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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1年第9期|榆木:四个部分(组诗)
来源:《朔方》2021年第9期 | 榆木  2021年08月27日08:39

【榆木,本名徐亮亮,1989年生,山西晋城人。从事煤矿井下工作。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诗集《余生清白》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19年卷。】

第一部分

矿工

除了黑乎乎的煤。我们

还能从地下深处掏出什么

可是,埋在地下深处的

除了煤,还有活着的我们

 

井下

我们聊到工资,聊到女人

聊到未来。当我们聊到矿难的时候

彼此都沉默着,仿佛我们

正在经历一场透水事故

 

赶着下班的矿工

这些满脸沾满煤灰的矿工

这些满嘴骂着脏话的矿工

这些急急忙忙赶着下班的矿工

 

当他们从地心深处

争先恐后地挤出井口

多像是一块块煤,投胎转世来到了人世

 

夜班

我喜欢上夜班,因为当我拖着

六百米深的夜色

慢慢地挪出井口走进阳光里时

我喜欢那种光线

 

打在我脸上的感觉

因为那一刻,仿佛觉得自己

就是那片变成煤的叶子

重新回到了树枝上

 

夜路

黑暗,距离地下,深达六百五十一米

向东,两千一百米;向西,三千五百米

 

这是一座煤矿,全部的家当

这是一个人,一生都走不完的夜路

 

沁河的水

我们每天都在用沁河的水洗澡

可怎么就洗不干净一个人的灵魂

 

盘区变电所

在这里,除了老鼠活着,就是我了

我分干粮给它们。看着它们认真享用

 

两年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

它扒开我的手指,在我的手掌里寻找食物

 

二盘区水仓

六百米深的井下最低点

我们说起房子的事情

花了前半生的积蓄

贷了后半生的预支

每月休息五天,一年在家待的日子

不足六十天。想到这里

我们突然沉默下来

因为我们想不明白:

为何有家的地方没有工作?

有工作的地方却不是家

 

坪上的樱花

雨下得比较轻缓,倒是这个四月

走得有点急,安源矿井下的风吹到萍乡

折回来吹了你一下

 

肺癌转移后,你用手指重新

让生命站了起来。花刚好开了一半

另一半从你身体的血液里涌出来

 

檀香木便在念珠里喊了几声疼

幸好和尚在超度,印刷厂那边正在校对

那几粒汉字很快就要活过来了

 

你再等一等,让念经停下。如果疼得厉害

就让坪上矿的那些樱花替你缓解

它们开得正带劲

 

凤凰山矿

1

好多树,我都叫不出名字

好多花,我都喊不出它们的美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它们依然会把整个春天

交给凤凰山进行批阅

2

他们的荣耀,不是写在

公园晒着太阳的长石凳子上

不是写在枝头,开着浪漫的樱花上

而是在他们,从大山的体内

一次次掏出的黑暗里

3

也许仅仅有家属楼是不够的

也许仅仅有医院和学校,是不够的

当他们把一座寺庙安放在山顶时

一个乌金的王朝才有了历史

4

他们说着这样和那样的话

他们笑着。有时候发着脾气骂几句

他们把一粒药的苦摁进深夜

有时候,把自己当作一粒苦味的药

投放在他们衰退的年龄里

渐行渐远的那代人

他们慢慢地会得到时间的赦免

5

我们在十字路口

耐心等待火车开走

每一节装满煤的车厢,都是

一道道加急的奏章

 

第二部分

孤独

落在晾衣绳上的燕子瞅瞅母亲

她正坐在大门口的石头上

磕着鞋里的土。假装没有看到燕子

我知道,那是她在害怕

如果,视线撞在一起

她担心会惊走一个唠嗑的人

 

乡间路

杂草丰茂,已遮掩小道

我趟过草尖行走,需要轻点

 

你看。草丛里

一只小小的甲虫,也在赶路

 

如果我脚步重点,带给它灾难

我担心等它回家的母亲,会因此陷入绝望

 

不会用太长的时间

一座山,在杯子里展开

 

父亲的江山

放在一杯茶水里

 

一粒种子的破土而出

或者,一棵谷苗的弯腰

正好掐在他的一生里

 

一小片月光

月亮正圆。我在院子里乘凉

一只蚊子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手臂上

 

而我纹丝不动。因为我知道

只要我轻轻一动,定会把

这一小片月光给弄疼了

 

佛子山

佛子山的阳光,还是阳光

诗人,画家的笔是动不了的

 

父亲甩了甩牛鞭。犁铧新翻的田地

便接住了佛子山

还有佛子山的阳光

 

一树杏花

一树的杏花,开了

足够对整个春天,撒娇

对父亲喊出,锄头上的亮光

 

足够对诗人的笔尖,抒情

对死亡唤醒,土壤里的重生

 

哦,那坟头滋养起来的小花,小草

每一棵,每一朵

都恰好吻合了你走过的足迹

 

老屋记

蜘蛛在老屋的屋棚上,结了很多的网

大大小小圆形的网,多像僧人坐禅的蒲团

它们也曾在此诵经修行。与母亲为伴

而如今蛛网残损,挂满灰尘

 

花开一路

花开一路,我带不走你们。在西山

我从老松林的腰线下来,带不走黄昏

一只猫从廊沿下转入屋后,我们相互看看

风在它的身体上,形成细小的漩涡

错身而行。谁也没有带走谁的夜色

 

春天

午夜。我放了茶,茶壶里蓄满水

客厅的白炽灯,逼退了夜色里

最软弱的那部分。孩子醒来的第二次

我又将他轻轻哄睡。此刻,我为一壶茶水

准备了足够宽阔的安静。凌晨一点四十分

我清楚地看见缓缓舒展的茶叶

将握紧的春天慢慢松开

 

蝉声

密林深处有蝉声。我在外

我往林子深处走。蝉声在外

 

我跟蝉保持的距离,是棋山的美

如果挨得太近,我们都会有危机感

 

拜佛

我清晨带着孩子在山村的小路上散步

在山神庙前的石盘上,一群蚂蚁吸引着他

那些蚂蚁朝着进庙的台阶,有序爬行

孩子看着入迷。突然问我,它们要去哪里

我想了想说:它们要到庙里拜佛

 

麻雀

哄孩子午睡后。我起身,走出院外

我起身,便看见整个西村藏在密林中

一棵槐树安抚过的麻雀,有那么几只

从叶子间回到地面,悄悄靠近老人

而她背靠槐树,安静地睡着了

吃过午饭的空碗,残留的米粒

拦截了这些奔波的鸟,它们脚步很轻

啄食很轻。因为它们知道,只有保持

足够的轻,才不会惊醒打盹的人

 

从未命名

我们把带给你的食物,叫祭品

我们把围起来的土堆,叫坟头

我们把刻有你名字的石头,叫墓碑

你死后。我们重新命名了这一切

像你生前一样。仿佛你在地下还活着

可是,坟头挤出来的那些花儿啊

我们从未敢命名为花圈。因为

那些绽放的小花里,有一朵定是你

我们不能让一个生命

经历两次死亡的痛苦

 

瓷碗

几只麻雀从碗沿的豁口处回到树上

有时候,遗漏的阳光

会被一棵返青的野草重新扶一下

 

村口小树林的荒草丛里

一只外出觅食的甲虫,步履匆匆

回到家中。而它失踪的孩子

被碗中残留的水渍

悄悄记录下一个消失的家姓

 

阳光沿着碗沿爬到碗底

再沿着碗底爬到碗沿。一只丢弃的瓷碗

还在替他的主人继续喂养人间

 

我的乳名

灯光未走远,背影未加深。你转身

我依旧会从地图上掉下来

 

为了爱你。我用年轻的身体

养育了一颗衰老的心。你一转身

 

西村就老了。你一转身

故乡已找不到唤我乳名的人

 

而我的乳名,从此就是

地图上消失的村庄

 

第三部分

会疼的时间

我勾勒的局部,一只蚂蚁从石头高处摔下

如果看得仔细,那只蚂蚁并没有掉在地上

美好的想象有时候是一种伤害

我不知道它该落在哪里

一棵草,一片叶子;或者河流,云彩

落在哪里都觉得会摔疼西山的子民

所以我决定,就把它留在时间以外

顺应天命。总有一天,它会弄疼时间

 

与春天书

并非几声鸟鸣,就会叫醒一朵花

整个春天;并非一朵花的绽放

就会燃烧起一条河,扩张欲望

并非生锈的锄头,还在隐藏一些土壤

整个田地;并非一些土壤的翻新

就会呈现一片绿茵,禾苗成长

而这一切,需要父亲把整个春天种下

 

镜头

在棋源广场,在深秋带霜的早晨

在城市的清洁车,从黑夜的边缘

缓缓离开。我看清楚在画像下

在蓝皮三轮车旁跺脚

在满车的蔬菜,被路过的狗

汪汪叫着阻挡的时候。我看清楚

那个扯着嗓子吆喝卖菜的男人

——我的父亲

 

一棵弯腰的谷子

我完全做不到,用一个词语

精准地呈现出秋天

——成熟。收获。衰老。凄凉

呈现出打谷场

那么,就让我把整个秋天安顿好

安顿在一粒谷子的身体里

把父亲双膝跪地,捡谷穗

同样安顿在一粒谷子的身体里

因为这样,我恰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

秋天的眼窝处,一棵弯腰的谷子

 

唱片机

一台老式唱片机,卡在三十年前

父亲的锄头,就像那根在胶片上说话的针

对着五亩耕田,说着

说着,三十年就过去了

 

三十年,庄稼似乎只熟了一茬

新翻起的地垄,刚要动用唱片机的绿色

而我发现,父亲有了

那根针特有的弯度

 

而那根针还在胶片上行走,圆形轨迹

越来越小。当声音停下,可以再放

新的胶片。而父亲的一生

却要一路走下去,直到泥土里

 

父亲

还是别说了。别说起我的父亲了

要说,就说说他的土地,粮食和蔬菜

说说他在深秋的夜里,辗转无眠

 

说说他的少言寡语。树叶一片片掉下来

说说他的三轮车,和满车的蔬菜一样孤独

说说凌晨四点,他在崇安寺庙外的街道上

 

说说他守着的街道。此刻空荡荡的

说说他手中劣质的香烟,能带给他温暖

再说说他的白发吧。就像一粒粒霜

刚好能够陷在我眼泪的防线上

 

写给母亲

我们今天不谈农事,可好

土地给予你的一切,你也必将

把这一切还给土地。无法选择

时间也不会太多。可我不敢告诉你

哮喘,关节炎。它们一次次

探访你身体的硬度。让我害怕

让你也害怕。一粒药的价格

是一棵谷苗,供养不起的底线

仅仅因为如此,你一次

又一次,把骨骼里的疼

往土地的深处带。事已至此

我们今天不必再说起

不必再说起这些事

母亲,母亲

 

第四部分

安眠药

书桌上的安眠药,让我安心。天亮以后

书桌上半杯凉水,它们藏着我的夜晚

 

一小片药,孕育着我的梦。在天亮以后

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时间啊

在十平米的小屋里游荡

落在剥落的墙皮上,落在褪色的照片上

 

一小片药,落在镜子里,我眼角的鱼纹上

我再拿不出新的自己,放回到镜子里

 

我所钟爱的

我所钟爱的,满山的野菊可入药

瘦小的花朵有来自大地的呼吸

可为蜜蜂的停留隐退顾忌

 

草底有昆虫扩充的领地

战争波及的阳光,我所钟爱的

荆棘丛中的麻雀可对出暗语。此去

 

若能再相遇。我愿那时我老到

只能依附着全山草木,眺望远方

我所钟爱的,崖柏已长成一副好的棺木

 

余生清白

我独爱着树叶缝合的风。门礅上

我独爱着蚂蚁奔跑的孤寂。几丛杂草

长进院子。我独爱着它们幽深时的模样

幸好我来时带着雨

 

雨水里有一个春天。有我倔强的本性

有我一动身就来临的夜晚。昏暗的灯光里

有我关心的女人提鞋趟过河流

 

河流的水凉过脚面。我爱这冰凉的河水

是多年以后,我们回到地下的体温

 

离开

我没有从滴水观音绽放的花朵里

再次取出你。我深爱的人

磨河水也没有勇气将你带回到岸边

 

可我依旧不敢对着空荡荡的镜子

说出一粒药,已治愈不了失眠的春天

这反复无常的生命

 

如果明天我决定要离开,我一定也会

还给这条河流平静。多么美好的尘世

仿佛谁也不曾来过

 

今夜的雨

今夜的雨,姐姐,摔倒在桌子上的酒杯

要依靠雨水落在树叶上的滴答声呼吸

 

每一滴掉落的雨水里,都有一个尘世的你

而我是唯一靠在窗户摔倒的酒杯

 

姐姐,七佛山的雨,终究还是下了过来

西咪替丁正在努力缓解着,缓解着

 

一只胃。它的疼,是否要全部抵达人间

而那时酒杯里,可安抚夏季里丰盈的蛙鸣

 

今夜的雨,凌晨三点辽阔的痛是来自姐姐

一杯摇晃的酒,倾尽了夜色的残渍

 

一个人的孤独

我的腹地有寒冷的风,在咖啡杯里取暖

瓷勺在方糖的漩涡里找到归属

多么美好啊

 

我的宇宙有无法探索的黑洞

来自你的眼睛。请陌生人熄灭

心中的火焰。落地窗外的雪

 

扑向夜晚。它每一次动情的指缝间

都带着灯火。那是你的野心

你全部的爱

 

那是梦。那是雪地里通向前方的脚印

为何这雪地里的脚印那么深?因为

我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人

 

让用旧的词语重新活过来(创作谈)

榆木

当然,煤海能带着我的诗歌走多远,只有上帝知道。但,正如我所说:我的每一首诗都是生命的开始,也是生命的结束。

2015年,我依旧穿着工作服,带着矿灯、自救器,工具包里会放一个工作台账登记本,走入六百米深的地下。在井下人少去的巷道,我会靠着煤帮坐下。工作台账记着每天的工作量,背面是我写的散文。那会儿,我不会想到,那些矿灯、自救器会在我的诗歌里活过来。

是的,那会儿我写散文或者杂记。诗歌似乎还埋在深深的巷道里。那时候,我不知道文字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语言对于每一块煤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是一粒汉字,需要在诗歌里活着。

对于同事,没有人知道我在井下悄悄写文章。在他们眼里,我是个热闹且幽默的人。如果在井下找不到我,他们一定是这样想:我肯定是躲在哪条黑乎乎的巷道里睡觉。可对于我来说,隐藏自己的安静就是在还原生命的最初状态。

每个人都有一个二维空间,一个空间里住着魔鬼,一个住着天使。当它们挤在一起的时候,才有了人类命名的身份。我就是这样被命名的,叫矿工。如果在煤矿写诗,对其他矿工来说就是魔鬼。所以我才小心翼翼地写着,平衡魔鬼和天使之间的爱恨情仇。

当诗歌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在井下和三个同事抬着重八百斤的水泵。这段路要走一千多米才能到达水泵的目的地。

但是我并不知道。只是在夜晚下班之后,我窝在宿舍写下了我的第一首诗歌。这让本没有交集的两件事就这么偶然有了一丁点的联系。而我的第一首诗歌只写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却永远留在了梦里。

后来,我要想着一个诗歌问题,才能入睡。我一次次问自己:我为什么写诗?我为什么不能写诗?到底是诗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诗。

不。是生存选择了我,是在六百米深的地下,火焰选择了每一块煤。没有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诗歌不是要带给我什么,而是要让我明白什么。

那时候,我唯一关心的是,让诗歌的语言回到现场。我关心每一个汉字,继续活在词语之外,让诗歌的诗意活在语言之外。

我在变电所、在水仓、在井下的每一台机电设备上寻找。我在寻找黑暗和光明的平衡点。我的思考一刻也不能停下来。也正是从井下一线岗位调到井下二线岗位,给了我足够的时间用来思考,诗歌存在的意义,也就是我存在这个世间的意义。

我想说:每一字都必须小心翼翼地呵护。因为我不知道,它会让我遇见谁,所以我对每一个汉字都存有敬畏之心。

而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井下写诗了。我在井下一个班十个小时的时间,全部用来思考。一首诗歌我有时候会思考两三个班,上井后,一个人窝在宿舍,再用两个小时写出来。

有时候,一首诗歌会从下班一直写到上班。一首诗歌不够十行,三百个字,却要用六七个小时来完成。对于我来说,在一首诗歌将要开始它使命的时候,每一个汉字都有它该有的位子,组在一起,才会有语言的魅力。

它们的位置,要精确到呼吸,要精确到血管里血液到达指尖的速度,要精确到每粒汉字写出来的时间。每一粒汉字都是一个绝望的终结,也是一个语言诞生的开始。

那一年,我用了半年时间创作了煤矿组诗。那一年,很多公众号要转发我的那组诗歌,我拒绝了。那一年,我觉得写诗是残忍的。

诗歌就像一张照片,这张照片的背后是一个手握着照相机的生命,面对镜头里的贫穷、生死、绝望、残忍,却不能有任何个人情感,要做的只是在关键时候摁下快门键。如果你动了眼泪,动了愤怒,动了恻隐之心,那么这张照片也就错过了成为经典的价值。

而写诗歌也正是如此。当你看到一件事,决定要让这件事变成一首诗歌的时候,你也只能做照片后的那双眼睛,看清楚每一个细节,而不能被自己的情感干扰。

只有这样,才能让每一个用旧的汉字,重新再活过来,让汉字活在诗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