嘴唇,了然于胸又保守秘密的样子,他识破了。就像他能猜出钱老师的密码那般狡猾,他说:你肯定知道什么。他那紧张激动的表情让我有点害怕。我不能说。起码今天不能说。我想好了,说,除了看到她保存的照片,就是这首诗了。

他眼睛在我的脸上一点一点细看着,揣摩着。好像我的脸是一张地图。他不确定我知道多少。这首诗是我写给她的,那会儿她还没爱上我,你肯定还知道更多的事情。

旁边有个凳子,他扶着坐过去了,像一个背着沉重包袱的旅人,终于找到了能歇脚的地方。接着,他的背弯成了括号,俯向地面。他的头发白了一半,他不像这个年龄的其他中年人那样染了头发遮蔽衰老。

喝酒的人还在继续。没有人注意到我和他的离开。我给他倒了杯热水,靠着火墙坐下,他点了根烟。原来他会抽烟。这些天别的男人都抽,他从来不抽。

那天,她给我打电话,我喝多了,责怪她,埋怨她活得太正经了。我等她等得太辛苦了。我爱她。我插嘴到:她也爱你。他看着我,红血丝的眼睛盯了我几秒,冒出一丝火花,随即说:我知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喜欢上她了。我先爱上她的。十年了,我却连抚摸她一下也没有,谁能相信。酒精的作用,加上周围的嘈杂,赋予了我们独处的这个空间某种意义上的安全感吧,他陷入倾诉中。他讲了和钱老师相知相恋的故事。他说着,我脑子里对应的是钱老师日志里的描写。后背火墙的炽热让我想起西藏的那个夜晚,那个男人的胸膛。

思绪纷乱。我好久不曾想起他了。

那天我不知道她在出差,我喝多了,太想她了,就给她打电话说要去她家里,去给强子说。她阻止我,还说强子是个残疾人,告诉他会害了他。她会等他好点再说的。我太生气了,说她自私。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她那么急着回来,我总想着,是不是因为我这个电话。

我太想她了。说完,他双手捧着脸,压制着哭声,肩膀如大地震动一般抖动着。

与此同时,墙那边安静下来。原来是副局长喝多了,又在讲那个他讲过几次的段子。

“你永远不知道,为了你,那天我差点杀了强子。我当时怎么了。我的脚不听使唤了。我脑子里一瞬间想的是惩罚一下他。如果他死了,一切就变得简单了。可他一直爬到了我的门口……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吧!”

这篇日志,是钱老师离世几个月前的记录。那时候,应该正是她和他陷入命运胶着之时。

半个月的检查结束后,我就很少见到张校长了。寒假很快过去,学校开学了。雪一天天开始融化,天渐渐热了,一切又踩着春天的脚步重新出发了。

听人说他想辞职,离开这里。震惊之余,他急切地在我脸上寻找答案的眼神和俯首痛哭的身影又显现在我的眼前。我不是第一次想起这些画面。他的微信显示半年都没更新了,也从来不见他给别人点赞评论什么的互动。他似乎屏蔽了所有人。我几次看着他的微信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我怎么说,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说?他会怎么看?那个酒后吐真言的夜晚,他可能都不记得了。我们在楼道里碰到后,一上一下,匆匆目视对方点了个头,算打了招呼。多么奇怪呀,我们连朋友也不是,可是那个夜晚,我们似乎比朋友还要朋友。

三月的某天,阳光很好,窗户上夜晚结的冰很快就融化完了。玻璃外的世界清晰可见,对面广告牌上扑克大小的电话号码都看得清清楚楚。春天风多,贴着窗户边呼啸而过。白云刮没了,天空只剩下一丝不苟的蓝。那种蓝呀,真是世上最纯净的颜色。远处近处的草木皆在重生、复活。看着看着,心就像潜伏地表的野草一样有了力气,骤然多了爱这个世界的勇气和热情。我以为我的心早死了。我拍了张天空的照片,配的话是“今天太宝贵”。这是年轻时看到戴尔·卡耐基的一句话。我发了朋友圈。好久没有发过朋友圈了,选择了所有人可见。是呀,我对另一个自己说,活着还是很好的,不管带着什么样的创痛。我在阳光下站着,体会内心隐秘又澎湃的情绪,我鼻子发起酸来。

一阵铃声传来。那是他们学校第四节课下课的铃声。我是在等待这铃声。我算了下一个人出办公室,走下楼,步行一百多米走到大门口的时间。我站到了窗户边,把半个身子伸过去,手扶着玻璃,整个脸贴过去,像只壁虎贴在玻璃上,向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