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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2期|鲁羊:扛木棍的少年(八首) 
来源:《花城》2021年第2期 | 鲁羊  2021年08月30日08:20

扛木棍的少年

——给我父亲

那一年的秋天

屋后的一条小河被无缘无故填埋了

小河很长时间都没有真正消失

填埋的沙土总是渗出水来

少年赤脚走在平滑细腻的沙地上

就会有一串脚印留下来

脚印里很快就渗满水

那是深秋的中午

潮湿的沙土应该很凉了

但是中午的阳光很暖

光脚的少年感到头顶很温暖

脚掌下的沙土细腻而凉爽

只要多站一会儿

脚下渗出的水就会没过脚背

少年没有停留

他父亲跟随在他身后

他肩上扛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

他不知道扛这根树枝或木棍有什么用处

“父亲吩咐我这么做”

少年心里这么说

而且肩上的分量也不那么沉重

比什么也不扛更加轻松

 

走路的奇迹

医院大厅里,人潮涌动

我扶着轮椅靠墙边站着

贪婪地观察,每个从我面前走过的人

男的女的长的短的清闲的负重的

我观察他们的脚踝,膝盖,小腿,大腿,臀部

仿佛这些才是他们的脸和五官

我想看清楚那么多部位怎样自动地配合着

怎样走了一步又一步,那样轻松美妙

比最好听的音乐还要更加牛

但是没有人为此自恋或者停下脚步,陶醉片刻

我看着他们看得那样贪婪

我甚至希望能看到那些奔走的腿奔走的脚赤裸的样子

希望看清楚那些关节和肌肉究竟怎样正确而巧妙地配合才能走得那样轻快,那样美好

我扶着轮椅,靠在墙边,悄悄移动自己的两只脚

害羞地隐藏它们笨拙而虚弱的步态

治疗师每天都告诉我:“它们还需要学习!”

我看着那些表情各异的臀,大腿,膝盖,小腿,脚踝和脚掌

忽然觉得那些走路必须使用的关节和肌肉都娇艳地呈现出来

我想拉住每个人赞叹一句,走路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我会说不为人知,使这个奇迹更加不可思议

 

奎妮的情歌

我躺在窄小的硬床上

肩部和腕部贴着电极片

为了诱发拇长肌的外展力

我的局部肌体被通上电流接受刺激

护工吴老师(我们都这么喊她)坐在床的右边

光线较暗的一侧

你坐在我的左边,关注着我拇指的动态

你的手机放在窄窄的窗台上

里面播放着英国人写的小说《奎妮的情歌》

“等我看到你的脸,你看到我的脸时,

我就转而看向窗户”

我悄悄看向你的脸

你没有发现我的目光

所以你没有将眼睛望向窗外

这让我可以认真地看你美丽的眼睛

我笑了笑,这次你看向我

我轻声说,这会儿,我真安心

声音很轻,好像只说给自己听

再过十分钟,理疗结束的滴滴声就会响起

焦急的实习医生就解放了

他们马上就可以掠过我们

走出医院

 

老鲁端着一棵桃树

如果他坐在小张家门前不是贪恋开春以来难得的阳光

如果他已经恢复了从前敏捷的步态

也许他就不会在藤椅中坐那么久

那么久地看两只毛茸茸的小狗在灌木丛里嬉戏

那么久地听第一批盛开的花枝间蜜蜂们声势浩大的“嗡嗡”声

嗯,他就会一跃而起,伸出左手,端起一棵开花的杏树,或者如朋友们期待的那样,端起了一棵桃树,带着满树蜜蜂们独特的音频,就那么在村子里来回地走,即使走到朋友家的门前,也不会停留太久,因为他觉得举着一棵那么大那么茂盛而且开满了花的桃树,不应该坐着,也不应该站着不动,就应该那样满村里到处走个不停,甚至要晒着太阳,走到春天午后的水边去,走到离水边不太远的山坡上去。

 

生日晨读

我们通常认为

这样一册包含着奥秘的书

神奇的谜底多半会藏在最后几页。

生日的早晨,忽然发现藏有奥秘的书已经快要翻完了

我们却没有看清其中任何一个句子,甚至单独一个字。

于是我们说,奥秘都明明写在最初的几页上。

好吧,赶紧翻回去,毫无希望地找找看!

我们敬畏地捏着那些最初和最后的书页,虽然心绪渺茫

却固执地相信谜题的答案就在书页的空白处。

或有此种可能,它的奥秘不在于隐晦,而在于过分明显,

就像照耀万物的明晃晃的光。

有人说,我们对它视而不见是因为年老目衰,

也有人说:是因为我们始终太年轻。

 

哪来的达摩

没有受到惊扰

天亮的时候

那片树林里的鸟鸣没有形成往常的喧闹。

稀疏柔和的几声鸣叫传来,

仿佛对你说还早,

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懒觉。

可是大事已经发生了。

几天前圆寂的达摩大师

悄然脱离岩石的墓穴,一路西行。

达摩大师的面容不改。无限悲苦。又无限刚猛。

他光着双脚。步伐坚定。脚趾紧抠大地,

像一棵古树外露的根须。

他有一双崭新的僧鞋,

留下一只在墓穴,另一只挂在禅杖上。

随着他的脚步在杖头摇晃着。

没有受到惊扰,

天亮的时候有人看见达摩大师

西去的身影

和那只摇晃的鞋

那人在心里惊叫起来:哪来的达摩?

达摩大师听见了,低声说:

是的,哪来的达摩。

 

房间

把以前认为必要的物件扔出去

把以前认为好看的东西清理掉

空房间才是最通透的

玄灯法师又说,心里空着

才最舒服,只是清理起来

很困难

而且刚刚清空的那个瞬间

你无法辨认那种体验

是巨大痛苦还是彻底的欢悦

 

形象

玄灯法师有时叹息说:

形象是深奥的问题。

众生都不能了解自己的形象

在宇宙中,即使拥有更好的镜子

更神奇的画笔,复制无数的面孔

我们并非自己认为的这样

也并非别人认为的那样。但有可能是

一条蛇、一头水牛、一只受伤的斑鸠所见的

怪异形象。

鲁羊,诗人,作家。曾就学于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现执教于南京师范大学。著有《银色老虎》《在北京奔跑》《九三年的后半夜》等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鸣指》,诗集《我仍然无法深知》,舞台剧《带着孩子来见你》,译著《老人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