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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赤子 ──母亲遗书里的“红旗”姥爷
来源:天津日报 | 惟诚  2021年08月26日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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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父亲遗物,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从旧书中滑落。细辨认,竟是55年前母亲病危时写给姥爷的家书,父亲反复拿出来、放回去,是怕姥爷伤心才没寄走的吧!父亲名字中有个勤字,遐想中,冠以“勤娘子”之名给我母亲,倒极像她生平写照。“勤娘子”是一种乡野藤花,晨露下盛开,骄阳下凋零。母亲30岁仙逝,我俩母女情缘仅有数月。总拿生母说事儿,是我的心理孤残,天生丧母的伤痛很难与人感同身受。多年前,和母亲同学的三姑在给我写信时顺带一句:“你和你妈一样对人真诚。”一句话让我瞬间泪目。痛定,脑子里蹦出一个喜爱的笔名:惟诚。

姥爷周学效,享年81岁,我见过他的照片,却从未见过真人。我用手机拍下泛黄的母亲手迹,天人隔世,家书万金。听三姑说,当年母亲从山乡到正定中学读书,坐牛车路过灵寿县城与三姑巧遇,母亲悄声告诉新同学,自己没过门儿的婆家就在县城。她俩后来才知,彼此竟是未来姑嫂。因为姥爷很早给女儿定下中意的姻缘,少女时代的母亲便心有所属,到天津上护校时候已是学生党员和军嫂。可父母爱情,却在我出生后以悲剧结束。信中两处使用老家方言,我想象,俊俏的母亲正讲着一口好听的灵寿话,诉说绵绵乡愁。她问秋收的粮食够不够吃?问姥姥的腰腿病好些了吗?她自责探亲时和姥姥、小舅吵架,说等病情好转就回家看望父母大人。母亲信中还提到,那年八路军记者给姥爷在屋前拍的照片,总在她眼前晃动……

“梦里依稀慈母泪”。我想若以“惟诚”情感,替生母写篇纪念她爹娘和父辈的文字,还原被誉为“红旗大叔”的姥爷和“周氏三兄弟”的革命家史,权当我替亲娘、为祖辈尽份孝心了。灵寿县史志资料车载斗量,姥爷周学效的名字散落于很多文献之中,却少见专门讲他的章节。灵寿县党史资料散记:“周学效是红军时代灵寿县党组织创始人之一,1931年年底,任县委第一届委员兼陈庄区委书记。1937年10月,任抗日动员委员会组织部长,全力投入对白色恐怖年代老党员的二度审查,为重建解放区党员队伍再立新功。1938年3月,当选灵寿三万人规模的第一任农救会主任,成为灵寿山区抗日根据地骨干分子。”

姥爷周学效和他表哥马文耀、亲兄弟周学鳌、周学敬,曾参与县里第一次农民武装暴动,总指挥马文耀壮烈牺牲。新中国成立后,姥爷的两个弟弟都留在城市担任厅局以上领导,资历最高的姥爷却真心诚意地对组织说:“俺文化不高,怕给咱党误事儿,领导位子让那些比俺有水平的人坐吧!”1951年,姥爷自愿放弃北京门头沟副区长职务,找回1931年老党员的淳朴心性,以平民身份回归太行山。

“大河”之北,“太行”东麓,我止步于母亲娘家墓地,野花弥散幽芬,似闻见泥土下生命芳魂的余味。透过碑文,这户革命家庭的故人,如电影场景穿越光阴之门,徐步走回鼓角争鸣的年代。黑白影像,风展红旗,在共产党100周年诞辰的日子,且让时光倒流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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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家祖上有段传奇,县志里留过点滴记载:雍正末年闹灾,周家两兄弟住进陈庄后岭的破炭窑,无意中在墙壁挖到两筐银子,天赐福财!周家变作陈庄望族,把盛银子那副箩筐视为传家宝,由长门长子设龛供奉。19世纪末,家道渐衰,我姥爷周学效随父母迁至半是山冈半是沟的新开村,用卖掉镇上房子的钱当作启动资金,盖房、拓荒、种粮,植入经济果木,风调雨顺年景,被金秋渲染的山里红、黄杏、花椒、核桃、脆枣、柿子,堆满院落,色彩斑斓。上世纪20年代中期,周家成了有粮吃、有钱花的自耕农。但,从姥爷那辈儿起,祖上被供奉的两只盛银子箩筐便不知去向,姥爷三兄弟和他们的子女,全部成为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

周氏三兄弟舞勺之年,都享有山乡朴实恩爱的姐弟恋,娶上比自己大几岁的媳妇。在穷乡僻壤,家境稍好才能迎娶会心疼人的大媳妇,小童养媳到婆家得养几年才能干农活。三兄弟的乳名各有来历,姥爷是大哥,他颈项有块红胎记,小名儿就叫“红记子”,参加革命后,好多人干脆叫他红旗,年轻叫红旗哥、红旗叔,老来便有了红旗爷爷的称号。他念过两年私塾,为保十几口人吃喝,也为供二弟读书,无奈辍学持家。青年时的姥爷仪表堂堂,眼窝深邃,鼻梁通挺,颇有几分异域面相,不知是见过马克思照片给他启发,还是为了蓄须明志,抗战阶段他曾一度续髯、蓄发,宽额闪亮,让人想起马克思的样子。二姥爷周学鳌从小体弱瘦长,少言寡语,抽冷子迸出句话逗人,自己却不笑,他父亲明知孩子天资聪慧,故意起个小名儿叫他“傻子”,几十年后,乳名“傻子”的周学鳌,被誉为“红色教育家”,大半辈子跟知识分子打交道。三姥爷周学敬小名“四喜子”,曾跟他表哥马文耀习武练拳,行侠仗义。1931年,“四喜子”16岁时随着大哥入党,1938年8月17日,当选灵寿县第一届县议会会长,新中国成立之初,担任南京市第一任园林局局长。

姥爷天性的刚直率真,决定了他在1931年10月,必然走进共产党旗帜下的革命队伍。灵寿县第一个党支部1930年初建(引入者是学生党员刘鸣霄),同年7月,山西军阀被共产党策动兵变,更名红24军,驻扎灵寿时间极短,却让河北山区人听说了南方苏维埃政权和红军的存在。1931年仲秋,正定中学20多名学生来到相距150里的太行山区宣传抗日,刚要住进简陋的小学堂就被校长轰走。日薄西山,食宿两难,他们只好求助同学周学鳌的父亲,那时周学鳌正在北平辅仁读书,没参加这次活动。姥爷的父亲由衷喜爱热血青年,立刻叫大儿“红记子”和三儿“四喜子”,把南房4间屋腾出来,让二儿“傻子”的同学们住进去,并拿出家里所有余粮,还去镇上买只山羊,煮肉炖汤款待学生们。姥爷周学效到处招呼乡亲来家听学生们讲述山外世界,姥姥马文林负责烧水做饭,她被进步学生描述的崭新世界深深吸引,激发了这位山村大嫂的革命热情。几天后,抗日救国思想在穷山沟家喻户晓。趁此良机,住在周家的学生地下党介绍姥爷周学效和姥姥马文林,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这对儿革命鸳鸯让党的星星之火在大山脚下迅猛燎原。

11月下旬,姥爷记住了《共产党宣言》里的那句最有名的话:“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他提盏煤油灯,拿把杀猪刀,挨家挨户找村民宣传南方苏维埃红色政权,如何分粮,吃大户,苏联是个什么社会。一拨儿、一拨儿的贫苦山民,“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趁天黑来到周家老屋,姥姥马文林用土法染制红粗布做成党旗,新党员跟着姥爷集体宣誓。30多天,姥爷、姥姥和他三弟等同志,在陈庄一带发展了50多名党员,建立十多个村的党支部。转年冬天,二弟周学鳌从北平回来,看到家乡的政治变化,尤其大哥和三弟都入了党,他摸着家里收存的扎枪、粪叉、铁棒,杀猪宰羊刀等“革命武器”,百感交集。兄弟三人经常聊到深夜,村里年轻人也凑到周家,向二姥爷周学鳌打听全国形势。周家小院成了陈庄北沟的“抗日宣讲所”。已是区委书记的姥爷,恳请二弟留下帮他工作,并介绍其入党。二姥爷周学鳌当时的组织关系在北平,不便向亲人透露真实身份,他必须回去找老师郭飞天,完成一项特殊使命。(郭飞天是我祖父,灵寿县城人,国民党左派,北师大毕业,曾参加五四运动,抗战期间与共产党精诚合作,1943年不幸殉难。)

这次归乡,姥爷的二弟周学鳌深感手足情重和哥嫂的信任。他利用寒假帮助写文章吃力的大哥写工作报告,整理材料,教会了大哥使用联系暗语和密写方法等。寒假结束,周学鳌重返北平,踏上职业革命者的征程。

夜深,姥爷和姥姥商量斗争策略,农民手上光有杀猪刀、砍柴刀、铡刀、牛粪叉,充其量有杆猎枪,怎么对付保安团的真枪实弹?夫妻俩同时想到慈峪镇卖油条的马文耀,把他拉进革命队伍定能鸟枪换炮。马文耀既是我母亲的表舅,又是表叔,与姥爷亲上加亲的关系,山里人传说他神勇奇异,一米八的身量能飞檐走壁,穿房越脊。他在山西军阀部队当过副连长,不愿卷入派系之争,携枪偷跑,在镇上支起油锅,以炸油条为生。

1932年2月,姥爷和姥姥借春节之际,到慈峪镇走亲戚时发展了马文耀入党。不久,马文耀当选慈峪区委书记。他在自家院里挖个大地窖,召集穷哥儿们舞刀弄枪,发展党员,为灵寿建党初期两次大规模农运训练精兵强将。他们收缴地主枪支,预备了火枪、撸子枪、手榴弹和炸药,只等上级一声令下,立即攻打保安团。

1932年6月,由于叛徒告密,姥爷被保安团逮捕。那天,机智的姥姥把党员名单和重要文件,藏在怀抱孩子的尿布里,在敌人眼皮底下抱着孩子走到旱厕,把名单和材料藏于粪坑上的麦秸垛,确保了其他党员安全脱险。姥爷在监狱挺过三天审讯,打死也不承认自己跟共产党有关系,外面同志眼看区委书记被抓,慈峪暴动迫在眉睫,要求劫狱营救,姥爷的父亲怕连累别人坚决阻止。姥爷二弟周学鳌找到他的老师──我爷爷郭飞天,请他想个办法,我爷爷带上周家给的银子,亲自到灵寿县党部送上保释书,交了银子,总算放人出狱。遗憾的是,姥爷坐牢的55天,正值慈峪暴动由轰轰烈烈到损失惨重。起义时机不成熟,敌众我寡等多种因素,导致暴动彻底失败。但是革命志士的鲜血换来的经验教训,为此后党组织在这一地区建立敌后抗日根据地打下基础。

1932年8月,二姥爷周学鳌因携带中共六大文件和一本《北方红旗》,在行唐被捕。大刑伺候,他始终咬定文件和书是在北平东安市场买的,待苏醒过来,二姥爷被戴上手铐、脚镣,脖卡铁链,以“危害国民罪”关在天津,后转入北平监狱长达8年,剩下半条命重回解放区,1940年恢复党籍,后来逐步实现了他的园丁梦,成为河北大学校长。

1933年春,姥爷的表哥马文耀被敌人包围,腿负伤,子弹打光,这位千人暴动的总指挥,如电影里的革命英雄,也是高呼“共产党万岁”,牺牲在新乐县青铜村,年仅33岁。

1937年9月,沉寂5年,转入地下的党组织全面恢复,八路军115师教导大队进驻陈庄,解放区的天成了明朗的天,姥爷第一批恢复党籍,因他小名“红记”,北沟新开村人们干脆叫他“红旗”。

日本军队刚占领县城,姥爷就想到曾把他从监狱保释出来的救命恩人,我爷爷郭飞天的家属住在县城无处躲藏。1938年1月,我爷爷被委派灵丘县任抗日民主政府县长。知恩图报的姥爷套上牛车,把我奶奶一家老小接到没有日本兵的山里避难,正是那段时间,我父母成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玩伴儿,双方长辈趁机给两个孩子定了娃娃亲。若干年后,我大舅周有民在城关镇公安局派驻所任所长,他见我父亲记性好,14岁就会写文章,便和另一名同志发展我父亲郭开勤入党,让这个小秀才党员在瞭望哨侦察敌占区兵力,监视暗藏的反动分子,父亲当年出色地完成各种任务,后来被选送干部学校当兵入伍。

3

征程百年,风中赤旗在家国山河的上空漫卷,映照那些90年前闪回的灵魂远去,鲜红党旗上有他们血染的风华,共和国大地有他们留下的忠骨和遗愿……

周氏三兄弟和发妻均以高寿谢世,与故去的子孙葬在太行山下墓地,共享天伦之乐。我虽没见过“红旗姥爷”,却见过他二弟周学鳌,我母亲的二叔。二姥爷96岁那年,在河北省作协李副主席引领下,我和天津两位作家去石家庄看望过他,作协李副主席是二姥爷担任河北大学校长时期的中文系学生。那天,二姥爷的长子周勇烈和我们一路同去,这位表舅是留苏的军事专家,解放战争时期,他组装的“四灯”通信接收机,在淮海战役中发挥了积极作用。周勇烈表舅见我们是作协会员,对我说:“你该写写你姥爷周学效,放下北京门头沟副区长职位回家务农,难能可贵的早期建党人,还有你三姥爷周学敬,南京的塔松几乎都是他在解放初期种植的呀!”那年表舅周勇烈的话,一直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去二姥爷周学鳌家提起我母亲,他已记不住侄女的名字,说到我是郭飞天的孙女,轮椅上的老人“满血复活”,讲起他蹲大牢时,我爷爷曾派人把钱送到监狱借给他,又想起我父亲曾是他当校长的晋冀中学学生。

在我印象中,极少高调做事的父亲,很多场合以自己14岁入党为荣,甚至在他生命最后时日还告诉年轻军医,他14岁就和刘胡兰一样入党。现在想来,父亲政治生命的成长经历,曾深深受益于母亲的革命家族。我将母亲写给姥爷的信纸点燃,任清风把丝丝灰烬吹散。我深信,姥爷和姥姥在九泉之下,收到了母亲未能寄出的家书,会听到56年前女儿的心声……

爱听音乐,我找出预备好的红色经典交响乐曲《红旗颂》,设定单曲循环,在驱车离开灵寿的路上播放。汽车一路走过姥爷多次申请修成的山路,绚丽清澈的交响乐让我听懂了一位从红旗大哥,到红旗大叔,再到红旗爷爷的红色生命之旅。90年前,在灵寿山区北沟流传着一句话:“有困难就找红记哥。”乡亲们怎会想到,红记哥是1949年调任北京,当上门头沟区农村供销合作社主任,1951年组织任命他担任门头沟区副区长职务,我这位“红旗姥爷”却说自己念书少,怕上台讲话表达不准确,写材料水平低,已经不适合新中国和新北京的工作,革命成功,他最大愿望是继续为深山老区的百姓出力。

1952年,姥爷以每月57元的生活补贴,回到新开村(1978年给他按18级干部标准增至87.5元)。每年秋天,困难户都去找“红旗爷爷”解决口粮难题。我姥爷早就预备出专供穷困山民的粮食,还教给他们掺进些野菜野果,省着吃。姥爷归乡后,从来不肯讨好奉承上级,专爱和穷光棍儿、贫困山民交友,与那些升至高官的老战友愈加疏远、客气。上世纪70年代初,他常收到各地寄来的罐头、土特产、风干的鸡鸭鱼肉,全国粮票和布票。这都成了他救济贫穷百姓的共产资源。由姥爷直接介绍和延伸的灵寿县党员多达千数,分布在全国担任重要职务,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前后有上百人次的单位,来到新开村找周学效调查那些同志入党时期的表现,有没有虚报年月或叛变投敌。姥爷实事求是地解答调查单位的问题,尽最大可能保护他们。一位被调查的干部,在抗战期间因不熟悉枪支使用要领,打枪走火,有人揭发他是叛徒,故意给敌人发信号。这件事姥爷坚决否认,彻底摘掉了他的叛徒帽子。所以,后来平反的干部为表达谢意,每逢年节会有人寄点大山里的稀罕物给他们最信赖的“红旗爷爷”。甘当小人物,胸怀大境界,姥爷是太行赤子,让我心服口服,在他身上散发着老解放区山民质朴中见高贵的善良品性。

音响里播出的壮美音符,纷纷跳跃出史诗般的内涵,激活我身体每一个细胞,寻找、对接我与姥爷祖孙中四分之一的基因血脉。听着1965年,我出生那年吕其明大师创作的象征革命红旗的交响乐,母亲书信中不曾谋面、陌生姥爷的精神脸谱在我脑海里熟稔、暖心、亲切、鲜活起来。我将重温和铭记家史、党史、共和国史,倍加珍视今天拥有的一切,再次思考生命的意义、重新规划余生……

【作者简介:惟诚,本名郭丽梅,创作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诗歌、散文,纪实文学、文学评论、电影剧本、微电影剧本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当兵,在某三甲医院工作,现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