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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8期|唐糖:岁暮归家(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8期 | 唐糖  2021年08月27日08:11

唐糖,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作家研究生班在读,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儿童文学》等刊,获第八届重庆文学奖。

导读

《岁暮归家》讲述了一个从失意生活里“出走”的故事。人到中年,主人公罗品职场不甚如意,而因为与妻子物质水平的差距,又要终日面对妻子、岳母甚至孩子的轻视。多年前母亲的离家出走慢慢在罗品心中酝酿成一种复杂的情绪,一个偶然的契机,一张酷似母亲的新闻配图,让他下决心踏上了寻找母亲的路途。然而与其说是寻找,不如说是逃离,那张在父亲口中“像个锤子”的照片,在某一瞬间被罗品当成了开启逃离之门的钥匙。

 

岁暮归家(节选)

文/唐糖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清]蒋士铨《岁暮到家》

年末这十来天的雨,将渝城泡得肿胀,似乎处处都能摁出水来,人也跟着怫郁。这不,下午现了会儿暖烘烘的太阳,办公室里就陆续有人“先走一步了”,大抵都要去公园里、滨江路上晒晒身体里的湿气。我也想出去走走,但刘阳打电话让我早点回家,说趁天气好,赶紧带儿子豪豪去楼下跳绳,幼儿园就要比赛了,他还连续跳不了十下。我在电话这头应了声,收拾好东西,磨磨蹭蹭半天,也不愿动身。直到刘阳再次发来信息催促,我才起身去洗手间,准备下班。

边蹲坑边刷手机,我点开群里一篇文章,是隔壁组新图片纪实公众号推送的,关注的是那些在城市废墟里生活的人,例如将烧烤店开进海边废楼的大爷,藏身拆迁房的中年失业者,等等,看到文末,“邕江船上的女人”小标题下的一张图片——一个女人站在船头,正背对着镜头扎头发——忽然引起了我的注意。女人个头不高,蓝白条纹的棉布裙子紧裹着身体,腰际似两道波纹。再细看,右手大拇指根部还生出一截枝指。我心下一沉,摁灭手机,过了几秒又点开。图片下两三百字的描述里,“九十年代渝城”“丈夫铁匠,酗酒”“留下儿子”“逃去南市”……这些字眼纷至沓来。不顾是在厕所,我猛地深呼吸了几下,太阳穴处咚咚直跳,提上裤子,推门冲出洗手间,险些一头顶到门外同事的怀里。

“撞鬼了啊,老罗!”

我没理会。是,我他妈真是撞鬼了。回到工位,我撕了片薄荷叶在手指间捻碎,直到凉涩的气味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才再次在电脑上点开那篇文章。划到女人那部分文字,反复读了几遍,超大的显示屏上,女人的轮廓——包括那根枝指——都分外清楚。

是她。我低着头,尝试上下唇连续轻碰发出“妈妈”的声音,感觉怪异又羞怯。称呼丈母娘,我也习惯只喊一声“妈”。

家里早没了她的照片,我记不太清楚她的模样,偶尔她在我脑海浮现时,还是模模糊糊的漂亮样子。我奶奶总说,“你妈矮矮的,大盘子脸,嘴还有点歪”——这我不敢苟同。“还是个六指儿,妖气”——这我是记得的。除了夏日极为毒热的那几天,她的右手总会一直戴着棕色薄棉手套,手套表面起了一层密密匝匝的细球,蹭在皮肤上似有小虫啃咬。她走的那天,手套就扔在屋前的黄桷树下。那晚,我爸照旧喝得烂醉如泥,院里五十瓦的白炽灯亮着,他瘫坐在灯下,影子混作一团泻在身后。几位乡邻围在我爸身旁,像围着一堆篝火,落在他们身后的影子,微微跳动。那时我正吃着妈妈临走前做好的回锅肉,配着盘拍青椒拌皮蛋,乡邻们说的话,我听清楚了一句:“罗铁匠,你娃老婆都跑了,你龟儿子的还喝球不够……”我猜她肯定是坐镇上中巴车走的,那种车窗下描着两道绿漆的中巴车,喇叭声像鹅叫,清亮尖厉,我央求过她多次,她从没带我坐过。而那天我是替她高兴的,走了好,免得总被耍酒疯的老罗拳打脚踢。我帮不了她,只能偷偷对她说等我长大后,挣大钱,就带她离开老罗再也不回来,她总是答“好”。现在她不过是先走了一步,我不应该怪她。而一个不被怨恨的人是很容易被记忆埋住的。因此,妈妈离开之后的很多年里,绝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曾想起她。

但是,最近三四年,我开始频繁梦见她,梦见她带着我一起跑向那辆中巴车。她的右手抓着我,手套上的小虫都张着嘴,我想要抽出手但又怕后面的人追来。追我们的人,隐没在远处灰色的浓雾里,不知是一群人还是一个人,只有轰隆隆打铁的声音、射击的声音、磨刀的声音不断从浓雾里追出来……我和母亲总算跳到车上。车开了,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一明一暗间,车总也停不下来……这梦做得多了,我竟然生出些枝枝蔓蔓的怨恨。当时她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走呢?为什么她当时舍得把我留给一个酒鬼?要是当年她带着我一起走了,我的人生应该会跟现在截然不同吧。这些话,我跟谁也没说,反正谁也不会懂。再说,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场合,能让我这样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去叽歪这种“史前史”。

我在部门群里找到文章的编辑王玲。姑娘小我十来岁,来了小半年,我们在群里彼此接过几句话,实际上微信都还没加。申请好友,猫咪头像的她很快通过,我开门见山,提出想要女人的联系方式。

“有什么问题吗?用来干吗?”

“没有,没有,帮一个朋友打听。文末那个女士像是他一个失联的熟人。”

“哦!”对方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几分钟后,王玲发来一处地址,随后说:“没有联系方式,这是个旅馆地址。摄影师说这旅店临江,女人是他在溜达时碰上的。”

我搜了一下旅店,的确是在南市的邕江边上。渝城飞南市,不到两小时,不过下了飞机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点开售票网站,屏幕里似爬出一簇长藤,牵引着我的手哐哐哐敲上目的地和身份信息,直到我准备扫码支付时,长藤嗖地消失了。明天才周四,岂不还得请假?

同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就剩那位年初空降来的女领导林语和两三个同事在闲聊。她已经明里暗里好几次表达过对我的不满,只是鉴于我是“老人”,每次倒也不便发作。当然,我也不好受。我兢兢业业地干了六七年,居然还只是个普通编辑。三年前,我的团队领导跳槽,我本以为也该轮到我上位了,没想到,公司说现在PC端流量太差,需要向更有活力的自媒体转型,便直接将我们整合到了现在的组里。其实做的内容也没多大改变。那时,我也有过辞职的念头,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并不是图养家糊口,而是我们单位算是官媒,这几乎是我在那个家——如果也算家——唯一的底气,说出去也有点面儿,尤其是通过同事帮家里办妥几次事后。只是,最近这小半年,林语故意让我做些不讨好的差事,都让我有吃了闷屁的感觉。但三十五岁的年龄,又遇上职场上明明白白的坎儿,我也只好作罢,守着这点工资继续熬着。家里其实不差钱,只是房子和绝大部分资产都在丈母娘名下。媳妇儿刘阳跟着丈母娘做建材生意,日子在渝城算得上中等水平,房子买在城中最大的公园旁,位置绝佳。从家里那四米长的大阳台望出去,满眼葱葱郁郁。夏天,公园的人工湖边落满“大白点”,晨起、傍晚,密集的白点绕着公园翩飞,忽地又落下。儿子抓着栏杆蹦跳着喊:“白花儿!白花儿!”那是白鹭,“白花儿”是渝城方言。若这时我丈母娘在一旁,就会饶有意味地说:“咱家这房子是绝了,有这白花儿说明这里生态好,风水也不错。罗品你啥时候买一套,把你爸也接过来?”我只能强笑着点头,从此竟喜欢上了渝城湿冷的冬天,因为冬天没有“白花儿”。

是不是我的房子,我原本是不在意的,反正都是安家,妻儿在就行。只是这几年,我愈发觉得这“家”算不上我的。上周家庭聚会——准确地说是刘阳的家庭聚会,我一如既往担任端茶递水的角色,刘阳表兄妹几人玩斗地主。中间歇手,我蹭过去给刘阳捏肩,偶尔忍不住支个着儿,反被恶狠狠扎了几眼。我只好回到门口,端着茶杯,候着晚到的亲戚。张望的次数多了,刘阳表姐的孩子忽然来了一句:“哈哈哈,小姨父像阿毛。”阿毛是热播动画片里的看门狗,黑色拉布拉多,头顶一撮白毛,主人回来时,总蹲在门边,叼着水壶候着。大家先是一愣,随后哄堂大笑,我儿子也笑得前俯后仰。刘阳表姐佯装去打,却跟着大家一样在笑,边笑边说:“乱说,哪有你小姨父这么帅的看门……看门的啊。”我心里冒火,却也没法跟小孩子计较,只好走到阳台,抽了一支烟。

唉,我他妈这都是过的什么日子啊。我越想越气,终于一咬牙举起手机,对着网页上的二维码一扫,毫不犹豫地付了票款。

阳光逗引全城人出动,车还没到花园大桥就给堵住了。我摇下车窗,人行道上,几个工人踩在折叠梯上,牵着两串暗红色的小灯笼往行道树上绕缠。下周就是元旦,离旧历新年也不到一个月了。一年又这样过去,我竟然想不起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一件都没有。奇怪的是,这年末的日子,又总让人在心底生出新的期望,可期望是悬在树梢的月亮,明亮又遥远,天一亮,梦一醒,便消散得无影无踪。这几年我无数次期望,可以像母亲那样一走了之。然而行车导航里每天重复的“前方有违法拍照”,又在时刻提醒我,在今天的世界,一个人是很难真正“失踪”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我真失踪了,刘阳会像我爸那样无动于衷吗?我妈离家后,我爸再没提起过她,甚至骂我时,也都没再说起早前爱说的那句“你跟你妈一起滚”的话。

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风忽起,红灯笼晃得人心神不宁。我仿佛忽然获得了某种决心。我马上也要离开了,或许是一阵子,或许……或许,我也可以像母亲那样永远不回来了?即便人可以被找到,但是否要回归旧日的生活,也还是取决于我自己。“永——远——不——回来——了——”,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握着方向盘的手发了潮,心里一阵凉风穿过,清透舒爽,因常年佝在电脑前而僵硬肥厚的斜方肌也顿然舒展开来。

车停进地库,前几天漏水处的水渍还没干,地库充斥着发霉的气息,跟物业说了几次都没解决。进电梯,碰见楼上邻居,她家孩子跟我儿子在同一幼儿园。

“子豪爸爸,你们子豪又生病了?”

“啊?我还没听孩子他妈说,可能是。”估计就是耍赖不想去幼儿园,刘阳随便编了个理由。

她欲言又止,说:“子豪爸爸,你们子豪上小学的事儿定了吗?”

“几个附小都在准备,蜀都小学昨天刚递上资料,实在不行就读旁边的实验小学。”

“你们刘阳才幸福呦,我们那位甩手掌柜,啥都不管。走了哈。”

我点点头。呵,她要是真觉得幸福那就好了。打开家门,印着大红色倒“福”字的进门毯上,只有刘子豪的黑色UGG靴子和陈姐的褐色绒布鞋,刘姐的鞋鞋尖内侧磨得泛白。刘子豪就蹲在客厅的地毯上拼拼图。听见动静望了一下,什么也没喊,还白了我一眼。看样子没啥头疼脑热的,还有力气生气,估计是因为他妈说得等我回来才能下去玩,而堵车堵到现在天都黑尽了。我这次没有把目光挪开,而是狠狠地瞪着他,径直走到他跟前。他直愣愣地仰望着我,那眯缝着的小眼里第一次闪现出对我惧怕的神情。这真他妈不是我的孩子,太不像了。我又想起这个叫刘子豪的孩子之前的行径,朝他的积木踢了一脚,积木倒下来,随口道:“看到你爸回来了,都不晓得喊人啊?”

六年前刘阳坐月子期间,我忙里忙外,岳母抱着孩子上完户口,我才知道孩子姓刘,而不姓罗。我想发作,丈母娘赔着笑脸,率先打圆场:“子女可以随父姓,可以随母姓,我看着这孩子跟我家有缘啊,你看那眼睛,眯缝小眼一看就是我们家的人,我想着就跟着刘阳姓了。”我瞠目结舌,一时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她又添上一句:“你再努点力,过两年刘阳再怀个娃儿,生个大眼睛宝宝,就跟你姓。这样公平吧?”这些年,我也没再想这问题,至于我和刘阳那一年几次磨洋工似的夫妻生活,估计是不会有什么下文。

刘子豪盯着满地的积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又朝他瞪了一眼。他居然一下就收住了哭声,比我以前说什么好话都管用。我轻哼一声,进了卧室。陈姐开着油烟机炒菜,像是完全没听见动静。这个在我们家干了四五年的保姆,拥有恰如其分的礼貌和装聋作哑的能力,我很是感激。关于我们家的“格局”,她应该很是了然,有时还能勇敢地站出来给我解围。有次刘阳气不顺,将我养在阳台上的几盆花一股脑儿丢弃到外面的垃圾桶了,是陈姐偷偷到楼下帮我捡回来的。当然,我对她也不薄,我知道她老公在渝城工地上当木工,家里几个花架,都是我让她偷偷叫她老公来做的,两人能见上面,还能赚点外快。

我进了卧室,拿下柜顶的行李箱,不小心划到床对面的灰墨风景墙纸,留下浅浅的一道痕,像是画中湖面小舟上的渔翁,湖岸边有簇树,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山,左上方有一群看不出模样的黑鸟。这还是前年,刘子豪用水彩笔把墙壁画得乌七八糟,得重新粉刷,我去挑选的壁纸。后来,我时常坐在床上看着对面这壁纸发呆,家里嘈嘈杂杂时,总想跳进壁纸里。现在再看这面贴了壁纸的墙,虽随意贴着四五张刘子豪毫无天赋的涂鸦,但里面的山水反而活泛了起来。母亲那边也是这般模样吗?我脑子里,蹦出些古诗词,什么“泛舟江上别,谁不仰神仙”,什么“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什么“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都是这两年教刘子豪时记住的。我若去了母亲那个小镇,当一个渔民,做做体力活儿,或者就在小镇上开个小店,赚点能生活的小钱,每天不用熬夜赶班,不用应付领导,也不用应付家里,自给自足,也算过上了这诗里的、画里的日子吧。这样想着,我心里舒坦多了,又往行李箱里多塞了两件上衣,一条裤子。

这房间里似乎没有我特别留恋的东西。我走到墙角,撕下一张刘子豪的画儿,是老师布置的画“我的家”,画面上三个人牵着手的模样我却不曾记得有过。孩子的心会撒谎吗?我为刚才踢翻他的积木感到一丝愧疚。即便不跟我姓,他也还是我儿子,身上流着我的血,他出生时,我抱着肉团一样的他,也曾发誓要做这世上最好的爸爸。罢了,罢了,人发的誓又有多少能实现呢。

我也想好了,先说出差。等到那边和母亲安顿好,再跟刘阳摊牌,至于后面各种手续,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拖着行李箱到了客厅,在这个家里十来年,一只箱子自然是装不完的,但好像也不太需要再拉一个箱子。阳台上养了多年的君子兰,今年第一次开花,都说君子兰开花,家有喜事,我先前没想到会有什么样的喜事,或许就是现在这件吧。我在这方面像母亲,这些花花草草在我手里,总是被侍弄得不错。估计我这一走,它们也都命运多舛。在这家里,这些花花草草反而是我现在最舍不下的,可惜又是最不好带走的。天色暗下来,没有白花儿的公园静谧如大海。从阳台走回,看看背对着我蹲在地上玩积木的刘子豪,嗯,这是我的但又不似我的孩子,他肯定听到行李箱咕隆咕隆的声响,只是负气懒得理我。“再见,刘子豪。”我声音并不小,可没有回应。

“小罗,不在家吃晚饭?”陈姐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走出。

“嗯……我……我出差,出差几天。”我没有看她,手撑墙壁穿鞋,又补了一句:“陈姐,你待会儿给刘阳也说一下吧!”

“她不知……啊,好的好的,你放心,豪豪跟爸爸再见。”陈姐冲着被积木围着的刘子豪喊了一句。

我那时穿好了鞋,站在地毯的倒“福”字上等待。几秒后,还是没有动静。我提起行李箱朝电梯间走去。我决定了,先去机场旁边的宾馆住一晚,早班飞机也更从容一点。

在旅馆住下,发现有刘阳打来的未接来电。再看微信,是问我怎么突然出差,去什么地方。

“江苏。”我随便说了个地儿。我不担心她去查证,我的同事刘阳只认识过一位,那一位还在年前辞职了。

那边又追来一句:“几天啊,怎么不早说。”

“看情况。”

然后就没回音了。在床上躺下的那一刻,我忽然有点理解母亲了,她的离开根本不突然,只是旁人不清楚而已,不清楚这个要离开的人,心里有过多少煎熬和低回,才迈出这一步。去你们的,小领导,老婆,孩子,丈母娘……老子统统不伺候了。我又把那文章找出来读了读,文末还给母亲总结了一下:“只是感受到一次两次爱与被爱的可能,就度过了半生。”我今年都三十四岁了,命短点,也算是过完了半生。

至于爱……除了母亲,我好像都没持续地爱过谁。相对久一点的,也只有初中那位女同桌了吧,我到现在还能记起她每天午睡醒来,趴在桌子上看我的样子,小鹿眼,清澈又似蒙了一层雨雾。后来我们分班,她成绩不好读了普通班,而我心中的感情竟比我预想中冷得还要快。再遇见她,她眼神怯怯,已没有了那种清澈明亮的光。我怎么就没有深爱过一人?惶惶三十四五年,我的心尖上空空荡荡,停留过的人,除了母亲,几乎再没有了。或许刘子豪曾经在那里停留过,但也很快跌了下来。因为这身皮囊,我倒也被不少女生追求过,但都稍纵即逝,我不过是她们情感跃进历程中的一个踩点。照这样说起来,我应该感谢刘阳,起码她比大多数人对我都执着,那份执着甚至让我感到一种她“非我不可”的错觉。让我决心和她走进婚姻的,其实是这份错觉,而不是舍友调侃的可以少奋斗十几年。

次日清晨八点,我顺利抵达机场。在飞机上坐定后,我又打开与林语的对话框,准备拟一个请假说明,几次编辑完又删去。我很想发狠,什么理由都不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敲下了“回老家有点急事儿,今天请个假”。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是这股唯唯诺诺的劲儿,我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飞机起飞,几秒之间的失重感让我紧扶着座椅把手,我把脸转向窗外,底下的房屋都像刘子豪的积木一样,散落在地面上。渝城的冬天也谈不上萧索,依然如一片叶子,缀满团团墨绿。我在叶片上像只蚂蚁一样来来回回三十多年,从没离开它超过两周。在恍惚的颠簸中,我又想起母亲离开前的模样,文中图片没有她的正脸,过了这么多年,她变成什么样了呢?那篇文章信息太少,母亲为何住在船上?估计也是为了生计。她是嫁了一个渔夫吗?日子过得没多富裕,但应该恬静悠然吧。也许住在船上,不过是母亲偶一为之,甚至就只是个爱好。多舒服啊,小风吹着,鱼跃水面,那生活叫一个自在。父亲这些年,除了喝酒,无事也喜欢独自去河边钓鱼。没想到,几十年前分开的夫妻俩,竟然在不同的时空里都与水有了某种微妙的联系。我不知父亲每天怎么度过,更不知他钓鱼时在想什么,除了紧要事,我们父子俩鲜少联系。我只是想不通年轻时如此暴脾气的人,如今竟会迷上钓鱼,一坐就是大半天。人的变化,总是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比如刘阳(我实在不愿想起她,但又忍不住),当初她对我那份执着,什么时候变形了,我想不起,或许人类的情感本就没有逻辑可循。大学毕业不到一个月,我们就领了证。那时我可想不到,未来吵架时她会把这种执着称为“当时瞎了狗眼”。只是我们倒默契地从未提过离婚。“大不了就离婚”,这句话好几次冲到我嘴边,却化成一声叹息。至于刘阳为何不提,我猜不到,也不想猜。我总想,只要她提,我立马同意,可以不带一丝犹豫,真的。

只不过我向为数不多的几个哥儿们倒苦水时,他们无不打趣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们可能是看着我的吃穿用度,早就超出了我工资水平,一件衬衣三四千,够我工资的一半了,换我是舍不得,但刘阳还是会给我买。“我他妈这福气,你拿去!”心里是这么想的,面上却不能多辩解,会给人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最近这一两年,刘阳经常整宿不在家,我偶尔问一句,她总说问那么多干吗,总不能两个人都闲着当大爷吧。刘子豪渐渐长大,我不知刘阳私下怎么跟他讲的。反正这混小子,见我也不叫爸爸,总是“喂喂喂”的,我一不遂他的意,他就撒泼耍赖,这时刘阳铁定站在他那一边,恨恨地盯着我,来一句“看到你爸都烦”。刘子豪便像得了令,抓起东西就往我身上砸,前几天把小汽车砸我手上,现在手背上的淤青都还没消。

或许正是由于这些,我这几年才会开始频繁地想起母亲吧?我总是在想,人的命运总在不经意间就改变了,如果当年母亲不走,我会有怎样的人生呢?我的成绩一定会更好,人也一定会更加自信,绝不似现在这般窝窝囊囊的样子。或者如果当年她带我一起走,跟在她身边,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关于母亲的离开,我这些年从没开口和父亲聊过,他也没和我谈过,也没再娶别人。不清楚的人,指不定还以为他有多痴情呢。这样想着,飞机一落地,我把那篇文章用微信转给父亲,叮嘱他仔细看最后那个故事。怕他没耐心读,还把图片单独发去,跟了句“像不像我妈”。一般来讲,父亲回微信都要隔上几天。我不着急。

“去王里镇。”

“王里镇?”机场的出租车司机重复了一遍,别扭的普通话带着狐疑的语气。我点点头。车开出去半小时,我远远看到了江。江面平缓泛黄,偶有几艘小船,缓缓漂行。江岸两侧,还种着不少香蕉树,或者是芭蕉树,我分不清,但叶面都灰扑扑地垂着。

“师傅,他们这些船上都拉些什么?”

“现在拉得也少了,以前那些疍民多,现在基本都上岸了,船大多都是废弃的。”

“那……你有没有听说,有人在船上住啊?”

“现在很少了吧。垃圾佬?倒是也能遮风挡雨。”

我没接话。

“你这地方太远了,一般都没这么打车去的,回来我可就拉不到人咯。”师傅还补了一句,“其实你可以坐大巴车的。”

风呼呼往车里灌,我有些冷,却不愿关上窗。两侧房屋被风吹得越来越矮,越来越旧,时间也似被吹回五年、十年、二十年前或更早的以前。

摄影师说的茂业旅馆,挤在一家手机维修店和“皮鞋王”中间。“业”字左边缺了一点,只留着亚克力板曾经粘过的痕迹。鞋店门口的黑色音响重复播放着减价通知,音量大到毫无必要,整条街都跟着颤抖。旅馆老板娘却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噪声,趴在吧台上睡得正香。我连喊几声,她才皱着眉睁开眼。我问老板娘要靠江的房间,因为从地图看,这条街背后便是邕江。老板娘一愣,说那边潮,一般都没人住,大冬天还有蚊子。我说没关系。然而当房门打开的时候,我还是本能地用手扇了扇。

把行李搬进屋,我首先打开了临江的窗户。左侧不远处是一座残楼,拆剩一半,断墙上镶着一扇田格大窗,还能看出窗框先前刷着蓝漆。江在百米开外,窗外三棵歪歪扭扭的槐树,蓊蓊郁郁,挡住了大部分视野,但还是能看到江面上有两艘船。

“那河上船里有人吗?”

老板娘站在门边望了望:“……有嘛,你看。不过,好像现在是不在……”我掏出手机想问她认不认识母亲,这时楼下有人在叫,老板娘应了声,赶紧往楼下走,头也不回地说,如果想换房就再去找她,“Wi-Fi密码在床头柜上。”

我关上门,那种九十年代式的潮味更浓郁了。床品看着还算干净,摸起来潮润。我和衣躺在床上,看看手机,父亲还没回,工作群里也没啥事儿,放下手机,不觉眯了一觉。等我醒来时,已过下午五点,我站起身,冲着衣柜上的镜子捋捋头发。镜子年代久了,底面的银漆掉了些,人照着都变形了,脸长,太阳穴往里凹。就算不变形,镜子外的我这张脸,母亲估计也认不出来吧。我想起有个诗人写他过年回家,见到母亲后,“不敢叹风尘”。估计见我顶着这张略显阴郁、横肉渐生的脸,母亲也无须我再多言前尘往事,只会让我打算打算那些还没来的日子吧。

…… 

(全文见《青年文学》202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