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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7期|丁燕:红色的山,黑色的羊
来源:《草原》2021年第7期 | 丁燕  2021年08月27日08:30

村民们觉得这个后生仔好奇怪——戴着眼镜,衣衫干净,举止斯文,满脸诚挚。然而,他居然套上雨衣,不怕臭不怕脏地开始在羊圈里淘粪,又挥舞着羊鞭到山上去放羊,还用钳子将羊身上的蛆虫一条条拔出。最令大家惊骇的是——他居然在野地里为母羊接生!听到“羊队长,又要去放羊吗”,那后生仔含笑点头。因为每天都和羊群打交道,他浑身上下都是羊膻味,故而大家便唤他为“羊队长”。他自己的三顿饭吃得马马虎虎,可四百多只黑山羊的饭却不能马虎——一定要把羊群赶到青草茂盛的地方,还要提防它们走丢。白天,这后生仔满脑子都是放羊;傍晚冲凉后,头发里的膻味还没有消散而去;晚上做梦,总能听到有人大喊“羊队长”。环顾四周,他嘘了一口气——不是叹息,而是平静地吐了一口气:羊没事就好。

大南山串珠成链

某个夏夜的傍晚,当我来到新乡仔村时,被那个灯火通明的羊舍给完全震住了。这根本不是一间被木栅栏围起的传统羊舍,而是一座被高高架起的空中楼阁。如此别致的羊舍,是一位有饲养经验的老师傅设计的。他根据风向选择了羊舍和宿舍的位置,并将羊舍的底部设计成中空状态。因为高出地面五米,故而能让羊粪被冲刷到底部,保持了羊舍的整洁。踩着颤巍巍的板子走进羊舍,我看到那个建筑物由钢架支撑而起,内部用木栅栏隔成多个小间,黑山羊便分别在不同的区域活动,并不拥挤。看我进入,羊儿们一点儿都不吃惊,没有发出“咩”的声音。它们三三两两各自伫立,像早已习惯了人类的进进出出。羊舍内有两个特别的装置——蓝色竖桶里专门放着盐,而白色长条槽里有时会放豆渣来为羊群补充营养。木架子上则堆着各类药剂,以防羊群得病。

事实上,我对羊并不陌生——小时候,我家里是饲养过绵羊的——然而,当我走进那个又闷又热的空间后,嗅到了一股被高温发酵后的羊粪味,整个人像挨了一记闷棍,脑袋发晕。那腥膻恶臭味,让人根本无法畅通呼吸。当我对村里的第一书记吴柏江说起那异味时,他错愕不已:“是吗?”他的表情很平静。他说他在羊舍里一待就是一上午,根本闻不到什么异味。“其实,羊舍每天都要用高压水枪冲洗一次,粪便被冲下来后晒干,再打包卖给花场。”

吴柏江来到村里时,是2016年5月。那一年,他三十一岁。事实上,他对这个位于揭阳市惠来县惠城镇的村庄并不了解,因为此前,他是工作在东莞横沥镇的一名干部。来村里的那一天,天气异常燠热潮闷,夏蝉的叫声弥漫着慵懒。当他躲开逼人的日头,睁大眼睛凝视这万花筒般的小村时,不觉一阵寒凉,像陡然间从盛夏来到隆冬。作为村里最为核心的建筑物——党群服务中心——不过是栋普通的水泥房,显得陈旧不堪;而村民们的住宅皆黝黑黯淡;村里的道路都是泥土路,坑坑洼洼;几位老人站在路边,仰着一个个被风霜蹂躏过的脑袋,无所事事地张望。看起来,他们的心理年龄比他们的外表还要苍老。当他们用深邃的眼瞳盯着后生仔时,满脸的不信任。这不能怪他们——一方面,精准扶贫工作才刚刚开始,老人家还摸不着头脑;另一方面,这后生长得也太嫩了——那颀长的身材,白净的脸儿,黝黑油亮的发脚紧贴着两鬓,像个俊雅的大学生。推开宿舍的窄门,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吴柏江发现树影在窗外扑簌簌乱晃,让玻璃变得斑驳而眼生,好像窗户上开出了很多黑色的花朵。

眼前的一切,和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要知道,位于大南山与南海之间的惠来县,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惠城镇是县里的经济和文化中心,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这个镇里,自西北向东南的大南山,串珠成链,连接起五福田、林樟、新乡仔等村落,形成了一道绿色的风景线。五福田村在县城赫赫有名,不仅因为它是海拔最高的乡村(高580米),还因为它拥有一段可歌可泣的红色历史。在土地革命时期,位于大南山腹地的五福田村可进可守,像一个天然的堡垒。故而,中共东江特委、东江军委潮普惠县委等都在这里驻扎过,而周恩来、彭湃、徐向前等革命先辈,也在这里留下了光辉足迹。

1927年11月,在彭湃的领导下,海丰成立了中国第一个县级苏维埃——海陆丰工农民主政权,并通过了“实行土地革命,彻底消灭反动派”等决议,以期“打倒土豪劣绅”“耕者有其田”。1928年3月,由于国民党反动军队的反扑,苏维埃政府退出海丰县,转战到惠来县的大南山中,并在这里创建了大南山根据地。大南山群山耸立,地势险要,回旋的余地比较大,还可从香港接济枪支弹药。这个根据地不仅是东江革命根据地的中心,还是中央苏区南方外围屏障的前哨。彭湃巧妙地利用当地的石洞作为藏身之所,继续指挥战斗。1928年初,他在惠来发动农民武装暴动,两克惠来县城,建立了惠来县苏维埃政府。在攻打县城的战役中,当地的农会组织和赤卫队发挥了突击队的作用。人民群众积极为伤员送饭煮药、挑水洗衣、磨刀打尖串,做出了巨大贡献。从1927年到1935年,大南山根据地坚持了八年红旗不倒。

走过战火纷飞的年代,五福田却因偏僻落后而成为“空心村”。从2016年实施精准扶贫工程以来,五福田村努力拔穷根,最终在2019年时实现了彻底脱贫。如今,当人们穿过红色广场,来到东江特委历史展览馆时,会真切地感受到那一段峥嵘岁月。

五福田村的发展找到了“红色”这个抓手,而作为邻居的新乡仔村呢?通过调查研究,吴柏江发现,这个村的村民主要靠种植水稻、蔬菜、荔枝及务工维生,收入十分有限,村集体的全部收入仅有两万元。因村里四面环山,可耕地较少,靠种植农作物发展经济的思路显然不合适。那么,山区小村如何才能脱贫呢?当吴柏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感觉热腾腾的空气骤然凉了下来,风也不再晃动门口的树枝。

“羊队长”诞生记

要想寻找缺口,就得先俯下身子,做调查研究。于是,吴柏江便拎着钢笔和笔记本,挨家挨户走访。他先将贫困户的详细情况作了登记,再给大家宣讲扶贫政策,倾听意见,归纳总结。村里没食堂,他便在一户村民家搭伙,每月付五百元。可他的工作充满了机动性,总是会错过饭点。于是,他便在大排档随便找点吃食填肚子。走访贫困户时,他发现村里到处是泥土路和砂石路。爬坡,过河,穿树林,踩田埂……几天下来,皮鞋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每次回到宿舍,拍打衣服时都有一团浓雾般的尘土荡起。最终,在这个全村五百五十二户人家的两千五百多人中,确定了建档立卡贫困户为四十七户,共两百零六人。

“有些贫困家庭就靠低微的补助金维持,生活的欲求已被削减到了最低点……再也不能往下低了……”那一刻,他像被黄蜂刺了一下似的浑身难受。那种贫困的模样真是骇人——屋子大多是泥土房,内里的面积逼仄,墙面因返潮而姜黄乌黑。家里除了必要的锅灶和被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没有多余的鞋子,多余的衣服,多余的食物。一切都只能仅仅维持生存。屋主人像皮影戏偶,瑟缩在黑魆魆的空间里,仿佛他们的面孔是暗黑涂料凝成的:除了一对对眼白外,毫无任何表情。他们走来走去,像鱼儿游来游去,失去了时间感,沉浸在一种哀伤的梦境里无力自拔。吴柏江陷入思考——在革命老区搞扶贫,就像要走上一条漫长的道路,需要用坚定的意志和沉着的信念才能支撑到最后。因为只要一上路,他便会迎来艰涩和苦痛。然而,当他凝视那片深绿色的田野时,他对自己说:“再难,也难不过革命烈士!”当年的共产党人,是冒着生命危险干革命的;如今,在和平年代,虽然也有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但却无法和过去的革命者相比。一想到这些,他便告诫自己:努力!再努力!

在他的牵头下,村里开展起了农田水利建设工程——修建了水渠和排水沟;实施了道路硬底化工程——将原来坑洼的泥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道;亮化工程也紧随其后——在柏油路两旁安装上路灯后,让原本黑魆魆的小村陡然间亮堂了起来。每一个走在路灯下的人都显得神情亢奋,好像被强光辐射是一种难得的幸福。然而,“不够,这些还远远不够。”步行在路灯下的吴柏江脚步迟缓,双手插在裤兜里,“还应该再干点什么。”他一直想找一个产业来扶贫。找什么好呢?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出击,焦头烂额。产业,产业……产业成了他最为棘手的难题。

靠山吃山!作为华南农大园艺系毕业的高才生,他居然蜕变成了“羊队长”!原来,扶贫工作队经过多方考察和研究,决定在村里开展黑山羊养殖产业,以“合作社+基地+农户”的模式运行。这个项目令他倍感煎熬——从2017年年底开始考察,到2018年年初立项,直至2018年9月投入运营,建成“惠来县百喜种养专业合作社”——每一天,他都忙得像旋转的陀螺。黑山羊项目终于落了地,成为新乡仔村按“一村一品”扶贫产业打造的特色产品。

为什么在这里适合养黑山羊?原来,新乡仔村拥有四千五百多亩的原生态山地,且山林葱郁,水源充足,很适合养殖山羊;而且,惠来人对羊肉似乎显得情有独钟——在这样一个小镇上,居然有一百多家涮羊肉的火锅店。这里的人喜欢吃野生放养的黑山羊,因为羊的肉质鲜美结实,膻味小,营养价值高。令吴柏江没有想到的是,自从黑山羊项目立项后,他所经历的曲折完全是难以想象的。虽然说起来容易——“投资了一百六十多万元,不仅买了三百六十八只羊,还建造了四百平方米的羊舍,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员工宿舍”,可是,从办手续到买羊、运羊、放羊,他都一手全包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像超人,要在不同领域间切换频道——一会儿要去跑项目,一会儿要去管经营,一会儿还要当兽医。

吴柏江为何这么辛苦,让自己变成了“羊队长”?原来,这个项目是村里自主经营的。为什么不承包给别人干?自己干的效益更可观——一只羊有七十多斤,一斤可卖三十多元,故而一只羊能卖到两千多元。同时,这个项目在一次性投资后,不用再追加投资——母羊生了小羊,将小羊养大后出售,但种群的数量却不会减少。想来想去,还是以村民利益最大化为出发点的。自己辛苦一点算什么,只要能给大家带来真正的福利!当年,彭湃他们闹革命,靠的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勇气;如今,这每一只羊就是一颗星星。

一个人上山找羊

现在,吴柏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养羊是个技术活。每天早晨八点,当他走进羊舍后,先查看羊群里是否有生病者、要生产者。若发现,就将它们单独隔离起来。之后,他便穿上雨衣,拿着高压水枪冲刷粪便,再扛着锄头走进羊舍底部清理;接着,他还要给羊打疫苗。这么一晃,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到了中午一点,他和三个同事一起去山上放羊。如果要割草给近四百只羊群,那草的数量便十分可观——平均一只羊每天要吃七至十斤草,故而圈养是不现实的。然而,若要放养,那就要对付复杂的山区地形。

岭南靠近热带,其地形地貌和西北地区大相径庭。起伏的山坡被一片片艳花毒果所占据,被各种藤蔓、腐烂的根系和草叶、喜阴的孢子、涨裂开的浆果塞得满满当当。岭南的夏天是强悍的。在平原或草滩上放羊,能一眼瞥见全部的羊只,但在岭南的山里放羊,则完全看不出羊跑到了哪里。空气像是从锅炉里拖出来的金属,一根根一缕缕,折射出刺目的光芒,能让一切东西都变成液态。将羊群赶入山里后,人和羊便展开了捉迷藏大战。四个人分别把守住四个路口,防止羊从山上跑下来,啃食村民的蔬菜和荔枝林。傍晚六点时要收羊。当羊进了圈后,要瞪大眼睛清点数量,查看有无问题。并不是所有的羊都能安全回来——有的羊会被坏人下的套子套住;有的羊会偷偷地躲在某棵大树下。发现羊的数目对不上,便要在暮色中分别上山找羊。戴上一盏头灯,拿着砍柴刀或棍子。

被暗黑色包裹的大山,像一个真空的罐头,内里密不透风。这个时候在山里行走,便要具备强大的心理素质。“天已经黑透了,可我还一个人在山里找羊。山上的地形特别复杂,时不时有大鸟飞来飞去,让人心惊胆战……”那些禽鸟在飞旋时充满了邪性,像被狩猎的枪射中般,直直地往下坠。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有好几次,我还遇到了蛇!有一次,差点踩到银环蛇!哎呀,想想都后怕……”那些蛇盘着身子,上身笔直地竖起,鳞光闪闪,蛇芯像红带子般随风摇动。他尽量让自己表情平静地走开,但双腿在瑟瑟发抖。

那一次,他好像走进了一条隐蔽的、错综复杂的分岔小路,顿时感觉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人。羊儿们钻在树林里,到处寻找属于自己的吃食。找羊的吴柏江,低着头,猫着腰,到处搜寻。他顾不得树枝刮破衣服,碰破脑袋,划伤胳膊,也顾不得新生的茅草刺破脚缘,鲜血渗出。他只顾往前走,脚步一高一低。半空中浮现出孤独的钩月,愈发让黝黑的苍穹深不可测。目光所及的树木皆身躯臃肿,疤痕累累,像一丛丛黑色雕塑。月光下的山路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有一种奇异的梦幻色彩。突然之间,他口中一咸,发现是自己的汗水。其实,他的全身早已湿透。现在,全世界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他感觉自己有些转向,像是遇到传说中的“鬼打墙”。他是如何从山路上走下来的,他根本不记得了——也许是靠着一种生存的本能——像推开了一扇时空转换的旋转门,他居然跌跌撞撞地下了山,还看到了远处的村庄。在浅灰色的原野上,那村庄像一堆堆重叠的影子,在黑暗中散发出银灰色的光芒。

“羊队长”变成“羊保姆”

为了养好黑山羊,吴柏江耗尽心力。在日常工作中,他常和同事们交流放羊经验;他还邮购了有关养羊的书籍,加入到一个养羊技术学习群中。慢慢地,他弄懂了羊生长的规律,羊的骨骼和脏器的形状及位置,羊容易患病的原因等。岭南的山区,和内蒙古的大草原、新疆的天山森林完全不同——夏季持续的时间特别长,温度特别高,湿度特别大。故而在岭南放羊,人和羊都要经受高温的炙烤,蚊虫的叮咬,台风的突袭。陷入高温的羊群,像陷入无底的深渊,会变得恍恍惚惚。有时,羊会失足掉落到不明之地;有时,羊会在山坡上吃草时被树枝刺伤。

“一旦出现伤口,就要及时处理,否则会招来金苍蝇。”金苍蝇有着绿色发亮的华丽外表,但肚子里却藏着一包脏污。它像罪犯般喜欢干坏事——会在羊的伤口处下卵,再滋生虫菌感染。只需两三天,那伤口便会溃烂,长出几百只蛆虫。蛆虫总是黏糊糊地一大摊,像千万条毒蛇的幼体。看到这些怪东西,吴柏江总是止不住纳闷——既然世界上有玫瑰那样的尤物,何以还会滋生蛆虫这样的秽物?可那秽物并不觉得自己丑陋,反而拼命地往羊的肉里钻,一直钻到骨头里。怎么办?吴柏江让助手先将羊的四蹄抓住,再给羊的伤口处喷上“黑旋风”。“后来发现不顶用,因为杀不干净虫卵!”他皱起了眉头。最后,他只能用最笨拙但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将羊的腿捆扎起来,再拿夹子将伤口处的虫子拔出来。拔!拔!拔!不急不缓,一根又一根——拔!拔!拔!他把眼睛变成了放大镜,让每一根蛆虫都原形毕露。看准了,拔!拔!拔!一口气,他居然拔出了几百根。

除了可怕的金苍蝇,还有更可怕的毒疮。眼瞅着一个包鼓了起来,最后变得越来越大,大得像拳头。这时,吴柏江已积攒了足够的经验,像胸有成竹的外科医生。他先用手术刀刺穿疮包,再将内里的脓汁挤出,用酒精清洗,涂抹上青霉素。在这个过程中,他需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用精锐的眼神睖睖巡视。终于,当凸起物扁平下去后,一股甜蜜的滋味涌到了唇边。然而,一个疮包后还有另一个。他告诫自己:不能急,慢慢来。要像珠宝工匠那般有耐心,才能对付得了疮包。最终,当自己累得双腿发软,呼哧呼哧喘大气时,才算大功告成。

“如果遇到母羊难产,我还要帮忙!”在三百六十八只羊里,有三百多只是母羊,三十多只是阉羊,十几只是种公羊,故而母羊产仔的频率相当高。事实上,接生婆的工作堪比高空走钢丝,极具挑战性,既细腻又大胆,既知性又感性。看到母羊前腿拖着后腿艰难移动时,他知道时候到了。他让两个同事按住羊的前腿和后腿,让它保持稳定。等小羊的脑袋慢慢露出来后,他体会到一种呼吸不过来的静肃之气。他将眸子变成两团火焰,定定地盯视那里。伸出双手,轻轻地拉住小羊的脑袋,一点点地往外拽——他要克制住浑身的颤抖,才能将这个貌似简单的动作完成。“不能一下子就扯出来,要间歇地停一下。”因为,因为母羊实在是太疼了,要让它有大喘气的那一刻。

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然而,女人生孩子一事对他来说,到底是雾中风景。第一次为母羊接生时,他七魄出窍,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他看见母羊的眼珠子全睁开了,像盛开的白莲花,又慢慢儿的,眼皮萎谢了下来。他的心一揪,感觉灵魂开始朝月球飞去。已经没有呼吸了吗?但是,好像过了一千年,母羊的呼吸又回来了,轻轻地碰到他的手背,像一个深深的叹息。他浑身一抖,看到那对湿润的眼珠子。看到那裹着胎衣,晶亮湿漉的小羊最终落地后,他的心情极为雀跃。那种心满意足,无法用词语来形容。生命!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而是一个鲜活的动词!它有形状,有气味,有温度,有脾气,会走动,会奔跑。

接生的次数多了,他变得有经验起来。他知道母羊在生产后会一动不动——只有小羊走动时,它才会走动。那刚出生的小羊浑身湿漉,虽然能挣扎着站起来,但却趔趔趄趄。羊妈妈虽然疲惫,但会用舌头将小羊身上的湿毛全部舔干。它舔啊舔,舔啊舔——虽然行动迟缓,但却极有耐心。它在舔的过程中等待小羊挪步。然而,羊群却等不了它们,已往前开拔而去。怎么办?吴柏江急得团团转。猛然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将地上的小羊羔抱在怀里,然后看也不看母羊,便直愣愣地往前走。啊?母羊无言地看着他,浑身抽搐,四个蹄子迈开碎步往前走。羊羔身上有股暖烘烘的热气,直往男人的胸膛上扑。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已变身成雄性母亲,充满了最原始的母爱。他往哪里走,母羊便跟到哪里。终于,他气喘吁吁地来到羊舍,将小羊放了下来。侧过头斜眼看母羊时,他嘴角的笑容有几分俏皮,也有几分得意。

2019年,养殖基地共销售黑山羊一百二十多只,总收益二十二万元,达到了预期效果。到2020年,销售超过一百五十只。吴柏江说,村里通过基地的示范作用,带动起更多的贫困户参与到黑山羊的养殖事业中,正在努力探索一条自产自销的道路。

红旗飘啊飘

2020年6月的某个傍晚,风不规则地吹了过来,斜阳沉沉地缀在屋顶,人们旋风般涌出家门。“羊队长回来了!”他点点头:回来了!回来了!因工作需要,在离开新乡仔村的一年后,吴柏江再次回到新乡仔村。一年不见,村里还是有变化的:村子周边的田地如拼贴画般严丝合缝,水渠和排灌沟都整整齐齐,村内屋舍如蜂巢般井然有序,泥土路已变成黝黑的柏油路,路灯、公厕和垃圾收集站伫立道旁。原本老鼠虫蛇出没的废弃竹林,已成为孩子们玩耍的休闲公园。

突然间,他看到一群黑色精灵从山林间奔跑而来,像一股开闸后的洪流——那一只只羊儿浑身发黑,四蹄健硕,羊角上闪着银光。此刻,村子的半空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味道——山羊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果树的味道,烧柴的味道——他熟悉的味道。他看到了党群服务中心。在它的门前,是一杆正在飘扬的红旗。那旗子上的颜色在夕阳的映衬下,像透明的水彩晕染出的一个色块,浓烈而饱满。

丁燕,出版有《工厂女孩》《工厂男孩》《低天空:珠三角女工的痛与爱》《阳光洒满上学路》《双重生活》《和生命约会40周》《第一个365天》《王洛宾音乐地图》《饥饿是一块飞翔的石头》《木兰》《午夜葡萄园》等作品。曾获全国鲁迅文学奖提名奖、文津图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系中国当代“70后”代表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