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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8期|汗漫:草木之人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8期 | 汗漫  2021年08月30日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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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傍晚,进入南阳盆地边缘的西峡县城。

酒店外,电子屏幕上有一行字流动闪烁,像一行鹳鸟翩翩来去:“打好乔典运这张文化牌,做好恐龙蛋这篇大文章。”我笑了。乔典运与恐龙蛋并列,为伏牛山与秦岭接壤处的西峡带来经济腾飞的新梦想。

1980年代,新时期的春天,农民作家乔典运以《满票》《村魂》等小说,在中国文坛反复引爆乡土文学的烈焰,两度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文学界传诵:“河南出了一个老乔!鲁迅之后又一个国民劣根性批判者。”林斤澜说:“西峡人杰地灵——人杰乔典运,地灵恐龙蛋。”恐龙蛋布满河边山涧,村人熟视无睹,把它们像石头一样垒砌为堤坝、院墙。直到1990年代初期,这些虚伪的石头才与恐龙联系在一起,被走私、贩运、研究,甚至成为打通关系、促成交易的礼物,被装在设计精美的礼盒里,被南阳人提着走南闯北。西峡县城里建起恐龙博物园,头颈长长的恐龙模型,吸引游客的钞票、观察、猜想。

目前,“乔典运文学馆”正在建设,用来收藏、展示乔典运的著作、手稿。他的小说语言就是当地土话,句子短,句号多,像沾染着泥土痕迹的恐龙蛋。我在纱网围起来的这一建设工地外,站了一会儿,好像看见一个戴着面纱、武功高强的山中侠士。

晚上,当地朋友陪我看西峡县豫剧团演出的《乡醉》——根据乔典运同名短篇小说改编。主人公“木易”,一个新上任的乡党委书记,只能假借酒醉,痛斥官僚主义、推动雪灾救济。可叹,可思。1997年2月,乔典运因口腔癌去世,时年六十七岁。如果他活到今天,如何书写木易当下的故事,笔下出现哪些转折、高潮或深渊?一个早逝的作家与笔下人物一概未完成,而时代正在剧变。

舞台上,浓眉大眼的木易,顶风冒雪,独自进山探访农户。他的同事们在乡政府会议室里围着炭火打牌,脸上贴着代表输赢的五颜六色小纸条。木易在山路上边走边唱:

多少问题像一块脓早该捅破,

不捅破,还是老百姓受苦受痛受折磨。

牛大还有捉牛的人,山险还有青松不挠不折。

此一番也是上战场,我不前冲谁能信任我?

唱腔高亢,锣鼓铿锵,板胡紧拉慢唱,梆子紧追不放。

豫剧是生发于河南的剧种,在陕西、山东、安徽等等北方省份同样风行。西峡演唱的豫剧,属“豫西调”,也叫“靠山吼”,依靠伏牛山的有力支撑大吼大唱,适宜演绎《闯幽州》《穆桂英挂帅》《三哭殿》一类悲壮、深沉的剧目。道具必须真刀真枪,写实,分量沉甸甸,让演员更易于获得角色的手感、命运感。开封一带的豫剧,则属“豫东调”,寥廓、连绵,像当地无边无际的平原,道具也轻盈、写意了许多。

木易在舞台上的伏牛山布景前高唱“靠山吼”,字字意难平,声声志未休,很合适。他在舞台上拄着的树枝,也是真树枝,绿叶随着锣鼓在抖动。

乔典运没有来得及看这部豫剧。如果活着,或许能亲自改编自己的小说。他写过剧本、唱词。许多农民出身的作家,比如高晓声、李文元,也都有这样的能力。民间戏曲有娱乐、启蒙功能,造就了这些1960年代前后出现于文坛的作家们的历史观、世界观、价值观。新中国注重以戏曲教化人心。河南省文联1950年代创办两本刊物,发表剧本的《群众文艺》,比发表小说、诗歌的《奔流》影响还要大,每期发行量达几十万册。作家南丁曾经是《群众文艺》的编辑,给乔典运改稿子、写信。收到南丁的信,乔典运就洗净手上的泥巴,小心翼翼撕开,读着,嘿嘿笑……

现在,乔典运多篇小说被西峡人改编为戏剧,在酒店或旅游中心的小剧场里演出,作为接待天南地北来访者们的一种礼遇。乔典运真的成为一张牌,被响亮地打在市场经济这一张巨大牌桌上。他应该会高兴的。比当年作为牛鬼蛇神这一种牌,被打在会场上、舞台上,要高兴许多。

2

乔典运似乎一夜成名,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等刊物频频亮相,出入于各种颁奖仪式、研讨会、宴会,接受赞美,就必须及时表达谦卑:“我,一个农民,山里人,草木之人。我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大家高抬了,千万不能拿个棒槌当针使,惹笑话。”显现了一个西峡人的生存智慧。

“露头的椽子先朽”,这是南阳盆地里流传甚广的一句俗语,其对应的书面语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意即:要从众,平庸,避免因“出类拔萃”的言辞和行为,惹来嫉妒、攻讦、雨打风吹、朽败。对于人性的美与善,这一俗一雅两句话,都显得缺乏信心。

成名之前大半生,乔典运已经是露头的椽子,藏不住了,名扬西峡——

1950年代初期的退伍军人,地主后代,肺结核患者;戴手表高调亮相于田野,拒绝驻村工作队队长对这一手表的艳羡和暗示,继而遭到打压;用邻居家学生的旧作业本“翻个身”,当作稿纸,写山歌、剧本、小说、电影剧本,歌唱西峡建设新成就;收到稿费,就请邻居进县城下馆子,接受油漉漉的嘴唇们发出的“大秀才啊大作家啊”一类恭维;作为牛鬼蛇神被五花大绑接受批判,结结巴巴自我剖析“拉拢贫下中农”的恶毒动机;从县城下放回乡,喂牛种地;被他人递来的香烟中隐藏的炮仗炸黑嘴巴,呵呵笑,揉揉嘴唇;听革命群众当面研究如何偷生产队粮库,如何炮治(南阳土话,即“惩治”)他;逃亡,在伏牛山中披星戴月,被抓回来继续接受“艺术斗争”:

大会开始了,主持人讲话了。这时,我们大队的造反派把我叫到主席台后边,声色俱厉地问我,你老实不老实?老实。你想死呀想活?想活。想活了你就老老实实听话,你敢别扭一下,今天夜里就打死你。我听话。听话了就告诉你,我们今天夜里同台演出,我们是革命群众。你当反革命。我心里一沉,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登台唱过戏,要配合不好演不好,惹革命群众恼火了可不得了。我沉默不语。斗争会开始了,我扛着刘少奇像就主动上台,他们不让扛刘少奇,说,你弯着腰上,偷偷摸摸四下看看再上。我很听话,就从幕布后边溜到前台,弯腰弓脊四下看着。这时从那边幕布后跑出来几个男女民兵,手持钢枪,猫着腰蹿上来抓住我的领子,说,这不是反革命分子乔典运吗?你半夜三更跑出来干啥?剧情就开始了,这个问我是不是想偷?那个问我是不是想抢?这个说我想放火,那个说我想下毒,我的台词只有一个字:是。革命民兵很说了很唱了很控诉了一阵子,派一个民兵下去把刘少奇拿上来交给我,叫我抱,叫我扛,叫我亲,然后几个民兵端着枪押着我下了台。原来这叫艺术斗争,我出了几身冷汗。

这一场景,出自乔典运自传体长篇小说《命运》,写于罹患喉癌之后。而在患喉癌之前,他还得过其他三种癌症,多次躺在郑州、北京的手术台上。“成了癌症专业户了”,他这样自嘲。用遗言般的语调,抓住即将消失的余光,写作《命运》,回溯命运——关于“大跃进”、“反右”、“文革”、乡村、自我。“我照抄生活。”他忍着剧痛书写,耳边大约持续回响着一句话:“来不及了,快,快,快……”看着实在无力写下去的手稿,泪水满脸,张嘴大哭,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喉咙已经被手术刀切除大部分。未完成。把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的个人史,作为一个国度、一个时代的病理切片,留给后人诊断。1998年出版,半部杰作惊天下,已经是他去世一年后的事情了。

“艺术斗争”,是河南省在“文革”期间发明的批判方式,让阶级敌人“演出”自己的罪行,让革命者“演出”正义和真理,从而增强斗争的戏剧性和对于观赏者的吸引力。河南,拥有开封、洛阳两座古都,历史上就是离皇城最近的地方,盛产小麦,也盛产臣民、暴徒,京城里传来的声音都能被放大、扭曲到极端,并别出心裁地实践。1950年代“亩产十万斤小麦”的“放卫星”新闻,就出于乔典运所在的人民公社。

观看“艺术斗争”,成了西峡县人民群众喜欢的一种娱乐方式。“男女老少都来了,看斗争人,是最大的乐趣,因为看到了比自己还不如的猪狗,发现自己比一些人还高一头两头,心里就比喝糖水还甜。”乔典运站在舞台上,偷眼打量舞台下那些脸,从远远近近的山村里跑来的脸,亢奋、麻木、鄙夷汇合而成的脸,就知道自己“演”得不错。

乔典运像露头的椽子,在政治的风雨中朽了。新时期,天下太平,终于能够依靠言说来确立自我,却在喉咙这一发声机制上出现病变,毁灭了。命运就是这样意味深长。乔典运自谦为“草木之人”,其实,是一种奢望。每一个人都被时代裹挟,如何能草木一般隐逸避世于野外?“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是张九龄对唐代草木与草木之人的赞美。乔典运抱持本心否,被美人折取的欲望强烈否?质疑他,其实是质疑我、我们。

好在,乔典运拥有一个短暂的晚年,用一系列面目独具的表达,赢得草木般的不朽。

忠实于自己的命运,“述往事,思来者”(司马迁),这是所有伟大写作者的特征之一。

3

身材瘦高,一张马脸,乔典运笑起来咧着嘴巴,像马上要哭起来。说话有些结巴,也就不爱说话,埋头读书、写字。心理学认为,结巴的原因是恐惧,直接联通内心的口语会带来无法修改的灾祸。得了喉癌、动了手术之后,他沙哑着嗓子嘟囔:“这……可好,不用……说话了……”随身带一个小本、一支笔,写几个字,给来医院探望的朋友看,像遗言。

乔典运的一双手尤其小,捏着笔,合适。“我种地不行,身子没劲,只能吃文字饭,这饭也吃得难。”1989年秋,《南阳日报》在香岩寺召开“白河文学笔会”,乔典运被我和其他朋友簇拥着,一边走一边闲谈,路边菊花开放。“1950年代,我……写过四句民歌,投稿给《群众文艺》,现在只记得两句:‘高高山上一棵槐,两个姐妹采花来。’第一次拿稿费,五元钱,已经是巨款啊,给女儿看病,救了她的命。就……更有劲头写。写了,发表了,加入作家协会了,还能证明自己不是反革命分子了,多好。乡亲们信我是个好人了,后来……不信了,说作家中也有反党的,是最险恶的反动派,藏得深。我就还是受批判,把一个公社的……批判会,都承包了,其他那些地主富农分子可高兴了。”大家都笑起来,笑得不太好看。

香岩寺位于丹江边,湖北、陕西、河南三省交界处的仓房镇。这是一座唐代名寺,是唐宣宗隐姓埋名、避祸禅修之地,与少林寺、白马寺、相国寺,并称为“中原四大名寺”。“文革”中,古寺改作一所小学,佛像被“红卫兵”捣毁。我们来开笔会的那一年,寺内空荡荡,墙上隐隐约约有神仙、云朵在壁画中随风飘荡,表达吉祥和自由。晚上,点着油灯,在卡带式录音机伴奏下,朋友们跳舞,假装获得了神仙、云朵一般的动感与快感。乔典运站一旁看,一根烟接一根烟抽,笑着,像哭着。“我也跳过舞,忠字舞,对着主席像……跳啊跳啊。我现在一看见跳舞,就想起从前。”乔典运对不会跳舞的我,摇摇头,叹口气,吐一口烟。再叹口气,又吐出一口烟。他右手手指,被烟熏得焦黄。

在藏经阁,乔典运给文学青年们讲课。藏经阁没一本经书,空荡荡。一张张小课桌围出巨大“口”字形状,我们围绕“口”字四周,喝茶,吃葵花籽,听乔典运说话。“北京有一个大作家,口才好,知识多,会说话,不像我说话……这样难,结结巴巴。”乔典运面无表情,像冬日里荒凉的山冈。

《命运》中的一些故事,乔典运在那次笔会上讲过。

当年,全公社数千饥饿的农民集结于河滩,连续四天四夜,相互揭发私藏余粮等不轨行为。揭发方式很新颖:给揭发者戴上红布条,给被揭发者戴上白布条;被揭发者可以因揭发他人而去掉白布条戴上红布条,戴红布条者转瞬因被揭发而戴上白布条。河滩炎热,不断变换着红、白格局的人群,相互推搡、辱骂、呼喊、痛哭、厮打。一个因为在县城会议上“放卫星”却交纳不出粮食的生产队长,被批斗后趁人不备上吊于河边杨树,像一颗发射失败了的小卫星,悬停在空中……

疯狂。四天四夜。乔典运站在河滩上观察着、颤抖着。因写新闻稿、民歌、剧本而远近闻名,受县委书记器重,他暂时摆脱牛鬼蛇神的标签,未被戴上布条。他怀疑自己如果戴上白布条,也会加入到相互攻击的人群中去,为摆脱白布条带来的耻辱,因恐惧被加害而去成为加害者。这样的悲剧,在一个时期内屡屡上演。乔典运曾经为了表现进步,揭发老婆偷吃玉米杆,举报姑父对“大跃进”发牢骚,惹来家人亲戚的愤怒和排斥。从此很难再听到真心话——被假话包围,并真诚地写着假话。

那次“白河文学笔会”,我睡在古寺一侧四合院中的偏房内,想从前的事情。幼年,我也曾目睹忠字舞、纸糊的高帽子、锣鼓红旗、被墨汁涂黑面孔的人,惊恐地躲到外婆和母亲身后。我为1980年代新时期的到来而庆幸,为自己而庆幸。古寺偏房,大概是从前的僧寮。墙外竹园苍苍茫茫。几十个小佛塔隐藏于竹园里,像壮硕的竹笋,证明春天的存在。

若干年后,独自乘渡轮越过丹江,重游香岩寺。古寺出现了门票、菩萨、金刚、方丈、小和尚,香火缭绕。乔典运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多年,我也老了。

4

出入于西峡县文联小院里,喝茶、聊天、下棋、写作,这是乔典运作为著名小说家在1980年代以后的生活。

乔典运喜欢下象棋。一圈破沙发,围绕一个小圆桌,桌面上有一个用刀子刻出的象棋棋盘。下棋的对手,有县委书记、干部、文人、街坊邻居、乡下来的农民。乔典运蹲在沙发上,看马走日象走田,让卒子过河一去不复返。棋子啪啪响,掌控大局的霸气豪气洋溢于周身。夏天的傍晚,下班回家,乔典运穿一双底子快磨破的拖鞋,手提一捆青菜,与小城街头的农民没什么区别。

某杂志曾经对乔典运做过采访,一问一答——

问:“你成功的经验和秘诀是什么?”

答:“贫病交困逼出来的。”

问:“你喜欢读什么书?”

答:“读生活这一本大书。”

问:“你最大的嗜好是什么?”

答:“吸烟,没有烟就去街上捡烟头。”

问:“你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答:“没本事,不如别人。”

问:“你向往什么样的生活?”

答:“不冷不饿不受歧视。”

问:“你喜欢和什么样的异性相处?”

答:“不故作高贵的女人。”

问:“你最喜欢的座右铭是什么?”

答:“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

这完全就是一个农民式的回答,不会引用名人名言,说自己的话,朴拙、诚实,充满自嘲和悲慨。

乔典运一直被文学界称为“农民作家”。同样在1980年代成名的江苏作家高晓声,曾因被划为“右派”分子下放农村,后来进入南京生活,也被称为“农民作家”。这一称谓,可以证实一个作家与土地的关系,揭示其文字中在野气息的由来。文坛上,自古以来,蜡像、木偶、化妆师、吹鼓手一般的写作者,比比皆是,草木之人稀缺。

《命运》作为长篇小说出版,其实是一部自画像、忏悔录。乔典运面对自我,辨认出种种的麻木、粉饰、吹吹打打。“公社稻子长得强,攀着谷穗上天堂。地是竹箩天是仓,收的粮食没处装。”回忆当年这一类作品,他脸红得像伏牛山顶的落日。在一个极端政治化的年代里,高音喇叭响彻小城与山乡,“套红的号外一天发几个,信不信?信。没有不信这个贱毛病。满脑子都是热情激情,谁有闲心去分真真假假。”乔典运这样写着,手抖动着,稿纸上的字纷乱得像野草。

从“信”到“疑”,乔典运在1980年代终于成为乔典运自己,获得叶绿素般的天真与生机。自谦“草木之人”,其实是对于独立和尊严的召唤——顺应于自然节律,随风霜而青枯衰荣,拒绝再做不自然的人。

癌症治疗期间,他牙齿落了好几颗,更加口无遮拦、言无禁忌——疾病带来疼痛,也带来直面绝境的勇气。在《命运》中,他对世相与自我严苛剖析,这其实是对一个作家的“独立与尊严”的维护。

1960年代前后,乔典运就因出版小说集《磨盘山》、戏剧集《霞光万道》,而告别农民身份,成为《西峡报》记者、县文化局干部。“文革”中下放回乡,重新成为农民。1970年代末又有了城市户口,可以吃“商品粮”。在西峡县文联这一小院里,咀嚼生活,反刍记忆,像伏牛山中的黄牛,无非穿一件米色风衣而已——那是去北京领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之前,儿女买来的新衣,乔典运穿上后对镜子一看,嘿嘿笑:“像省城里、北京城里的那些大作家了。”文学界的领导想调动乔典运进郑州当专业作家,他拒绝了。他把西峡比作“一眼小井”,自己尽管是井中之蛙,看见的天空,和一只海鸟看见的天空肯定不一样,但有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景深。在差异中表达共情,于局限中获得深刻,自故乡抵达世界,这是乔典运带给我的启示。

夏天里,一个巨大的葡萄架,枝叶繁密,葡萄累累结实,让西峡县文联小院生机勃勃。屡屡有狐狸窜行其中。狐狸们喜欢一边吃葡萄,一边打量人间书生。乔典运停下手中的笔,抽烟,桌子一角用菜盘改成的“烟灰缸”,积满烟头。对着窗外葡萄架发呆,想想《聊斋志异》中的人与鬼,叹息一声,埋头继续书写鬼与人之间的纠缠纠葛。

担任县文联主席、县人大副主任后,乔典运有一份在小城里很高的薪水。病中,他笑着像哭着,对儿子调侃:“娃呀,好好伺候我,爹多活一个月,就等于……给你多养一头猪啊!”这仍然是农民式的眼光和语言——用猪的价值,来衡量自我和世界的意义。

5

中国文学,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乡土文学。中国就是一个放大了的乡村,人人都是公开或隐秘的农民。即便当下,在上海,还有人在豪华小区里悄悄养鸡、种菜,肠胃深处的饥饿感仍然在遗传。农民的宽厚与狭隘、隐忍与暴戾、智慧与愚昧、善良与恶劣、坚毅与软弱、自尊与奴性……以各种比例,隐伏于每个人身上。

一个走出南阳盆地的人,在巴黎或郑州举着咖啡、红酒杯、话筒,那精心设计的手势和语调间,依旧浮动着早年吃粗陶饭碗中红薯一类食物的酸楚。

乔典运一直在吃“胃舒平”,咽喉中时常酸水泛滥,这是年轻时大量食用红薯的后遗症。全家曾经靠啃生红薯度过半个月时光,因为乔典运被批斗,成为西峡最著名的牛鬼蛇神,不论县城还是公社的供销社,都不敢卖给他火柴。邻居也不敢从自家灶膛里借一缕火种给他,免得被揭发立场不稳、遭受打击。

异常的时代,教育、改造、成就了一个异常的小说家。在一系列小说中,乔典运塑造了各种各样的农民和城乡政治人物。从他笔下,可以看见我、我的父辈乃至所有人——

三爷在村里又香又臭,说到底是香得流油香极了。年轻人看不起三爷,都拿三爷当玩意玩,常常三三两两去找三爷开心,问三爷:“三爷,旱了吧?”三爷就反问:“王支书说旱了?”年轻人回他:“王支书说了。”三爷又问:“王支书咋说?”年轻人说:“王支书说旱了。”三爷就看看天,很认真地说:“可是旱了,好久没下雨了。”年轻人笑了:“哄你哩,王支书说不旱。”三爷就认真地看着地,用棍子戳戳,说:“就是嘛,地下还有墒哩。”

这是乔典运短篇小说《问天》中的一段。读着读着,我笑了,大约也像哭一样难看。在上海的某一座写字楼里,我觉得自己也像“三爷”,拿一支笔在公文上戳戳,琢磨着怎样随声附和上司,以便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真实、独到、异端般地表达自我,是危险的,像露头的椽子先朽,像高出于林端的秀木被摧毁于暴风骤雨。就这样,在趋同中、在集体无意识中,消弭自我。“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特迈往者,何在?乔典运其实是在用寓言、杂文的方式写小说,让每个人代入并自省,以有锋芒的嘲谑、有温度的悲悯,献给在乡土与市井中精神垂危的人们——这种源于鲁迅,途径萧红、张天翼、沙汀,在乔典运、高晓声身上澎湃延续下来的现代文学传统,有断流的危险吗?

乔典运的小说,也使我想起契诃夫的《套中人》《小公务员之死》。比如,《冷惊》中,王老五家菜园里的韭菜被人割了,就满村高声大骂小偷,后来得知是被村支书老婆所割,就后悔、害怕、冷惊,一再跑去向村支书赔礼道歉,自觉要求村支书整他一番。村支书没有整,王老五越发疑神疑鬼,几乎神经错乱。村支书只好整他一番。王老五神经霍然恢复正常——正常了吗?我苦笑。乔典运敬爱契诃夫,笔下的小人物,就像是说西峡土话的俄罗斯人。高尔基敬爱契诃夫,认为他像是站在路边对小说中的人物们呼吁:“你们可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也像乔典运站在西峡对小说内外的人物们呼吁。

在中国作家塑造的人物形象序列里,高晓声贡献了“陈焕生”、“李顺大”,乔典运贡献了“三爷”、“木易”、“王老五”及其他,都没有辜负所承受的苦难与光荣。

西峡,历史上属楚国,南水北调的源头丹江就在这里,水面下,是屈原《国殇》中咏诵的古战场。屈原也曾流放于此地,写下《天问》。乔典运写《问天》这篇小说时,应该想到了屈原。天问亦即问天,问万物四季与世道人心,而答案,被一代又一代书写者用笔墨追寻。

在《天问》中,屈原问了许多关于神话和庙堂的事。我最喜欢的句子如下:“苍鸟群飞,孰使萃之?”“薄暮雷电,归何忧?”“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完全契合伏牛山中的风景人意。鹳河上的鹳鸟,团结群飞,是因为流水生动、鱼群活泼。暮色里,隐隐约约闪烁的雷电,预告山雨将至、五谷丰登,让异乡归来的人不必忧愁。日与月,确立了寒暑盈亏的规律,陈列于天空的星辰,对应、照拂着大地上的人们。

曾被视为不吉利的扫帚星,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后又成为西峡乃至南阳、中原引以为荣的文曲星——乔典运,星光灿烂,从坟墓深远处,向人间源源不断散发出草木般的葳蕤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