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城》2021年第4期|刘云芳:矿工的妻子(节选)
来源:《长城》2021年第4期 | 刘云芳  2021年08月24日14:39

刘云芳,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涯》《散文》《散文选刊》《文艺报》《儿童文学》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并获孙犁文学奖、河北文艺贡献奖、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等奖项。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给树把脉的人》,长篇童话《奔跑的树枝马》《老树洞婆婆的故事》。

 

矿工的妻子(节选)

◎ 刘云芳

她端坐在对面,全然不像原来那般琐碎。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邻居之间的不睦、女儿们的近况都没有提及。她不住地讲起如何养生,如何按摩穴位以及各种所谓的健康常识。那些知识庞杂,各种名词在舌尖上“乱炖”,听起来很能唬人。某一刻,我怀疑自己不是来看望表姐,而是在观看某个保健节目。但上次来,她还是个病恹恹的村妇,农忙时回山村耕种庄稼,平时租住在这小镇上,吃完饭,放下筷子,便上了炕,去梦里游荡。

我侧过脸,看见旁边的高低柜里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一年前我来时,那里装的是碗筷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调料。而且,一聊天,她总是不停地讲梦,像一遍遍往墙上糊纸似的。她说,梦里的炕很大,很温暖。父母躺在她的两侧,都在酣睡。她大约只有十岁,或者更小,就那样躺着,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动了时间,一不小心就长大了。她也总叹着气说,一次也没梦见过我们那个村子。我想,她或许想说的不是我们那个叫罗家圪垛的村子,而是她的先夫福七。接着,她说,她也没梦见过再嫁之后的生活。好像这之后的日子是从另一个人的命运里嫁接而来的。

表姐二十岁那年就嫁到了我们村。她的先夫福七除了种地之外,还牧放着一群羊,后来矿石沟红火了,挣钱多,他便随了大流,去挖矿。而她也随之变成了一名矿工的妻子。福七在矿石沟遇难之后,她才改嫁到河那边的山村里。自此,我们隔得远了。但每年回乡,我还是会去看看她。父亲开着机动三轮车,下山、过河、再翻山,这一路要走上两三个小时。车身颠簸着,山石起伏,顶着枚太阳,像是这座山在颠乒乓球。

前几年,表姐还住在山区,后来,那村子空了,他们便搬到山下的小镇。现在这套老三居是租来的。她说,那些药真是神了,吃完后,把她的困乏全部赶走,身体竟然跟打了气似的,越来越有劲儿,甚至还胖了好些斤。说着,她去扯肚子上的赘肉。而半年前,她在微信里用同样的口气向我推荐过一款洗脚盆,说双脚伸进去,人能舒服得飞上天。关键是,盆里的水渐渐就变成了黑色,那是体内的毒素排出来了。她说得玄乎,又说很多像我母亲一样得了脑出血半身不遂的人都治好了,没事还能去镇上赶赶集。我知道这盆子是假的,便劝她别上当,可她却并不理会。

没过多久,母亲忽然打来电话,说多年没回过村子的表姐竟然去看她了。想到表姐回村后,原本被淹没掉的一切记忆又扑面而来,她必定是要难过一场的吧。而母亲接下来却说,表姐给她推荐一种椅子,光是坐坐便能打通筋脉,让母亲沉睡多年的半边身体苏醒过来。母亲转述表姐向她推荐椅子的话语,跟曾经向我推销盆子的套路如出一辙,依旧是包治百病。她建议母亲买一把,虽然要上万元,但通过她依旧可以得到很大优惠。她说她自己就买了一把,给改嫁后的丈夫治好了腰疼。她甚至给母亲出主意,让我和弟弟一起出钱买这椅子,她愿意分担三千块。她的这次回村和慷慨让母亲感动,因此才特意打来电话。就在母亲激动的声音里,弟弟发来了跟表姐聊天的截屏。弟弟向表姐提出借她买的那把椅子一用,如果有效,愿意给她三倍的价钱。结果表姐当即就翻了脸,并且说,这椅子是自己买的,为的是家人的健康,与别人无关。我看到“别人”这个词,感觉格外扎心。想起当年母亲为她以及她的孩子付出的种种,真不是滋味。

但这次回乡之后,我看到那套唯一属于她的房子像时间标本一样,停泊在我家房顶的斜上方。清晨,我倒垃圾回来,能看到它。晚上,我从厕所回来,满天星斗闪烁,周围的树木在风里摇晃着,让我觉得这房子是一艘神秘的时间之船。我还是忍不住让父亲带我去看她。可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个“大夫”。她往上推推那副新配的眼镜,背后两幅“医德高超”“妙手回春”的匾红得刺眼。她说,那是患者亲自送的,他们有的肾阴虚,有的湿气重,在她的调理之下,都好了。她反复说着百会、太阳等穴位,又说着那些保健品如何好。这两者之间似乎没什么关系,后来,我终于明白,她是花几万块钱代理了一家人参保健品,在手机上的照片里,我看见她跟那些同行们一起互动的场面,几十个男男女女团在一起,做着某个网络上流行的花朵的造型,她在他们中间是那样羞涩,她像说神仙一样,说着这家企业的创始人,目光里流露出崇拜来。沙发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笔记本,那里记着她歪歪扭扭写下的字。她原本没怎么上过学,因而从这字体里便能想象到她书写它们时是如何地艰难。但她心里的“神仙”是别人不能说的,一旦谁说这是骗局,她当即就翻出那个公司的公众号给你看。在她眼里,网络上是没有虚假的。假的怎么能放到网上呢。她总这样说。

这一天,无论我聊哪个家常话题,都会被她调整方向,然后扯到医疗保健上来。

表姐掀开门帘要去屋里拿一个什么东西,在我的意识里,这一掀就掀到了二十多年前。也是一个红色的门帘,从一旁的缝隙里总是忽然就伸进一张黑长的骡子脸来。它一边往里看,一边不住喷鼻子,接着,扫视一圈,又跟我对视片刻,大概觉得无趣,不一会儿,便把脸收了回去。那间屋子很小,一套皮沙发就已经摆满了,门后放着洗脸盆架。一套当时时兴的组合柜挤在沙发后边,想要开柜子下端的门,须得把笨重的沙发搬开。两个刷了白漆的木柜就只能并排放到炕上了。

我环顾她现在租住的这三间老屋,其实也不比当年好多少,只是堂屋里没有牲口罢了。即便原来那样养着骡子的房子,后来也不属于他们了。有段时间,婆婆隔三岔五来找,让他们搬出去。福七一共兄弟八个,而这间房子不过是兄弟们轮流娶妻的住所,从老大到老七都是这么过来的,下一个要结婚,上一个就得赶紧搬出去。可是,能搬哪儿呢?福七头疼得很,几乎就要去南坡老院里挖窑洞了。最后划拉来算计去,一拍大腿,学校旁边不是有间空房子吗!

房子的主人进城工作后就没再回来。福七托了好多人才跟人家联系上。对方捎来话儿说,钥匙早丢了,你自己撬了门,住进去就行。表姐那时刚生下二女儿,身材干瘦,也没有多少奶水。福七只好买来只奶羊,拴在香椿树下,远远看去,像在树上拴了一大朵白棉花。

多年不住人的房子到处都是蚂蚁洞,一下雨,炕上、地上就摆满了大盆小盆。许多个雨夜,我们都会忽然听到一阵急切的敲门声。表姐和福七带着一身雨气就进了门,把两个孩子放到炕上,奶羊的绳子交到我父母手里,便赶紧走了,生怕粮食、被褥都让雨水给泡了。在多个连雨天的浸泡之下,盖房子的梦想与粮食一起发芽了。表姐一闲下来就想,要是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那多好啊。福七当然也想。他从一出生就挤在满是人的炕上,做梦都想住得宽敞。

福七决定去挖矿。比起村里人其他行当的收入,挖矿来钱太快了,到了矿石沟,在哪个犄角旮旯挖几铲子下去,都能冒出红色或者黄色的矿渣,再往下挖,便是矿石了。拉到山下,立马就能换成现钱。他们家的日子很快有了起色,买了电视,又买了三轮车。男人们去挖矿,女人们多在家里做饭,照顾老人、孩子。谁也想不到瘦弱的表姐会出现在矿石沟。她要剔除泥沙,从大山的“肉身”里挖出矿石——这硬骨头来,但她的力气太小了,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它们。她能做的只有往外运矿,使劲往前拉,但那筐却怎么也拉不动。福七说,你放下,快回去吧。她却摇头,说,我能干。福七一点点从筐里搬出矿石,直到筐下边的轱辘动起来。她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拉,每一次,都像是驮着盖房子的愿望前行,这愿望太沉重了。

后来,表姐竟然学会了开三轮。在盘山道上开车,步步都是悬崖,但她硬是敢开着三轮上下山。村里的女人们都嬉笑着说,这哪里还是个女人!

他们努力了几年,才准备盖房子。可是,钱依旧不够。又是凑又是借,终于竣了工。房子盖好都是先要放一放,通一通风的,他们倒好,潮气还没散尽,就急匆匆搬了进去。那时,我已经住校,星期天回村之后去新房里看他们。锅里冒出的水蒸气与屋里未装修的墙上的灰融为一体。他们一家人的欢笑,从这团灰里冒出来。福七边往嘴里扒拉面,边说,先挣一年钱,把欠别人的钱还上,再挣钱装修房子……后来,我随表姐去客厅看,才发现,地上完全没有处理过,还是泥土地呢。我们开玩笑,你们干脆就别铺地砖,直接种菜得了。结果,福七真就在客厅地里种了辣椒。表姐看见,笑坏了,说你咋不挖鱼塘呢。福七说,挖啥鱼塘?给你挖个游泳池,那才阔气呢。

福七学着别人在三轮车的左侧焊了工具箱,表姐用布头拼了个布垫,又缝上两根细绳,绑在工具箱上,便成了她的专座。他俩总是一前一后坐着,顺着盘山道一路向下,去往镇上。到了山下,道路紧贴着河岸,河谷里的大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向脑后,两张笑脸完整地露出来。那个时期的表姐是我们村最受苦的女人,但又是我们村最幸福的女人。人们第一次看见,苦和甜在一个人的身上联系得如此紧密。改嫁后,我再也没见她那么辛劳过,但,再也没见她那样笑过。

那天一早,表姐就来敲我家的门,说福七一晚上没回,让我父亲赶紧去矿石沟看看。父亲钻进那低矮的矿洞里,他手里的矿灯几乎要被熄灭,一股异样的气息围着灯纠缠,父亲顿时觉得阴冷。接着,在宽阔处,他看到有人躺在那里,先喊了几声,没有人应,这才拎起灯照了照,正是福七,早已经没了鼻息。而前边躺着另一个,是跟他一起挖矿的搭档。

两个年轻人丧命,好像一下子打掉了村庄的两颗门牙,那些日子,整个村庄都提不起精神来。

表姐在村口的麦地里哭了又哭,直到被人硬架着回了家。院子里摆了福七的照片,是从结婚证上翻拍下来的,那照片多么刺眼,扎得每个人都眼睛发酸。照片前供着各种吃食,两个孩子披麻戴孝,依次跪下去。表姐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把福七装进棺材,又如何扬起一锨锨土将他掩埋的,以至于此后的每一次,她一看见小土包,就觉得胸口闷得慌。

好多天之后,母亲进了他们的院子,门是虚掩着的,屋里却没人,又跑去厕所看,也没有。等她重新回到屋子,忽然听到一旁的水缸里有动静。母亲掀开水缸上的盖子,缸里一片黑色的头发在水面浮起,像一朵黑色的花,母亲从缸里把她拉起来,猛烈地拍她的后背,等她大口大口吐完水,忽然一巴掌甩了过去。接着,便大哭起来。

母亲命我陪她,其实也是看着她,怕她做傻 事。

我跟她去地里摘豆角,一旁响起三轮车的声响,她忽然就跑了,一直跑到了地垄上。自言自语,去挖矿了,他们又去挖矿了。

是啊,人们用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来消化两个青年死于矿石沟的事实。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男人女人们谈论的都是生命与生活的抵抗,孰重孰轻,讨论来讨论去也没有结果。但日子是要继续的,有的人去找别的活干,或者去好几座山那边的国营煤窑。可是没几天,便不再去了,光在路上就得耽误好几个小时。而且挣的那点钱,完全满足不了他们已经被矿石撑大的胃口。

表姐跑到地垄边,便直接跳了下去。她疯了一般追着三轮车奔跑。我紧跟着,都来不及拎上菜篮子。她要去矿石沟。

我之前是去过矿石沟的,很小的时候,我跟着母亲在这里放过牛。那时,矿石沟偶然裸露在外的红色、黑褐色的矿渣与绿色的植物融为一体,是一种独特的风景。可是没几年的时间,这里被人们私自开采,处处都是矿洞,从悬崖上往下看,红色的残渣一直向下,像一道血色的瀑布。

表姐站在大石堆那里就愣住了。烟头、脚印和一些垃圾在这里显得拥挤而杂乱,往昔的记忆一点点泛上来。旁边插着的高香正燃着,人们祈求神灵的愿望好像还没有飘远,微风把准备上升的青烟渐渐吹散了。那是矿工们在开工之前敬了山神。山坡上,村里有个放羊人在唱歌,那歌声悠扬、宁静,好像是从天上流下来的。表姐忽然坐在石头上哭起来。

后来,表姐哭也哭不出来了。

小院里,喇叭花爬满了她家的墙头,似乎也想探听一个新晋寡妇的消息。她懊恼不已地凑到我眼前,问,你快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变成两口枯井了?我闻见一股来自口腔的难闻的气味。还没等我回答,她就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了。她喂牛,喂猪,喂鸡。在一个破门板上用力剁野菜,好像剁什么看不见的仇敌似的,从头到脚发着狠。最终,她头发松乱,浑身颤抖,喘着粗气,败下阵来。

她会把后门打开。春天,我离开村庄时,那棵捧着大片白花的树,秋天归来时已经戴了满头的梨子。这一开一合之间,仿佛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她时常忽然站起,嘴里说,福七快从矿上回来了。然后匆匆忙跑去做饭。不一会儿,一碗冒着热气的手擀面就做好了,她一脸喜悦地端过来,却发现沙发上坐的是我。她先是愣一下,然后说,你……吃吧!

最难的是有人来要账。她从柜子里拿出过两次钱,那是福七下葬那天别人随的礼。再来人,她便什么也拿不出了。人们一开始还好言追问,到后来说的话就越来越难听,你才二十八,哪里守得住?过几天你改嫁了,我们上哪儿找人去?

表姐一开始还解释,还保证。到后来,一句话也不说了。她坐在后院的梨树下紧闭嘴巴。那时,树叶开始被秋风染红,叶子一片片掉到她脚边,头上。后院的鸡咕咕叫着,猪哼哼着。人们在屋子里拥挤着嚷嚷,你一句我一句。似乎生活的全部就是这一场场的催逼。

我把父母叫来,两个孩子也跟了来。母亲本意是想,这些原本是亲戚朋友的人能看在幼小的孩子面儿上,说,缓一缓。但人一多,你一句,我一句,孩子们的声音便被淹没了。他们猜测着我表姐后半辈子的各种命运。他们都见多识广,看到过别的村子里,男人死在煤窑上的媳妇当时也要死要活,可过不久都一个个嫁人了。何况那些女人还有煤窑上的抚恤金,而福七是私自开矿没的,没人给表姐半分钱,不改嫁,怎么养活几个娃?况且这山沟里,井在半山腰,土地都是梯田。家里没有个男人,吃什么?喝什么?

表姐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忽然,她从这一团里爆发出来,站起身,顺手从身后的鸡舍旁拎了根大棍子,冲到门口,大喊一声,都别嚷了!可是,人们都深陷进自己的想象和言说里,根本没人理会她。

后来,表姐给他们写了张欠条,他们拿着欠条,表情却还是不信任的。表姐说,等卖了玉米,我亲自给你们把钱送去。她甚至想把房子抵出去,换几个钱。那可是新房子。可是村里没人愿意要。传说得也很邪气。说这房子风水不好,说之前这地基下边是座坟,一般人根本镇不住它。好像,他们都是风水先生,都看透了某种隐秘的命运。

到了收玉米的时节,母亲不止一次告诉她,我们跟你一起收,你先别急。可她听也不听,就走了。收完以后,玉米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山,她躺在玉米堆里,耳朵贴着它们,好像要倾听春天播种时散落在地里的欢笑声。

时不时有人在远处望,等收玉米的人吆喝着进了院子,催债的人便跟着来了,装袋的装袋,装车的装车,算账的算账。不用表姐说话,他们便商量着怎么分钱。表姐坐在门口纳着鞋底,她说,福七只喜欢穿手工做的布鞋,买的鞋穿到脚上就像受刑一般。玉米不值几个钱,分完以后大家也没好再说什么。只给表姐报了个价便走了。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