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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纯文学科幻” ——从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谈起
来源:文学报 | 王威廉  2021年08月26日11:56

在世界文学中,“雅”与“俗”的分野争论多年,“俗文学”干脆被称之为“类型文学”,仿佛在文学的疆域内划定了边界,今后彼此就能相安无事。但显然,在处理“科技现实”方面,作为“类型文学”的科幻小说则越来越靠近时代文化的核心位置。

文学面对科技发展的挑战由来已久。十九世纪以来,“科幻小说”作为文学的一个分支,无疑分流了文学在科技面前的内在压力,书写“日常生活”的“纯文学”依然可以延续古老的人文传统,在很长一段时期“无视”科技的新成果,只是将科技发明作为一种道具式的替换(比如马车变成了火车或汽车,电话换成了手机),继续讲述人类自“神话时代”终结以后的自身故事。确实,那些生硬的机器距离生活的柔软内核多么遥远呀。但是,二十一世纪以来,科技对于日常生活的渗透力度越来越大,那个幽暗的、暧昧的、混杂的褶皱地带,正在缓缓地被放进科技之手的托盘内,成为可以进行分析、测度以及计算的“大数据”。人的命运愈来愈被这个“大数据”所决定。事到如今,“纯文学”再无视这样的现实剧变,已经说不过去了。

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在获得诺奖后,推出的首部作品《克拉拉与太阳》是一部科幻小说,这让我异常惊喜,证明他对世界的未来深怀隐忧并尽力思考。当然,这不是石黑一雄首次涉及科幻写作,他之前的小说《别让我走》就写到了克隆人。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也广受好评。不妨在此简述:有一所神秘的学校,里边的孩子都是克隆人,可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给人类提供身体器官。——老实说,这样的设想别说在科幻小说中了,即便是在普通人关于克隆人的话题中,都算不上新鲜。但是,以“纯文学”的方式来书写这个主题,倒真是罕见。读罢之后,掩卷叹息,设想是设想,而生活是生活,这两者之间的鸿沟犹如天堑,靠着石黑一雄无比细腻的微观想象力,竟然让我们从“设想”走进了生活深处。我们不得不怀着巨大的共情,体恤着尚未在世上出现的克隆人,我们已经提前理解了他们、爱了他们。我们不禁要问:人们能否像对待田地里的马铃薯那样对待克隆人?只是因为繁衍方式的不同,能否就重新定义生命本身?这些残酷的伦理问题犹如未来射来的子弹,落在我们心间。也许,正因为这样一本小说,未来的人们便少了一点儿残忍。

与《别让我走》类似,《克拉拉与太阳》也不以夸张的科技设定来取胜,它的设定也极为谨慎:未来某时,人类发明了专门陪伴儿童的智能机器人,简称“AF”。小说的叙事者便是一个名叫克拉拉的AF,它的第一人称视角贯彻全篇。它自称“我”,可这个“我”没有很强的自我意识,它不属于人类,而是人工智能,它能够讲述它所观察到的众多细节,而它所在意的点与人类不完全一致,这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观察世界的陌生目光。

AF的智力很高,因此它能够解读出人们日常生活中很多细微不察的地方,但它终究只是机器人,它没有人类所具有的复杂意识,因此,不妨说,它的“我”是“无我之我”。它以“无我”观“有我”,不仅构成了人(主体)与机器(镜像)之间的微妙对比,而且构成了奇特的生命寓言。机器人洞察人类的悲剧与苦难,却对自身的存在状况毫无知觉,克拉拉最终即便被放置在回收站里,还在思考着人类的种种。——这反而唤醒了我们作为人的悲悯之情。那么,在根本不需要悲悯的事物上面悲悯,人究竟是在悲悯什么呢?那只是人类的情感投射,还是意味着人类与世界之间的某种根本性的关系?

在未来彼时,绝大多数孩子都被基因优化过。克拉拉所服务的小女主人乔西,在基因升级改造的过程中患病,差点儿失去性命,这暗示着基因升级是一件带有风险的事情。但这不能阻止人类朝着这条道路上狂奔。如此一来,没有基因优化的孩子竟然没有资格进入大学读书。生物学技术对人类生理的改变,会否引发社会阶层的剧变,这是我们对于未来的诸多担忧之一,石黑一雄将这场剧变的前夜作为小说的背景,通篇却极为克制,对此没有直接的道德批评,这反而超越了道德批评的界限,让人意识到了这种宿命的不可避免。

与乔西青梅竹马的小男孩里克,就是那没有基因升级的少数例外。因此他跟别的孩子格格不入,他们视他为“怪物”。尽管他具有科学研究的天赋,但他母亲为了他能进大学,还要去哀求她最不想哀求的人,依然遭到拒绝的结果让人心酸。里克和乔西之间有着纯真的感情,他们约定彼此的感情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可承诺在现实面前逐渐褪色。他们被强大的力量划分成两个世界的人。而作为机器人的克拉拉则无法理解强烈的承诺为何会变质。里克告诉克拉拉,这不是欺骗,没有人在当年达成约定的时候是想要欺骗对方的。克拉拉尝试着理解人类之爱的复杂性。

科学家卡帕尔迪的观念具有主流代表性,他坚信机器可以完全模仿人类。他说服乔西的母亲买下克拉拉的初衷,其实是想让克拉拉模仿乔西,以便将克拉拉变成一个机器版的乔西。当时乔西病重,万一离世,她母亲便会在这个一模一样的“机器乔西”身上得到安慰。卡帕尔迪认为,乔西没有什么是克拉拉无法复制的,除了生理结构之外,“那里什么都没有。”在这里,就差说出“灵魂”这个古老的词汇了。这种生命观刺痛我们:我们将一个人完全用机器复制出来,它能够代替另外一个人吗?这个追问不仅是技术之问,更是哲学之问。我的小说集《野未来》中有一个故事《后生命》,亦是从这个追问中产生的。在那小说里,我觉得生命的唯一性是一个不可动摇的原则。但我在小说完成后,反而产生了更大的困惑,依然在苦苦思索。我认为,这个追问将成为人类面对自身命运的核心。其所积累的话语,将会构成未来“人是什么”的观念基础。这正如“文艺复兴”的人文观念影响了数百年的历史进程。

社会上爆发了针对AF的反对运动,理由是这些AF的建议都是合理可靠的,但人类不理解人工智能是如何思考的。人们不喜欢密闭的黑箱。这自然是有所指的,我们现在就不理解AI学习的原理,但我们可以训练AI去学习。卡帕尔迪想让克拉拉当众去展示自己的内部,把自己的黑箱撬开给别人看,以此种极端方式维护AF的权益。克拉拉拒绝了。这种拒绝赋予了克拉拉一种微妙的人性。

石黑一雄擅长写管家。他最受欢迎的代表作《长日留痕》塑造了一个经典的英式管家形象。那个管家在经历种种之后顿悟人生,但与之不同的是,“儿童管家”克拉拉不会有顿悟,它的目光始终在人身上。她说:“我渐渐看清了人类出于逃避孤独的愿望,会采取何等复杂、何等难以揣摩的策略。”这句话给我的印象非常深,这也是石黑一雄小说中一以贯之的主题:人对于困境的逃避,一种自欺隐藏在每个人的心底深处。

乔西不仅活下来了,还要去上大学了。她跟克拉拉分别的那一幕,在人类的视角上来看,会觉得乔西很无情。克拉拉无条件爱着乔西,它面对太阳祈祷,希望乔西的病早点好起来。这个场景让人非常感动。因为克拉拉是一个机器,但是她怀着爱,在面对太阳时,拥有了人类最深层的信仰与情感。但长大后的乔西在对待克拉拉时,已经没有太多留恋。

克拉拉在回收站遭遇了当年售卖她的经理,她告诉经理,卡帕尔迪相信乔西的心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那是他找错了地方,“那里真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但不是在乔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面。”克拉拉的这番话,其实意味着它懂得了人性,懂得了情感。情感不仅是一种情绪,更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不可替代的深层关系。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克拉拉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便知道人类终究没有为它(或“她”)付出真正的情感。

在石黑一雄的科幻小说中,《克拉拉与太阳》也好,《别让我走》也好,都呈现出一种“纯文学”的细腻特质,我们不妨称之为一种“纯文学式”的科幻小说。本文之所以给“纯文学”加上引号,就是觉得这个概念恐怕面临着危机。在世界文学中,“雅”与“俗”的分野争论多年,“俗文学”干脆被称之为“类型文学”,仿佛在文学的疆域内划定了边界,今后彼此就能相安无事。但显然,在处理“科技现实”方面,作为“类型文学”的科幻小说则越来越靠近时代文化的核心位置。具体到中国语境,自白话文运动以来,“新文学”成为文学正朔,而“纯文学”则是“新文学”的继承者。不过,一个“纯”字,气象就弱了,缺了“新”的勇气,而有了自我辩护、自我坚守的意味。这也是其不断萎缩的现状。那么,将狂飙突进的科幻文学与细腻雅致的纯文学相结合,有没有可能诞生一种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学”?

很多作家都在探索。2020年,布克奖得主伊恩·麦克尤恩的科幻小说《我这样的机器》在国内翻译出版,也可称之为“纯文学科幻”。他的出人意料之处,是故事背景并不在未来,而是在二十世纪,写的是一种可能性的历史。谁说科幻小说只能写未来?也可以写过去!这本书充满了戏剧性的幽默。机器人亚当拥有广博的人文知识,在外人面前海阔天空地夸夸其谈,让别人以为机器人是人,而主人是机器人。亚当在道德法律上的较真,把为了正义复仇的人送进了监狱;面对这样的机器人,主人怎堪忍受?将其谋杀变成了必然。

麦克尤恩说:“我对于想象力的理解是,你要从已经发生的事情出发,勾勒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路线,哪怕你明白自己几乎肯定会犯错误。有鉴于此,我的小说严格来讲不打算预测未来。我把背景设定在过去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不想和预测扯上什么关系。”科幻小说诞生之初,确实预测了不少新技术,可如今,“纯文学科幻”可以抛弃掉这种“预测”,用科学与生活的双重视角来重新定义想象力。其实,很多科幻作家也极大地拓宽了文学的视野。阿西莫夫在《阿西莫夫论科幻小说》一书中说:“科幻小说是文学的一个分支,它描写的是人类对科技水平变化的回应。”他认为重点应该放在“人类回应”上,所以不管科技变化是前进还是倒退。如今,科技每进一步,这个“回应”的力度也必须随之加大。

面对今天的科技现实,我们每个人的头脑中都安装着一个科幻的乌托邦,我们说着不靠谱的科学知识,从纳米到黑洞,从中微子到宇宙膨胀,从量子计算机到平行世界,我们越来越成为“科幻的人”。在“纯文学科幻”中,最重要已经不是外在的幻想外壳,而是借助科学知识,推演一种思想的实验,创造一种出自科学精神又落脚在人文情怀上的世界观,从而让文学成为一种在浩瀚星空中发现、探测和认领我们自己的艺术。

我对科幻作家陈楸帆的这段话很有感触:“科幻是一种开放、多元、包容的文类,从我的阅读与创作中,感受到它依然存在着许多的可能性与发展空间,包括需要更为积极地吸纳来自主流文学及其他学科的技法与养分,真正地抛弃门派类型之争,以更广阔的视野与更开放的心态,建立起能够真实、全面、深刻地反应当下这个狂飙突进大时代的‘大文学’。”毫无疑问,这种“大文学”将是大势所趋。而“纯文学科幻”则是这种“大文学”视野下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