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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1年第6期|但及:踏白船
来源:《小说月报》2021年第6期 | 但及  2021年08月25日08:25

但及,浙江桐乡人。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作家》《钟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芙蓉》等刊物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等。现居嘉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踏白船

但及

踏白船也称摇快船,是一项盛行于浙江嘉兴水乡的民间水上竞技,是为祭蚕神而举行的一项民俗活动。据说其名来由与宋将岳飞有关,宗泽因赞赏岳飞的才能与忠勇,任其为“踏白使”,为鼓励赛船者以岳飞的无畏气概参加竞渡,故称踏白船。

——摘自网络

吱咕,吱咕,从拖动的脚步声里,她听出是儿子。现在,镜子摊着,光线柔和地映着她的脸。她皱了下眉,侧过身,把粉底涂到脸上。窗外有雾气,不见阳光,有微风从窗缝里挤进来。

病房的门推开了,果然是小果。他剃平头,中间留了束高耸的头发,还涂了灰白的发胶。她没转身,只当没听见。舌头很苦,每天早晨醒来,嘴巴里都不是滋味。她还在涂粉底,在脸上揉出一个个圆圈来。“妈,你的五谷杂粮粥。”他说。

他把饭盒放到了桌上。桌上堆了药、杯子、牙签,以及用过的纸巾和吃剩的苹果核。他一米八的个子,站在旁边像一座山。她放下镜子,镜子与饭盒并列在一起。

“你来干什么?谁要你来?”她扭着脸,语气很差。

小果不吱声。

“不如不来。我躺着等死,也不要你来。以后不要来了。”像连珠炮一样,她口无遮拦。奇怪的是,他好像没听见,直直站着,看着白色运动鞋,面无表情。

“听见没有?走,不要见你。”她从床上起来,掀开被子,鼓起的风扇得桌上的纸巾飘摇。

他吸着鼻子,又擤了擤。“听见没?我不想见你。”她吼着。

“我他妈的才不要闻这里的死人味呢。”

甩出这么一句极不耐烦的话,一个急转身,他摔门而去。整个房间都在摇,墙粉飞落,同室的两个病友一片惊愕,窗子的回声在缭绕。“滚,滚得远远的!”她对着门后留下的那股风说。

走廊上,是远去的脚步声,像在跟地皮过不去。死人味,儿子居然说她这里有死人味。胸一下子闷了,她的病一半是被他气出来的。昨天,她男人犹豫再三,支支吾吾说了一句话。她听不懂,又问了一遍,盯着他那张语焉不详的脸。看起来,他有些茫然,他说事情有点糟,不是一般的糟。他也不叫儿子,而是叫名字,全名,陈应果。“陈应果赌博,欠高利贷,数目有点大。”听完,她眼前一阵发黑。

阳光来了,打散雾气,有几缕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护士进门,带来了消毒水的气味。救护车的叫声从走廊远处隐隐传来,断断续续。她目睹人们进进出出,这就是医院。她也是如此,像钟摆一样,进啊出啊,出啊进。保安都熟了,医院大门口台阶上放几盆花草,走廊里有几只凳子,住院部医生几点开碰头会,她都了如指掌,连这里的伙食菜单都能倒背如流。

手一伸,摸到了那张报纸,就藏在软软的枕头下面。她撑起报纸,在面前展开,第三版上一行大的标题跳入视野:现代舞蹈《踏白船》,欧洲勇夺第一名。还配了大幅彩色照片,是一张群像,十几人在起舞,背景是柔和的灯光。其中,有一名穿民族服装的女子,手伸在空中,仿佛在找寻什么。一年多来,她是这里的常客,住院,检查,吃药,会诊,与外面的世界几无联系。然而,世界就是这般出奇,她这么小的一个生活圈子居然还是看到了这份报纸。先是在医院铝合金读报栏里,看后她耐不住了,跑出门,走了五个报亭,才买到了这份报纸。她把报纸折小,藏在了枕头下。夜里,或没人时,她会翻出来,静静地看上一会儿。

分享会是在上午十点,她记住了时间和地点。现在,她要出发了,努力忘掉小果带来的负能量。她的心里装着舞蹈,一想到这,心里升腾起暖意。镜子又到了手里,她一遍遍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过时的、衰老的脸让她不安,但马上赶过去的欲望又来得特别强大。这时,门敞开了,她男人来了。她急忙把报纸放进包里。

他头发光亮,好像刚洗过。进门后,把窗子推开,拉只凳子坐下,跷着腿,一直抖着。他衣服永远笔挺,皮鞋一尘不染。他每天要喝早酒,吃白鸡面,外加三两五加皮。金手链,白袜子,脖子上还有一条小的丝织围巾。他跟别人不一样,高傲、低调又寡言。看上去,他像个爱热闹的人,但在人堆里,他又失声,不爱说话。每回到医院,就像影子一样,忽坐忽立。在家里也是如此,闷声不响,有时干脆就是两声冷笑,让人摸不透心思。

这会儿,他坐着,掏出了牙签。皮鞋头晃着,把阳光都弄碎了。她看到他心烦,来干吗?其实他来也没事,这里有医生、护士。他来就是晃,东晃晃,西晃晃,像游民一样。她看同病房都不是这样的,家里来人总要说上一堆的话,东拉西扯,但他没有。她男人和她儿子都是闷屁,像两个摆设。“你回去吧。”她冷冷地说。

他叹了一声,牙签还叼在嘴里。

“回去?房子估计也不保了。”他冷冷地说。

这话让她心紧。她一直在告诉自己,或者说骗自己,没那么严重。但现在,他的话就像一把刀一样杀了过来。“他跟我要房产证,我不给,我凭什么给他?他想要用房产证做抵押,这头猪!”他补充了一句。

她碰到了镜子。镜子翻滚起来,她去抢,手碰到了,却没抓住。镜子砸向地面,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他蹲下去,一片片地捡。过了一会儿,抬起脸来。“十四片,碎成了十四片。”他说。

分享会在子城城市客厅。

这里原本是个教堂,绿意茂盛,树木参天,路边还有一排盆景探着头。她的脚步既犹豫,又向往。院子纵深,路也阴森,藤蔓类植物从天而降。空气是凉的,消隐了远处街道上传来的汽车声。一群鸟在喧哗,在枝头跳,吱吱的叫声擦着树叶而来。

她迟到了。来的路上,她一遍遍想着这个分享会的情形,里面的环境、布置、空气,还有那种互动的氛围。离开舞蹈太久了,像是上辈子的事。

礼堂外包了一层爬山虎,翠绿的,像毛毯。踩上台阶,能听到里面的人声和音乐,还有话筒的噗噗声。脚步又犹豫了,她想回去,回到医院,听医生关于病情的分析。从去年开始,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会儿胃痛,一会儿神经痛,一会儿又是绞尽脑汁的头痛。尤其是放疗后,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此刻,她整了整假发,套子绷着,不舒服,但不戴假发,她觉得又走不出门。顶上稀疏、枯黄的头发是自己不敢面对的,此刻,她整理着假发。假发有些黏手,不服帖,每次都有种异样感。

假发扶正,又整了整墨镜,这时齐整的掌声穿透墙壁和走廊传来。声音让她晕眩,停下脚步,用手撑了一会儿墙壁。她发现,手上竟是汗。多少年没见诺明了?记不清了,这二十多年,一回也没碰到过。他是个忙人,偶尔从报纸、电视上看到他,他一会儿在城市,一会儿远足,一会儿又玩酣山林。这个男人喜欢折腾,来去无踪,情绪多变。在她看来,他已经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了,而是一个符号。她偶尔会得到有关这个符号的零星消息,而这些消息又遥远得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啊,他跟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要不要来?她挣扎了许久,就像个摇摆器,来回地折腾。毕竟,从心底出发,她很想来看看他的舞蹈,她想象不出这得奖舞蹈的样子,对她而言这是一种诱惑。昨天半夜,睁着眼还在想这事,走廊的光里包裹着照片、报纸、舞姿,还有那现代舞强烈的节奏。床在跳,房也在跳。呼噜起伏,加了进来,竟也成了舞蹈的一部分。现在,听到音乐声了,就在里面,从礼堂里满满地溢出来。古典的曲子,糅合了现代电子的节奏。她抖了一下,热沿着脊椎往上涌,一种说不出的精神也涌了上来,刚才还犹豫的脚步此刻变得坚定,她朝着声音走去。

舞台上有十男一女在舞动。她一下子被迷住了,沉浸到了这舞蹈的情形中。小时候,她看过踏白船比赛,那是一种水上运动,划船,搏击,抢鸭子,船来船往,你争我夺。此刻,男人们在强劲的节奏中划动手中的桨片,他们齐整,充满阳刚和力量。而那女人,轻盈似花,如影随形……她的眼瞪直了,仿佛与舞蹈里的情景贯通了。

看到诺明了,是领舞,是这个舞蹈的核心。她的眼都鼓了出来,心贴着舞在动,时而舒缓,时而高潮……待舞曲结束,掌声响起,顿觉唇干口燥。

台上的十一人在鞠躬。

她看到了诺明正面的脸。他比以前老了些,脑门发亮,但看上去挺精神。他们一次次鞠躬,面带笑容,表达着感谢。当他把目光投过来时,她迅速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压低了自己。

最后,舞台上只剩诺明。有人把话筒递了过去,他有些喘,气流声从话筒里传出。那是她熟悉的喘息,现在像洪水一样向她碾压而来。头抑得更低了,不敢抬起来。戴着假发和墨镜,她相信这里没有一个人会认出她来。

他说话了。还是以前的声音,不标准的普通话,带点磁性。“刚才就是《踏白船》,表现的是我们江南一带的古老风俗。我们融入了当代元素,把当代的和古典的融合到了一起。各位,有什么尽管问吧,我能答就答,不能答的就留给大家去想象。”

底下坐着两百多号人。她在最后一排,面前都是人头,许多是年轻人,衣着时尚、光鲜。还有学生,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有个女孩举起了手,长发及腰,披散着。“刚才看了你们的舞蹈,很激动,这个舞蹈很创新。请问,你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题材?”

他沉思着,锁眉,歪头,左手拿话筒,右手撑在腰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人们经常这样说。所以我们想挑最乡土的东西,但这个表现又必须带有当今的时代元素。”

“所以你们加了一个女性?”

“是的。”他笑了,“的确如此,你说得太对了,真正的踏白船比赛是没有女性的,但因舞蹈的需要我们加入了女性。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在里面是个鼓手,更是船的灵魂。加入这个女性角色后,就不同了,舞蹈一下子鲜活了。可以这样说,艺术是高于生活的,但又需要想象力来支撑。”

“问一个世俗一点的问题,为什么会得奖呢?”另一个观众问。

“怎么说呢?应该说得奖是偶然的,但你说完全是偶然,我也不承认,这里面肯定有付出。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这是农民伯伯都懂得的道理……其实,所有的道理都是这样,付出,不停地付出,付出别人没有付出的……你会感动自己,感动观众和评委。如果说有原因,恐怕就是这个。”他停了一下,朝四周张望,“这也是天下法则。”

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滑下,跌到了裤子上。她想,见鬼,怎么哭了呢,好像是自己在比赛,好像是自己在接受采访。泪水很凶,居然越涌越多,以致像雨滴那样一颗颗滚落。她为自己丢脸,在这个场合居然没能控制住自己。他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说他的,她听她的,毫无交集,但为什么她还会如此激动呢?

又有人提问了。他比以前会说,说起来不打疙瘩。但她都没听进去,此刻,音乐还在脑海盘旋,抹不去。掌声起来时,他走了下来,走到了大家的中间。她侧过身,眼睛紧盯脚尖,身子弓着,藏在座位里。还好,还有一段距离,他在前面手拿话筒,边说边走。“我们跳的是什么呢?是感觉,表现的是拼搏,一种力量与美感。我们一直在找寻它,一直在找,不停地找。这种感觉会一点点丰满起来。感觉到了,舞步也就形成了。”

等他把头转回去时,她立即起身,像贼一样仓皇出逃。没看四周,只盯着自己的脚,脚步像装了发条,在快速地移动。礼堂被抛到了身后。

来到室外,置身于树荫下,大口地喘气。她觉得刚才像个梦,一种不真实感充斥全身。

后面有声音。是叫她,在叫她的名字。

她前行的脚步停下了,转过身来。是谁呢?谁在叫她呢?一转身,看到的是诺明。他追出来了,紧张感陡增,想躲起来,可往哪里躲呢?“素素,是你吗?真的是你吗?这个背影告诉我就是你。原来真的是你啊。”

那模样,那腔调,都似曾相识,但他透露出来的气息、眼神,有了变化。二十多年后,他生成了一种特殊的气质。此刻,他锁着眉。她感到气短,连脑子也空了。

狠狠心,转过身。一切已过去,为什么要再与他说话?这样说话又有什么意义?她不顾他,继续沿着藤蔓朝大门口走去,脚步慌张又无力。“别装了。你骗不了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一会儿呢?”他追了上来,一下子蹿到前面,拦住了去路。

“既然来了,为什么急着走呢?好久好久没见,应该聊聊,喝上一杯。我有葡萄酒,这次从法国带来的。”

想再抵赖也没用。但,一想到现在这模样,连自己都觉得羞愧。假发头套,还有浓黑的墨镜居然没起到作用,她站着,与他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她来只是好奇,看了报纸,被时间相隔那么多年以后,她觉得应该来看上一眼。没有其他任何的想法,没有怀念,更没有期待。现在面对如此难堪的相遇,她一丁点准备也没有。

“进去吧,那么多人等着你。”她说话了。

“我说完了,轮到女主角了。怎么样,坐一会儿?那么多年不见了,里面有我的工作室。”他做出邀请的姿势。

当然不会再进去了,她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但他的眼神充满了真诚。想到自己曾经与他一起同台共舞,想到现在自己臃肿的身材,粗壮的腿,肚腹处的赘肉,她对自己一丁点的信心也没了。那个过去的自己已经死去,变成了回忆,现在这个她,连自己都看不入眼。无情的岁月,摧残了人,也丢光了青春。

这些都在脑海里翻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与他相比,自己一无是处。那么多年,生活给了她什么呢?只有无尽的烦恼,还有一系列古怪的病魔。

“说说你的近况吧。我想听呢。”他又说了。

“活着。只是活着,其他都……都……”她开始摇头。

“我们都只是活着。活着才能对话,这是最起码的。死人是不会对话的。”

“你挺好。我刚才看了。有理想,有成就,真的挺好!”这的确是她的心里话。

他迟疑了一会儿。“也不完全是这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最落魄的时候,连饭也吃不起。这是真的,像乞丐一样。但,我就是个文艺青年,这文艺青年的称号还是你封的。这个挺准确。直到现在,还是个文艺青年,我还是这样称呼自己。”

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居然还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令她吃惊。文艺青年,文艺青年,她已经忘了,自己以前这样称呼过他。或许可能说过吧。她惊讶于他的直率,他会说出他的不如意,他的窘迫。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时光没有磨去他的棱角。

“你有理想。”她说。

“是一根筋。你离开是对的,我后来想通了,是的,你应该离开。我们没法在一起,我一直生活在梦里,是个不切实际的人。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后来就是这样想的。”

她接不上话了。

“不过,我不后悔。我做我自己。背后别人叫我神经病,对我指手画脚,我都不在乎,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伸出手臂,摊开着。“对了,都说自己,忘了你了。你好吗?一切都好吗?”

小径上方,鸟儿们不理会他们,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喧闹。教堂轮廓优雅、古朴,还有一种深深的庄重感。地上有层厚厚的落叶,踩在上面,能听到轻微的压迫声。他看出了她的尴尬,于是转换话题。“你当年跳得那样好,不跳真是浪费。这真是件可惜的事。”他又说到了她的痛处。

“不要说了。”她说。

“干吗不说?你有天分,如果你跳《踏白船》的女主角,也会成功的。”

走,必须走了。她来,是因为心里还残存那么一点梦,是因为还有些许的情愫,但这里已不是她的天地,她对这些已不再熟悉,不再拥有。她来,只会让自己错愕,甚至有一种坠落悬崖的失重。

“我走了。”匆匆地说出这句话,她开始迈开步子。只走了两步,她又犹豫了,要不要说,要不要把小果的事说出来。实际上,在来这里的路上,这个问题就一直盘旋着。小果,小果,这是他们的小果。她也是为了这个而来的。“有一件……事,一直,一直想……”

诺明不知道小果,从未清楚,一直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与他有着关系,这是一个存在了二十多年的事实,他被蒙在鼓里。她内心在搏击,在做着顽强的争斗,但要告之真相,比什么都难。她的表情就像脱了水的枯树。

“你有一个儿子。一个儿子。他跟着我。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但他就是你儿子。”这些话就涌到唇边了,在翻滚,搅起万千浪花。只要嘴一张,话就出来了,秘密就会被揭开。但这话要说出来又是何等的难。难啊难,她被这话严重地堵塞了。

不,不能说,永远,永远也不会说的。事隔那么多年,她还是开不了这个口。

终于,她跑了。跌跌撞撞,朝着小径外冲去。他没追出来。她的眼前像是一下子拉上了一道沉重的黑幕。

天阴了,一下子灰蒙蒙了。

站在医院大门口。有医生出来,认出了她,跟她打招呼。救护车进去了,闪着灯,远处的小门口站着医生和护士,还有候着的推车。她知道,又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在做着最后的抗争。

谁没有痛苦呢?只要来到这个世上,都会经历磨难、险恶、背叛和不测。曾经,她是多么的憎恨舞蹈,好像舞蹈给她带来了不幸。与舞蹈决绝,永远不再踏进这翩翩起舞的世界。她是发过这样的誓言的,直到现在,这些誓言偶尔还会不断地回响起。然而,现在她又不得不承认,没有了舞蹈,她是多么的茫然与无奈。

恍惚中,走进病房。当她把门推开时,以为自己走错了。心猛地一收。她又看了下房门号,没错啊,708,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床上一片凌乱。被子一个角拖到了地上,杯子也摔在床下,餐巾纸、水果还有茶叶沫子乱成一堆。到底怎么啦?发生了什么?

“你来了就好,你男人和你儿子吵架了,就在刚才。”靠窗的病友指着床铺说。

她呆立着,脚步刚挪动,就踢到了地上的碎杯子。“好像在说房产。你男人不温不火的,可今天喉咙响得吓人。我们都怕了。”病友这样说。

喉咙响得吓人,她重复着病友刚才的话。她朝床上投去麻木的一瞥。此刻,没有一丝要整理的欲望,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塞满了胸口。

不知不觉中,她走出了病房。眼前是两张脸,她男人和小果,他们在翻动,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这二十多年的秘密啊,不知她男人有没有觉察?或许他早知答案,或许他一无所知……这是片雷区,她一直死守如瓶,不敢有半点疏忽,但现在好像连这层也快要被捅破了。

消毒水味沿长长的走廊而来,逐渐变浓。病房的门时不时敞开着,有人半躺,有人在输液,也有老人在呻吟……不久,她来到医院的小广场。那里有片大草坪,草皮外有几圈花,粉的黄的像千层饼一样交叠着。中间有个近一亩的水池,水面有九曲桥,边上还有亭子相依偎。天有些疯,快速流动的灰云在铺开,疾风从池面上骤然而起,吹得花草都低垂了头。广场上,几个穿病号服的人还迎风散着步。

站在广场中央,她一点点挪动脚步。

她烦,越是烦,越想跳。她又跳起来了,就像从前一样。步子跨开了,音乐在脑中涌动,她用脚去踩节拍。一切又复活了。《踏白船》,是的,她就在跳这支曲子。她和诺明在一起,就像回到了从前。他托住她的腰,旋转,转胯,最后甩头。两人动作协调,一致,好像是一个人在表演。现在她明白,最撩拨自己心弦的还是舞蹈,它是一种鬼魅般的存在。

她转着,快速地转动,在寻找当年的记忆和感觉。她是舞者。她应该是个舞者,永远是个舞者。

但只转了两圈,身子就倾了。天歪了,地斜了,就像地震时那样。最后,一股力把她重重地甩出去,散步的人停下脚步,好奇地看着瘫在地上的她。

落雨了,雨点在水面溅起水花。

身子沉得像坦克,腿上有乌青,那是她刚才摔的。

进电梯,上升,然后从人群的气味里挤出来。那些麻木的病人的脸,一张张地晃过,这是一个混杂着汗味和药味的地方。她是厌恶医院的,就像小果说的那样,这里有死人味。但她离不开这里,这里在延长她的生命,这里是一个失望与希望交织的地方。得不到健康,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雨落在楼下的铁皮屋顶,嗒嗒的声音像机关枪一样在扫射。一辆手推车载着饭菜过来,飘来阵阵菜香。有人提着饭盆站在门口,头长长地伸着。快到自己病房前,她看到了一堆人。他们就在门口,她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分明是一群陌生人。

饭车停了,撞到了她脚后跟,戴口罩的服务员还责怪般地白了她一眼。

“在到处找人,好像是要债的……”一个陌生的女病人,或许是隔壁的,提着饭盆、穿着花格子睡衣在跟别人说。

咝地一下,仿佛受了电击,她全身麻了一下。推车又往前了,后面跟着准备打饭的一波人。一个闪电猛地降临,像蛇芯子一样,闯进了长长的走廊。她吓了一跳。接着,雨声也跑进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换了平时,她可能躲起来了,但此时,她发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她迈着步子,朝着病房走去。她很镇静,镇静得连她自己也惊讶。旁边的人看到她了,在指指点点,她只当没见到。脚步声里没有一丝的犹豫。以前她害怕面对,一切谨小慎微,但今天不同了。她知道这与见诺明有关,与《踏白船》有关。

房间还是跟前面一样乱,她看到了四五张陌生的面孔。他们仿佛认识她,其中一个长着一脸横肉的中年男子让开身子,闪身让她进去。她径直走向床旁,一屁股坐下。裤子上有刚才摔跤的灰印子,她用力拍了拍。

“你儿子呢?我们找你儿子。”横肉男子说。

“不知道。他是成年人,他的事不用找我。”她冷冷地说。

“不找你找谁?欠钱还债,天经地义,他以为他跑得了啊?”那人说的时候还敲了敲床架子。

“是来要我的命吗?”她反问。

“你的命不值钱。我们要钱,是钱。他欠钱了。”那人粗声地说。

就在这时,她轻轻地拿起桌上的水果刀。

那伙人有些诧异,习惯性地向后退了退。但她没有把刀指向他们,举着刀,慢慢移到自己的喉咙口。那伙人不知她要干什么,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这条命不长了,你们拿去好了,只管拿去!”她提高嗓音说。

“这个浑蛋在,刚才还看到,就躲在医院里。”另一个人接话了。

“有事让公安来,不要胡闹。”她继续说。

“别理她。”有人轻巧地说。

刀子更深地顶了进去,连皮都下凹了。她的眼血红,像在燃烧,也像是要把他们吃了。她蔑视他们,眼神里的火焰炽热,要喷出来。空气凝固了。

“来呀,怎么不动了呀。再靠近一步试试。”喉咙在动,刀尖碰破了皮,血出来了。

那几个人突然没了气焰,蔫了。“晦气,撤!”有人这样说,于是,这些人迅速朝外走。他们脚步匆忙,零乱中,横肉男子在门口与人撞到了一起。

同室的人都吓坏了,个个脸色苍白。有人围过来,取走她手里的刀子,还有人递上了纸巾,为她擦血。她没有接纸巾,只是用手背抹了下,手背上马上有道血印子。外面是粗壮的雨声,水汽弥漫玻璃窗。她面无表情,一直站着。

她出奇平静。

雨停了,凉亭里空无一人。

空气湿润,清爽,风贴着水池吹来,雨滴还在花草上摇头。她抬头,看了看苍茫的天,再次迈步。她在亭子里转了起来,一圈,两圈,三圈。

她没有摔倒。

有必要找小果谈一谈了,告知他真相。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回避呢?……她已经这样,儿子也这样,都没有退路了,她不想让谎言继续下去。人们都说绝处逢生,现在,一种去面对的勇气正在她心里像台风一样生成。这是开始。或许儿子听了自己的身世后,会做出改变。谁知道呢?没有尝试就没有改变。

她还在舞,这回已移到小广场。楼上的窗口有人在围观,指指点点,但她好似没看到。她再也不会顾忌别人的想法,她是她,她就是那个叫杨素素的女人。恍惚中,她记起了诺明的那句话:“别人对我指手画脚,我都不在乎,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她在靠近那首曲子,它回荡在心底。踏白船,踏白船,嘴里轻轻地念着。她舞着,转着,成了女主角,在打着鼓,鼓声正穿越时空而来。一缕从未有过的轻盈与愉悦贯穿其中。

身子在升腾,幻化,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一片羽毛了。