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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队
来源:解放军报 | 李金明  2021年08月31日08:49

在40多年的军旅路上,我经历了很多事情:训练、施工、押运、作战、演习……但有一件事儿,让我永远难忘。

1994年8月,中央同意修建平津战役纪念馆。纪念馆由原北京军区牵头,会同北京市、天津市负责修建。我当时在原北京军区政治部组织部工作,被抽去参加筹建,负责“英烈馆”的内容和布展。在两年多的紧张工作中,令我难忘的是搜集整理出的7030名烈士名录的经过。这一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使我的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湿润。尤其是想到在这份烈士名单中,仍有391人没有下落……

投入工作后,我在中央军委档案馆查到1949年4月的一份《平津战役情况统计》。那是一份详尽的数字表格,其中包括“阵亡、伤送、病亡”等细目。按照原总政治部和民政部对烈士的界定,确定了我军在平津战役中共牺牲7030人。这个数字比较准确。负伤3万余人这个数字也可印证。

在两年多时间里,征集人员的足迹遍布23个省市自治区,接触了当年参加过平津战役的300多个团以上单位和2500多名各级指挥员。为查寻烈士名录,我和其他同志一道查阅了29个省市自治区民政厅的400多卷《优抚登记册》。先后跑过天津烈士陵园、张家口烈士陵园、华北烈士陵园等地。

7030名烈士,主要牺牲在天津、新保安、张家口。在北平牺牲的人员,第42军数量较大,他们先后在田村、五棵松、丰台等地与敌激战,以牺牲312人的代价占领了丰台,切断了北平25万敌人的退路。第48军负责扫清北平西部的国民党军据点,在攻打麻峪村东碉堡的战斗中,5名解放军战士英勇地献出了宝贵生命。当地村民怀着崇敬的心情,将5名烈士遗体安葬在麻峪村东。我到麻峪村东,在烈士墓前矗立,从萋萋芳草中仔细寻找历史留下的痕迹。秋日的阳光下,风从墓碑旁轻轻掠过,蟋蟀在歌唱……我深深感到,平津战役发生、发展过程的每一天,都有共产党员在带头冲锋。

在搜集烈士名录时,我特别注意新保安之战。因为这个地名,与我有些渊源。国民党第35军被阻拦在新保安后,华北军区第2兵团各部队源源赶向新保安。第63军第564团的一个连长,就是我父亲。该军前身诞生于抗日战争烽火弥漫的冀中平原,我父亲就在那时参加了游击队。他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枪伤。我曾问他在哪里伤的?他说:“新保安。”12月初,第63军北上途中,兵团突然改变命令:“火速前进,务于8日前从新保安西、南面包围第35军。”我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已经连续十几天行军,非常疲劳。但是听说要打35军,都异常兴奋。因为10个月前,他们在涞水曾与35军有过一次血战。当时,第63军险中取胜,消灭第35军1个师。

1948年12月22日7时,华北军区第2兵团杨得志司令员下达了进攻命令。我父亲所在的第564团8连,是从西边城墙缺口攻进去的。当时,连队组织党员突击队,我父亲也在其中。突击队一举将红旗插上城头。我父亲说:“开始冲锋,我提着手枪刚刚跑上城头,觉得脖子麻了一下,好像被狠狠地撞了一家伙。也没顾得想,就带着大家从缺口冲进城。进入民房与敌人对射,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我喊卫生员,他正在为一个重伤员包扎伤口。我过去找他要了一个绷带,捆了捆,就继续参战了。”他说完,屏息很久,好像在倾听什么。当年那凄厉的子弹划过空气的声音,会穿越历史吗?也许会。

1996年秋天,我去张家口寻找资料期间,特地在新保安停留。我父亲已于1980年去世,我很想寻访当年他的战斗足迹,看一看他的战友牺牲地,搜集一些烈士情况。我站在新保安中央的鼓楼上眺望,四周城墙保留完好,高度大概有12米左右。我站的地方,曾是国民党第35军指挥所。我从鼓楼下来,专门爬上西城墙去寻找当年进攻的突破口。经过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城墙斑驳损毁,已经很难确认当年攻城的缺口了。

据战后统计,新保安战役全歼第35军军部和2个师以及保安部队共1.6万人。我军牺牲800多人。我父亲所在师、团,保留的烈士名单比较详尽。在镌刻烈士名录时,我仔细地将他们排列好,以告慰父亲和可称作父辈的先烈们。

1949年1月14日早晨,慢慢升起的太阳出现在东方,蒙蒙晨雾渐渐散去。天津前线指挥部里,刘亚楼抬起手腕,时针终于对准了10时,他迅速下达了作战命令,500多门大口径火炮一起发出怒吼,立即猛烈射击。当时,担任突击连的某部“红三连”已经提前冲入敌地堡群,正冒着弹雨冲向护城河。护城河虽然不宽,但是,因气候寒冷,都还结着冰碴。浮桥刚放下,就被敌人的一颗炮弹炸断了。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共产党员下河,扛浮桥!”

有几个人立即跳下冰河,用肩膀扛起浮桥,后续部队从浮桥上跑过。敌人的手榴弹从城墙上扔下,在冰河里炸得“噗噗”响。用肩膀扛着浮桥的共产党员,不能躲,不能闪,直挺挺地看着手榴弹在身边爆炸。什么叫视死如归?站在冰河里的共产党员,做出了最有力的诠释。

向城墙缺口攀登时,第一名旗手牺牲了,第二名旗手接过来,又牺牲了,一班战斗组组长王玉龙接过来,终于将红旗插上了天津城头。他牢牢地将红旗插上城头,双手执旗,一条腿跪着,因为他的另一条腿几乎被打断。这个情景,就定格在历史的画卷里,成为无畏的雕像……天津攻坚战,共用29个小时全歼守军13万人。

15日傍晚,北平傅作义的谈判代表见到被俘的陈长捷。陈长捷说:“请告诉傅总司令,抵抗毫无希望。”21日上午,傅作义在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上签了字,接受了解放军的和谈条件,北平守敌8个军接受我军改编。解放军经历了新保安战役、张家口战役、天津战役和丰台战斗,以7000多名指战员的牺牲,换来了古都北平的和平解放,共产党员的鲜血,抹红了华北大地的胜利曙光。

1997年7月23日,平津战役纪念馆正式开馆。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瞻仰,我每天盯在英烈厅,收集观众反响。原45军老战士朴光,专程来到平津战役纪念馆烈士名录墙前,寻找自己当年战友的名字。他激动地说,整整48年了,今天建立了烈士墙,把我个人的怀念变成了大家的纪念。王采烈士的妹妹,原东北野战军老战士王蕙走进烈士厅,一看到庄严肃穆的烈士名录墙就潸然泪下。她说,看到烈士墙,我深深感到,对这些烈士和英雄,党没有忘记他们,人民没有忘记他们。我在这里缅怀我的兄长,也缅怀所有牺牲的烈士。她望着名录墙上烈士的名字,热泪滚滚,她用手帕反复擦拭着他们的名字,然后深深地三鞠躬。

烈士墙上,按省市(县)籍贯排列,镌刻上烈士的姓名。还镌刻了一行字:无名、佚名烈士391人。这也成了我心中的遗憾。1997年8月,原北京军区参建人员撤离纪念馆后,还不断有人给我来信和打电话,查找自己的亲人或为查找无名的烈士下落提供线索。

建党百年之际,我联系纪念馆的同志了解情况,欣慰地得知,经过20多年的努力,391名无名、佚名烈士,目前已经补刻了202名。这莫大的欣慰,不禁让我想起当年跑墓地的情形。在征集后期,听人说,天津还有一个小型烈士陵园。我立刻跑去了。在一个小胡同里,推开一道斑驳的铁门,里面是一座很深的院子,几株古柏,默立在晚霞中,地上芳草萋萋,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叫。我费了很大周折,才从附近居民区找到管理员。他确凿地说,这是解放天津时牺牲的烈士。我问:“有没有名单?”他说:“都在墓碑上。”

这是一批湮灭在历史烟尘中的革命战士。核准后,我来到一座座坟茔前逐一抄录。天色渐渐发黑,我打开手电照亮,直到全部抄完。这些烈士包括在总数中,但名单一直不在省市民政部门的资料里。这次发现,看似容易,却是许多次辛劳奔波苦寻无果的回报。夜幕中,我向82位英烈鞠躬告别时,心里说,你们归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