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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1年第7期|李平原:无冕之王
来源:《草原》2021年第7期 |  李平原  2021年08月30日08:17

1

天刚破晓,暗蓝色的光慢慢褪去,悠长的缠金渠和蜿蜒的小路露出瘦长的轮廓。12月的后套草枯田败,到处是灰蒙蒙的颜色,寂静得连红柳林中的野兔都不见踪迹。半夜下了一会儿小雪,此时给大地戴上了一顶雪帽,好像把世间所有肮脏的事物都掩埋了。刘北平和杨野峰,一人拖着一只小木箱,从归绥去三盛公送货的马车上下来。他俩不紧不慢地走着,身体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色。1936年1月1日,也就是明天,他们将成为临河县民众教育馆的第一批工作人员。一想起这件事,两个年轻人的脸上就一阵欢喜。

正要跨过缠金桥,桥身抖了一下,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起来,聒噪成一片,一连串貌似蹿天雷的声音由远及近。刘北平和杨野峰循声望去,只见桥对面黑压压窜上来一些人,而后面的田地里,几个身穿教士袍的家伙,正从雪帽子底下钻出来,也向他们扑来。

枪虚张声势地射向桥桩、桥面,甚至是半空中。刘北平皱皱眉,搓了搓结冰的鼻孔,把哈气憋进嘴巴里,不让它弥漫出紧张的讯号。

“要活捉我们。”刘北平对杨野峰说。

“为什么?”杨野峰靠在桥桩上,左望望,右看看。

“可能和临河县民众教育馆有关。”

“我们还没报到呢。”

“可能就是要阻拦我们报到!”

“怎么办?”

“跳桥!”刘北平突然冒出一句。

就在这时,桥下突然钻出一股人,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与桥对面的人对击,一路扑向那些教士。一个身穿白茬子皮袄、腰系红布条的人冲他们喊:“跳下来,跟我们走!”刘北平轻笑一声,拍了一下杨野峰,率先从桥上跳下去。

枪声大作,刘北平和杨野峰一前一后,落入他们自己的身体撞破的冰窟窿。那人早有准备,扔过来一根马鞭,俩人挣扎了一会儿,爬上冰面,就地隐藏起来。

几天后,两个年轻人出现在临河县民众教育馆,经县长白佩华安排,杨野峰为民教馆馆长,刘北平为民教馆旗下《临河公报》总编。

缠金桥事件后,临河县不时有枪声划过,一些人骑着高头大马,出出进进,制造着凌厉肃杀的场景。

两个年轻人在民教馆后院生起炉火,不出席任何宴会和邀约。他们把坛子里浆好的米倒进锅里,加入新米,熬到一定火候,再舀进坛子一些,让它们在炉灶边的高温下继续发酵。

“其实我们可以答应李构的邀请,是他救了我们。”杨野峰坐在矮凳上,用猫一样的黄眼仁望着刘北平。

“我们初来乍到,还是谨慎些好。”刘北平搓搓鼻孔说。

“刘总编,我们是来做民众教育工作的,不接触民众,何以谈教育?”

“杨馆长,很快就有答案了,你忍耐一下。”

晚上,刘北平去杂物棚提回一筐煤饼,挑帘进门时,看见冒着哈气的李构从后门走进来,他手握马鞭,腰上的红布条在白茬子皮袄的衬托下更加鲜亮,一双坚硬的毡靴却没有响动。刘北平望着他,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短促的哈气,鼻子咻咻响,好像一只觅不到食物的野兽。李构下意识地帮刘北平挑起门帘,又用另一只胳膊顶开门。刘北平却突然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煤筐砸在脚面上,身体歪向李构,疼痛的呼声随之响起。少顷,刘北平急忙爬起,先没管自己的膝盖,而是返身对李构又揉又抚,仿佛伤害了一只小动物。李构挡住刘北平的手,随即退下门台。刘北平只好自己爬起来,再说话时表情已经变得不自然。

杨野峰从玻璃上看到这一幕,等李构离开后,他问刘北平:“你是故意跌倒吗?”

刘北平嗯了一声。

“你还是不相信李构?”

“我现在谁也不相信。”

“你是想看看他有枪吗?”

“他没带枪。”

“正逢乱世,有枪也正常。”

“我只想知道,他的枪用来对付谁。”刘北平望着杨野峰的黄眼仁,仿佛那眼仁中藏有答案。

一个月后,临河县民教馆在城里的闹市区设立了一间图书阅览室,散发着油墨的书刊摆上书架,其中还有一些进步书刊。很多年轻的身影出现在阅览室,针砭时弊的言论首先从这里传遍临河县。刘北平负责编发的《临河公报》也有所动作,不仅刊登抗战消息、国内新闻,还为进步人士开辟了专栏。

春节后的一天,几个身穿教士袍的洋人从五原和三盛公赶来,包抄了阅览室,凌乱的马蹄声惊动了那些年轻人。李构踹开后门,和一部分年轻人疏散到阅览室后面的市集,其他没来得及疏散的年轻人被堵在里面。一个红鼻子教士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斜眼看了看留言板上的内容,气愤地摊开手说:“临河一直是洋人办学,现在,竟有人和洋人争夺教育阵地和生源,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一个卷毛教士跳下马,用枪托撞开阅览室的大门,一边往里走,一边虚晃了几下刺刀。年轻人纷纷后退,脸上掠过不满与仇恨。卷毛用刺刀顶住一个年轻人的胸口,问:“听到了吗?为什么要和洋人作对?”

年轻人望着卷毛,恍了一下神。

“洋人垄断教育是不公平的,我们中国人学中国文化,没必要征求你们的意见。”人群中有人说。

“是是是,请收回你们的刺刀。”一些人应和。

年轻人听了大家的话很振奋,他向前跨了一小步,目光落在卷毛的刺刀上,他发现上面有一小片苍蝇屎般大小的血印。

“他们已经夺走了临河一中的管理权,还想主导整个教育界和新闻喉舌,用一根烂笔杆子,当什么狗屁无冕之王,简直痴心妄想!”卷毛说完看了红鼻子一眼。红鼻子点点头,也从马上跳下来。

年轻人正想说什么,却见李构从人群中走出来,他手里的马鞭舒展成蛇状,一头握在手里,一头耷拉在地上。红鼻子手一挥,所有教士端起长枪,几十道寒光射向李构。

2

“他的武器就是那根马鞭。”刘北平把一块煤饼扔进火炉,盖好炉盘,翻了翻烤得焦黄的玉米饼。

杨野峰放下新一期的《临河公报》,“正逢乱世,有支枪都不算什么,更别说一根马鞭。”说完倒在枕头上,用迷离的黄眼仁看着刘北平。“组织上枪不多,大部分战友赤手空拳,像李构这样,能将一根马鞭练得出神入化,也确实不易。”

“你不要忘了报到那天我们差点遇害。”刘北平腾地站起来,“你我从北京来临河报到,是组织秘密安排的,接应人是李构,结果呢……我们被国民党反动派和教堂的洋人团团包围,消息是怎么走漏的?然后又是李构带人救了我们,难道就这么巧?你不觉得奇怪吗?”

杨野峰从炕上跳下来,“巧合不是证据,我们不能因为怀疑李构就什么也不做,况且,阅览室事件足以证明李构的清白。”

“那件事更让我疑惑,为什么他一亮出马鞭,那些教士就立刻撤了?难道那根马鞭有玄机?”刘北平忍不住挠挠鼻子。

“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放心,下一个任务还由你我来完成。”

6月份,党组织决定把《临河公报》改为《临河日报》,一周两期,内容增加了抗日宣传、时事短评和文艺副刊。

一个下雨的晚上,李构翻墙进入民教馆后院,迅速藏在杂物棚的草垛中。墙外,一些骑马的洋人举着火把,呜里哇啦说着话,还站在马背上四处照看,直到什么也没发现,才熄火离去。

刘北平和杨野峰吹灭油灯,透过窗户纸上的小孔,看见李构钻出杂物棚,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来。他们迎上去,把他扶进屋,杨野峰去烧水,刘北平拿出酒精和纱布。

“不用了,不是枪伤,是扭伤,翻墙的时候扭了一下。”李构喘着粗气说。

刘北平看了一眼李构的伤腿,挽起袖管,“你上炕躺下,我学过推拿,给你提提。”

李构摇摇头,把马鞭倒在右手,卷起来,插在红布条上。“别瞎耽误工夫,这是老婆们的事儿,我们还是谈正事……正事。”

六眼相对。

李构从白茬子皮袄里掏出一沓纸,“这是乔培玉写的关于杨家河土地的调查报告,让我亲手交给刘总编。”

杨野峰倒水的手一歪,水洒在了桌子上。

“老李,你就是因为这篇文章被追杀?”他问道。

“不不不,他们不知道文章的事,自从阅览室事件后,我就一直被他们追杀,今天是我不小心撞枪口上了,幸亏跑得快。”

刘北平正在油灯下看那篇文章,一边看一边用一支秃笔勾画,看完后,他盯住李构的脸,“乔培玉是专门调查杨家河的视察员,为什么他不亲自交给我?”

李构慌忙摆摆手,“不知道。今天我在街上遇到乔培玉,他似乎有什么急事,一把拉住我,说这个报告遭到了国民党政府的反对,有人正在刁难他,只有刘总编能救他。”

此刻,刘北平的手枪正对准李构。

“北平你疯啦,事情还没弄清楚,冷静一下。”杨野峰站在两个人中间。

“哦,出纰漏啦?刘总编你听我说。”李构还想说什么。

“不用了。杨馆长,请你看好他,我去打个电话。”刘北平收回枪,拿下了李构的马鞭。

几分钟后,刘北平从民教馆办公室回来,他沉着脸,逼视着李构:“说,你们把乔培玉带到哪儿去了?”

杨野峰后退一步,惊问:“乔视察员失踪了?”

李构歪站在那儿,满脸委屈:“我说的是真的,你们不信,看这个……这是乔视察员包纸的手绢。”

刘北平夺过去,低头看手绢,但上面除了汗渍和年久的黄斑,什么也没有。

杨野峰瞟了刘北平一眼,“你认为乔培玉被捕了?”

刘北平点点头。

“他可能躲起来了。”李构迫切地说。

“你当时为什么不保护他?”

李构为难地说:“我被洋人追杀,随时可能送命,怎么能连累他。”

杨野峰打断俩人的对话,“杨家河二百户农民和富商杨米仓打了十几年土地官司,被贪官一压再压,没有结果,现在乔培玉查明案子的原委,证明土地确实是农民的,对方当然不会放过他。事发突然,李构也不知道他有危险,怪不着他。”

夜深人静。刘北平望着李构一瘸一拐地远去,心里鼓噪不安。

“你真会替他开脱。”刘北平说。

杨野峰翻了翻黄眼仁,“没有证据,不能冤枉好人。”

3

周二,杨家河土地案调查报告见报,国民政府决定重启此案。组织要求杨野峰和刘北平加大抗日宣传力度,必要时候,可采用延安地下交通员送来的材料、地下党员掌握的电台内容,以及邮局发报机截获的国民党中央社新闻。同时,中共后套特委把秘密办公点设在了民教馆。

乔培玉一天不出现,李构就解除不了嫌疑,他成了党组织的外围工作人员。有那么几天,李构很沮丧,走路贴着墙根儿,一瘸一拐地挪到民教馆。在路上,他不仅要躲避同志的嘲笑,还要保证不被那些洋人发现。在凄风冷雨中,他孤单地走着,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每天和太阳磨时间。

每天太阳落山前,一队骑兵会从强油坊返回临河,这天,刘北平跟踪李构的时候,看见马背上横着一个人,李构一眼认出是乔培玉,转身给后面的刘北平打手势,原来他早就知道刘北平跟踪他。

刘北平茫然了,对李构的怀疑有所动摇。

“真的是乔培玉,他被捕了?”杨野峰弹簧一样从炕上坐起来,急切地问。

刘北平坐在书桌边,“我不认识乔培玉,李构认识,会不会……是他骗我?”

“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毕竟他是最后一个见过乔培玉的人。”杨野峰说。

刘北平听杨野峰一说,涌上来的一丝愧疚又沉下去,疑虑重新回到脑海。“我要向组织汇报,营救乔培玉。”

杨野峰拍了拍刘北平的肩膀,“我和你站在一起!”

那天的凌晨无比漫长,直到洋人的马队和强油坊的骑兵打光子弹,太阳才从浓厚的云层下面钻出来。一整天,临河县城以及民教馆没有一个人影,流浪的猫狗似乎也被凌晨的激战吓破了胆,踪影皆无。直到傍黑时分,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去井边担水做饭,家家户户升起烟火,世界才仿佛重新活过来。

天黑了,杨野峰和刘北平面对面站在离县城五里远的小树林。“你放心走吧。”杨野峰说。

刘北平看着杨野峰的脸,“可恶的李构出卖了我!”

“我不该一再为他开脱。”

“他怎么知道我要营救乔培玉?时间掐得那么准?”

“不要低估他们,他们是经过专门训练的,鼻子很灵。”

“我不能再用那支秃笔写文章、改文章了,我走以后,你自己要小心。”刘北平说。

夏天的树林像濡染了颜色的水墨画,月光移动,枝条泾渭分明,若不是图画中嵌入了刘北平的身影,那简直就是一幅绝美画卷。刘北平背着包袱,向树林深处走去,脚下不时有上一年的枯树枝绊住脚,他只好停下来,摸索着解开,然后继续行走。突然前面出现了一点光亮,稍纵即逝,接着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咳咳咳,是谁?”刘北平咳嗽一声。猛地,他看见一支枪眼,正对着他的脑壳,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慢慢地从暗影里走出来,其中一人是瘸子。

“李构……真是冤家路窄。”刘北平沉沉地说。

“是我,刘总编,他是乔培玉同志。”李构一瘸一拐地走到刘北平面前。

“是你出卖我?还弄个假乔培玉来骗我?”刘北平脸色苍白。

“刘总编,你误会了,我的确是乔培玉,在营救中,你螳螂捕蝉,李构黄雀在后,你行动失败了,但他把我救出来了。”乔培玉在黑暗中急促地说。

“这……”刘北平再次陷入茫然中。

乔培玉由上至下打量了刘北平一番,说:“不好意思刘北平同志,有件事必须让你知道,你的同学、战友杨野峰同志已经叛变,这次行动是他出卖了你,目的是逼你离开报社,由他一个人主导《临河日报》的思想,杨家河土地案调查报告给国民政府造成相当大的舆论压力,你我都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刘北平使劲转动脑筋,包袱何时落地也不知晓,乔培玉的话正一点点解开他的疑惑:缠金桥枪击事件、阅览室洋人事件以及营救行动,每一次都是李构的勇敢蒙蔽了事实的真相。“不好,后套特委的人有危险!”刘北平受到惊吓般呼喊起来,并随之回头望了李构一眼,身体不由地扑向他,“对不起李构同志,让你受委屈了。”

李构站在树影下,努力使身体保持平衡,腰间插着那根盘在一起的马鞭。乔培玉虚汗淋漓,呼吸急促,他的一只胳膊正在冒血,是逃亡时被突然闯出来的洋人击中的。

“你们俩都受了伤,去陕坝避一避吧,我得回去夺回舆论阵地。”刘北平从包袱掏出一件干净衣衫,撕开,为乔培玉包扎伤口。

“不行,现在只有我比较安全,我回去。”李构说。

他们不再说话。天快亮了,细碎的露珠从枝叶上落下来,一滴两滴,逐渐密集起来,像是在下一场毛毛细雨。“我和杨野峰,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在北平读书,为了日后一起工作,都报考了新闻系,工作安排时,又都选了临河县民众教育馆。我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人都会变,尤其是这个时代的人。”乔培玉说。

第二天凌晨,李构沿着小树林南边的缠金渠返回临河,刘北平和乔培玉一路北上去陕坝。途经乌兰桥,潺潺的大渠水在田间被分成若干支小渠水,离开母亲黄河,又离开兄长缠金渠,小渠水仍然很欢畅,与面前的土地亲密拥抱。土地上的植物开始疯长,小麦即将成熟,玉米棒子饱满圆润,向日葵垂着沉甸甸的头……“我改主意了。”乔培玉说,“我们不能确定陕坝安不安全,我还是就地隐藏吧。”他轻松地坐在田埂上,扬起头看向日葵上忙碌的蜜蜂。

“也行,但得找一户可靠的人家。”刘北平四处扫视,没看见一个人影。

“你走吧,临河比我更需要你,我伤好了就去找你。”乔培玉说。

刘北平又笨手笨脚地看了看他的伤,觉得问题不大,才放心离去。

快到临河城时,刘北平压低帽檐,向生意人打听城里的情况。不一会儿,街道上乱起来,强油坊的骑兵和五原、磴口的洋人全部出动,去一个游行的集会地抓人。刘北平迅速赶往那里,发现昔日在阅览室议论时事的年轻人都在人群中,他们义愤填膺地要求白佩华县长下台,原因是今天的《临河日报》刊登了白县长纵容洋人抢夺教育资源的报道。

刘北平怕年轻人吃亏,向游行队伍靠过去:“同学们,白县长一贯主张民主自由,阅览室就是在他的支持下办起来的,你们不能因为一则新闻,寒了爱国人士的心。”

“《临河日报》的刘总编不会说假话,杨家河土地案调查报告就是他发出来的。”一个年轻人说完,又举手喊了一遍口号,突然问:“你是谁?看着好面熟。”

刘北平呆立在人群中,他看见李构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

4

两年后,在临河县的缠金渠边,一位身着白茬子皮袄的农民,凿开一个冰窟窿,撒进去一张渔网。在等鱼进网的间隙,他掏出一小袋圐圙补隆烟叶,按入羊骨烟锅,刺拉划亮火柴,点燃烟丝,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他俊眉细眼,自言自语时也是满口京腔,虽然竭力掩饰,在音节或语气中加一点方言味儿,但仍不能归于本地人。

刘北平现在是战地服务队小队长,此行是为破坏杨野峰晋升临河监所之职。

两年前,《临河日报》因内容偏激,被县政府查办。设在民教馆的中共后套特委办公室,被杨野峰出卖,很多同志身份暴露,被迫转移。日寇侵占临河城后,一把火烧了这个抗日中心阵地,《临河日报》由此停刊,杨野峰摇身一变,成了白县长的秘书。

两年中,刘北平、乔培玉所在的战地服务队,清剿了几百名日军,全部关押在临河监所。临河监所警力不足,临河县委决定对它进行重新配置,将晋升杨野峰为所长。眼下是共同抗日时期,没有人敢破坏抗日成果,但潜伏在临河的李构传来消息,说杨野峰表面支持抗日,背地里却另有一套。

冰窟窿里的冰晃了晃,水开始凝固,天太冷,撒泡尿都能冻住,别说是一汪渠水。刘北平搓搓手,眨眨结冰的睫毛,看见李构一瘸一拐地走来。

“你想冻死我?”刘北平打了个冷战。

李构远远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寻思你网点鱼,来了正好烤着吃。”

刘北平悲伤地笑着:“你这腿被我耽误了,我该怎么补偿?后套人爱地,我给你置办几分地吧。”

“有地才算在后套扎下根,有粮心才不慌,你快快给哥哥买来。”

他们结束玩笑,把刺杀杨野峰的行动做了细致的安排。李构说:“你负责引开其他人,我来动手。”刘北平知道李构的想法,他怕自己一时心软失了手。他们在冰窟窿前坐了很久,鱼一直没入网,水面上的冰越结越厚。

入夜的临河城像一个拉开帷幕的大舞台,挑担子的货郎在街上走来走去,偶尔喊一嗓子,敲一声梆,发出演出前奏的韵味。“黄河至北”客栈的食堂人声鼎沸,临河县委和监所的工作人员正在举行欢宴,庆祝杨野峰出任临河监所所长之职。席间,一名贴身警卫附耳对杨野峰说:“楼下有人找,说是你在北平时的兄弟。”杨野峰一愣,继而抹了一把汗水。他踱到窗边往下看,看见楼下的门廊处有一个人影,人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像北京的糖葫芦串。他正待转身,又看见人影有些跛,他撇嘴笑了,对警卫说:“让他等着,我马上下去。”

李构和杨野峰面对面站在客栈的厅堂,楼上欢声笑语,他们沉着脸。杨野峰看了一眼李构的腿,“被那个人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落下了残疾,你应该恨他,跟着我吧,给你个监所小队长当。”李构梗着脖子,想说什么但没说,手却伸向腰间的马鞭。

杨野峰眼睁睁地看见一条蛇快如闪电地向他射来,他拔枪的手瞬时被抽得鲜血淋淋,倒退了几步后,他又去拔枪,结果又被抽了一马鞭,这回是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痕。江湖人送外号“第三鞭”的李构摆开绕鞭架势,没有人能在第三鞭下存活。杨野峰想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他只好躲在厅柱后面寻找时机。李构从不甩空鞭,他要把杨野峰引出来,他的瘸腿不太灵活,总是比杨野峰慢一个点。这时,店小二从楼梯走下来,杨野峰瞅了个空当,一把推开店小二,要逃上楼去。只见李构凌空一跃,立在他背后,顺势就要将马鞭绕在他的脖子上。突然,飞来一块门板,挡住了李构的手……“李构住手,刚接到上级通知,杨野峰已经答应协助抗日,我们不能杀他!”

李构正要回话,杨野峰却扣动了扳机。

1940年4月,刘北平奉命前往延安,临行前,他来到乌兰桥和乔培玉告别。乔培玉再次就地隐藏,陪伴他的是一个瘸子。

【李平原,出生于1970年,内蒙古临河人。内蒙古作协会员、内蒙古大学第八期文研班学员。散文、小说散见《巴彦淖尔日报》《西部风》《河套文学》《草原》《作家》等各类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中篇小说《除蟑记》曾在“江山文学网”连载;出版有长篇小说《生来彷徨》《圐圙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