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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荆歌:酒鼻子(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1年第8期 | 荆 歌  2021年08月26日08:21

“香,香!”翟小竹怀里抱着一只硕大的公鸡,结结巴巴地说。

“香个屁!鸡屎都弄身上了!”母亲一把夺过大公鸡,把鸡扔出去。鸡展开翅膀,它几乎要飞起来,但终于没有飞起来。它沉重地落到地上,咯咯怪叫了两声。它摔痛了。

翟小竹的下巴上粘着一根鸡毛,“香!”他掀动着鼻翼说。

“你闻到什么了?鸡屎吗?鸡屎是香的吗?”母亲有些厌恶地看着他说。

“香!”他肯定地又嘀咕了一声,把头扭向右侧,眺望远方。

那条弯弯细细的小路,一直向远处延伸。直到它蜿蜒而上,爬过一个高坡才突然消失了。它又仿佛是高坡后面甩过来的一根肮脏的布条,轻飘飘地甩过来,落到翟小竹家门口。

一个女人在路的尽头出现了。她先是红红的一点,就像肮脏布条上一个血点子。布条上怎么会有血呢?也许是一只跳蚤被掐死了。红点慢慢放大,越来越大。它的声音咯咯咯的,仿佛大公鸡惊恐的叫声。

“原来是闻到了这个女人的骚气!”翟小竹的母亲把门很响地关上。她想对着地上吐一口唾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嘴里干得就像要冒火,一点唾液都没有。

她厌恶这个女人。

可是这个年轻女人身上的芳香,在她还没在路的尽头出现时,就被翟小竹闻到了。

他的鼻子真灵啊!

“狗的鼻子才这么灵!”翟小竹的爷爷活着的时候这么说过。

“那我是狗变的吗?那我为什么不属狗呢?我为什么属蛇呢?我讨厌蛇,我不要属蛇,蛇太腥了!”翟小竹说。

爷爷笑了,说:“属什么可由不得你,你生下来是哪一年,就属哪一年的生肖!”

“那我生下来那一年为什么不是狗年呢?”

“这要怪你妈妈!”爷爷收敛了笑,表情古怪地说。“爷爷,你要死了吗?”那时候翟小竹突然这么说。

一个巴掌闪电一样甩到了他的脸上。不是爷爷打的,而是母亲那肥胖的手掌,把翟小竹的脸都扇歪了。“胡说八道的狗东西!”母亲说。

“可是,”翟小竹捂着脸,委屈地说:“可是我闻到了死的味道。”

“死还有味道?你还闻到了死?你是人还是鬼呀?狗鼻子也闻不到死呀,只能闻到屎!”在翟小竹看来,母亲从来就没有和颜悦色的时候,她说话总像是在跟人吵架。

“我为什么没有爸爸?”翟小竹从来不敢这么问母亲,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提起父亲,母亲的脸就会变成青灰的颜色。他只能问爷爷。

“他去了城里,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也很远!”爷爷说。

“我们为什么不去城里呢?”

“因为太远了!”爷爷说,“就像月亮那么远,哦不,月亮我们还能看到它,但是我们看不到城里。”

翟小竹觉得自己闻到了月亮的味道,它是清凉的,就像薄荷叶一样。城里是什么味道呢?他嗅了嗅,闻到了鸡屎的臭气。

家门外细细长长的这条路,一直通向高坡,它蛇一样游到高坡顶上,然后就像是突然掉了下去。它比蛇还要长,世界上所有的蛇连起来,也没有这条路长。这条路翻过高坡,就向更远的地方游去。直到看不见它。沿着它走啊走啊,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到自己看不见自己,它还在向前向前。

翟小竹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是的,每次他掀动鼻翼想闻到父亲的味道,都只是闻到了鸡屎的臭,或是鸡身上那股酸酸的味道。

爷爷果然第三天就去世了。可父亲还是没有出现。他那座城市真的太远了,比月亮还要远。也许,他是早已经死了,翟小竹从来都没有过父亲吗?

母亲一边哭,一边狠狠踹了翟小竹一脚。这一脚,把他踢得差点摔倒。“嘴巴有毒的东西!为什么不咒你爹死?”

死的味道,有点暖融融的,翟小竹觉得。它跟世界上所有的味道都不一样。雨的味道是热烘烘的,带着土腥气。蛇尽管都躲在看不见的地方,但是翟小竹知道,周围的草丛里,肯定躲着几条蛇,他闻得到它们的腥味,那种凉凉的腥味,只有蛇的身上才有。年是寒冷的,火药的味道翟小竹并不喜欢。在他的记忆里,年不是爆竹炸响的声音,而是嘤嘤的低哭。母亲在深夜悄悄地哭,就像远处的猫叫。她说话大声,总是像吵架一样。但她在年的深夜啼哭,却轻得如邻村的猫叫,传进翟小竹的耳朵里,已经是似有若无了。母亲为什么要哭,他当然知道。在他刚会摇摇晃晃走路的时候,父亲就不见了。他被那布条一样的小路牵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就当是死了——这是谁说的来着?大过年的,家家都在吃团圆饭,空中是火药的味道,只有母亲的哭声,被棉被捂住,远得就像邻村的猫叫。

我能闻到月亮的味道——翟小竹在窗口看到了月亮,它就像剪下来的一弯指甲,轻轻地浮在天上。来一阵风,就会把它吹得无影无踪吗?月亮怎么也有点腥呢?就像蛇的气味。

月亮上真的什么都没有吗?连水也没有吗?那它为什么要有一点冷冰冰的腥味呢?翟小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确定是闻到了这种冷腥味,这一定是从月亮上散发出来的,它就是月亮的味道。

父亲是什么味道呢?跟爷爷一样也有一股浓浓的烟味吗?爷爷活着的时候也是爱抽烟的,他的嘴上整天叼着烟,好像烟是他的一根小尾巴。哦不,尾巴都是长在屁股上,怎么会长在嘴上呢?爷爷给翟小竹讲过一个故事,说蛇遇到大象,嘲笑它说:“大象大象,你怎么尾巴长在脑袋上呀?我真是要笑死了!”大象抬起头大笑了几声,然后将尾巴抽打在自己身上,甩出了啪啪的声响。大象说:“你这条蛇,你才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你脑袋长在尾巴上哈哈哈!”这个故事爷爷说给翟小竹听的时候,他一边说一边笑,但是卷烟并没有从他嘴上掉下来,它只是抖动着,就像小尾巴一样抖动着。

爷爷的烟味是臭的!

后来的某一天,翟小竹突然闻到了父亲的味道。虽然父亲的影子都看不到,但是,他确定自己的鼻子,是闻到了来自遥远的父亲的味道。是的,有淡淡的烟草味,和爷爷身上的烟臭味不一样。

他沿着布条一样细长的路走,他越走越快,他跑了起来。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他听到风声呼呼。几只鸟从他身边掠过,他闻到了一点血腥味。没错,有一只鸟儿受了伤,它的一只脚被屋顶上的猫咬断了,它正在滴血。

路飘了起来。

这条路仿佛是抓在什么人手里的一根布条,它在空中舞动,它把路上的翟小竹一甩就甩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闻到了黑色摩托车的味道。这个味道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觉得很臭,但不是鸡屎臭,也不是茅坑的臭,更不像鸟儿在天空中放出的难闻的屁。

后来他觉得汽油也是难闻的。他闻到了地球内部的味道。那些流动的石油,那滚动的岩浆,那些烟一样盘旋的天然气,他闻到了它们。它们是地心的海,是地壳深处的河流,是黑暗空间里黑暗的云。

翟小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了父亲的城里,这座庞大的城市,这个像月亮一样远的地方,自己瞬间就置身其中。他是来寻找父亲的吗?可是父亲在哪里?来到这座城,父亲的味道反而被空中蒸腾着的各种气味掩埋了。

翟小竹被气味的洪流裹挟,他浮了起来,像港湾里的一只空瓶子,或者一只丢弃的鞋,和许多垃圾飘在一起。风吹过来,它们起伏着,相互挤压碰撞着。到处都是气味,它们蒸腾着、飞旋着,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但是翟小竹的鼻子,却能将纷乱的气味一缕缕分拣出来,就像他孩提时经常在阳光下耐心地数母亲的头发。阳光照在她的头上,使她的头发看上去像是金子一样。他发现了一根白发,拔下来之后却发现它其实是黑色的。都是因为阳光,从侧面照射过来,让他误将一根黑发看作是白色。他的视力远不如他的鼻子。只有鼻子才从来不会犯错。

城市里翻腾着几万种味道,它们都被翟小竹闻到了。就像他看到街道上蚂蚁一样爬行的人,那么多人,匆匆地往这边走,匆匆地往那边走,匆匆地拐弯,匆匆地在拐弯的地方消失。飘来荡去的味道,翟小竹把它们分得清清楚楚,金属的味道,水泥的味道,沥青的味道,橡胶的味道,牙齿的味道,海的味道附着在一个人额头的鳞片上,红光的味道和宝蓝色的味道,那颗每天在同一时间出现的星,有时候它会散发出清凉的味道。每个商场的气味都不一样,每个柜台的味道都是独特的,虽然它们看上去常常一样。真花和假花是不需要通过眼睛去分辨的,否则鼻子又有什么用?有的人有着好看的鼻子,鼻梁挺直,它却发出轮胎的气味。有一种与咸鱼类似的臭味,是从许多人的肚脐眼里散发出来的。他对这种臭味并不反感,因为爷爷活着的时候,就爱吃变臭了的咸鱼。还有臭豆腐、腐乳、臭苋菜梗,这些,都是爷爷钟爱的食物。爷爷的烟也是臭的,他长长的眉毛却始终没有染上臭气。每次他的眉毛抖动一下,翟小竹都闻到了一股竹子的清香。难道他是一根竹子变的?翟小竹曾经这样想。爷爷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像竹子。他死的时候,吐出最后一口气,浓烈的臭咸鱼味道里,夹杂着一缕竹叶的清香。

每页纸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

那个夏天,翟小竹在马路边捡到了一本书。他闻出了书里的一百多种味道。翻到第47 页的时候,一股眼泪的气味仿佛一只苍蝇,从纸上一跃而起。这是一滴有着腊梅花香的女人的眼泪。是的,他闻到了腊梅花和眼泪的气味,它们交织在一起,就像一朵寒冬的雪花。它为什么滴落在书页上?这一页上又写了些什么?泪是因为被纸上的内容打动才滴落下来的吗?还是那个女子手捧这本书的时候,只是随手打开它,翻到这一页?她的眼泪与书并无关系,只是她遇到了伤心的事,伤心到只能捧着书默默落泪?泪迹像一只虫子,趴在纸上。它是一只透明的虫子,被它身体压住的那个字,依然清晰可见。翟小竹不认得这个“艮”字,他先是用笔在这个字的左侧加了一个“木”,然后又擦掉,换成了“金”字旁。“根”和“银”这两个字他都认识,他父亲的名字里有个“根”字,而他的母亲名叫银娥。现在,这一滴泪,是落在了“银”字上。

此后,他每天都要读这本书。他喜欢读它,否则他也不会把它压在枕头底下。

它的每一页,都散发出不同的气味。

他读读停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念上面的字呢,还是闻它的味道。他闻到了指纹的涟漪,泛起了水雾。这是一个小巧的指印,在书页的右下角。即使是在明亮的天光下也看不清它的印迹,然而翟小竹闻出了它的气味,混杂着微汗与腊梅花的香。它浪波般一圈圈漾开去,占满了整个书页。

这本书不知道被他翻了多少遍。仿佛一个个日子被翻过去,仿佛一页页日历被撕掉。他熟悉了这本书每一页的味道,陈腐的、怪诞的,还有芳香和温暖的,以及酸的、刺鼻的气味,让这本书就像这个城市一样拥挤和喧闹。循着各种不同的气味,他走进了不同的想象,如梦境一般,既真实又恍惚。就像这个城市的许多小弄堂,它们蜿蜒在不同的地方,通向各自隐秘的角落。每条弄堂的气味也都带着自己鲜明的特点。有的就像是通往某颗星星的,黯淡的光,总是在路的尽头闪烁不定,并且荒凉。有的则蒸腾着糕点热乎乎的香气。它们像大树的根须,在黑暗的地下向不同的方向延伸,把黑暗抓紧。翟小竹认得越来越多的字,他慢慢能够把这本书上几乎所有的字都念出来,并且读懂了它们的意思。文字活动起来,行走,奔跑,舞蹈。它们在陈旧的书页上争夺阅读者的目光和意识。是的,是争夺,竭力地争夺,跟味道抢地盘。它们要把翟小竹带向更远的远方,让他摆脱气味的纠缠和羁绊,将他带向无常的人生,带向陌生的心灵,带到故事至悲至哀的核心里去。

在反复阅读这本书的时候,他的嗅觉不再那样活跃。与他所闻到的气味相比,文字的力量,显得格外强大。他被文字的流水冲刷,被叙述的河流带走,带离当时,带离他始终茫然面对的城市,把他带到不被气味困扰的地方。

翟小竹天才的嗅觉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更为惊喜的当然是马丁。

“我一定要让你成为最优秀的品酒师!”马丁说。

翟小竹第一次见到马丁的时候,他就像马丁一样,惊讶地看着对方。是的,世界上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吗?据说没有。但是,世界上怎么会有两张如此相像的面孔呢?马丁看着翟小竹,也一定像翟小竹看着他一样,仿佛是在面对镜子。他们谁都觉得,他们是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个天才!你的鼻子太灵了!”马丁对翟小竹说,“你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品酒师!我要让你做到!我一定能做到!”

马丁打开一只扁扁的大箱子,里面整齐地排列了54 只小瓶子。他神秘地打开一个,放到翟小竹鼻子边问:“这是什么味道?”翟小竹嗅了嗅,皱起眉头说:“臭袜子!”

马丁猛拍了一下翟小竹的肩膀,他拍得太重了,把翟小竹的身子拍得晃了一下。“天才啊!天才啊!”马丁嚷嚷道。

小瓶子一个个打开,一个个送到翟小竹的鼻子面前。这是烂木头的味道,这是锅巴的味道,这是山楂,这是抹布,这是蜂蜜,这是橘子,这是丁香,这是薄荷,这是茉莉花,这是青草,这是树皮,这是豆芽,这是泥巴,这是母鸡,这是咸鱼,这是铁,这是烟草,这是——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判断。

“天才!天才!”马丁的鼻子因为兴奋,红得似乎在发光。红光照耀着他的脸,也把翟小竹的面孔映红了。

世界上怎么可能只有54 种味道呢?还有鸡屎的味道,还有蛇的味道,还有书的味道,还有汗的味道,还有牙齿的味道,还有头发的味道,还有骨头的味道,还有白的味道黑的味道,还有跳蚤的味道,还有蚯蚓的味道,还有痛的味道,还有害怕的味道,还有孤独的味道,还有星星的味道月亮的味道,还有玻璃的味道,还有神秘的味道,还有死亡的味道,还有——还有那让翟小竹魂牵梦绕的腊梅花的香味。

马丁将翟小竹紧紧地抱住,他几乎要哭了起来:“天才,你不仅有一个天才的鼻子,你还是一位天才的诗人、一位哲学家!”

血液一样的红葡萄酒,在翟小竹口腔内如烟弥漫。他听到了风的声音,听到了河流的声音,听到了海的潮汐。他天才的鼻子,不光能准确分辨出不同的气味,他不光轻而易举地记住了各种气味,也对气味有着非凡的想象力。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有着无比丰富混乱的气味,每一样细微的气味都能被他的鼻子捕捉到。这是一座被气味填充了的城市,这是一个翻腾着气味的世界。葡萄酒异彩纷呈的味道,与这座城这个世界是对应的吗?这座城这个世界是由千奇百怪的气味组成的吗?那么,装进葡萄酒瓶子里的,就是这个世界的血液吗?是这个世界鲜红的河流吗?

他很快就像马丁一样,不仅能将每一口酒记住,就像记住一个词汇,就像记住一个人的脸。就像那午夜销魂的腊梅花香,就像他想象之海面上浮起的岛屿般的妖艳微笑和呻吟,那么的刻骨铭心!

他还轻松地学会了把每一口酒从嘴里吐出来,子弹般有力地射出来,准确无误地射向水缸。只到口腔为止——这是马丁的格言,也是他的口头禅。

翟小竹的鼻子通往世界。通往旧世界,法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希腊、摩尔多瓦、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通往新世界,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加拿大、智利、阿根廷、南非;也通往新疆,通往贺兰山;通往波尔多、左岸、右岸、梅多克、格拉夫、波美侯、圣埃米利永、勃艮第、夏布利、夜丘、伯恩丘、夏隆内丘、马贡、里奥哈、上里奥哈、下里奥哈,里奥哈阿拉维萨——那个“艮”字在他的生命里第二次出现。上一次是在一本书里,那本散发着陈腐的复杂气味的旧书,里面的泪迹,如一只透明的昆虫,匍匐在这个字上。它是“根”字的一半,也是“银”的一半。它是他父亲的一半,也是他母亲的一半。可是他的父亲呢?他的母亲呢?他们早就消失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偏旁可以与这个字组合?很、狠、恨、恳、痕、眼、跟、良、退、限、垠、艰、拫、泿、簋、貇、茛、哏、珢、龈、硍,还有吗?一定还有,就像世界上的酒,那红色的血液,无处不在,无所不有。

他像葡萄根一样游动,扎入黑暗的土壤。风雨的气味,泥土的气味,岁月的气味,悲伤和快乐的气味,心的气味,爱的气味,心儿破碎的气味,殉情的气味。就像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本破旧的书,里面每一个字词都精灵一样跳动,每一行字每一个段落,每一场字里行间的风暴,都会在他的呼吸中复活,每一种酒,每一种香味,酸与涩,都会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清晰地浮现。他记住了一切,那本拾来的书里的一切,酒瓶子里的一切。无数不同的字词,汇集到了这本气味混乱的书里。每一种酒,从世界不同的角落,从凄美的葡萄园,从倾斜的山坡,从干燥的垄上,从臃肿的橡木桶,从阴森的地窖,如候鸟之飞,如江河之流,如风之行,如云之飘,被翟小竹的鼻子抓到,就如兔子被鹰抓到,如鼠被猫抓到,如羚羊被豹抓到,如青蛉被蜥蜴的飞舌抓到。

“要是我能将你的鼻子割下来——”马丁的手里,那把镶着果蝇符号的伺酒师刀闪亮着,它在翟小竹面前晃动。马丁眼里的光也像刀子一样凛冽。翟小竹仿佛第一次发现马丁与自己的不同。是的,眼睛,眼睛里的光是不一样的。马丁的眼睛里,会冒出红光,不是葡萄酒的反光,而是血液的颜色、血液的光。他闻到了他目光的味道,带着一缕淡淡的腊梅花香。这是让翟小竹惆怅的香味——更令他春心暗动。

马丁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换一下鼻子!”

翟小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把自己的鼻子捂住了。好像他担心马丁真的会手起刀落,把他的鼻子割下来,然后魔术师一般安到他那张狰狞的脸上。

马丁大笑起来,他的嘴张得像鳄鱼一样大。翟小竹闻到了来自他口腔的气味,那是一种隔夜的酸腐,却又夹杂着腊梅的暗香。这要命的气味随着他的大笑,鼓风机一样热腾腾地吹出来。

“看着我,你是不是像在照镜子?”马丁因为大笑,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异样。

“我,我像我父亲!”翟小竹怯懦地说。

“可是他不见了!”翟小竹补充道。

“我也没有父亲!”马丁抱住翟小竹说。

翟小竹只是敷衍地轻轻回抱了一下。他又闻到了那要命的香气。是的,腊梅花的幽香,在马丁的拥抱中清晰地浮起来。这缕香,仿佛一根精致的缎带,一直飘进翟小竹的心里。它将他的心缠绕起来。把他的心像裹粽子一样紧紧地绕住。他觉得自己的心紧缩着,有点痛。

“波尔多,去波尔多的日子近了!”马丁松开翟小竹,满脸兴奋地说。

马丁的手机响了。翟小竹不光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更闻到了香气。仿佛气味是可以通过电话来传送的。电话那头的女声有着一股腊梅花的清香,它像一根游丝,从马丁的手机里钻出来,通过翟小竹的鼻腔,钻进去,钻进去,一直钻到他身体最隐秘的部位。这根游丝,把他提起来,吊到空中。他失去了重量,就像一朵云,就像一只气球。

翟小竹为这个香气所困扰。在这座喧嚣之城里,他鬼魂一样游走,被人声和气味之浪推着走,浮起来,沉下去,又浮起来。飘来荡去,身不由己。腊梅花的香,在萧条的冬季似乎常常能够闻到。它们有时候浓烈得就像酒。但是,翟小竹记忆中的那股幽香,其实跟真正的腊梅花还是不一样。就像透明的“酒鼻子”瓶子里装着的,难道真是跳蚤的体液吗?难道真是外婆的臭袜吗?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虽然气味相似,但那玻璃小瓶子里的,只是化学调制的气味,它是服装店里僵硬的模特,是老家土墙上褪色的明星海报,是塑料的花。而扎在他心里的那缕香,那缕腊梅的香,比腊梅还要腊梅的香,是那本偷来的书中的一滴泪,是泪中之香,是香的泪,是流着泪的香,是会流泪的香。一滴香泪。

偶然,这股异乎寻常的香,会突然在纷乱的香味之城里出现,就像它突然在马丁的电话里游丝一般逸出。翟小竹的心,就会苦涩而怅惘地收缩,并且不甘地猛跳。心在黑暗的胸腔里挣扎,振动着,敲着他这面人皮鼓。他的身体颤动着,他的手指像树叶在风中絮语一样颤动,他的头发像浪波一样起伏。他眼里的景物,这喧嚣之城的一切,都颤动起来。每个人都在无端地跳动,每辆车都在震动,每一座建筑都像皮肤瘙痒般地不安分起来。

这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既远又近,既亲切又冷漠。他要变它的陌生为熟悉,变熟悉为更熟悉;要它由远及近,近了更近;要它的冷漠和亲切成为一体,水乳交融。

马丁把翟小竹带到幻影发廊,要理发师为翟小竹剪一个和他一样的发型。

两张脸同时出现在了发廊的镜子里。谁是马丁?谁是翟小竹?两个都是翟小竹吗?哦不,不不,只能两个都是马丁。

发廊里的人都向镜子围拢过来。

“双胞胎吗?你们是双胞胎吗?”

“滚!”马丁说,“都给我滚,滚开!”

翟小竹看到了明亮镜面右上角的一点血迹。是一只跳蚤被掐死了吗?

“那就这样,我先去公司!”马丁转身的时候,翟小竹在镜子里看着他的背影。这是谁?这是他吗?我吗?翟小竹想起了自己失踪的父亲。在他记忆中,父亲的背影就是这样的,肩膀平平的,双臂夹得特别紧。如果镜子里的背影再苍老一些,从脖子到腰部略为弯曲,那么,他看上去就应该更像他的爷爷。

他坐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他正在剪子的咔嚓声中消失。吹风机呼呼的声音里,马丁浮现出来。这没什么区别,是的,镜子前的人,镜子里的人,都是马丁。马丁超越了玻璃的阻隔,无视水银涂层的存在,他自由地出入于所有的空间,比走过一扇门还要随心所欲。

他竟然在洗头的时候,闻到了那股要命的腊梅花香。

他闭起眼躺着,把头交给了那个姑娘。她的手在他的头发里像鱼一样来回穿梭。它制造泡沫。她柔软的胸部和泡沫一起把他掩埋了。他被掩埋在了腊梅花的香气里。这香气不再遥远,不再陌生,不再似有若无。它清晰而狂热,它像泡沫一样奔腾,如压着他额头的酥胸一样柔软。所有的味道都退去了,如潮之退。这座喧嚣之城,这个被无数气味充满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种气味。这气味是他的记忆,是他的想象,是他捡来的书中的一页,是那一页上的一滴泪,透明的泪迹。

他在泡沫之下哭了起来。那本书里有一段,就是属于哭泣的。那是哭的页码,哭的章节。也许所有曾经拿起那本书的人,目光扫过那一页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哭泣。凡是读过那本书的人,都在那一页久久停留,就像时光总是要在午夜停留。但是所有的哭泣都随风而逝了,唯独有一滴眼泪,在书页上留下了透明的斑点,像一只小小的昆虫——哦不,只是昆虫的一片薄翅,如果没有边缘,也许它就根本等同于无。

“马丁,马丁——”他听到了低声的呼唤,声音含糊而又细微,如梦中的呓语。

泡沫里鱼儿般滑溜的手,游向了他的面颊。灵巧的十指,抚摸起他的脸、他的鼻子、他的下巴和他的唇。手指游进他的嘴里,让他的舌头像被电击了一样,震颤传递到了全身,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她还挤捏了他的耳朵、耳垂,两个耳垂,还有耳郭。它还游进了他一只耳朵的孔洞里,仿佛它要钻进去,一直往里钻,钻进他的脑袋,钻到他身体的任何地方。

她的唇贴在他的额头上,两个人都埋进了云一样蓬松的泡沫里。她在他额头上说话,她把嘴贴在他耳朵上说话。她的发音像委屈的孩子一样,仿佛喃喃自语。“马丁,马丁,”她这么说着。

他们的嘴唇贴在了一起。“马丁,马丁——”她把“马丁”这两个字吐进他的嘴里。她用她柔软的舌头把声音送进他嘴里。可是到了他嘴里,却突然变得像石子一样坚硬冰冷。

他一跃而起。

他的头和她的头碰撞了,发出了很响的撞击声。

“怎么啦?你把我撞得眼冒金星!马丁,你怎么啦?”

马丁给翟小竹穿上他的西服,系上他的领带。甚至锃亮的皮鞋,也是他脚上脱下来的,给翟小竹穿上。鞋子小了一点。翟小竹走了两步,脚有点痛。

翟小竹的鼻子里,全都是马丁的味道。鳄鱼嘴里的酸腐,西服领口的油腻,鞋子里鸡屎的气味,领带上浮夸的香水,还有,肩上的头皮屑也是有味道的,它让翟小竹联想到蜗牛爬过墙面所留下的银色痕迹的气味。

然而,马丁身上,众多杂乱气味中,那一丝顽强的腊梅花香,却像绳子一样系住了翟小竹的神经。为此,他愿意被马丁的衣裤和鞋子将自己的身体捆住。他从没想到要抵抗马丁的颐指气使。马丁用他的气味,哦不,是他杂味中的一缕幽香,将翟小竹牢牢地捆绑了起来。

一年一度的世界品酒师大赛又将在法国波尔多举行。翟小竹将作为马丁的替身参加比赛。“你是马丁,你叫马丁,你记住了吗?”直到坐上飞往巴黎的航班,马丁还不断地提醒翟小竹。

翟小竹心不在焉。他闻到了白云的味道。深蓝的天空,它的味道与地面上的空气也不一样,它是平滑的,它流进他鼻孔里之后,是微微收缩的,不像地面上的那些味道,进入鼻腔后总是在不断地膨胀。

然而机舱里尘灰一样飞舞着其他气味,它们像阳光照射下的一群昆虫,能够让翟小竹的鼻子“看到”。它们是让鼻腔膨胀的东西。膨胀与收缩,让他禁不住打起了喷嚏,一连打了六个喷嚏。坐在翟小竹前排的一个女人,厌恶地将手捂住了鼻子。翟小竹看到了她的手,纤巧白皙的手指,指甲涂着蓝色。他却闻到了她指甲缝里耳屎的味道。

谁是马丁?翟小竹闻到了马丁这个名字的味道。54 个“酒鼻子”里可没有。那是什么味道呢?它仿佛来自遥远的年代、土地的深处。只有蛇一样嘶嘶游动的葡萄的根,才能抵达那潮湿的黑暗。马丁,马丁,他听到各种语言在叫唤着这个名字,这个属于别人的名字。

他到底是谁?是翟小竹呢,还是马丁?

如果在波尔多,有人叫唤翟小竹的名字,他一定不会答应。那不是他,那是一个乡下孩子的名字。那个名字是与鸡屎和猪圈的气味联系在一起的。那是布条一样细长道路上一滴跳蚤的血迹。那是母亲夜半猫儿叫春一样的哭泣。这里是透明的法兰西,它是陌生的。然而,它难道比井水一样冰凉的家乡以及他遥远的母亲更陌生吗?

比赛就要开始了,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在穹顶的大厅里响起。马丁对马丁说,去年演奏的是《马赛曲》,他希望今年响起的是贝多芬的《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作品第55号》。是的,他故意把《英雄交响曲》说得那么复杂。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却是要让他的替身听到。

“马丁先生,你长高了!”秃顶的肖恩先生握住翟小竹的手,朗声说道。他的脑袋,比所有的酒杯都亮。大厅的灯光,照射在众多的葡萄酒杯上,也照射在肖恩先生的光头上。翟小竹感到有些晕眩,他看到马丁正在跟一位干瘪的法国老太太说话,他手势夸张,显然无法掩饰内心的兴奋。

翟小竹的手被肖恩拉着,这个老外的手油腻腻的,散发出火腿的气味。翟小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像羞涩的少女一样,想把手从肖恩那里抽出来。

“啊肖恩先生!”马丁走了过来,他抓住了肖恩的另一只手。两个长相几乎一样的人,一左一右拉着肖恩。这使得肖恩就像是身子被一面镜子居中插入——半个肖恩加翟小竹,与另外半个肖恩加马丁,互为镜像。

“我是他的哥哥!”马丁用英语对肖恩说,“一母所生。”

肖恩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说的是法语。翟小竹知道马丁懂法语,可是,马丁却装着什么都不懂,遗憾地摊了摊手。

终于把手从肖恩那里抽了出来,翟小竹闻到了自己掌心里汗水的味道。这个味道里,还夹杂着来自肖恩的火腿味。

马丁的手和肖恩还紧紧地拉着。翟小竹突然有点紧张,他担心起来,生怕马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谁是马丁?在此刻,在法兰西的波尔多,马丁不是马丁,翟小竹才是马丁。《哥德堡变奏曲》深邃幽雅的旋律与和声,让马丁兴奋得忘乎所以。他几乎要把身边的翟小竹忽略了。

翟小竹感到了孩子一样的委屈。他是马丁啊,今天他才是马丁,而他却似乎被忽略了。需要提醒马丁吗?谁是马丁?你不是马丁,我才是马丁啊!

他什么都没说,悄悄去了洗手间。

他仿佛闻到了地球另一端的味道。那要命的腊梅花香,怎么会在如此遥远的地方出现?是幻觉吗?是他敏感的鼻子脱离了现实,嗅到了其实并不存在的味道吗?鼻子也会进入梦境吗?

翟小竹把手伸到感应龙头下面,水像巴赫的音乐一样从容地流了出来。水是无色无味的吗?谁说的?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无色无味的,所有的物质都有其独特的气味,水和空气,其实是味道最为复杂的。即使是非物质的东西,也是有味道的,比如梦想,比如记忆,比如恍惚,比如爱。

他仿佛瞬间回到了他的喧嚣之城,身处幻影洗头房。是的,水龙头仿佛连通着地球的另一端,这水来自遥远的东方,它会制造泡沫,它制造流水中灵巧的小鱼,是的,如鱼之手,在他的发浪里在他的身体上游动,鱼尾撩着他的脸颊,撩到了他的耳朵,甚至游弋至他胸前以及身体更为隐秘的部位。蒸腾着腊梅花的香。

“马丁,原来你在这里!”真正的马丁从后面搂住了翟小竹,“你生气了吗,马丁?”

是的,我是马丁,我才是马丁。

翟小竹看着镜子里自己身后的人,他是马丁吗?那么我是谁?我是马丁呀,怎么不是呢!那么,他的身后,只是自己一个虚幻的重影吧!

荣耀归于马丁,是的,波尔多的鲜花与掌声、金质的奖章,这些都只属于马丁。

究竟谁是谁虚幻的重影?这个问题在不同的人那里,答案也是不同的。

“喝吧,真喝,不要吐出来!”马丁给翟小竹的郁金香酒杯里倒了半杯碧尚拉龙1975,“今天不只是到口腔为止,喝下去吧!”

翟小竹似乎这才知道,酒这种液体,是可以用来喝的。不只是属于口腔,而可以属于咽喉和食道,属于胃和肠,属于血管,属于身体。

红色的河流奔腾,红色的风在呼啸。翟小竹醉了,他先是抱紧了马丁,然后冲进卫生间,就像抱紧马丁那样抱紧了马桶。他对着马桶哇哇呕吐,仿佛对着地球的一个洞口在大声朗诵。难道正如马丁所说,他不仅具有天才的嗅觉,他同时还是一位诗人吗?

他像是死了一次。真的是重生吗?原来重生是如此的痛苦!重生是换了一个人呢?还是原来那个人换了一个地方?一切看起来都像昨天一样,一切都没有变。可是,翟小竹却觉得天地已经变了,不再是昨天的样子。这座喧嚣之城,仿佛经过了一个生不如死生死不明的夜晚,变得安静了。所有的人、动植物和建筑,似乎都凝固起来。梦与记忆也像冬天的油脂一样不再流动,黏稠的液体已经固化。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在自己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这些问题能在镜子里找到答案吗?

镜子冰冷地明亮着,仿佛日子里的光,是由它发出的。仿佛世界就是被镜子照亮的。

“你不是马丁!”董菁菁拧了一下翟小竹的鼻子说。她拧得很重,仿佛是一把将他的鼻子拧掉了。他低眼看她的手,似乎看到她的手上拿着他的鼻子,就像拿着一个从地上捡起来的肮脏的纸团。

他竟然闻不到一丝腊梅花香。难道她的双手不再是洗头膏泡沫里的两尾小鱼?难道她柔软的胸部,原来只是虚伪的填充物?他把她从怀里推开,“你不是董菁菁!”他说。

“你先说,你到底是不是马丁?”

不重要,这已经不重要了!翟小竹突然明白,他此刻应该被腊梅花香包围,他的身体此刻应该是埋在这种幽香里。这座城市,一定依然蒸腾缠绕着无数气味,被正常的气味和奇怪的气味充满。什么都没有变,而是他的鼻子变了!

就像一双眼睛突然失明,他的鼻子已经形同虚设。它不光闻不到腊梅花的香,任何气味都闻不到了。好像他的鼻子真的已经没了,被她拧了下来,像一个沾着鼻涕的纸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如果她现在把手边的煤气罐打开,他也不会有丝毫的察觉。

据说听力消失的人,他的内心,会一下子比世界还要安静。他的视力会增长一倍、数倍,甚至无穷倍。他能看到往日目力不及之处,远的更远的,细微的更细微的,乃至遥远的过去以及微茫的将来。

那么丧失了记忆的人呢?他会有重生般的欣喜和痛苦吗?

翟小竹的鼻子不再像一个鬼魂,一场冒犯了死亡的大醉使他的嗅觉彻底丧失了。就像一个古老的山洞,因了一次地震,被巨石堵死,或者说抹平了。臭豆腐的热气,不再属于这座城市,来自下水道的腐臭,已经和各种香水一样平等,甚至和腊梅花的冷香也别无二致了。所有的气味都被一场横扫的西风带走,带到了太平洋和印度洋,在大浪里被惊天的泡沫焚烧,被海水卷入史前的黑暗。

他应该像失聪者一样陷入无边的宁静吗?他应该像获得重生一样洁净而清新吗?

他像是一下子变成了一具空洞的躯壳。从幻影洗头房的玻璃门里出来,一脚踏入陌生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哪里是左哪里是右?哪里又是前方?

“我想请你把我的鼻子割下来!”在整容医院,马丁认真地说。

医生说:“你是要整鼻子吗?”

马丁说:“我想换一个鼻子。”

医生说:“我们只能给你整形。把你的鼻梁垫高,让你的鼻翼更丰满,让它看上去跟鹿晗一样帅气性感。”

“我要换一个鼻子。你先把它割下来!”

“我们干不了这个!”医生警惕地站起来,做出随时躲避马丁攻击的准备,“再说,要换你也先得把鼻子拿来。”

“我会拿给你的!”马丁咬着牙说,“我要那个鼻子,有了那个鼻子,我就能闻出每一种葡萄的味道,能闻出风的味道、雨的味道、土的味道、岩石的味道、矿物的味道、微生物的味道、根的味道。我要闻到年的味道、月份的味道、采摘葡萄的手的味道、橡木桐上虫子爬过的味道、酿酒师身上的烟草味、他身上姑娘的味道,还有他梦的味道。”

医生惊恐地站起来,手上拿着笔,就像持着一柄短剑。“来人!来人!”他大声喊道。

马丁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猛地一推。医生一屁股坐回了他的椅子。他白大褂上的一颗纽扣被拉了下来,子弹一样射到天花板上。

“我说过多少遍了,打开软木塞的时候不要发出声音!难道当众放屁是一名侍酒师应有的风度和教养吗?”马丁冷笑着对医生说。

门口出现了两个年轻的护士,她们就像白色的蒸汽一样要涌进医生办公室里来。马丁推开了她们。他拨开蒸汽,大步地走了。他的皮鞋在整形医院的走廊里,发出很响的嗒嗒嗒的声音。

“这里是整形医院,不是精神病院!”医生冲着马丁的背影说。他说得一点都不大声,只能让两名护士和他自己听见。

“要报警吗?”一名护士问。

医生惊魂未定地说:“记住他,记住这个人!不要再让他踏进来半步!”

“嗯哪,”另一名护士说,“再看见他来,就马上打电话报警!”

小时候母亲每次给翟小竹剪指甲都会喃喃道:“长得太快了太快了!三天不剪就成野人了!有力长发无力长甲,指甲长得这么快,你的力气跑哪里去了?力气要跑到头发上去呀,不要跑到指甲上来呀!”翟小竹早就习惯了母亲的这种喃喃自语,他不想力气应该往哪儿去,也不想自己算不算有力气,他只是闻到了自己肚脐眼的气味。他有用手指头抠肚脐的习惯,他觉得自己的食指不仅掏出了肚脐眼里的污垢,它还能伸进去,一直伸进肚子里去,触到自己的肠子,触到自己的肝和心。

“那不痛啊?你这个怪人!”董菁菁说。

她捂住肚子,不让翟小竹看到她的肚脐眼。他却用力拉开她的手,把鼻子贴到了她的肚皮上。他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听到了风声,听到了母亲从前的喃喃声。可是他闻不到,没有咸鱼一样的臭气,也没有少女肌肤的暖香,什么气味都没有。

“别闻了,肚脐眼有什么好闻的?我来帮你剪指甲吧,你的指甲真长,划痛我了!”

翟小竹像孩子一样,乖乖地把手交给董菁菁。咔嗒,咔嗒,指甲剪发出脆脆的声响。

“就像一弯月亮!”她说。

他瞥了一眼她手心里剪下来的指甲,觉得真像,就像一弯月亮。新月还是残月呢?

她轻轻地说:“我听说,人的指甲长出来多长,月亮就离开地球多远。”

翟小竹说:“那剪掉了指甲,月亮会回来这么多吗?”

董菁菁抬起她的大眼睛,看着翟小竹说:“你是真傻还是装的?宇宙还在膨胀,所有的星星都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也离它们一天比一天远。月亮也在离我们而去,它走远了怎么会走回来呢?除非到了宇宙开始收缩的那一天!”

这样的话,竟然是从这样一个女孩的嘴里说出来,翟小竹忽然觉得自己是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姑娘。这个洗头房的女孩,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孩。虽然自己的鼻子已经闻不到任何气味,但是,他知道,她的全身,一定散发出腊梅花的香。她就是一朵腊梅花。

想到她只是马丁的女朋友,翟小竹心里好难受。我是马丁吗?他问自己。就像董菁菁无数次这么问他。“你是马丁吗?你真的是马丁吗?你不是马丁!”每当她这么问他,他都觉得害怕。好在她只是问问,只是这么说,她似乎并没有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有一次,她生气地推开了他。更多的时候,她似乎一点都不怀疑他,她觉得他就是马丁。也许,她知道他不是马丁,但她不在乎,他到底是不是马丁对她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要是我一辈子都不剪指甲,那就能知道月亮从我生下来到死它到底走了有多远。”翟小竹说。

董菁菁笑了,指着窗外说:“你要是一辈子都不剪,你的指甲会有多长呀!长得像一座长江大桥,从这里通到那里!”

“但是不对呀!”翟小竹说,“我的指甲长这么快,你的指甲长得慢,那月亮到底走多远呢?”

董菁菁说:“你的月亮和我的月亮不一样!”

“有两个月亮吗?”

“你真是个傻瓜。一个大傻瓜!”

董菁菁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塑料纸包,说:“我给你吃一样东西。”

“是什么?”见她样子很神秘,翟小竹有点吃惊。

“我会害你吗?不会是毒药,放心吧!”董菁菁嘻嘻地笑着说,“但是你要闭上眼!”

翟小竹看着她手上的塑料纸包,以为是个安全套。他的脸一下子热了,血液流动的声音似乎自己都能听到。

“闭上眼!不许睁开啊!”她命令道,“对对,把嘴张开,头仰起来一点,对对,就这样!”

塑料纸包里的粉末倒进翟小竹的嘴里,他差一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粉末进到他的嘴里,就像盐撒进了油锅里。它们在他的嘴里炸开了,发出刺啦啦的响。

他想把它们吐掉,嘴却被她紧紧地捂住了。

他感到恐惧,挣扎着要拿掉她的手。可她力气不小,而且显然是有备而来。她捂着他的嘴,紧紧地捂着,直到他嘴里粉末的沸腾平息下来。

“这是跳跳糖,好玩吧?傻瓜!”她笑得那样开心。她拉开抽屉,又取出一包,撕开倒进自己嘴里。她把嘴凑近翟小竹,把张开的嘴送到他面前。

他看清楚了,一些细小的精灵在她的舌头上跳动,就像一群跳蚤。它们又似乎闪亮着,像星星或者萤火虫,在她口腔的夜空中闪烁跳荡。它们发出刺啦啦的声音,仿佛还冒出白烟。

原来这是糖啊!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糖?它们还没有在她嘴里完全平息下来,他就抱紧了她,亲吻她。他不知道甜是他自己嘴里的呢,还是来自她的口腔。他不知道跳动的是那神奇的粉末呢,还是他们的舌头。

要是永远这样抱着多好啊!要是这样抱着一万年多好啊!就这样抱着,让指甲只管去长。指甲一毫米一毫米长着,月亮一毫米一毫米离我们远去。宇宙越来越大,大到无穷大。然后终于有一天,宇宙不想再大了,它就开始变小。所有的星星就开始靠近。月亮也变得离地球越来越近。那么长长的指甲,会自己缩短吗?不管星星是远是近,不管指甲是长是短,他们这样抱着就好。只要这样抱着,就不管宇宙是膨胀还是收缩。

要是自己真是马丁该多好啊!要是世界上没有马丁多好啊!哦不,要是没有马丁,也就没有了董菁菁!想到这一切都是拜马丁所赐,而这一切又都本不该属于自己,他只是偷了马丁的东西,他只是冒马丁之名偷得这暂时的欢愉,翟小竹的心,突然从自己的胸腔里飞了出去,像一颗流星,在黑暗的夜空中坠落,坠落。它最后会落在地球上吗?落在荒凉的沙漠,还是寂寥的大海?

马丁不再把自己的西装给翟小竹穿,他买了一套新的,连领带都是新的。他让翟小竹穿上,亲自给他系上领带。他像一位父亲,耐心而慈祥地为翟小竹系了三次领带,这才满意地打了一个响指,同时嘴里说了一个OK。

打领带的时候,他们靠得那样近。有一次,马丁的鼻子,几乎碰到了翟小竹的下巴。马丁的嘴半张着,热气呼出来吹在翟小竹的脸颊上和颈项里,让他感到痒痒的。但是,他闻不到他的气味。那往日有着雪茄味和陈腐牙齿味道的浊气,对此刻的翟小竹来说,就像月亮一样遥远——哦不,之前,即使是月亮的味道,翟小竹也能闻到。他甚至觉得自己有时候是闻得到金星的味道的——无论它出现在黄昏还是清晨,只要他抬头看见它,孤零零亮晶晶地挂在天空,他就仿佛闻到了这颗星星清凉的味道,就像一颗薄荷糖。

最后马丁把那枚ESW 徽章很郑重地别在翟小竹胸前。后者低头看了一眼徽章:皇冠下面的葡萄酒杯里装了半杯酒。翟小竹突然一阵反胃——那场大醉的痛苦只要他一想起来,就会犯晕。

“在我看来,烟台比波尔多更加重要!”马丁像父亲一样严肃地叮咛道,“你记住了,你一定要赢——哦不,是我一定要赢!”

翟小竹茫然地走进比赛大厅。他只看到炫目的灯光,只听到走调的音乐——虽然一切似乎都是富贵而华丽的。闻不到这个世界的气味,对他来说,就像是悬浮在空中一样,身体失去了重量,上下左右东西南北都混乱模糊了,并且自己的味觉好像也出了问题。难道说,味蕾是受着鼻子控制的吗?真是笑话!难道说一口酒含在嘴里,是需要由鼻子来辨别吗?酒不是进口腔而是吸进了鼻孔里了吗?

弦乐根本没有了它固有的优雅,水晶吊灯的光线也丝毫都不柔和。大厅里衣着讲究的男男女女,在翟小竹眼里,一点都不光鲜,反而像虫子一样丑陋——他们比沙滩上那些臃肿奇怪的裸体更加丑陋。

翟小竹的答案引起了一阵阵哄笑。是的,他几乎每一种评判都是错的,荒唐得令人吃惊。他的内心已经不再慌乱,镇定得就像是在看一出闹剧。所有的细节,都只是一部戏,跟自己没有关系。他也只是一个看客,和那些笑得五官挪位变形的人们一样,在看一个笑话。看这个穿着崭新西服的马丁,如何滑稽地演出,他在华丽的灯光下,在室内乐的吹拂下,在衣着光鲜华贵的男女之间,怎样笨拙愚蠢,怎样被嘲笑到像一个小丑。他甚至感受到了内心的快意。捣乱,破坏,报复,仿佛这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在为他喝彩。所有的人,还有那灯光,还有那弦乐,都是他的演员,都是他的助手,都是他邪恶的力量。大家一起嗨起来、笑起来、嘘起来,让那个马丁出丑,“去死吧马丁!”“操蛋的马丁!”这些话从人们的嘴里吐出来,在琴弓下流泻出来。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进了车里,马丁一把抓住翟小竹的领带,咬牙切齿地说。

领带拉得是那样的紧。翟小竹觉得,他的脖子里是套着一根绳索,它正被马丁越拉越紧。他感到呼吸局促,感到胸闷。但是马丁的手还在使劲,领带还在继续勒紧。他不仅说不了话,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快要窒息了。

翟小竹忽然觉得自己像风筝一样要飞起来了。那是多么的轻盈呀!风是那样的强劲,可以将地上所有的东西吹起来。风是透明清凉的,呼呼地吹走了马丁呼出来的浊气,同时也把遥远的腊梅花香带了过来。幽雅的香,推开了山石一样沉重的门,悄然钻进翟小竹的鼻孔,一直抵达他的脑门,抵达他的肺腑,抵达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毛细血管。

他似乎还闻到了死亡的气味。死是什么气味?54 个酒鼻子里没有,真的没有。但是在这座喧嚣之城,它像其他气味一样,同样到处弥漫着。这气味对翟小竹来说一点都不陌生。它是一种锈迹的气味——哦不,那可是血的味道。死亡远比血液的味道要复杂得多,锈迹中还伴有蚯蚓一样的腥味,还有子宫的味道,还有玻璃瓶破碎的声音——是的,许多味道其实是伴随着声音的,或者说常常借助声音来呈现。

翟小竹飘起来了。他的皮鞋被大风吹到了马丁的脸上。鞋跟在马丁的额头上砸出了很大的声响。他听到了马丁的叫声。这叫声跟刚才大厅里的哄笑声一样滑稽可笑。马丁松开了领带。翟小竹闻到了血腥味,没错,就是血的味道。马丁的鼻子淌血了,难道它也被翟小竹的皮鞋踹中了吗?

“你这头猪!”马丁把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抹得到处都是。血在他白得耀眼的衬衣领子上是那样的刺眼,比一枚ESW徽章可要醒目多了。

翟小竹忍不住大笑起来。倒不是因为把马丁踢成这样而高兴,他是为自己又能闻到生活的气味而欣喜若狂。鼻子又回来了,又成了他的鼻子,不再只是他脸上形同虚设的一件东西。这座城市又回来了,这个世界又回来了。它是喧哗之城,它是被各种气味充斥的世界。它又回到了他的生命中。各种各样的气味,甜蜜芳香醉人的味道,腥的臭的辣的腐朽的味道,以及各种莫名其妙的味道,都回来了。它们仿佛突然推门而入的失踪亲人,给他以惊喜,让他激动得眼泪都要奔涌而出了!

……

(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08期)

【荆歌,号累翁,小说家,画家。苏州人,1990 年代开始小说创作,曾受邀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选“中国小说50 强丛书”。近年出版有《诗巷不忧伤》《他们的塔》《音乐课》《记忆开出花来》等多部少儿长篇小说。曾在杭州、苏州、宁波、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作品多次获紫金山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