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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1年第8期|胡弦:尽头的颜色
来源:《上海文学》2021年第8期 | 胡弦  2021年08月27日08:32

泉州记

一艘船在大海上航行。

一艘船建造过一座城。

 

一个人画过大海:一个开花的大海。

当他从船上下来,就把那大海

藏了起来:画布上,

色块离开了形象。

 

船是瞬间,色块破译了那瞬间。

时间反对形象,但桥下的江

像条鱼,一到夏天就呼吸急促。

——桥孔仿佛不够用。

 

一艘船仍在大海上航行。

一艘船认为,自己必须航行。

一个人继续画画,画涨潮的江,

像画一条在变大的鱼。

 

伊瓜苏瀑布﹡

有些国家能管好它脆弱的地壳,

没有一种笔画能限制住发声的方式。

对于被命名,事物无知觉:流水

对正穿越的国境线无知觉。唯有当它

把身体突然出让给悬崖的时候,

才像一切都错了:河床消失,

雪白瀑布像抽走了内容的语言,轰鸣着,

一瞬间摆脱了

所有叙述,落向等待已久的深喉。

(﹡ 该瀑布是世界上最宽的瀑布,位于阿根廷与巴西边界上。)

 

夕 阳

1

它已快落到地平线上,

不刺眼,不响亮,几乎是幸福的,像个

孤独的王在天边伫立,

体内,金色骨架泛着温和的光。

嶙峋尊严,低吼,性爱过后晚霞般

散失的温度……

无声,鬃毛披拂,渐渐黯淡,

开始领受奇异的宁静。

2

曾经它是一幅画,

挂在客厅的墙上,

连同光线下的田畴和小镇。

那时,它面色柔和,不管理大地,

只照看一个几平米的客厅。

有时灯灭了,它呆在黑暗里,

让发光像一件记忆中的事。

现在,列车在飞驰,地平线在晃动,

我想起那面墙壁,仿佛

晃动着,从消逝的年代中回来了。

 

下雪了

下雪了,纷纷扬扬。

无论你有过怎样的幸福和烦恼,

现在是雪的纷纷扬扬。

 

下雪了。有人曾谈论雪,

雪,像是从一场谈话里落下的。

它落进行人的背影里,缓解了

又一个时代的痉挛症。

 

下雪了。雪,前语言的状态。

而一根树枝,

像个正在诞生的细小词节。

 

雪落着,人间没有隐喻,

浪漫是件不体面的事。

——我暗恋过你,这暗恋,

像人类没有能力处理好的感情。

 

雪在落,世界慢慢变白,

我们和雪在一起。我们的屋顶

已再次得到确认。

 

霜 降

洞穴内,

狼把捕来的兔子摆放整齐。

天冷了,它是残忍的,

也是感恩的。

 

枯莲蓬如铁铸,

鱼脊上的花纹变淡了。

我们已知道了该怎样生活。

 

瓦片上有霜,枫叶上有霜,

清晨,缘于颜料那古老的冲动,

大地像一座美术馆的墙。

 

缘于赞美,空气里的水

每天在窗玻璃上开花一次;

缘于赞美里永恒的律令,

飞行的大雁又排成了一行。

 

沉默个体

伫立在集体的喧哗中。

——它有了位置感,但并不清楚

一首诗里发生的事。

 

它倾向于认为:这是个尚未

组合好的国度,充斥着

说谎者、小丑、倒卖诗意的阉人……

当有人朗诵,它倾听

那声音和其它声音的关系。

 

——只能感到一个抽象的空间:

自我从未改变,而世界

正通过一首诗在分行,

并从身边呼啸而去。

 

星 空

我们站在星空下。而据说,

这星空是假的:光,来自亿万年前,

发光的星体却早已消失。

 

——是纯粹的回忆在旅行;是一束

不停行走的光,

在描述星体原来的样子。而且,

 

它太快了,意识不到和我们相遇,

所以,它并不懂得什么叫此刻;

所以,回忆不能用于呼喊,

肉眼不能用于观察,

天文望远镜在独自眺望:它因

望得太远像一件

遗落在我们身边的物品。

 

所以,宇宙没有尽头,因为光在回忆,

所以,我们称之为浩瀚或世界的东西,

只是某种能够用来目睹的感情。

 

东浦记

1

青山平安,龙虎藏于古寺,

幸福的映象,是小镇上的一只梅花扣。

有人在整理红绸,手指

被风俗缠住;

花轿,是个老故事失而复得的结局。

2

最美莫过夏日,

海浪卷起,一层层……

心灵也曾这样不知疲倦,不停歇。

最美莫过登上高高山岩,

望着晨雾,望着远方,

看大海带着预感在排浪中奔波。

3

夕晖如雪,心灵没有言辞。

站在石桥上

看流水如药,看夕阳可入药。

瓦肆内,曾有个人歌唱,现在,

廊柱在回忆她的歌唱。

花瓣落向针尖,星空去而复返,

海滩上细沙无数。

4

红烛肥美,方壶尚温,

老家具有轻微的嗜睡症。

——多少福祉流动,

在岁月愈陷愈深的内部。

亘古春夜,风暴栖身于古谱

无人能解的残局中。

一天,又从颤动的镜面那里开始了。

轻寒中打开院门的,

是枯枝,和身段婀娜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